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路上流浪了三天,成了個又髒又黑的小孩,好心人把他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到處尋找他的家人,最?後?無果,隻能將他送到平安福利院。


    他漸漸明白爸爸的用意,福利院的生活都?比家裏好,時常有穿得很好的大人來看小孩,將他們領養走。不久,他也等到了自己的領養者,有了新的名字,程危。


    養父問他有沒有想要的名字時,他下?意識就?說了“偉”,說完又有些後?悔,害怕被養父母知道他的身世。但養父沒有聽清,還說他小小年?紀,很有想法,那就?叫“危”好了,居安思危,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在程家的生活甚至比在劉家好出千百倍,養父母給了他最?好的學習和生活環境,尊重他,還問過他願不願意尋找親生父母。他已經不再是剛被爸爸丟在人群中的小孩,他明白有得必有失,他隻能假裝忘記了過去,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現在的生活。


    來到程家後?的十多年?,他在得到優渥物質條件的同時,不得不承受良心的煎熬,他不停告訴自己——是爸爸要我這?樣做的,我不應該辜負他。


    畢業後?,他本可以回到香楚市,但內心的天平終於倒向了情感一方,他選擇來到灰湧市。


    記憶裏貧困的龜白村已經舊貌換新顏,斯家和劉家卻也早已不存在。他得知媽媽在自己丟失的第一年就悲傷過度去世,爺爺奶奶也沒有撐多久,爸爸和妹妹則是在龜白村轉型之前失蹤。村裏人都?說,他們是知道病治不好了,自尋短見。


    如果劉家和李家沒有失蹤,他就?要相信這?種說法了。


    他查詢過那年?各種被找到的屍體,沒有爸爸和妹妹。如果他們真是自殺,那屍體應該很容易被發現。


    他頓時明白當年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他搜索龜白村賞花節的信息,親自來到龜白村,和已經傻掉的劉興見麵——那時他不知道劉興是裝傻,劉興也不可能認出長大後的他。他沒有任何證據,但當無數零碎的線索匯集到他的麵前,已經足夠他還原家人的遭遇。


    他悔不當初,痛恨自己的軟弱和貪婪。他想:事到如今我還能做什麽?


    那篇署名“小斯”的文章其實是他推測出真相後?就?憤而寫成的,但他一直沒有發表。身為刑警,他很清楚沒有證據,就無法給劉布泉定罪。


    冷靜之後?,他開始思考別?的路。他最希望的就是龜白村能發生一起轟動的案子,自己隨刑偵一隊一起前往,盡力?將調查引到賞花節、失蹤的三戶身上。今年?,龜白村真的發生了命案,而且是非常詭異的命案,嫌疑人竟然是劉興。


    他明白自己的機會到了。


    可是案件調查幾經波折,越是深入他越是絕望,因為現今完全找不到劉布泉作案的證據了,除非讓劉布泉自己開口承認。


    但劉布泉又怎麽會認?


    連日?來的焦灼狀態,終於讓他腦子裏的弦崩斷了。他不再尋求法律來懲罰劉布泉,他隻想讓世人知道龜白村賞花節背後的冤魂。法律無法審判劉布泉,那就?讓道德來,讓人們的口誅筆伐來。


    他也抱有最?後?一絲希望——也許在公眾的監督下?,警方真的能取得決定性的線索?


    海姝很久沒說話?,為程危感到遺憾,她很想說:你還是太心急了。


    可是她說不出口。


    她不是程危,她無法要求一個精神被良心、失敗反複折磨的人始終保持理?性。況且,程危已經為可能出現的後?果做好了準備。


    “以後應該不能給你當痕檢師了。”程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你是我共事過的最?好的刑警,可惜不能和你多合作幾年?。”


    天色漸漸黑下?去,再不下?山,路就?很難走了,海姝一邊往下走一邊說了李雲婷的事,程危和李雲婷不熟,得知她就?是豐城安娜,震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海姝問:“後悔嗎?”


    程危搖搖頭,“就?是覺得對不起我的養父母,他們看到我成為警察,很為我高?興。其實?我這?個性子,根本不適合做警察。是我養母和姐姐,她們很崇拜警察。她們會為我難過。我得到了不該屬於我的人生,現在該還回去了。”


    海姝回頭,看著程危,“但痕檢師程危,不就是你奮鬥來的人生嗎?它屬於你,不屬於別?人。”


    程危怔了怔,“謝謝你,海隊。”


    一時無人再說話?,最後一抹晚霞即將消失在天際,忽然,山下?像是放起了慢鏡頭,一個近似晚霞的光點在下方猛然膨脹,隨著一聲巨響,燒成了一片火海。


    有如晚霞平地升起,肆無忌憚地將盛春的傍晚燒灼成血紅的色彩。


    海姝和程危看著山下?的村子,頓時都失去反應。程危臉上?滑下?冷汗,訝異道:“那是……”


    海姝悚然驚醒,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奔去。


    越接近山腳,迎麵吹來的風就?越是灼人,裹挾著嗆人的飛灰,海姝瞳孔中倒映著旺盛的火海,火海中的人像是在巨浪中掙紮,慘叫和驚呼充斥著整座村莊。


    遠處,消防車的長?鳴呼嘯而至,慌亂的村民提著桶、水管衝向燃燒得最猛烈的地方,民警的指揮沒有太多章法,送過去的水杯水車薪。


    進入村口後?,海姝心髒劇烈跳動,站定喘了幾口氣,撐著向火海走去。這時她才看清楚,發生爆炸的似乎是劉布泉家的院子。


    但是那裏為什麽會爆炸?


    劉布泉現在正處在警方的監視中,他不能外出,外麵還有警員執勤,可以說是整個龜白村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在劉家附近的警員,海姝心頭被狠狠揪了一下?,加快步子趕過去。


    隋星一臉黢黑地擋在群眾麵前,大聲將他們趕到安全線以外。火光在她背後?騰起,火舌幾乎要將她卷入腹中。


    “隋星!”海姝奔了過去。在來的路上?,她不斷給隋星打電話?,但都?打不通,此時看到隋星,一塊石頭總算暫時落地。


    隋星焦急道:“海隊!程危呢?”


    周圍太嘈雜,海姝不得不用最?大的聲量道:“找到了!已經跟我一起下山!這怎麽回事?傷了多少人?”


    隋星臉色暗淡下來,“是李雲婷。”


    此時,消防車終於趕到,高?壓水柱刺向烈火,穿著防護服的消防員衝入火海。血一樣的火光中,海姝看到了一輛車的影子,那已經不能叫做車了,爆炸和燃燒讓它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骨架。


    火海正在縮小,外圍是一圈浮起白色的水蒸氣,夜色在它外麵,逐漸將那駭人的地獄吞噬。一具具被燒焦的屍體、一段段被炸爛的殘肢被抬出來,觸目驚心。


    有的居民開始哭泣、咒罵,“劉村長”的呼喊響徹夜空。


    到了淩晨,火焰才?徹底被撲滅,排爆專家確認,現場除了爆炸的那一枚,已經沒有其他炸.彈。


    警方一共找到了七名死?者,其中一名是民警。另有三名村民和八位民警受傷。


    死?者中包括劉布泉和李雲婷。


    淩晨3點,派出所氣氛壓抑到極點,傷者已經全部?被送到醫院,而起火的直接原因也已經清楚呈現在海姝麵前。


    李雲婷留在派出所宿舍,但不是拘留,她能夠外出,有民警盯著她。她原本沒有什麽異樣,但在6點10分,卻突然神情焦灼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民警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她搖搖頭。但就在民警離她稍遠之後?,她迅速衝向她開來的車,點火,開向劉布泉家。


    民警立即追趕,並且通知在劉布泉家值守的民警。但李雲婷速度太快,車子的刹車像是失靈了一般,一路橫衝直撞殺進劉家的院子。


    劉布泉出門查看,那些陪著他的村民也跟著出來。可他很可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也沒有看見車裏坐的是誰,車就?向他撞了過去,下?一瞬,車裏的炸.彈爆炸。


    爆炸中心的四人都是當場死亡,李雲婷死?狀最?為可怖,到現在屍體都?還沒有拚完整。


    後?來趕到的排爆專家發現,炸.彈是裝在油缸一側的,所以衝擊特別猛烈。炸.彈是遠程遙控式與定時結合,是不是李雲婷自己裝上?去的,很難說,因為車上?的絕大多數痕跡都被燃燒清洗一空。


    海姝怎麽都?想不明白,李雲婷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選擇與劉布泉同歸於盡。她仇視劉布泉這沒錯,但她為了複仇,苦心謀劃多年?,終於到了揭露劉布泉的一步,她甚至在幾個小時之前還向警方表示自己願意成為證人。可見她想要的複仇並不是要劉布泉死?,而是讓劉布泉接受法律、道德的審判。


    待在派出所的那幾個小時,她經曆了什麽?


    海姝一遍遍地看著監控,李雲婷將車停在派出所之外後?,車一直處在監控範圍中,從她離開到開車,沒有人對車做過手腳。也就是說,炸.彈在李雲婷來到龜白村之前,就?已經在車上了。如果不是她自己裝的,她知道嗎?


    她在向警方坦白後?,接到了某個信息,發信息的人要求她駕車撞擊劉布泉?


    有人知道她來龜白村之後?,一定會向警方坦白,所以早早在她車上動了手腳?


    可是李雲婷的手機已經被炸毀,任何消息都?沒能留下?。


    發生了如此重大的案子,喬恒也連夜趕到龜白村,負責看守李雲婷的民警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不??????斷抹眼淚。隋星拍拍他的肩,在他麵前放了杯水,“你也盡力?了。”


    當時的實?際情況很複雜,警方對李雲婷的懷疑是,她或許策劃了唐金栗的死亡,但她多次否認,而警方單憑推斷不能限製她的人身自由。她自願留在派出所,算是她願意配合調查。在陳年?失蹤案裏,她又是證人,所以更應該留下。在突然駕車前,她的一切行為看上?去都?很正常,民警見勢不對也迅速反應了,遺憾的是最?終沒能阻止她。


    海姝處理完必須馬上處理的事,在走廊上?遇到了喬恒,“喬隊。”


    喬恒歎了口氣,“爆炸案暫時由我來直接負責,你好好休息一下?。”


    海姝握緊拳頭,低聲道:“你在保護我。”


    喬恒搖了搖頭,“現在全市的目光都盯過來了,這?麽重大的案子,我一個刑偵支隊長?,不親自上?陣說不過去吧?”


    海姝忽然道:“有人想要滅口。上?次是廣永國,這?次是劉布泉。”


    喬恒沉默了會兒,“先去休息吧。”


    海姝無法休息,獨自來到樓下?,坐在階梯上?出神。火光下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循環播放,慟哭的村民,燒黑的屍體,隻剩殘骸的車……劉布泉居然就這麽死?了,他還什麽都?沒有向警方交待!李雲婷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


    她右手捶在水泥地上?,卻幾乎感覺不到疼痛。空氣裏還有濃烈的燃燒氣息和焦糊味,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在燃燒。


    眼前的院子衝進來一輛車,刹車聲極其刺耳。她的神經猛然一繃,條件反射地認為又是一輛載有炸.彈的車。


    但還沒等她做出行動,車門被飛快推開,謝驚嶼像一陣風掠到她麵前,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在發現來的是謝驚嶼時,繃緊的神經和肌肉都逐漸鬆弛,連腦子也空白下?來,輕輕吐出一句話:“是你啊,你怎麽現在回來了。”


    “為什麽不接電話!”謝驚嶼卻厲聲喝道。


    海姝怔了怔,她沒見過謝驚嶼這麽緊張這麽嚇人的樣子,小時候的小宇雖然總是黑著一張臉,但那是小宇啊,她的小跟班,臉再黑都?唬不住她。


    她吸了下?鼻子,低聲說:“你凶什麽。”


    第64章 山灼(24)


    24


    謝驚嶼完成在香楚市的走訪, 本來打算歇一天再往回趕,但上網一看,龜白村的爆炸頓時衝進他的視野。官方那時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出, 網上全是?村民拍的現場, 火光衝天,非常混亂, 有個村民哭著對鏡頭說,親眼看到一輛車衝到劉村長家中?, 一下子就爆炸了,裏?麵的警察全都被炸死了。


    有一瞬間, 謝驚嶼呼吸都停滯了下來。他緊緊捏著手機, 給海姝撥過去,但打不通!他又聯係在?市局的隊友,得知喬恒已經趕過去了, 具體死了多少傷了多少暫不清楚。


    支隊長都去一線了, 說明事?態重大, 他連續打給海姝,沒有一次接通。他不再等待, 駕車駛入夜色。車在?高速上疾馳,他已經很久沒有將車開到這種程度。


    中?途,賀隊打來電話, 說龜白村的傷亡確定了, 死傷者裏沒有海姝的名字。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將車停在?路邊, 這才?發現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


    後麵半程, 他開得慢了一些?,但快要進入龜白村時, 又踩下油門。他要當麵問海姝,為什麽不接電話!


    可他也明白這是毫無意義的問題,海姝是?刑警,在?喬恒到達龜白村之前,海姝就是?這兒的主心骨,她哪裏有空接電話?


    但他就是想問,他必須問。


    他以為海姝會向他解釋,或者幹脆甩一句“關你什麽事”,但海姝竟然隻是?低下頭,問他凶什麽。


    這完全是出乎他意料的回答,他愣在?原地,沒了詞。


    海姝又抬起頭,眼裏的紅血絲很明顯,勉強彎起唇角,“程家那邊,謝謝你啊,我跟程危聊過,他承認了。”


    謝驚嶼看著海姝,覺得她在?轉移話題,“你受沒受傷?”


    “沒有,爆炸時我還在?山上。”海姝看看謝驚嶼的衣兜。


    謝驚嶼:“?”


    海姝:“有煙嗎?來一根。”


    兩人一起靠在?車邊,沉默地抽著煙。謝驚嶼看見海姝的手指不經意地顫抖著。此時是?夜最深的時候,村裏?冷,但她顫抖絕對不是因為冷。


    “都查到這裏了。”她突然開口,語氣裏?帶著藏不住的遺憾和懊惱,“到底為什麽要那麽做?”


    爆炸調查是個漫長的過程,僅僅一個夜晚,誰也碰觸不到真相。


    海姝蹲下,將煙頭在地上按滅。謝驚嶼問:“還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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