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份報告是死者的矽藻報告,實驗室的同事對死者的肺髒、肝髒和腎髒進行了硝化、離心,用真空吸濾法提取了矽藻,並和現場提取的水樣內的矽藻進行了比對,確定死者的肺髒內含有少量現場水樣的矽藻,而肝髒和腎髒內是沒有的。這說明隻有少量水通過斷裂的氣管進入肺內,而沒有進入體內循環抵達肝髒和腎髒。矽藻檢驗也驗證了我們認定死者是死後被拋屍入水的結論。


    還沒翻開第三份報告,我就急切地問道:“看來真的是命案了,不過,我們從死者身上沒有找到任何機械性損傷或者外力導致的機械性窒息的跡象啊。這死因怎麽定?”


    “看完再說。”師父說,“你這急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改?”


    我連忙翻開了第三份報告。這是死者內髒器官的組織病理學報告。對於大多數案件,器官的組織病理學檢驗,都是程序上的要求,是排除性的檢驗,為了印證死者是不存在致命性疾病的。這一份也不例外,死者很年輕,所以所有的內髒器官組織病理學檢驗也都是陰性報告。但我恰恰忘記了自己隨手提取的一個關鍵物證,就是死者小腿中段的那一塊被水浸泡變成褐色的皮膚。


    這塊皮膚經過組織病理學檢驗,發現皮膚的基底細胞染色很深,縱向伸長、排列緊密呈柵欄狀,皮脂腺呈極性化,細胞核變得細長,所以確定這一處褐色的痕跡是電流斑。因為被水浸泡,導致電流斑的典型特征喪失了,我們這才沒有在解剖的時候及時判斷。


    “電擊死?”我叫了一聲,腦海裏出現了無數種可能性,之前我還吐槽大寶先入為主,現在我對自己過早下判斷也有些後悔了。


    這個時候我又仔細想了想,如果小腿上有電流斑,那麽他是隔著褲子被電擊的。他隻穿了一條外褲和一條內褲,外褲似乎也是可以導電的。不過,在電的高溫作用下,外麵的褲子肯定有燒灼的痕跡,是可以被發現的。但是因為被水浸泡過,已經很不明顯了,所以我們並沒有發現。這也是給了我們一個教訓,其實第一時間我們就可以通過對褲子的仔細研究,確定這是一起電擊死的案件。


    “你怎麽看?”師父盯著我,問道。


    “我,這,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什麽。”我結結巴巴地說,“但是在解剖的時候,我曾經說過,電擊死是可以像溺死一樣導致氣管內的蕈狀泡沫的。而且,電擊死也可以像機械性窒息一樣導致玫瑰齒。這樣看,死因是可以確定的。”


    “我是說案件下一步怎麽辦?”師父說道。


    “這,我還是得再去看看屍體。”我立刻冷靜了下來。


    “對,我就是等你這句話。”師父說,“法醫在遇到問題後,必須不停地複檢、研究屍體,才能保證結論的準確性。”


    “知道了,等他們一來,我們就去殯儀館。”我說。


    大家到齊了之後,我把輔助檢查的結果告訴了大家。大家都沒有表示出驚訝,但是也沒發表什麽意見,畢竟電擊死的案例,大家看得不多。


    突然要複檢屍體,市局準備不充分,屍體也來不及解凍。不過我倒不在意,畢竟我們這次複檢,主要是看屍表。屍體內部已經解剖完了,該獲取的信息都已經獲取過了。


    我們仔細看了看外褲,因為被水泡得很嚴重,肉眼不能完全確認有電流熱的作用,隻能提取回去進行理化檢驗,看是否能從上麵發現一些金屬顆粒,從而判斷。


    屍體因為冷凍脫水,顯得更消瘦了,而且顏色也開始變得更暗。四肢上的血管都可以透過過度脫水的皮膚,顯現出來。


    我看著屍體小腿中段那一塊被我切除下來的皮膚說:“這個位置是脛骨前麵的外側,也是最容易受傷的地方。”


    “因為它的位置比較暴露。”大寶補充道。


    “對。”我抬頭看著大寶,說,“而且,這個電流斑的形狀,不是我們經常見的一塊斑塊,或者一個點,而是一個長條形。”


    “電流斑通常能反映電極接觸皮膚部分的形狀。”大寶說,“你說……這形狀應該是電線造成的啊?可電線不都是架在天上,或者埋在土裏嗎?他又不會飛。”


    “會飛的電不死。”韓亮說,“麻雀站在電線上也沒事,這個初中物理你沒學過?”


    “別扯遠了。”我把話題拉了回來,說,“小腿中段,大約距離腳底板30厘米的位置,我們設想一下,這個位置的橫行電線,還是赤裸的、有電的橫行電線,會是什麽?”


    “會是什麽?”大寶呆呆地重複道。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解剖室的大門“轟”的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女人出現在了門口。女人四十歲上下,衣服雖然都是名牌,但就算是我這樣的時尚門外漢,也能看出衣服搭配得很不協調,應該是胡亂套了件衣服就出門了。女人非常矮小瘦弱,感覺也就80斤的樣子,削尖的下巴和突出的顴骨,看得出她真的是瘦得皮包骨頭。她不僅瘦弱,還麵色蠟黃,眉間有一條深深的豎形皮膚皺褶,說明她以前就經常皺眉,導致總是麵帶苦相。她身邊跟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身上還紮著圍裙,雙手緊緊地挽著女人的右臂,像生怕她摔倒了一樣。


    女人的全身都在顫抖著,臉頰上的雞皮疙瘩隔著老遠都看得清楚。她一路衝到了這裏,卻在解剖室的門口愴然停住了,站了許久,就是不挪動步子,無意識地搖著頭。而她身邊的小姑娘則早已滿臉淚水,抽泣著。


    “家屬,來認屍。”一名民警一邊揮手讓身後的女民警上前扶住女人,一邊走到我們身邊,低聲和我們說道。


    我點了點頭,示意大家把解剖室中央的解剖台讓開,給家屬留出靠近屍體的通道。


    女人依舊不挪步子,嘴裏喃喃道:“不,不可能,不是的。”


    “辛女士,您看一眼吧。”女民警向前邁了一步。


    女人被身側的民警和小姑娘架著,慢慢向解剖台靠近。


    屍體還沒有解凍,一根冰棍似的僵硬地躺在解剖台上,皮膚上還都覆蓋著薄薄的冰霜。


    “不,不是的。”女人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您看仔細了。”我站到解剖台邊,用毛巾擦拭著屍體麵部皮膚附著的冰霜,說道。此時我心裏慶幸,幸虧之前把屍體的頭顱和軀幹仔細地縫合到了一起,好歹也算沒有讓屍首分離的慘狀給家屬造成更大的心理傷害吧。


    當我手裏的毛巾離開了屍體的麵部,附著的冰霜就全部擦拭幹淨了,一張稚嫩的少年的臉出現在了眼前。


    女人突然一個踉蹌,當場翻起了白眼。


    “哎,注意,你沒事吧?”女民警使勁把女人架住。


    “不,不可能,這怎麽可能?我在做噩夢,對,是噩夢。”女人並沒有暈厥過去,但她瘦弱的身體此刻仿佛有千斤重般直立不起來,整個匍匐在身邊的兩人身上,口中還喃喃不止。


    她身邊的小姑娘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青,終於忍不住哭喊起來:“天啊,這真的是南南,是南南……南南你怎麽了啊?你醒醒啊!你媽媽來看你了,你快醒醒啊!”


    小姑娘的哭喊聲,在整個解剖室裏回蕩著。我們見慣了這樣的場麵,但是每次看到這種撕心裂肺的痛,也總是會牽動著我們同情的神經。


    民警對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身份基本確定了。我點點頭,揮手說:“外麵有休息室,等她們情緒平複一點,再坐車。照顧好她們吧。”


    一行人緩慢地離開了解剖室,留下女人神經質似的低語和小姑娘的哭聲。


    我們心裏很不是滋味,良久都沒有人開口說話。二土坡的少年男屍身份確認了,對案子來說是個很大的進展。但目睹一個母親的肝腸寸斷,我們依然很難立刻回過神來。


    過了好一會兒,大寶才抬起頭來,問我道:“對了,你剛才沒說完,這種電擊情況,會是什麽?”


    “在距離地麵三十多厘米的地方架設電線,而且是裸露的電線,一般都是獵人幹的。”我也整理了一會兒情緒,回答道。


    “獵人?”大寶沒反應過來,“賞金獵人啊?”


    “啥賞金獵人。”我說,“有一些山裏的住戶,會在山坡上用架設電網的方式,來獲取獵物。真獵物,就是野生動物。”


    “這也行?”大寶瞪大了眼睛。


    “當然是法律不允許的。”我說,“可是,就是有人這樣幹啊。”


    “你的意思是,這是個意外事件?”林濤插話道。


    “這我不知道。”我說,“我隻知道,一般架設這個高度的電線,都是幹這個的。這種方式用來殺人,實在是太不保險了。一來凶手不可能知道被害人會選擇什麽樣的路線,二來這種方式很有可能誤傷其他人。對付一個反抗能力並不強的中學生,不可能選用這麽不保險的殺人方式。”


    “是啊,從犯罪心理的角度來看,隻要是預謀犯罪,凶手一定會選擇最穩妥的殺人方式。”林濤說,“這種手段顯然是最不保險的,不合常理。”


    “如果是意外……那究竟是誰把屍體扔河裏的?”大寶問。


    “如果電網是你拉的,為了電幾隻野獸,沒想到卻電死了一個人,你怎麽辦?”我問。


    “報警啊。”大寶說。


    “報警?你這可是涉嫌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而且造成了人員死亡啊!”我說。


    “哦,是啊。”大寶翻了翻眼睛,說,“怕擔責,棄屍滅跡是最有可能選擇的手段。”


    “看來,最大的可能,這不是命案了。”韓亮說。


    “不是故意殺人案。”我說,“卻是命案!‘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也是重罪。即便是有過失的情節,但畢竟導致了人員死亡,怎麽不是命案了?”


    “那怎麽去查呢?”林濤問。


    “你電話通知一下陳詩羽和程子硯。”我說,“這個案子想破,還是得從第一現場入手。”


    “第一現場不好找啊。”大寶說,“上一起案子,是有‘墜橋’的分析,所以找到了第一現場。現在這個,上遊都是山區,哪裏都能拉電網啊!出了事,電網肯定也撤了,去哪裏找?”


    “所以,得讓程子硯跟著。”我說,“現在死者的身份清楚了,查找死者的行為軌跡就比較容易了,沿著他的軌跡找,在發現屍體的地方向龍番河上遊的範圍內,總能找到他有可能去的地方。”


    “對了,別忘了,還有鞋底的櫻花瓣!”韓亮補充道。


    “是的,找有櫻花的山區。”我說,“第一現場一定距離民宅不會太遠,因為電網是要從民宅裏取電的。總不能為了架設電網,買個幾公裏長的電線。所以我覺得,第一現場距離民宅最多也就百十米。還有,這個民宅應該遠離人員密集的村落,否則在經常有人經過的地方,他也不敢隨便拉電網。有了這麽多線索,我覺得找到第一現場的概率還是挺大的。”


    “依你所說,找到了第一現場,那也就破案了。”林濤拿出手機,說,“因為這就是凶手所住的民宅啊。”


    “嗯,我們得先了解一下死者和他家人的情況,做到心中有數。”我說道。


    “我再量量這個電流斑。”大寶一邊說,一邊對死者小腿部位的電流斑的位置再次進行了測量。


    “老方那邊,組織病理學隻會使用一小部分皮膚組織檢材吧。”我問道。


    “嗯,我去看了,就一個指甲蓋大小。”大寶說。


    “那太好了,還有很多電流斑的皮膚可以進行進一步檢驗。”


    “還要檢驗什麽?已經確定是電流斑了啊。”大寶一臉迷惑。


    我笑了笑,轉頭看著大寶說:“不要把思維限定在自己的專業裏!假如我們找到了那一處民宅,那我們怎麽去認定這個民宅的主人就是犯罪嫌疑人?”


    “啊?”大寶顯然沒想到這個問題,一時愣住了。


    “換句話說,假如我們能找到電擊器和電線,又如何認定就是這個電擊器和電線惹的禍呢?”


    “電線上,找死者的dna?”


    “電擊作用會產生熱,即便在電線上留下燒灼的微小皮膚組織,也難保這些細胞沒有因為熱作用而毀壞啊。”我說,“萬一就是做不出dna了,咋辦?”


    “所以……你要在我們提取的皮膚組織上,找電線上的東西!”大寶恍然大悟地說,“微量物證!”


    “對。”我說,“既然電擊作用會產熱,所以在電流斑皮膚上,一定可以找得到金屬元素,如果皮膚上的金屬元素和電線的成分相同,就可以做認定了。因為燒灼後金屬元素會和皮膚融合的,所以即便經曆了浸泡,也不可能消失。”


    “我這就給老方打電話,讓他把剩下的皮膚檢材送去理化檢驗科。”大寶跳著脫下了解剖服。


    “我們呢?”林濤問。


    “我們去專案組,一會兒偵查部門針對死者和其家屬的背景調查,就會匯總過來了。”我說,“既然明確了是刑事案件,我們就要把案子當成故意殺人案件來辦。”


    大寶打完電話後,我們把凍硬的屍體重新推回了冰櫃,然後驅車趕往龍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估計支隊的大會議室裏,此時正在開專案會研究下一步工作呢。


    果然,一進會議室大門,就看見市局的董劍局長此時正在會議桌邊正襟危坐,見我們進來,他指了指對麵的座位,說:“你們坐,有一組人,配合總隊重案科沿河岸尋找去了。”


    陳詩羽就是總隊重案科負責這個案子的人,她此時已經開始調查了。


    “怎麽樣,現在有什麽線索嗎?”我剛坐下身來,就急著問道。


    2


    “讓我們的主辦偵查員,先把死者和其家庭情況給你們介紹一下吧。”董局長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偵查員。


    據主辦偵查員介紹,死者名叫淩南,今年15周歲,是龍番市第二十一中學九年級三班的學生。也就是說,還有大約三個月的時間,他就應該要參加中考了。


    我們在解剖室裏遇見的瘦弱女人,是淩南的母親,辛萬鳳,今年42歲。她的父親辛強是二十世紀末龍番市的著名企業家。辛強白手起家,從一個文具店開始,慢慢開始經營連鎖店。大約十五年前,辛氏集團就走上了發家之路,先後涉及教育、餐飲、娛樂、旅遊等領域,一度風生水起。但是辛萬鳳和那些富家女不同,她是經曆過苦日子的。她沒正經上過什麽學,初中畢業後,就去一所技校混了個文憑,然後進入父親當時的公司工作。因為學曆不高,辛萬鳳一直在一些可有可無的崗位上輪換。後來辛強撮合了辛萬鳳和自己的“得意門生”淩三全結婚,並生下了淩南。淩三全一直在辛氏高層工作,在辛氏集團組建並走上正軌後,可謂收入不菲。因為有了充裕的物質條件,大約在淩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為了淩南的學習,辛萬鳳就辭去了工作,專職在家照顧淩南。


    三年前,辛萬鳳的父親去世,淩三全接任集團的董事長,而集團的主要業務是餐飲、娛樂、旅遊和教育。可惜,淩三全似乎沒有興旺家族企業的運氣,在他接手企業後,疫情來了。去年國家出台了“雙減”政策,辛氏集團旗下的多家課外輔導補課機構緊急轉型,但入不敷出。據說,辛氏集團的總資產,從淩三全接手的時候到現在,萎縮了90%。


    “‘雙減’政策是什麽來著?”林濤好奇地問道。


    “是國家在去年7月份出台的一項政策,希望有效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過重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大寶說,“對這些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來說,校內不會有太多的作業,校外不允許學科類培訓機構予以補課,國家保證孩子們周末、節假日的休息。”


    “你這麽早就開始關注教育領域了?”林濤擠著眼睛說道。


    “也就是說,以前周末、節假日,孩子們都會被送去補課,很多都是一節課接著一節課,比平時上課的時候還累。”我補充說,“現在不準周末、節假日補課了,那這些教育機構就沒法補課了,於是業務量大減。”


    “是啊,據說查得非常嚴格。”主辦偵查員說,“絕對是動真格的了。”


    “這是好事啊!孩子們太累了!哪有什麽童年?”林濤說,“之前周末和節假日都要補課?那可比我們小時候累多了。”


    “沒辦法,人口眾多,競爭激烈。”大寶聳聳肩膀,示意主辦偵查員接著說。


    不知道是因為想要重新振興公司,還是因為“敗家”而導致夫妻關係破裂,淩三全在兩年前,就已經不在家裏住了,平時住在公司裏,偶爾回家。淩南的飲食起居和課業輔導,幾乎都是由辛萬鳳以及家裏的保姆桑荷負責。桑荷就是那個跟在辛萬鳳旁邊的小姑娘,今年23歲,從辛萬鳳老家鄉下出來打工的。據查,這兩年淩三全並沒有緋聞之類不良事件的跡象。辛萬鳳和淩三全也沒有鬧過離婚,除了不住在一起,周圍人看起來,是很正常的夫妻關係。而且經過一大圈外圍調查,確定淩三全和辛萬鳳都沒有什麽突出的社會矛盾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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