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讓她來……朕……我……我不能見她,不能見她。”


    為什麽不能見她?謝期咬緊了嘴唇,愣神間,恍惚察覺到嘴裏有血腥味,溫熱的手指停在她的唇邊。


    是蕭直,為了不讓她繼續咬自己的嘴唇,他把手指遞過來,讓她咬。


    謝期並不領情,扭過頭,不想理她,還往邊上走了一步,嫌棄的溢於言表。


    “朕好怕,一見到,阿鳶,就會想要帶她一起走。”


    “我又夢見父皇了,我又夢見父皇了,他一直在我耳邊念,蠱惑我,隻要我讓阿鳶殉葬,就能一輩子擁有她,我不要,我不要。”


    “我的阿鳶,那麽美,那麽愛笑,就該好好活著,我好想見她,可我現在這副樣子,怎麽見她,她一定會嫌棄我老了,醜了……我怎麽舍得阿鳶陪我一起死,該死,父皇,你別想繼續蠱惑我了,別在我麵前,滾開,滾開!”


    “對不起,對不起,阿鳶,我食言了,我沒能做到,我……對不起,對不起,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傳來東西碎裂的聲音,還有驚叫聲。


    “快,快來人,陛下又暈過去了。”


    謝期不忍,想要從屏風後走出去,這個位置本就能看到他的一部分身體,露在外麵的手臂,居然瘦的如萎縮了一般,隻剩下皮包骨,滿頭白發,臉也瘦的眼窩深陷,雙頰凹進去,沒有一絲的肉。


    就這麽幾天而已,他怎麽就變成這幅樣子了。


    謝期眼睛鼻子酸的不行,不由自主的邁出一步,已經出了屏風的範疇。


    蕭琰的眼睛如骷髏中鑲嵌的兩顆石頭,無神而木然,視線忽然落在謝期的方向,眯了眯眼,發呆半晌,忽然抖如篩糠。


    “別,別過來,別看我,阿鳶別看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因為情緒激動,他身體抖動的越來越大,幾口黑血吐出,栽倒在地。


    蕭直一把將謝期拉回到屏風後。


    這一次,暈過去後,蕭琰沒有醒來,強喂藥進去,根本就無法往下咽,順著嘴角流出,出的氣多進的氣少。


    這一回也沒所謂見不見了。


    蕭琰變了,昔日印象中那個病弱卻總是帶著溫和笑意,麵好若女的少年太子,現在枯黃幹瘦,病痛的折磨,早就讓他失去了曾經的美貌,岣嶁的身子,骷髏一樣的臉,唇黑臉青。


    是不好看,怪不得他死活不想讓她看。


    謝期摸著他的側臉,明明在笑,卻比哭還要難看,蕭琰不喜歡她哭,他說她笑起來,明媚如山花爛漫。


    她竭力的在笑。


    “傻子,真是傻子,就算你病了,老了,醜了,我又怎會嫌棄你。”


    蕭琰此刻,早已聽不見了。


    “可是,我不會原諒你的,是你先拋棄了我,是你打破了承諾,把我讓給了別人,你先不要我的,現在,我也不要你了。”


    他愛過她,對她好過,可現在,他打破了約定,在她與江山之間,還是選擇了江山,曾經承諾過的那些,都不作數了。


    “娘娘,您請回吧,您如今,已經不是皇後娘娘了,不再是陛下的妻子,在這裏於理不合。”


    小德關阻攔她上前,擋在蕭琰前麵,讓她看都不能再看一眼。


    “陛下他,也許能醒過來也許醒不過來,可若是醒過來,陛下一定不願您見他這個樣子。”


    謝期擦擦眼角,恢複冷漠:“我知道了,這是他的願望的話,我不會再違背,他若還能醒,也不必告知他我來過。”


    起身離開,這一次是真的再也沒有任何眷戀。


    然而隻是剛到行宮門口,裏麵傳來一聲淒厲的高喊:“陛下,駕崩了!”


    她越走越快,直到跑出九淵山行宮,外頭竟又下起小雨來。


    “阿鳶,你別跑,地上滑!”


    “阿鳶!”


    蕭直一聲比一聲大,謝期卻聽不見,腳下踩到鵝卵石,噗通一聲就要摔下去。


    沒有預想中的疼。


    睜開眼,卻對上蕭直擔憂的雙眼,他給她當了人肉墊子,所以謝期一點也不覺得疼,可地麵冰冷硌骨,蕭直一定很疼。


    蕭直是在強忍,但也隻是微微皺了皺眉:“阿鳶?”


    “磕碰你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流連在她腹部一瞬,便移開視線,見她完好無損,才鬆了口氣。


    “娘娘,娘娘,請您留步。”


    小德關跑出來,奉上一個錦盒:“這是陛下移駕九淵山之前,特意交代奴才要給您的。”


    謝期接過,內心難耐還是問了出來:“他呢,還好嗎?”


    小德關悲痛萬分,哭著道:“陛下,駕崩了!”


    謝期的身子晃悠了兩下,麵色慘白,差點又要摔到,被蕭直一把攬在懷中。


    蕭直倒是沉穩,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通知三郎,一切照先帝遺旨辦理。”


    他們做這場戲,大行皇帝的葬禮早已辦完,如今不過是私下再祭,將蕭琰移陵便是。


    縱是早有準備,蕭直的臉色也並不好。


    謝期尋了個石頭坐下,打開錦盒,裏麵乃是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印章,那印章是蕭琰的私印,意義斐然,至少憑此私印,她可以指揮得動金吾衛,和暗衛玄機閣的勢力。


    讀完那信,謝期的眼淚,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滴落在紙張上,打濕了信紙。


    “真是傻瓜,說好的讓我做攝政太後,卻反悔,如今把你的私印留給我,將一部分權柄分給我,就以為我會原諒你嗎?”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你想求得解脫,還叫我不必為你守潔,若不滿意蕭直,尋別人嫁了也可以?我偏不如你的願。”


    “你擅自做決定,還以為對我好,我才不會原諒你呢,以後我很快就會忘了你,一輩子也不想起你的好……”


    謝期喃喃自語,越說到最後,眼淚便越發控製不住。


    “憑什麽,憑什麽,蕭琰,你這個混蛋,這對我公平嗎,公平嗎?”


    蕭直心疼難忍,吩咐也嗚嗚哭著的小德關:“你去吧,我先將皇後送回去,再來操持皇叔的喪事。”


    謝期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蕭直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她也沒有反抗。


    此時她全身,都沒了力氣,呆呆地,蕭直抱她,也隨他吧。


    “阿鳶,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回哪去?


    “你爹娘還等著你呢。”


    謝期怔然,驚訝的抬頭看他:“你願意讓我回家?”


    蕭直很坦然:“那是你的娘家,也是我的嶽父嶽母家,為什麽不能讓你回去,他們也很想你,不過,你住幾天也是要回來的,離開我太久,我會想你。”


    謝期無力也無心思反駁,跟蕭直講道理,是講不通的。


    第89章   溫柔


    “我生在掖庭宮, 出生的時候宮人去給皇祖父報喜,他卻說,戾太子之子, 不算是朕的子孫, 連一份喜錢都沒打賞, 一個奶嬤嬤一個服侍的宮人都沒安排, 又摟著他的美人尋歡作樂去了。”


    謝期全身都沒力氣, 萬念俱灰,無力的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說話時, 帶著胸腔微微的振動。


    “還是當時仍然活著的貴妃寧氏因與我皇祖母有舊,看我可憐, 給我撥了個老宮人照顧,一個月撥一些米麵, 免得我餓死,掖庭哪有奶娘, 沒奈何下,照顧我的老宮人用煮的粥油來喂我,一頓饑一頓飽的,才活了下來。”


    謝期還是有些疑惑,蕭直在對她說他曾經落難的經曆?


    上輩子他對誰都沒說過, 這是隱藏在他心裏的痛, 不僅他不對別人說,也不許別人提起。


    有朝一日, 蕭直也能這麽平和, 跟她講述他過去的經曆,很是難得, 不過她也不太在乎就是了。


    “我在宮裏,與底層的太監宮女,其實沒什麽差別,隻是不必做活罷了,但凡各宮貴人主子身邊略微得些臉的奴才,都能嗬斥我,瞧不起我,有時為了一點殘羹冷飯,我都要對別人點頭哈腰,巴結說好話。”


    “宮裏的奴才,踩低捧高實在太多,過得不如意的更是多如牛毛,如今有我這麽個落難的龍子鳳孫,居然地位比他們還不如,他們高興壞了,覺得身為奴婢卻能動輒嗬斥打罵我這個皇帝血脈,逮住機會就要為難我。我六歲的時候,看顧我的嬤嬤想去皇祖父的宴會上為我要一些吃食,趁著皇祖高興,端回來的飲子灑到一位貴婦身上,那貴婦生的嬌俏,孀居多年,皇祖喜歡美人,為討她歡心,便打死了我的嬤嬤。”


    蕭直的話語,非常平緩,謝期卻能聽出他平靜下的冷然與恨意。


    “我苦苦哀求皇祖,求他放過我嬤嬤,這世上隻有嬤嬤一人待我好,我與嬤嬤相依為命,她就是我的親人,可皇祖叫人打死了她,一席破席子卷著扔了出去,皇祖深恨我父親,因為這件事還想要打死我,是皇叔救了我,他那時不過跟我一般大,居然有勇氣站出來,與那個可怕的皇祖父侃侃而談,阻止他殺人。”


    “後來我才明白,皇叔與我,終究是不同的。”


    他抱著她,一邊說話一邊往山下走。


    台階很滑,下著微雨,蕭直走的卻很穩,九淵山中水汽足,露水和微雨打濕衣裳,是有些冷的,蕭直的身上卻很暖和,熱力隔著衣裳透過來,暖烘烘的。


    “我偷偷跑出宮,反正這宮裏也沒人在乎我,皇祖還想要殺我,我尋遍了西京郊外的亂葬崗,找到我嬤嬤,把她葬了,從此便在宮外野生野長,為了賺銀錢養活自己,遊醫的藥童、酒肆的幫廚,甚至去給白雲觀打雜,幹小工,做零活兒,什麽能賺錢就幹什麽。”


    “為官做宰的世家清流子弟認出我來,可他們見了我,也譏諷我,嘲笑我,我那時不得不忍氣吞聲,心裏暗暗發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瞧不起誰呢,等我有了權力,就把他們都弄死,讓他們跪在我腳邊求我饒命。”


    他當然做到了,上輩子的蕭直有點微的不高興,前朝後宮都要懼怕。


    這輩子他也做到了,讓蕭琰傳位給了他。


    “十二歲那年,皇叔來尋我,他生的真好看,穿的真富貴,他長得像畫裏菩薩身邊的小金童,我嫉妒他,恨他,為什麽同是皇祖的血脈,他卻跟我截然不同,他過得是錦衣玉食,眾星捧月的日子,我穿著粗布衣裳,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被白眼被嘲笑,賤如腳下爛泥。”


    “皇叔看出我的偏激不忿,卻什麽都沒說,給了我銀子,把我送去王氏族學上課。後來我認了字,讀了書,皇叔偶爾會跟我見麵,他對我說,我父親不是謀朝纂位之徒,皇祖給了個戾字做封號,實在不公。他勸我,做人莫要太過偏激,多記一些別人的好。”


    “但我年輕,哪裏肯聽,皇叔是好人,幫了我,但我私下裏卻覺得他太不知人間煙火,他又知我這些年遭遇了什麽,他什麽都有,我什麽都沒有,他高高在上,自然說得出那些寬和善良的話。”


    蕭直其實不太愛說話,上輩子時,他來昭陽殿,很多時候都是各幹各的事,這麽長篇大論的說話,幾乎是沒有的。


    很奇怪,謝期居然並不厭煩。


    “後來我才知道,皇叔他也有自己的煩惱,他八歲被人下毒,從此被病痛折磨,皇祖父老了,寵愛他母妃裕太後,皇叔的太子之位穩固不倒,可高高在上的尊位,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卻注定享受不了幾年。”


    “後來,我再看皇叔,也越來越能理解他,他也是人,不是神,病弱至此變得如此豁達,也經曆了很多痛苦的掙紮,他是人,便會權衡利弊,會犯錯,更會有私心。”


    “他的私心就是你,阿鳶。”


    謝期麵無表情:“拋棄我們的承諾,將皇位傳給我的仇人,把我推給你,你說我是他的私心?”


    “人是複雜的,阿鳶,他愛你,可他也是皇帝,是蕭氏子孫。”


    蕭直的目光溫柔如水,謝期躲開了他的視線。


    “他覺得對不起你,所以不敢見你。你沒聽過漢武帝與李夫人那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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