弗羅日先生和尼古拉形成鮮明對比。前者對於一種新環境難以適應,後者則是位自來熟,腳一進門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


    但是,弗羅日先生是個大人物,聲望甚高,從沒有因對新環境的不適應而出現窘態。他和平時一樣,從頭到腳一身黑,但不是晚禮服。


    比克拉茲是家低檔酒館,弗羅日先生過去從未到過這種地方。這是第一次突然進到這樣一種嘈雜吵鬧的環境。往裏邊走時,肩膀蹭到的是幾乎一絲不掛的女人,耳朵裏聽到的是尖銳刺耳的笑鬧,目光遇到的是卑躬屈膝、阿諛奉承的侍應生。雖然如此,他卻沒有顯出一點不合時宜的地方,沒有做出任何不得體的舉動。


    尼古拉身著一套無尾常禮服。他雖然有點低三下四,卻仍像個上流社會的公子哥一樣瀟灑自如地在前邊帶路,將弗羅日領到二樓,打開一間私人會客室的門。


    “是這兒?”


    “是這兒……”


    尼古拉關上門,站在一旁等候。他五十歲左右,剛刮過胡子,氣色很好,明目皓齒,樣子顯得相當年輕靈活。


    他身體開始發胖,但還稱不上是個胖子。他的為人也很樂天和隨和。


    尼古拉的微笑中帶著一絲優傷,像是經曆過太多的變故,對生活不再抱有更多的奢望。


    他從頭到腳乃至到指甲皆是一個十足的純種俄國人,有時還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貴族老爺派頭。


    他手裏拿著一個製作精美的煙盒,猶豫不決地來回擺弄。


    他最後終於開口對法官說:


    “請原諒,先生……我不抽煙就感到十分難受,如果不妨礙您……”弗羅日先生隻眨巴了一下眼皮算是表示同意,然後把身子靠向璧爐,並隨手摘下頭上的圓頂禮帽,放在壁爐上。


    “您原來就認識上周離開巴黎的那個威廉·海內斯嗎?”


    “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通過下榻的那家飯店的服務員帶給我一張明信片,說是一個名叫阿薩托洛夫的人希望見見我。阿薩托洛夫是我一個同胞,在奧克蘭定居,我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麵了。他在信中對我說,海內斯在本城擁有一家輪胎製造廠。”


    “他一開始就對您很熱情,請您與他同桌用餐……”尼古拉一小口一小口地吐著煙圈,微微笑著說:“在餐桌上,對,很熱情。很像個美國百萬富翁。”


    “他請您陪他晚上逛巴黎。”


    “不錯。我們先去了音樂廳,後來進了一家咖啡館,海內斯不滿意,大聲嚷嚷說那裏太淒涼。他想要的是女人,我把他帶到蒙泰涅大街的一家酒館,在那兒……”“……在那兒您把您認識的兩個妓女介紹給他。”


    尼古拉對弗羅日先生的說法表示異議,但卻平靜地補充說;“她們倆曾和我長期同住在一家旅館,那個時候的環境遠不如現在。那時我們也是在同一家飯館吃飯,我們是很好的夥伴。”


    “你們連續進了三家酒吧之後又到了第四家。海內斯一直情緒不佳。我有個問題,你們兩個誰付錢?”


    “是我!毫無疑問,逛酒吧完全是為了他。在用晚餐的時候他對我說,巴黎是個專門搶劫或暗殺外國人的危險城市,尤其對美國人更是如此,他不想成為被盜對象,把三千法郎交到我手裏……”“三千法郎是從錢夾裏取出的?”


    “對。他要我代他付款。”


    “他的錢夾裏還有錢嗎?”


    “肯定還有。海內斯在旅館當著我的麵兌換了一千美元。”


    “你們乘出租車活動?”


    “不是。他來歐洲帶來了他的隨身仆人,為他充當臨時司機。他到巴黎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租了一輛‘克萊斯勒’牌轎車,租期一個月。”


    “您的女伴周旋了半天之後才交代說,您喝了很多酒,顯得十分緊張。”


    尼古拉不答話。


    “海內斯甚至還責怪了您。”


    “我不否認。這麽說吧……”


    “怎麽說?”


    “這很難解釋清楚。這麽說吧,我覺得他美國派頭十足。對待別人是如此,對我也一樣!”


    “是您提議到單間而不到酒館大廳用晚餐。為什麽?”


    “就為了我剛才對您說的原因。如果到一家每個人都認識我的酒館,裏邊的樂隊中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很可能會發生令人難堪的場麵。比如有一次海內斯就打斷樂隊正在演奏的俄國樂曲,非要人家演奏爵士樂……另外我還想向您承認,上桌用餐的時候,我不願遇上熟人,想盡力回避他們。”


    “倆個女人一到比克拉茲酒館就進了洗手間。”


    “那是她們的習慣。”


    “單間裏隻剩下您和海內斯兩個人。恰在這時正走在樓梯上的服務員聽到玻璃摔碎的聲晉,還聽到有人呻吟。服務員下到走廊的時佞您正站在門口。海內斯試圖站起身又倒在地毯上。他頭上破了一個十公分長的口子,大量流血,後來在他的右手腕上也發現有傷。


    “您的兩個女伴從洗手間回到客廳,您慌恐不安。海內斯能夠說話了,他指控您襲擊他的目的是搶他的錢夾。他衣服口袋裏的錢夾不見了。”


    “他的錢夾也沒有在我的口袋裏,在我離開之前警察搜查過我。”


    “您還有什麽話要說?”


    “什麽話也沒有了,先生。”


    他不像其他大部分犯罪嫌疑人那樣稱呼“法官先生”,而是簡單地稱“先生”,在他的言談話語中處處顯示著俄國人的與眾不同。


    “您在戰前從事何種職業?”


    “是奧德薩駐軍某部的一名上尉。我有一小筆年薪收入,生活相當富裕。”


    “好幾個證人都說您經常出入黑社會圈子,說在雅爾塔溫泉療養季節,您的派頭完全稱得上是那處海濱療養勝地的唐吉珂德。”


    “我再說一遍,那時候我是個單身漢,生活很富裕。”


    “俄國革命勝利之後您靠什麽生活?”


    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又開始擺弄煙盒。


    “人們恐怕也己經告訴過您了,靠這兒一點那兒一點的補助津貼。我對生活要求很低!”


    尼古拉驚異地發現法官在盯著看他那身剪裁考究的無尾常禮服,和那件完美無缺的襯衫。他用帶有一絲責備的口吻接著說:“人們可以身穿晚禮服進入高雅的社交場合,但是可以不揮霍一文錢。”


    關於他說的這一點,弗羅日先生是清楚的。尼古拉的住所在聖熱納維埃夫山街,月租金為二百法郎。房間十分狹小,也不通風。


    他有時會三四天不出房門,一個人默默地抽煙、喝茶,至於靠吃什麽為生,隻有上帝知道。


    “在巴黎,您不但和外國人,而且和不少法國人交往。每年夏天都有人請您到諾曼底海濱別墅度假。每到秋季,總有這座或那座城堡的主人邀請您前去打獵。”


    尼古拉開始不出聲地在房間大步來回走動,他腳步輕快靈活,與他發胖的身子很不相稱。有時候他的樣子像個哲學家,似乎生活在向他微笑,他也向生活招手,向生活挑戰。


    繼而又一下子變得老態龍鍾:呈現在人們麵前的是一個肌肉鬆弛下陷、眼晴疲憊不堪、嘴盾發抖的老頭兒。


    “我沒有偷!”他突然一字一頓地說,好像不是在回答弗羅日先生的問話,而是在顧著自己的思路自問自答。


    隨後又在房間裏走了三個來回,用另一種語氣說:“況且事實上也不可能。客廳隻有一扇門,門口對著走廊。窗戶一直是關著的。這已經驗證過了。恐怕地毯下邊,家具後邊也都搜查過了。我在走出那間屋子之前還被搜過身。”


    “您忘了,應海內斯自己的要求,他也被搜身了。”


    “這我知道!”


    “警方還曾想過,您是否把錢夾過手給了您的女伴或服務員。但是他們把客廳所有地方都檢查了一遍。”


    “那您怎麽認為?”


    “對不起!我什麽也不認為。您承認您用香檳酒瓶砸了海內斯的腦袋。您差點要了他的命,使他至少兩周不能出門,而且即使以後能出門恐怕還得戴假發套。”


    尼古拉露出了滿意的徽笑。


    “你們之間到庇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就算我喝多了,興奮過度,神經質吧。醉酒使我變得陰鬱孤僻,憤世嫉俗,結果對我本來可能是件好事的事被我弄糟了。”


    “他向您說了些什麽?”


    “我為什麽打他並不重要。我沒有偷他的錢夾。”


    “總之,您隻承認打傷了人。”


    “對,是這樣。”


    “然而海內斯正式控告您使用武力進行偷竊,甚至還想殺他。”


    尼古拉隻聳聳肩,沒有回答。


    “您過去是否經濟括據?”


    “從記事開始,具體說從九歲開始,我就向法語老師借錢。”


    “您和海內斯是否事先說好付給那兩個女人的錢數?”


    尼古拉猶豫了一下才答道:


    “沒有……”


    “海內斯今天下午說您給他定的是每人五百法郎。”


    “可能吧。我補充一句,五百法郎並不多,屬正常範圍。”


    “這個數目您是什麽時候對他說的?”


    “我記不起來了。”


    “您會說英語嗎?”


    “不會。我隻會說俄語、法語和德語。”


    “海內斯會說其中的兩種嗎?”


    “不會,他隻會說法語。”


    “從您在酒館遇到那兩個女人到您來到這裏,這中間您和海內斯離開過她們嗎?”


    “沒有。”


    “如果我的報告是準確的話,她們二人並非職業妓女。至少她們沒有登記注冊。”


    “您的報告不錯。其中一個曾經嫁給過一個諾爾省的企業家。”


    “你們進了比克拉茲酒吧的時候,海內斯交到您手裏的三千法郎還剩多少?”


    “大概還剩下一半。”


    “您沒有向他再要錢?”


    “沒有,先生。”


    又是一陣沉默,所以對從舞廳傳來的爵士樂和一陣陣狂歌熱舞聽得一清二楚。


    “走,我們出去吧!”弗羅日先生突然一聲令下,便朝門口走去。


    由於一位政壇人物的幹預,尼古拉未被拘留,暫時處於自由狀態。


    兩個人很快來到人行道上。雖然已有三輛出租車從他們麵前開過,弗羅日先生卻沒有攔車。


    “我們不坐車,步行!…?


    天氣有點涼。街上空無一人。尼古拉把煙盒遞過去,弗羅日先生隻作了個拒絕的手勢。


    “毫無疑問,您的傷人罪是逃脫不了的,還有……”“還有……”雙方又都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


    “正式地講,僅此而已……但是就我們兩個人私下裏說……”尼古拉點點頭。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


    “不錯,是太無恥了……”尼古拉眼睛看著別處說。


    “海內斯怎樣侮辱您?”


    “首先是他對我的態度……他把我當作仆人對待……他使用很傷人的字眼間過我的生活情況後就說他是個百萬富翁……有一次我們一起喝酒,我給了服務員一百法郎小費(我們喝的是八百法郎一瓶的香檳)!他從人家手裏拿回那張票子,遞給我,對我說:‘給他一半足夠了!’“這還不算太過分。在比克拉茲酒吧,我對他說我要早點離開,並向他建議給陪同我們的兩個女人每人五百法郎。他竟然笑了起來,並說給她們每人五美元足矣。我不同意,堅持要他照我說的付。我當時有些激動。於是他說……”下邊的話很難說出口,尼古拉停住了。


    “……他說實際上是我想多要錢,甚至說那兩個女人是為了我而陪他。我打了他。無意識地打了他!我將那瓶還未喝完的香擯朝他頭上砸了過去。”


    “您低下頭朝他看。”弗羅日先生接著尼古拉的話說,“您突然想拿他的錢夾。您揪住了他的胳膊。您沒有別的理由揪住他,因為他己經倒在地上,而且身上也沒有武器……”“我氣急了,我當時的憤怒程度遠遠超過對那個錢夾的渴望。我想如果拿到錢夾,就把錢分給兩個女伴……”“您說的可能是事實。不過,您沒有必要那麽幹,因為海內斯根本就沒有帶錢夾。這個號稱怕被人偷而讓您代為付款的美國人不可能把幾萬法郎帶在身上……但是您的舉動讓他誤以為是想對他進行報複……他控告您偷窈並試圖殺人……這樣就使案子的性質變了……”弗羅日先生說完,用很快的動作對尼古拉揮了一下帽子施禮算作告別,登上一輛汽車走了,留下尼古拉一個人困惑不解地站在人行道上。


    清晨三點,法宮在自己的記事簿上寫道:1。尼古拉沒有偷海內斯的錢夾,當時海內斯就在屋裏,又沒有失去知覺,在這種倩況下,尼古拉不可能把錢夾藏起來。因而可以斷定,錢夾根本不存在。因此海內斯知道自己在說謊。


    但是,尼古拉如果不承認搜過同伴的身,就無法證明錢夾不存在。


    2。加果尼古拉攻打同伴的目的是為了要他的錢夾,他可以選一件聲響不大的武器,比加一根壁爐柴火棍什麽的,而不是玻璃酒瓶。他是一時氣憤激動而傷人。鑒於二人之間的關係,尼古拉如果不受侮辱就不可能動手打人。


    3。審訊中尼古拉隻說過一次謊。他首先否認問題的症結在於付給兩個女人的報酬。後來又承認了,隻是沒有說明對報酬的討價還價發生在何地。然而,僅僅在比克拉茲酒店客廳時才隻有他們二人在一起。


    結論。在討論兩個女人的報酬時尼古拉受到侮辱;打人;試圖搶錢。


    弗羅日先生寫完後便上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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