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姝搖搖頭,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學生時代的李雲婷,一張是豐城安娜,乍一看,這兩張照片並不相似。


    李雲婷尷尬地笑了笑,拿起自己十幾歲時的照片,目光裏有一絲懷念,“那?時還真是無憂無慮啊。”


    海姝說:“照片是在劉家的相冊裏找到的。”


    李雲婷手一頓,放下照片,“是嗎。”


    海姝食指點了點豐城安娜的照片,“一個傻子,居然能在看到這張之後,明白你們是同一個人。他真的傻嗎?”


    李雲婷猛地睜大雙眼,瞳孔裏流露出難以置信,“什麽?”


    海姝說:“你是驚訝他認出你來了?還是驚訝他不是傻子?”


    李雲婷像是還沒能消化,輕輕搖著頭。


    “村民都說,你和劉興的關係很不一般,你們小時候總是在一起玩,他溺水傻了之後,你也從來不嫌棄他。”海姝說:“那你應該很清楚,他不是個真正的傻子。”


    李雲婷整理好?了情緒,“我和他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好?,不然我回國?這麽久,為什麽不去找他?我們不是最該合作的人嗎?我的家人,他的家人都死在劉布泉手上。我正是知道他是個傻子,知?道他沒用,才不去牽扯他。”


    海姝很清楚,在劉興這件事上?,李雲婷沒有說真話,她剛才感到詫異的是劉興一眼就認出了她,繼而想到劉興推斷出了她的計劃。他們從未見過麵,劉興在看到照片之前?甚至不知道她回來了。但她躲在暗中,知?道劉興愛上?了一個叫唐金栗的女人,然後設計害死這個女人。


    她的目的就是刺激劉興嗎?案子查到這裏,海姝唯一沒能找到答案的就是李雲婷的動?機。


    海姝問?:“你想見見劉興嗎?”


    李雲婷回答得很果斷:“不想,我隻想見見‘小斯’,我和‘小斯’更有話說。”


    海姝道:“行,我們找到他之後,安排你們見麵。”


    雖然很想暫時將李雲婷拘留起來,但警方無權這麽做。李雲婷自願留在村裏,處於?警方?的監視下,等警方找到“小斯”。


    錄完李雲婷的口供,海姝歇了會兒,主動?給謝驚嶼撥去電話。她與隋星都對“小斯”的身份有了猜測,而程危正好?在這時失蹤,幾乎坐實了猜測,但辦案必須落地,她需要一個確切的、沒有溫度的答案。


    謝驚嶼很快接起,語氣很輕鬆,“海警官,什麽事?”


    海姝清了下嗓子,“平安福利院查得怎麽樣了?”


    謝驚嶼說:“已經和斯小偉的收養者取得?聯係了,我正在去他們家的路上?。”


    海姝猶豫幾秒,終於?問?道:“這家人是不是姓……”


    謝驚嶼說:“姓程,斯小偉現在的名字叫程危。”


    海姝發出一聲很細的呼吸聲,“行,我知?道了。”


    謝驚嶼說:“你已經知道是他。”


    海姝說:“也是剛剛才想到。”


    停車的聲音傳來,謝驚嶼說:“我到了,一會兒再聯係。”


    收養程危的是個做藝術品生意的家庭,程父經常在國?外跑展,現在不在國?內,程母是畫家,六十多歲了,保養得?像不到五十。在收養程危之前?,他們還收養了一個女兒,也就是程危提到過的姐姐。


    程母接待了謝驚嶼,看過謝驚嶼提供的灰湧市局文件後,程母很忐忑,“程危就是在灰湧市局工作,他出什麽事了嗎?”


    謝驚嶼說:“不算什麽大?事,領導派我來做個背景調查。真要有什麽事,這會兒就請你們過去了。”


    程母稍稍安心,唇角浮起笑意,“程危做事很認真、細心,品性?也很善良,他不會犯錯的。”


    謝驚嶼說:“你平時也直接叫他名字?”


    “是,我們畢竟不是親生母子,他來我們家時也到了記事的年紀,小時候我們還叫他小危,大?了幹脆叫名字。我們家四個人,都不是粘著彼此的性子。”


    “你們是怎麽領養的他?”


    程母想了想,將謝驚嶼請到書房,拿出很久沒動過的相冊,裏麵還夾著領養證件。


    程母說,她和丈夫早年忙於工作,沒操心過身?體,後來到了想要孩子的年紀,發現懷不上?了。外國一些合作夥伴建議他們領養孩子,這樣既解決了自己家庭的問?題,也算是行善積德。


    他們對孩子沒有特殊的要求,健康、善良、文靜一點就好?,最好?是一兒一女。孩子年紀大?一些也沒關?係,因為他們早就想好?了,不會剝奪孩子尋找親生父母的權力,等?孩子長大?了,他們會讓他知道他有親生父母。


    這樣一來,不如領養已經記事的孩子,也省得今後孩子知道真相後陷入痛苦。


    在領養了女兒之後,他們又遇到程危。程危各方麵都符合他們的要求,超過他們希望的是,程危讀書特別用功,腦子也聰明,年年考試都拿第一,從上?學到後來工作,從來沒有讓他們操心過。


    “程危太為我們著想了,他覺得?要是尋找親生父母,對我們會很不公平,所以一直沒有找過。”程母輕輕搖著頭,“其實的確是這樣,別看我剛才跟你說,我們在領養孩子之前就計劃好?幫他們找父母,但內心深處,我是不願意的,他們要是找到了,就不止是我們的孩子了。我知道我不該這麽想,但我忍不住,這可能就是人性裏的自私吧。”


    謝驚嶼說:“我能理解,很多愛其實都是排他的。程危是怎麽提到不找親生父母?”


    程母想了想,“他剛到我們家時,我就問過他記不記得原來的家在哪裏,父母叫什麽。福利院說他可能記憶受到損害,問什麽都說記不得。我一問?完,他就哭了起來,我手足無措,後來才知?道,他害怕我們不要他,要把他送走。”


    這之後,一直到程危成年,程父程母都沒有再問?過程危要不要找親生父母。程危上?大?學那?年,本著對他負責,程父又找他談過一次,他說出了那?番尋找親生父母對養父母不公平的話。程母心裏鬆了口氣,大?家默契地不再提及。


    離開程宅,謝驚嶼在車裏咬著煙,又看了一遍“小斯”的帖子。程危從小就表現出失憶、不願意找親生父母,那?他又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的身?世?什麽時候開始調查家人之死?他並非不在意家庭,他非常在意,所以才會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想到輿論??


    此時,海姝爬上?了龜白山,遠遠看見程危站在一棵花樹下。


    “你果然在山上。”海姝走過去,循著程危的視線,看到了山下的斯家院子。


    程危對海姝的到來並不意外,笑了笑,“海隊,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


    第63章 山灼(23)


    23


    海姝接觸過的男警數不勝數, 程危是他們中最?不起眼的,他身高?中等,長?相沒什麽特色, 戴著一副普通的眼鏡, 除了勘查現場和出勘查報告時,幾乎沒有存在感。他很少主動攬過什麽活兒, 但有勘查以外的任務交給他,他也從不拒絕。


    有人說他不知道往前衝, 是一種事實上的偷懶。但海姝知道他不是,她之所以每次需要人手時, 都?能找到程危, 是因為程危總是在待機,在等待著任務。真正偷懶的人不是這樣。


    程危身上沒有外勤隊員的張揚和霸氣,也不像很多技術隊員那樣恃才?傲物, 如果隻是看他這?個人, 很難想象他是刑偵一隊的一員。海姝聽到過二隊三隊的外勤隊員議論程危, 說他不像個男人,太懦弱了, 一點血性都沒有。


    程危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可以被搓扁揉平,沒有任何脾氣的人。但要說他真的沒血性,他又怎麽會在明知一定會被處分, 甚至可能斷掉前途的情況下?, 去發那個帖子。


    海姝問:“知道後果嗎?”


    程危沉默了一會兒, 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一點點消退, 他點點頭, “嗯。但我沒有辦法。”


    海姝說:“我現在應該叫你什麽?小程?還是小斯?”


    程危籲了籲氣,“還是小程吧, 我喜歡現在的名字,也認可現在的身份。”


    海姝問:“你在帖子裏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一部分是我暗中調查還原的真相,一部?分為了調動網友情緒做了誇張。”程危說:“龜白村當年為了發展旅遊,確實?做出過喪心病狂的事。”


    海姝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調查的?”


    “三年?前。”程危望向被夕陽灼紅的天空,“海隊,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麽龜白村從來沒有丟過小孩,唯獨最困難的那家丟了小孩?”


    沉默片刻,海姝也看著雲霞,“你的家人,準確來說是你的父親故意將你送走。”


    程危愕然回過頭,看著海姝的側臉,海姝卻沒有與他對視,視線仍舊追逐著流動的雲。


    幾秒後?,程危無奈地笑了笑,“也對,以你的洞悉力?,你早該想到,這?種離奇的失蹤,一定是有人刻意安排。”


    程危回想起在龜白村的日?子,隻剩下?一個個模糊的片段。他的爸爸總是躺在床上,每天要喝很多藥,爺爺和奶奶比爸爸健康一些,但幹不了活。在村子裏,幹不了活,就等於吃不起飯。但他的媽媽很能幹,他隱約記得被媽媽背在背上?,媽媽幹活時也不把他放下來。他還有個妹妹,很瘦,但很可愛,經常從碗裏勻出肉來給他。


    村裏的小孩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他和妹妹的尤其破。他牽著妹妹在路上?走,妹妹晃著他的手,小聲說:“哥哥,我想吃糖。”


    路邊有個小賣部?,一群小孩在那兒買棒棒糖。但是他口袋裏隻有一塊錢,是要買鹽的錢。妹妹癟癟嘴,把眼淚忍了回去。


    他第一次吃棒棒糖,是在劉家。劉家是全村最富有的人家,茶幾的盤子裏就?放著一堆糖,糖像小山,最上麵的就是棒棒糖。


    他的眼睛都看直了。劉家那個天才?哥哥覺得他好玩兒,拿棒棒糖逗他,他走的時候,還在他兜裏塞了一大把糖,夠他和妹妹吃好幾天了。


    那天是媽媽帶著他和妹妹到劉家道謝,媽媽說,爸爸上?個月發病了,沒錢治,是劉家的劉叔叔和米阿姨幫了忙,還送爸爸去醫院。


    “劉家是我們家的恩人,你們記住了。”


    小小年紀的斯小偉還不懂恩人是什麽意思,他就?單單記住了劉家的房子比自家的好看,劉家有吃不完的糖,劉家有個有點討厭,但會給他糖的小哥哥。


    這?之後?,劉家時不時接濟斯家,藥材、食物,能幫則幫,大人感恩戴德,小孩卻都?隻想著好處,斯小偉經常往劉家跑,看小哥哥做作業,混吃混喝,自己吃飽了,還要給妹妹捎上?,心滿意足才回來。


    一次,他又擅自來到劉家,待在小哥哥的房間,不久聽到外麵有動靜,小哥哥回來說:“你爸爸來了。”


    他驚訝極了,爸爸怎麽會來呢?爸爸不是在床上躺著嗎?


    其實?身體狀態好的時候,斯峰巒也能下?地走走,甚至幹點輕活,他今天來劉家,是想求劉之達幫自己一件事。


    門外的聲音變低了,斯小偉聽不清楚,央求道:“哥哥,你幫我出去聽聽?”


    劉興沒有出去,“我聽得清。”


    斯峰巒說的是,想將斯小偉送給劉家,今後?給劉家做牛做馬都行。但劉之達沒有同意,“我知道你也是沒有辦法,但我們在一個村子裏,孩子也記事了,你把他送過來,他怎麽想?孩子他媽怎麽想?其他村民以後怎麽看他?”


    斯峰巒囁嚅道:“我們家的日子沒法過啊,我這?個病,早晚要把全家拖累死?。”


    劉興向斯小偉轉述,斯小偉眨巴著眼睛:“我爸爸不要我了?”


    劉興說:“他是想給你討個好前程。”


    斯峰巒最?終也沒說動劉之達,斯小偉也悶悶不樂地回到家。小孩是最實在的,去過好房子,就?希望自家也能有好房子。但斯小偉沒有給父母說他下午就在劉家。幾天之後?他哄好了自己——劉家別?的都?好,但是沒有妹妹,他還是不去當劉家的小孩了。


    但是半年?後?,媽媽和別的婦女去灰湧市賣筍子,爸爸突然開著三輪車,將他抱到車後?座。他興奮地問:“爸爸,我們去找媽媽嗎?妹妹為什麽不一起?”


    爸爸雙眼通紅,“對,我們去找媽媽。”


    但他們在山路上?顛簸,去的卻不是灰湧市的方向。爸爸帶他來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香楚市,陪他吃了一碗魚片麵,又帶他去公園。


    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爸爸含著眼淚說:“小偉,是爸爸沒出息,爸爸對不起你。爸爸隻有你一個兒子,不能毀了你。”


    他聽不懂,站起來幫爸爸擦眼淚。


    “你想不想生活在劉伯伯那樣的家庭?有好吃的,有好穿的,還有遊戲機,上?學也有新書包。”


    斯小偉懵懂地點頭,“想的。”


    爸爸眼中的痛色更深,“那小偉就?要勇敢點,離開爸爸媽媽。”


    他下?意識搖頭。


    “記住,爸爸走後?,你就不是斯小偉了,不管別?人怎麽問你,你都?不能說。”


    他哭起來,抱住爸爸的腿。


    “小偉,原諒爸爸,爸爸隻能為你做到這些。”爸爸輕輕拿開他的手,“答應爸爸,一定不要讓人把你送回來。”


    爸爸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如果將來你長?大了,你的新家庭願意讓你回來,你再來看看……看看媽媽和妹妹。”


    爸爸和他離開公園,來到一個福利院附近,爸爸又蹲下?來,“小偉,記住爸爸的話?了嗎?以後你會過上劉興哥哥那樣的生活,爸爸沒有給你的,他們都?會給你。”


    他目送著爸爸走遠,眼淚漸漸模糊視線。他還不那麽懂爸爸說的話?,隻是牢牢記住,不要告訴別?人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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