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疑心聽到東邊小院裏有聲音,也許是被風雨驚醒的音音.....這想法讓他自己都覺可笑,不要說這樣的風雨下,就是再安靜的夜裏,東邊小院音音的動靜也不會讓他聽到。


    涼涼雨意中,陸子期閉了眼,卻又聽到夢中她輕泣癡纏的聲音,喚他——


    陸子期陡然睜眼轉了身,靠著身後窗欞喘息。他拚命去看別處,看到昏黃燈光下的桌案倒扣著音音讀過的書,白瓷瓶中怒放的是音音送來的桃花,床頭懸著的香包,是音音親手縫親自裝的香花.....


    他死死抿著的唇崩成一條冷酷的線,觸目所及,整個世界都變了。


    閉眼再睜開,天翻地覆。


    燭火越發暗了,門外候著的錢多早已打發杏兒回去了。他豎著耳朵聽著大公子房內聲音,可什麽都聽不到。


    房內陸子期抽出一支匕首,鋒利的匕首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森森光芒,靠近燭火,他冷靜地看著自己左手,沿著手腕淡藍色的血管一直看上去。


    鋒利的匕首無限靠近淡藍色的血管,輕輕滑動。


    然後輕輕一動,有殷紅的血滴落,陸子期看得輕輕楚楚:鮮紅的。他慢慢低頭——,嚐了嚐。


    陸子期幾乎是鬆了口氣一樣笑了笑,唇邊還有染上的血,讓他那張本就俊美的臉瞬間顯得近乎豔麗逼人。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陸子期,臨城人見的陸公子,儒雅含笑,最是從容溫和。


    他的唇上染血,濃豔逼人,可他看著自己滴血胳臂的目光卻冷淡至極,隨手扯過一方淨帕一裹,放鬆地倚靠在桌案旁,低了頭,垂了目,低聲呢喃:“不髒....音音,哥哥瞧過了,哥哥不髒.....”


    燈火一顫,整個滅了,一片黑暗。


    屋外風雨如故。


    第二日,早早地,音音就起了床,顧不得腳下水,先看了自己牆角芭蕉,經過一夜風雨,綠得似乎要滴出水來。又匆匆去看主院那株大桃樹,果然是落紅一片。


    音音怔怔看著,“綠肥紅瘦,原來是這個意思。”同樣都是人,人家的腦袋怎麽想出來的,再想想她做的詩.....人和人的差距大到,讓音音覺得躺平不要掙紮,就是最明智的選擇。甚至她開始懷疑,自己有頓悟的那天。


    旁邊丫頭正拿掃帚掃著,橘墨正跟身後跑得氣喘的丫頭道:“歇歇氣,你倆再給小姐拿一雙新繡鞋來。”雖是夏日,穿著潮乎乎的繡花鞋也是不成的。


    音音幾乎絕了當詩人的心思,轉身要去書房,那聲“哥哥”都喊了出來,才發現迎著桃花樹的書房窗內空蕩蕩的。


    她咦了一聲,這下子顧不得花也顧不得詩了,提裙疾走到書房窗口,果然裏麵隻有兩個丫頭:連翹拿著抹布在抹著高案,杏兒正給書房的瓶插花換水。


    她往東邊瞧了瞧,日頭還沒升起呢,這正該是兩人讀書寫字的時候,今日怎的哥哥不在。總不會是昨夜沒關窗,病了吧?


    這麽一想,音音當即轉身要去上房,迎麵撞上鍾大娘,才知道原來哥哥一早就出門了。


    “怎麽不跟我說一聲.....”音音愣在原地,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她拽了拽自己腰間的香袋,看向橘墨:“難道我昨兒醉得狠了,哥哥說了,我沒記住.....”


    那橘墨哪兒知道,她睜著一無所知的圓溜溜眼睛看著自家小姐,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


    音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聽到鍾大娘嗔怪,音音動了動腳,才看到自己鞋頭浸了水,剛才一著急,連裙角都著了水。她這才懨懨地往後頭去,把衣服鞋子換了,獨自去書房裏讀書練字去了,又獨自把早飯吃了。


    這日晚上,音音等得人都困了,哥哥也沒有來。


    記憶中隻有兩回,音音是整天整天地見不到哥哥,可那兩回都是因為哥哥去了遠路,兩回音音都跟著瘦了。第一回 她年紀還不大,頭次跟哥哥分開怎麽都不習慣,天天隻知道問哥哥什麽時候回來。


    第二回 音音倒是更懂事了,可也正因為懂得更多,更知道行路難,知道乘車有劫道的山賊,乘船可能遇到劫船的水匪,就是沒有山賊水匪,也可能遇到風浪滑坡,天災人禍她想了又想,生怕哥哥不能好好回來。畢竟倒黴誰都可能倒黴,那一回音音在家裏很乖,一次都沒問過,可她真的很擔心很怕。


    這是頭一次,哥哥明明就在臨城,她整整一天居然一麵都沒見到。


    第二日早起,居然又是一個空蕩蕩的書房,又是一天沒見到一麵。


    再次等到困極了,音音覺得眼前的燭火都模糊了,先是變作兩個,然後糊成了一片——


    “砰”的一聲——


    是音音頭砸在榻桌上,旁邊丫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立即喊道:“我不困!跟鍾大娘說我不困!”


    音音腦門疼得有了火氣,可她就不睡,就要等!


    第44章 陸子期根本不看謝念音,隻淡淡道:“你不想。”


    夜已深, 又靜,書房裏“砰”的一聲格外響。


    音音捂著額頭先恐怕鍾大娘逼著她去睡。


    橘墨趕緊上前查看音音額頭,嘴裏道:“小姐忘了, 大娘已經睡下了。”明明是小姐逼著鍾大娘去睡的,這會兒小姐自己都給困忘了。


    音音這才覺得頭上碰得這一下真還怪疼的,橘墨一看小姐額頭紅了一片,忍不住道:“大公子回來得這麽晚, 小姐做什麽非得等.....”


    音音皮嫩,看著紅,其實並沒什麽,這會兒被橘墨念叨得疼勁兒都散了。尤其,橘墨軟乎乎的手這麽揉著,配合她嘴裏不停的念叨, 讓音音又開始渴睡了.....


    音音按下橘墨這雙讓自己渴睡的手, 晃了晃頭,本想喝杯濃茶打起精神,可鍾大娘走之前又吩咐過了, 別說濃茶, 就是淡茶這時候都不能給她喝, 大娘說走了困,一宿都睡不好。


    她把手中早看不下去的書冊放在一邊, 索性要了燭剪, 要親自剪燭花,什麽都不讓她做,她能不困嘛!


    橘墨在旁邊膽戰心驚看著, 生怕燭火燎到小姐的手。門口處另一個丫頭對門邊的杏兒低聲道:“姐姐怎還不去歇著, 小姐有我們就夠了。”大家都知道少爺晚上洗漱更衣從來不要丫頭沾手的。


    杏兒懨懨笑了笑:“今兒書房本就是我當值, 我這會兒也不困,多看著點總是該的。”旁邊丫頭讚道:“到底還是姐姐,又能幹又勤謹,怨不得姐姐受賞識。”


    書房裏該動什麽不該動什麽,大公子規矩最大,可杏兒就能記住,從未出過錯。本來少爺書房從不用丫頭的,後來隨著書童和錢多都要跟著公子在外頭跑,杏兒也就能帶著小丫頭在書房打掃伺候。


    夜很靜,兩人的低聲絮語咕咕噥噥,壓得很低,融在安靜的夏夜中。


    這邊音音還在聚精會神剪燭花,她知道自己手笨,此時格外集中注意力,朝著橘墨比劃的地方伸出了剪子,突然,就聽一聲興奮的喊聲,在安靜的夜裏突然響起,嚇得音音一個激靈,手一抖,就是哎呦一聲。橘墨一看,臉都白了,趕忙喊人拿涼水來,不得了了,他們小姐手上給燎出了一個燎泡。


    是門口的杏兒喊了一聲:“大公子來了!”


    門邊另一個丫頭都愣住了,杏兒這一聲把她都嚇了一跳,就聽到書房裏小姐給火燒到了,小丫頭慌了。杏兒姐姐一向最是周到仔細的人,怎麽這次——她拍了杏兒一下,趕緊進去幫忙。


    陸子期才進了院門,聽到說音音還熬著困等著,步子一頓,再提步時到底加快了腳步,錢多提著燈籠忙忙跟上。


    此時已快三更天,雖然今天公子在外談笑如故,可跟著的錢多卻愈發打起精神伺候,總覺得大公子隨時可能發火,弄得鍾城笑話他越當差膽子越小了。


    到最後連錢多都覺得是自己膽子小想得多,這會兒卻突然覺得,不是他弄錯了,大公子是麵色如常,可他就是覺得大公子不對。


    才進院子遠遠就見書房幾個丫頭進進出出,提著燈籠來迎的小丫頭才回“小姐給燙.....”後頭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大公子已提步越過她徑直往書房去了。


    落在後頭的丫頭反應過來大公子已走出好遠,她趕忙跟另一個丫頭提著燈去追。


    陸子期進了書房,一眼就看到被幾個丫頭圍著的謝念音。先看了她細白食指上燎起的一個小小燎泡,不大,但隻怕放在她手上就疼得緊。音音怕疼,小時候碰破了點油皮都能抱著他哭上半天。


    就是長大了,有時候一著急撞到桌角,能疼得她好一會兒不說話。明明嬌嫩,偏偏還喜歡弄鞭子打馬球,摔得最厲害的一次,當著人她還能笑吟吟的,一進馬車就掉眼淚,回到家以後還在床上翻滾,嘴裏都是“別管我,讓我哎呦一會兒”“疼疼疼,疼得當時就想喊對方爺爺”.....


    看到水泡不大,陸子期這才聽明白是剪燭花給燎到的,他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麽,從未見人剪燭花能給自己燎出一個水泡來的.....


    陸子期讓丫頭繼續給她拿涼水衝著,知道榻上嬌滴滴的小人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他也隻作不知,慢條斯理在銅盆裏洗了手,又慢慢把手擦了。也不轉身,直接出了書房門到上房內室去換下衣裳來。


    弄得書房裏的音音眼睛都瞪圓了,她伸出另一隻手在橘墨麵前晃了晃,弄得橘墨一愣,就聽小姐問:“你們都能看見我吧?”


    音音都懷疑哥哥兩日不著家,是不是她自己煉成了隱身術了?


    於是這次一看到換上家常衣裳的陸子期進來,謝念音直接就哎呦哎呦,好像不是燎出了個水泡,而是給人鋸斷了根手指。又要裝作自己也根本看不見來人,又忍不住偷偷拿眼去觀察陸子期反應。


    陸子期抬起眼睛直接對上了謝念音偷偷瞄過來的視線,對方立即轉開,繼續哎呦。


    音音穿著家常半舊的青色軟綢衫,下麵是鬆腿荔色軟綢褲子,鬆鬆挽著發,盤腿坐在榻邊,伸出手由丫頭握著,不走心地哎呦著,直到看到橘墨在火上燎銀針要給她把火炮挑破,哎呦聲當即停了。


    音音中氣十足,趕忙道:“我覺得不用,睡一晚說不定它自己就破了。”


    橘墨拿著針為難地站著,不挑破肯定是不行的,但給小姐挑水泡想也知道多難。她家小姐有各種古怪說法,其中一種就是把疼分成兩種,一種是人前的疼,那不叫疼,那叫英雄氣概是必須受著的;一種是人後的疼,能不受就不受,誰讓她硬受她就跟誰急。


    顯然夜深人靜挑水泡跟英雄氣概無關,小姐就是跟她急眼隻怕都不會讓她手中銀針碰到那個水泡.....


    “拿來。”陸子期淡聲發話,橘墨當即把銀針遞過去。


    大公子說的話小姐都是聽的,果然就看到小姐正要各種狡辯的小嘴一下子閉住了,隻問了一句:“真不能讓它過個夜,瞧著它又小又不礙事,我想讓它過個夜.....”


    “你不是疼得厲害?”陸子期涼涼道。


    謝念音:.....


    果然所有說過的謊裝過的樣子,最終隻會反噬自己。


    “我就是瞧著它又小又可憐,我就想讓它過個夜.....”無可狡辯,謝念音重申自己的悲憫和哀求。


    陸子期根本不看謝念音,隻淡淡道:“你不想。”


    話畢,他一邊讓丫頭把燈火靠得更近,重新烤過銀針,仔細查看。另一手撈起音音手腕,卻不防手中一片滑膩,這才注意到丫頭早已給她卸了腕上玉鐲把袖子也挽上去了兩疊,露出了細細白白一截皓腕。


    陸子期沒有動,握著銀針的手卻不覺輕輕顫了顫,昨夜夢境突然撲入,就是這截手腕被他扣在她的頭頂——。


    幾乎是立刻,陸子期就鬆了手。


    “橘墨握住。”陸子期吩咐地又快又急,好在橘墨比一般人反應敏捷,立即托住了小姐的右手。


    音音渾然未覺,還在緊張叮囑:“你數一二三再開始,我好有個準備,數一二三。”她已轉開了頭,死死閉著眼,全然沒注意到陸子期額際微微有汗。


    如果看到,她一定驚奇。她曾笑著調侃過自家哥哥好像一個玉做的人,即使盛夏也清涼無汗,冰冰涼涼的一個人。


    夜靜人都寐,隻有偶爾夏蟲一兩聲,這正是初夏,入窗的風還涼。


    音音還在閉眼拚命叮囑:“一二三,要說一二三.....怎麽還不說一二三.....”


    她隻等著讓她提心吊膽的一二三,卻不聞任何動靜,剛轉過頭把眼睛露出條縫要查看一下,隻覺微微一疼,她還沒來得及哎呦出聲,就聽哥哥清淡的聲音:“好了。”


    好了?銀針戳肉也不過如此嘛.....


    英雄氣概的謝念音想到自己剛才如臨大敵的樣子,難免覺得有些跌份,畢竟還有好幾個丫頭都聽著呢,哥哥肯定也在心裏笑話她。


    她率先找茬:“哥哥怎麽沒說一二三?”這一找茬,她就想起來自己該生氣來著。


    安靜的書房裏年輕姑娘的聲音軟軟糯糯,連抱怨都仿佛含著糖果。


    清清淡淡的男子聲音:“一二三,說了。”說著起身洗手擦了,也不看音音。


    音音:.....


    門外的一個丫頭噗嗤一笑趕忙捂住嘴巴,對麵杏兒聽得入神,突然就聽到這個清淡的嗓音問:“是誰嚇著小姐的?”


    杏兒趕忙進門跪下,望著大公子道:“是奴婢突然發聲,奴婢有錯。”


    丫頭正給謝念音重戴玉鐲落袖子,這時音音插了句:“不怪她,當時就是風吹個樹枝子下來我也穩不住。”


    陸子期沒理音音,打量眼前丫頭,然後點了點頭:


    “是你。”


    短短兩個字,就讓杏兒垂了頭,隻覺得整張臉都發燙,大公子看見她了,大公子在跟她說話!杏兒明明是鍾大娘為大公子挑中的丫頭,可大公子卻幾乎從未直接跟她說過話。


    臉上的熱意還在攀爬,杏兒就聽到大公子說:“以後別在書房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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