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法醫學的基本理論,所以當在場幾名法醫看到死者的胸腔之後,都愣住了。眼前的景象,和我們想象中的實在不一樣。


    “這案子果真還是有問題的。”我一邊說著,一邊壓了壓死者縱隔中的心包。


    “不對,這心包怎麽這麽硬?”我眼睛一亮,連忙用止血鉗夾住了心包的向下兩端,然後用手術刀“人”字形切開了心包。


    這一刻我恍然大悟。


    原來,死者的心包裏麵,全都是血液。


    4


    人的心包包裹著心髒。當心髒發生破裂的時候,心髒內的血液就會湧出來,填滿整個心包,導致心髒的活動空間被限製,甚至無法跳動,最後導致死亡,這種死亡被法醫稱之為“心包填塞”。


    但是心髒破裂通常伴隨著心包的破裂,道理很簡單,不戳破心包,又怎麽戳破心髒呢?然而賈天一就是這種情況,他的心包是完整無損的,但是心髒上破裂了一個大口子。


    “這,這心髒破裂的口子不小啊!”大寶用多功能查體測量尺量著心髒上的破口,說,“左心室壁上有3厘米長創口!是不是和老方曾經說過的那個案子一樣?”


    前不久,我們在辦公室裏,聽到我們廳負責法醫組織病理學檢驗的方俊傑說過一個案件。


    一天晚上,一個男人酒後從酒吧裏出來,發現酒吧門口的花壇上,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醉得不省人事,匍匐在花壇上酣睡。他左顧右盼後,發現周圍沒人,頓時色心大起。他假裝成女子的朋友,架起了女子,打了一個出租車,直奔賓館。在開房後,男子把女子仰麵放在賓館的床上,然後猛地壓在女子身上,準備實施性侵。可是就這麽一壓,他發現女子似乎有了一些變化,身體瞬間軟了下去。幾分鍾後,還沒來得及實施性侵的男人,就發現女子呼吸心跳全無了。


    根據現場的視頻監控和賓館的開房記錄,警方很快把後來逃之夭夭的男子抓獲。在對屍體進行解剖的時候,也是發現女子的胸前有輕微的出血,而且心髒發生了破裂。其死亡原因,是突然被重壓,導致本來心室壁就比正常人要薄的心髒發生了破裂。


    “心包填塞。”孫法醫一臉輕鬆地說,“汽車軋過去的時候,心髒正好在搏動,因為胸腔受壓,心髒的壓力也增大,這青少年的心室壁又比較薄,因為壓力作用就導致破裂了。交通事故中比較常見。”


    我沒有孫法醫那麽輕鬆,仍是一臉凝重地問道:“心髒破裂絕對是致命傷,而且死亡過程會非常快,可能就是幾秒之內的事情。那麽請問,他死亡那麽快,窒息征象又是怎麽來的呢?”


    “對啊,既然血氣胸的跡象不明顯,也說明他死亡過程快,那麽他的窒息征象是怎麽來的呢?”大寶補充道。


    這麽一問,孫法醫的表情也立即不輕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茫然。


    “這可就奇了怪了。”喬法醫說,“可是孫法醫剛才排除了其他窒息的可能啊。你們說,會不會是碾軋的瞬間,導致的短暫的窒息而產生的窒息征象呢?青少年耐受能力差,所以表現得比較明顯?”


    “不會。”我說,“我覺得窒息征象還是很清楚的,這不僅不能用瞬間窒息來解釋,我甚至認為他是窒息了一小段時間,或者說是不完全窒息了一段時間,這才出現這種窒息征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會不會是因為窒息而產生了昏迷,最終被碾死呢?”


    “先不考慮昏迷不昏迷的事情,他是怎麽窒息的?”孫法醫問道。


    我雙手撐在解剖台邊,思考了一會兒,拿起了一把手術刀,說:“那就要指望它了。”


    我用手術刀輕輕劃開了死者的頸部皮膚,暴露出了頸部的肌肉,然後按照頸部肌肉的解剖結構逐層分離了肌肉。結果和我們想的一樣,無論是淺層肌肉還是深層肌肉內,都沒有任何出血的跡象。


    “他的頸部肯定是沒有遭受外力作用。”我說完,把手術刀從死者的下頜下伸進了他的口腔,沿著下頜骨下緣把下頜軟組織全部切斷。


    這就是法醫慣用的“掏舌頭”的手法。


    用這種辦法,我從死者下頜下取出舌頭,然後向下一拉,就取出了包括喉頭、食管和氣管的全部頸部組織。


    “舌骨骨折?”大寶最先看到了被掏出的舌頭舌根下方的顏色變化。


    “別急。”我攔住了想去檢查舌骨的大寶,先是用剪刀剪開了死者的喉頭部位,說,“一般情況下都是外力作用於頸部才能導致舌骨骨折,可是死者頸部是沒有受到過外力的,所以我們得看看喉頭部位有什麽。”


    “我們也見過交通事故導致舌骨骨折的,但是一般都會伴有下頜骨的粉碎性骨折啊。”孫法醫說。


    “是的,因為舌骨是以半遊離的狀態位於頸部,而且都在下頜骨內側,受到下頜骨的保護,沒那麽容易骨折。”我說著話,手上的剪刀已經剪開了死者的喉頭部位。


    死者舌骨的後側,形成了一個較大的血腫,堵塞了大部分呼吸道。我隨即又剪開了死者的食管和氣管,裏麵都有一些血跡。尤其是氣管之內,還有很多粉紅色的氣泡。


    “真是‘活久見’ 注 【活久見:曾經流行的網絡用語,是指”活的時間久,什麽事都可能見到“。現多用於形容麵對奇聞逸事時,當事人表現出的驚訝。】 啊。”大寶用胳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麵頸部沒有損傷,喉頭卻有血腫,這我還真是第一次見,為什麽啊?”


    我用手摸到了舌骨的位置,然後沿著舌骨的上下兩側切開軟組織,把舌骨從喉部軟組織上分離了下來。果然,舌骨體的位置,有明顯的骨折,斷端還有一點錯位。


    “舌骨骨折,斷端刺破了附近的黏膜組織,導致了一個血腫,喉頭部位的血腫就容易堵塞呼吸道。”我說,“加之有血液流入了氣管,引發了嗆咳,喉部劇烈運動更加加重了喉頭血腫的嚴重程度,這就造成了死者的窒息征象。這種窒息,我認為是有可能導致昏迷的。”


    “喉頭血腫,就和喉頭水腫一樣嗎?”大寶問,“喉頭水腫倒是比較多見,比如嚴重的上呼吸道感染,或者過敏,都會導致喉頭水腫。有極少數人,因為過敏而導致非常嚴重的喉頭水腫,自己感覺到呼吸困難的時候,去就醫都來不及,就窒息了。”


    “產生機理不同,但導致窒息的機理是相似的。”我說。


    “現在問題不是骨折怎麽導致窒息的,而是這個死亡的源頭——舌骨骨折,是怎麽來的。”孫法醫仍在難以置信地檢查死者的頸部。


    我們之前沒有出現失誤,死者的頸部確實就是一點損傷都沒有。


    “頸部沒有傷,舌骨怎麽骨折?”孫法醫百思不得其解,說,“難不成是把手伸進喉嚨裏,從裏麵施加的暴力?”


    “你說得和恐怖片似的。”大寶瞥了孫法醫一眼。


    此時,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這類型的舌骨骨折,我也從來沒有見過。


    我想了一會兒,說:“先別著急,既然有問題解決不了,我們先檢驗一下死者的背部吧。”


    背部解剖不是常規解剖術式要求要進行的,但是在遇到疑難的案件或者屍檢中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的時候,我們也會解剖背部。事實證明,在進行了背部解剖的案例中,都能夠通過背部解剖發現一些線索,有些線索甚至能夠直接明確死者的死亡方式。比如在我剛參加工作不久遇見的一個中年人死亡案,就是因為沒有第一時間背部解剖,而把一個高墜意外當成了命案偵查了很久。 注 【見法醫秦明係列萬象卷第二季《無聲的證詞》“致命失誤”一案。】


    在我們用手術刀從死者的枕外隆突開始,同樣用“一”字形的切口劃開死者的背部皮膚後,我們意外地發現死者的項部肌肉有一些出血。


    “項部有出血!”大寶說,“不過也不對啊!項部受力,怎麽也不可能導致頸部前麵的舌骨骨折啊。”


    “先看看項部的損傷形態再說。”我小心翼翼地分離了項部的軟組織,觀察皮下組織的出血狀態。


    死者項部有一條橫行的皮下出血,寬度大概2厘米,這明顯是項部和有棱邊的物體作用所致。項部的皮膚上沒有任何擦傷,這也說明這個有棱邊的物體表麵是很光滑的。不過,項部撞了一下棱邊,也不能解釋舌骨骨折。


    解剖完背部,我們依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找不出舌骨骨折的機理所在。於是,我們隻有帶著疑問,開始對死者的顱部進行解剖。


    因為死者的頭發被剃除之後,頭皮上看不出任何損傷和出血,所以我們認為死者的頭部應該是沒有受到過外力的。但是在切開頭皮後,卻發現青色的頭皮之下,居然有一團黑乎乎的凝血塊。


    “啊?這怎麽也有傷?”大寶說。


    “這是帽狀腱膜下出血,量不大,所以在頭皮外麵看不出來。”我說。


    如果我們按住自己的頭皮,會發現頭皮和顱骨之間有滑動,是因為我們有“帽狀腱膜”的結構。這層結構和顱骨骨膜疏鬆結合,所以一旦這之間的小血管破裂,就容易造成較大範圍的血腫,稱之為“帽狀腱膜下出血”。而這層結構內的出血,和頭皮下出血的機理不同,很少會因為直接打擊而形成,一般都是因為被人抓住頭發拉扯而導致。


    “帽狀腱膜下出血。”大寶沉吟著說,“這怎麽越來越像是命案了?”


    “命案?”孫法醫叫了一聲。畢竟現在命案越來越少,青鄉市這一年也沒發幾起命案。


    “是啊,故意傷害致死,不也是命案的一種嘛。”大寶說,“至少他是被人拉扯了頭發,項部摔到一個棱邊上了。”


    “那死因,或者說昏迷原因,其實和舌骨骨折密切相關,這種外力能導致舌骨骨折嗎?”孫法醫問。


    此時我檢查完死者的顱內,沒有其他任何損傷,就示意喬法醫可以開始縫合了。而我一言不發地脫掉了一次性解剖裝備,走出了解剖室,拿出手機翻起論文來。


    因為之前此案一直是按照交通事故來處理的,所以並沒有成立專案組,也沒有專案會。我隻有召集了我們勘查小組的全部成員,一起到青鄉市刑警支隊,找了他們劉支隊長,和當地刑事技術人員們一起討論一下這個案子。


    我先是介紹了一下我們的屍檢發現,一波三折,讓在場的非法醫的技術人員們聽得莫名其妙一臉無措。


    我看著大家迷茫的表情,笑了笑,說:“這種舌骨骨折,我以前也沒有見過。但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類似的經曆都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重複發生,這可能就是論文的價值。我找到了一篇論文,作者就遇見了和我們一模一樣的困惑。後來,他通過請教一些醫學和解剖學的專家,解答了這個問題。”


    “真的有一模一樣的案子啊?”大寶好奇地坐直了身體。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說,“論文的作者分析,這種舌骨骨折的形成機理,是項部不斷地磕碰到某個地方,頭部過度後仰,會導致頸椎向前頂出。正常情況下,這種頸椎前頂,不會導致什麽嚴重的後果,但是如果力量較大、後仰程度較大,再加上撞擊次數較多的話,就容易讓頸部肌肉過度緊張,限製了遊離的舌骨的活動範圍,然後肌肉和前凸的頸椎一起作用於喉部的舌骨,作用力大於舌骨的張力,就會導致舌骨體骨折。你們發現沒,頸部直接外力導致的舌骨骨折一般都是舌骨大角骨折,而這種,是舌骨體骨折。這是因為作用力的方式不同導致的。”


    兩種骨折的位置對比圖


    大家還是一臉蒙。


    “簡單說,到我們的案子裏,就是死者被人拽住頭發向後拉,項部撞到了某物體的邊緣,頸部嚴重後仰。不僅如此,凶手還沒有停手,不斷地拉著死者的頭發,用他的項部撞物體。”我說,“舌骨骨折後,形成喉頭血腫需要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內,死者的喉頭血腫慢慢加重到一定程度後,死者會感到窒息,最後昏迷倒在路上,被過往車輛碾軋死亡。”


    “凶手……”劉支隊沉吟道,“你說是命案?”


    我點了點頭,說:“死者雖然是交通事故致死,但是如果沒有被車碾軋,他也一樣會因為喉頭血腫而窒息死亡。”


    “這該怎麽界定啊?”大寶撓了撓頭,說,“究竟該誰負主要責任,凶手能用故意傷害致死判嗎?”


    “量刑不是我們的職責。”我笑了笑,說,“我們的任務,是得先把凶手找出來。對了,林濤呢?”


    “來了,來了,有新發現。”林濤滿頭大汗地跑進了刑警支隊會議室。


    “我剛才說了那麽多,你原來都不在。”我說,“你有什麽新發現?別說認為這是一起命案,這我們已經知道了。”


    “命案?”林濤吃了一驚,說,“沒有,我就是發現,死者的摩托車上,有問題。”


    “為什麽是命案,我一會兒告訴你。你先告訴我,摩托車有什麽問題。”我問。


    “在現場的時候,我們不是發現摩托車車身有和地麵擦劃形成的損傷嘛。”林濤喝了口水,說,“當時認為是摩托車側倒,車身側麵和地麵摩擦,把漆麵擦掉了,暴露出了漆麵下的金屬色。其實,我們經過仔細觀察,發現摩托車的擦劃痕跡,並不是漆麵刮掉,而是有銀色的漆麵附著。”


    “直接說結論。”


    “就是摩托車是和一輛銀色的車輛剮蹭。”林濤說,“我們覺得,應該是賈天一駕駛摩托車和肇事車輛前麵的銀色大眾轎車刮擦,而不是自己摔倒或者自殺。不過,為什麽是命案?”


    我不著急回答林濤,而是轉頭問程子硯:“你們從視頻來看,銀色大眾車裏有幾個人?”


    “就一名女性司機,沒有乘客。”程子硯說。


    “那不可能。”我說,“她不具備控製、傷害賈天一的身體條件。畢竟賈天一16歲了,有一定的身體條件,而凶手應該體力遠超賈天一,或者有足夠的威懾力,因為賈天一連抵抗傷都沒有。”


    “那會是怎麽回事?”大寶翻著眼睛說,“和大眾車有刮擦,被寶馬車碾軋,中間還被人毆打了?大眾車和寶馬車都隻有一個司機,都不具備什麽攻擊力,那會被什麽人攻擊的?”


    會場沉默了。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們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會騎車去省道?”


    “那裏經常有人飆車,因為路上沒什麽車嘛。”劉支隊說。


    “可是他騎車好像一直都不快,不是喜歡飆車的人吧。”我說。


    “那你是什麽意思?”劉支隊問。


    “我就在考慮,我們的重點關注對象,都是跟隨著賈天一進入現場的車輛。”我說,“因為道路不太可能逆行,所以大家下意識地認為隻有摩托車後麵的車輛才能對摩托車造成事故。但其實摩托車有的時候比汽車開得還快,我們為什麽不去考慮考慮前麵的車輛?我們是不是陷入思維定式了?”


    程子硯似乎一驚,連忙打開了電腦。


    不一會兒,她說:“果然,前麵有一輛車也是銀色的,是一輛銀色的奔馳大g。”


    “查號牌。”劉支隊命令道。


    “看看車裏有幾個人。”我繞到程子硯的背後,看她在電腦上處理著監控截圖。


    “四個人。”程子硯說,“都是男人。”


    我的心裏似乎有底了,說:“讓交警再仔細問問那個銀色大眾的車主,她說駕駛過程中沒有異常,但得搞清楚她駕駛過程中有沒有看到什麽車子停在路邊。”


    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後,交警那邊傳來了消息。在得知自己毫無責任之後,大眾車主也算是放下了心來,經過仔細回憶,她在省道上好像確實看到一輛很大的車停在路邊,但是她專心開車,沒留意車邊有什麽異常。


    我的心裏似乎更有底了。


    “車牌還沒查到?”劉支隊嚴肅地質問道。


    “查到了,查到了。”一名民警說,“我已經安排去抓人了。”


    “抓人?”我沒想到幸福來得這麽突然。


    “是啊,銀色大g的車主,叫周樂。”偵查員說,“一個遊手好閑的小混子。”


    “這就抓人,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我問。


    “不草率,這個小混子沒什麽本事,就是長得帥。他就是那個和賈天一母親拍攝不雅視頻的男主角了。”偵查員說,“他是賈青的小男朋友,我們懷疑不雅視頻也是他主動上傳的。哦,還有,他的車應該也是賈青給他買的。”


    “所以,賈天一是看到了他的車,跟著他上了省道,故意擦蹭,引發糾紛,最後被他打死了?”我一口氣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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