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避開了她的眼道,“娘娘不要戲弄臣下。”


    嘉月坐直了身子,一臉正色道,“本宮何曾戲弄過你啊?”


    他的聲音沉得有些暗啞,“娘娘不曾。”


    她與他目前仍是相互試探的關係,她自然不會傻得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而是進退有度道,“行,那本宮先走了。”


    魏邵神情恍惚地點了點頭,沒顧得上理會她,她便不再多待,尋了個機會溜了出去。


    第十六章


    行圍期間,嘉月每天仍讓人燉了補品送給燕無畏養身,到了第十日,他的痹症果然又複發了,這次的病症來得又凶又狠,他負隅頑抗,隻稱聖躬欠安,暫停一天。


    太醫們又是貼藥,又是針灸,什麽法子都用上了,並不管用。


    翌日天公不作美,一大早便飄起了牛毛細雨,是以便提前結束了行程,歸京的車隊到了半路,卻有一道士神神叨叨地擋在車隊前,拂塵一甩,道,“福生無量天尊。”


    本朝崇尚道教,道士通常享有很高的地位,是以,為首的禁軍隻道:“道長,此乃禦駕,請速速回避吧。”


    道士撚了撚兩撇胡須,搖頭道:“貧道在此,自然有我的道理,貧道有話要對皇上說。”


    禁軍隻得繞到身後尋問顧星河的意見,顧星河乃領侍衛內大臣,負責皇帝乃至整個皇宮的安危,而魏邵則為九門提督,掌管的是整個內城的防務。


    兩人皆為一品,隻是從權利核心來講,顧星河顯然更勝一籌。


    顧星河一聽則道,“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道士,請他速速回避,別耽擱了聖駕。”


    一旁的魏邵卻道,“顧大人何不妨聽他要說什麽?”


    顧星河對這位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燕王有些反感,可礙於他有王爵在身,也不是他開罪得起的,於是挑眉反問,“還能說什麽?”


    魏邵道,“顧大人,你我不過是臣子,做不了這個主,或許道長有天機泄露?”


    “那就先聽聽看吧。”


    怎知禁軍繞了一圈又回來,原封不動地把道士的話搬回來,說:“道長說隻能說給皇上聽。”


    顧星河隱有不耐,魏邵卻主動調轉馬頭道,“孤將此事回稟皇上,由他定奪。”


    顧星河隻得看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暗斥他多事,狹長的眼冷冷瞥著那名禁軍道:“那就等吧。”


    魏邵去而複返道:“皇上召見道長。”


    顧星河舉起手掌,大喊了一聲,“就地休整。”


    燕無畏的腿還不便,嘉月便一直侍奉左右,因而也坐在鑾駕之中。


    魏邵來稟時,燕無畏也有些不耐煩,嘉月卻湊在他耳邊道:“臣妾聽說一些遊方道士頗有些本領,皇上何不把他召來,聽聽他要說什麽,倘若是滿口胡謅,便以欺君之罪嚴懲了便是,就怕錯過什麽天機,這就不好了……”


    燕無畏摸著腫痛難忍的膝蓋,他也回憶起一些道士擅長煉製丹藥,可治療疑難雜症,內廷的太醫沒了法子,說不定可以請他一試,於是點頭應允。


    不多時,那道士便來到了鑾駕之前,撩起灰撲撲的道袍跪拜了下來,稽首道:“貧道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燕無畏隔著簾子道,“平身。”


    道士緩緩直起身來,“多謝皇上。”


    “道長有何話要對朕說?”


    “回皇上,是……”道士瞻仰著鑾駕上繡了龍的簾子,緩聲道,“前日,貧道觀天象,數月並出,直指龍膝,皇上,您近日聖躬安康嗎?”


    簾後的燕無畏緘默了,半晌,卻是一個清麗的女聲傳了出來,“道長可有良方?”


    道士緩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拱手作揖道:“回皇後娘娘,貧道鬥膽阻攔聖駕,便是為獻上這道方子。”


    嘉月看出燕無畏尚有幾分猶豫,於是壓低了聲線道,“皇上,臣妾心想,看看方子嚒,倒也無礙,回頭,再問過太醫院使的意思,如何?”


    燕無畏膝蓋上鑽骨的疼席卷而來,眼下有些病急亂投醫的意思,便無聲地點了點頭。


    嘉月讓人把道士的方子遞進來,雙手奉上,他卻揉了揉太陽穴道:“你幫朕看吧。”


    嘉月便展開紙條一看,上麵都是些尋常的草藥,隻有一味,她卻從未聽過。


    “朱砂?”


    燕無畏登時清醒了過來,接過紙條一看,果真,最後一味藥材,就是朱砂。


    道士聽到了嘉月發出的疑問,不疾不徐地回道,“朱砂有安神解毒之效,對於皇上大有裨益,貧道所言非虛,皇上若信不過貧道,可向太醫院詢證。”


    燕無畏按住方子道,“多謝道長獻上良方,不知道長可還有話?”


    道長依舊說得很慢,“天尊昨夜入夢來,囑貧道切記向皇上說:‘重山月海水無波,九門重來不負恩。星河反墜話期近,淵閣倒淌覆洪荒。’皇上,貧道已將話帶到,這便告退了。”


    燕無畏聽著又是反墜、又是覆洪荒的,眼皮驟然一跳,問,“道長可有何解?”


    道長搖了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


    燕無畏又問:“道長來自何方?”


    “貧道來自金沽山青寶觀,道號鬆鶴。”鬆鶴一說完,便作揖道,“這便告退了。”


    燕無畏唔了一聲,算是回應。


    鬆鶴便甩起拂塵,佯佯遠去了。


    那廂的燕無畏卻是愁眉深鎖,陷入了沉思。嘉月覷了他一眼,慢慢地開了口,“皇上,依臣妾看,這就是個不著調的道士,您大可不放在心上。”


    “是嗎?”他回想起自己登基以來,腿上的痹症便日益嚴重,明明自己還正當壯年,卻被疾病纏得痛不欲生。這是不是寓意著什麽?


    還有方才那句箴言,令人不得不多想。


    他知道嘉月向來聰敏,或許聽出了什麽玄機,於是道,“皇後可聽出什麽了,這裏沒有旁人,你隻管說來。”


    既然那道士明明白白隻道說給他一人聽,嘉月當然要裝糊塗,“不過是些大逆不道的話,臣妾也沒有細聽……”


    燕無畏卻覺得道士意有所指,特別是最後一句,更是讓他暗暗心驚,不得不警惕了起來。


    “淵閣……”內閣設於從淵殿東側,莫非是指酈首輔有不臣之心?


    這一點,在他與內閣的鬥爭之中,無疑已經得到驗證,隻是以他目前,尚無法撼動他的地位罷了。


    曆代以來,內閣首輔不輕易罷免,再說他又得前朝皇帝賜下十樣錦,要動他,更是難上加難。


    他又在心裏默念了上一句,星河反墜話期近……顧星河!難道他也有謀反之心?


    看來他得尋個由頭,把他調到別的職位去。


    那他如今身邊,還有可用之人嗎?他不禁想起了那兩個重字,第一句是重月……


    他目光掃向一旁的皇後,隻見她以袖掩嘴,扭過頭去,悄悄地打著哈欠,眼皮子似乎也懨懨的,好像又犯了春困。


    第二句是……魏邵!他一想到這,登時如茅塞頓開,眼前也豁然開朗了起來。


    他聲音雀躍得微微顫抖,“這道長果然有些功夫。”


    嘉月懵懵地投來目光,“皇上為何這麽說?”


    燕無畏愛憐地捏了捏她頰邊的嫩肉,溫柔說道,“嘉月,朕心儀於你,此生不負。”


    嘉月捂了捂燥熱無比的臉龐,甕聲甕氣道:“皇上,青天白日的,您說什麽呢……”


    燕無畏卻隻是笑了笑,沒說話。


    嘉月向他一個拋去欲語還休的眼神,心裏卻是暗暗佩服魏邵到底從何尋來這個神神叨叨的道士,竟把燕無畏唬得一愣一愣的。


    看來,她得找個機會,好好地會他一會才是。


    第十七章


    燕無畏自回宮,便按鬆鶴真人的藥方煉成丹藥,服用了一程子,不僅不再複發,且精神抖擻,勝似少年。


    於是在這幾個月裏,他大馬金刀地整頓朝堂,一是顧星河貶為二品鑾儀衛,二是魏邵接管了領侍衛內大臣一職,兼任內務及翰林掌院,從而與酈延良分庭抗禮,逐漸趨於三足鼎立的局麵。


    然而無論他如何勵精圖治,魏邵隻是鄉野出身的新貴,他們與其他朝臣的關係都不如酈延良盤根錯節,根深蒂固,與首輔對抗仍是成了僵局。


    他一時氣得頭痛,又聽從嘉月的進勸,讓人從金沽山尋到了鬆鶴真人。他依著鬆鶴真人的“天機”指引,從此沉迷起煉丹續命,以此來逃避前朝的一盤亂局。


    丹丸能令他短暫地消卻心田的陰鬱之氣,一時昏昏沉沉,提不起鬥誌,又嘔起氣來,朝會也罷去了,內務大權也交到了魏邵手中。


    這個從金沽山而來的鬆鶴真人也搖身一變,成了國師。


    卻說這鬆鶴倒也並非等閑之輩,雖在青寶觀修道不假,然而卻極擅長剛柔並濟的策略,而魏邵在鬆奉縣之時,一次因緣巧合,結識到了此人。那時魏邵便覺得這人可堪大用,奈何他並不願歸俗。


    他倒非“為而不爭,利而不害”之人,相反,他有自己的宏圖大計。


    魏邵不動聲色,卻暗暗記下此人,早在禦駕還未動身之際,便已傳書,暗中托付他前來阻攔聖駕,至於他為何如此,當然是對皇後一表忠心了。


    那夜,皇後驀然潛入了他的大帳,為了拉攏他,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犧牲色?相誘他,她把頭靠過來時,他尚沒回過神來,便覺察到手心被一雙柔軟的手刮摩而過,接著一個硬?物抵在他的掌心。


    他眼裏看得到她臉上淺淺的絨毛,腦海裏登時像塞滿了棉花,遲怔怔的定在那裏。


    在他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洋洋灑灑地離開了。


    他這才攤開早已麻痹的掌心,上麵是折疊成方塊的一張紙,邊緣被潮意微微暈開。


    他指尖哆嗦,撥弄了兩次才展開紙片,上麵隻是簡短的幾句,“君有痹症,若獻良方,必得重用。”


    字體歪歪扭扭,紙張也是最為普通的紙。她果然不會給自己留下一絲蛛絲馬跡。


    他立即反應過來,這是她的投石問路之策,而他,既然答應加入了她的陣營,自然得做些什麽,來獲取她的信任。


    他心裏忖度了片刻,很快有了主意。於是踅身到了書案前,奮筆疾書,又暗中召隼過來,將信筒綁在爪子上,趁著茫茫夜空,放飛出去。


    而鬆鶴一接到信便打馬上路,提前蟄伏在回京的必經之路,成功截到了回京的隊伍。


    是以,事態的發展,恰是在嘉月和魏邵的意料之中。


    魏邵掌管內務之後,出入內廷如同無人之境。


    到了九月,燕無畏便躺在床上,徹底動彈不得,當下怒火攻心,直言要殺了鬆鶴,殊不知,鬆鶴早已借助魏邵之力,金蟬脫殼。


    到了這關頭,嘉月得開始為自己謀起後路來,燕無畏子嗣不豐,到底留有兩子,穆皇後不在世了,大皇子天生愚鈍,又暫時寄養在她膝下,可不正好拿捏嗎?


    是以便讓魏邵從中協助,逼迫燕無畏立燕申為儲君。


    這倒也不難,燕申雖不算聰穎,可卻是嫡長子,按律本就立嫡為儲,這一結果,顯然也是朝臣喜聞樂見的,第一次,首輔黨和燕王黨不謀而同,一遝遝奏折登時如雪片一般襲來。


    掌印張遷更是時時挑選了立儲的折子向燕無畏回稟,逼得燕無畏第三日便允了朝臣的提議,朱筆一勾,折子送回了內閣,從而宣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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