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邵掌管內務之後,出入內廷如同無人之境,還沒等燕無畏召見,他便已到了乾禮宮門口。


    隔著一方簾子,便先聽到皇後娘娘吃吃地笑聲,並和著皇上的喁喁私語,看來今龍心大悅。


    德海急忙向皇上回稟,未幾,得到宣召的魏邵便跨過門檻,直入內殿。


    今兒氣候晴朗,陽光和煦,嘉月便讓人把燕無畏攙了起來,坐到了寶座之上,又在他前後左右各塞了引囊,使他看起來還算筆挺,那一張大案掩去了他不自然的體態,除了臉色略微蒼白,看上去與尋常人相差無幾。


    魏邵斂眉施禮,“臣魏邵參見皇上、皇後娘娘。”


    燕無畏嗓子有些沙啞,說話也十分費力,“免禮,冊封申兒的詔書都頒布下去了嗎?”


    “回皇上,已下詔。”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好。”


    嘉月坐於他身側,一雙白嫩的手慢吞吞地剝著葡萄皮,接著將那晶瑩的果肉喂入了他口中道,“皇上不必憂心,有燕王在,定會幫你辦得妥當。”


    燕無畏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一口濁氣橫亙在胸前吐不出來,那顆果肉嚼了嚼,囫圇咽了下去。


    若說幾個月前,他尚被他們蒙在鼓裏,立儲之後這幾日,他大概會悟了過來,他是落入她精心織造網裏。


    他毀了她的家,她就要毀了他,還當真是睚眥必報啊。這幾年裏,他幾乎剖心剖肺地把自己交給了她,可她呢,可有對他生過一時的惻隱之心?


    眼下知道了,又如何?他無力改變什麽,更寧願假裝什麽都不知道,至少還能在他彌留之際,享受一下這份虛假的溫情。


    燕無畏笑了笑,“皇後說得不錯,燕王行事穩妥,乃朕股肱之臣,趁今日朕精神尚佳,有些事便提前安排了吧,免得來不及……”


    嘉月極力擠出一點惆悵來,雙手在他的手背上按了按道,“皇上說什麽呢,您會長命百歲的!”


    他輕拍了她手背道:“你幫朕代筆。”


    嘉月怔了怔,才道,“臣妾不敢。”


    “等朕駕鶴西去,你就是皇太後,這封詔書不能經過內閣,亦不能交給司禮監。”


    嘉月隻得道好,牽袖研墨,接著依著他的口頭旨意,提筆在空白的詔書上寫了起來,寫完則按舊製將遺詔裝入了梨花木的長匣子裏,藏到乾禮宮的匾額後。


    第十八章


    秋老虎的威力驚人,到了日頭偏西的時辰,依舊浮雲飄渺,暑氣騰騰。


    再過半個時辰宮門便下鑰了,魏邵剛從乾禮宮辭了出來,便加快了腳步往宮門走去。


    冷不防,一個毛手毛腳的太監從夾道裏拐了出來,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


    太監抬起頭,對上一雙極其冷靜的鷹眸,登時嚇了一跳,立馬跪了下來道:“奴才冒犯了王爺,請王爺恕罪。”


    “下次注意。”


    太監如蒙大赦,一個勁地磕了幾個頭,連聲道謝。


    魏邵拔腿正要走,眼前卻又出現了一個麵若銀盤的宮女,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先是給他施禮道歉,再轉過去對那太監道:“柳明,你怎麽這般毛手毛腳的,王爺的官袍都叫你弄髒了,這該如何是好!”


    魏邵垂眼一看,袍襟上果真沾了些白色的粉狀物。


    宮女繼續道,“懇請王爺移步,奴婢給王爺擦擦吧。”


    這手段並不高明,魏邵一下子便會悟過來,定是皇後娘娘又有了吩咐,於是從善如流道:“勞煩姑娘了。”


    “王爺言重了。”


    春桃引著魏邵穿過一條偏僻的夾道,進入一個長滿蒿草綠苔的院裏,院中一株古木虯枝盤曲,頭頂綠蔭遮天蔽日,再往裏走,儼然是一間舊佛堂,曾因傳言“鬧鬼”,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經荒廢。


    嘉月幼時隻要偷閑躲懶,必定會來這裏,誰都尋不找她。


    這裏雖多年沒有人踏足,裏麵的佛堂卻仍很幹淨,原因無他,她在這裏供奉了藺氏的祖先。仲夏春桃等人,每日都會來這打掃——除了那個院子。


    偏殿有一張羅漢榻,她就歪在上頭,搖著團扇,窗外秋風灌了進來,吹去了一身燥意。


    有簌簌的腳步聲傳來,她支起身子,透過殘破的窗戶紙朝外頭看了一眼。


    隻見一個身穿朱色公服的年輕男子,緩步走了過來,那肩寬窄腰的身姿,堪稱風姿卓絕。


    怎麽臉上偏偏留了那麽一道疤呢。嘉月不禁生了一丁點惜美之心,隻不過一陣涼風拂麵而來,就消散得幹幹淨淨的。


    春桃並沒跟進來,她會留在外頭放風,隻要有動靜,她即刻就可以從另外一條暗道溜走。


    前幾次,她隻不過是以美□□?人,可這並非長久之計,想要得到永久的信任,就要拿出絕對的信賴,撕開陳舊潰爛的傷口,鮮血淋漓地把過往都呈現出來。


    嘉月見他越走越近,默不作聲地醞釀著情緒,同時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肉,直到成功逼出兩汪珍珠,她用力擠了擠眼,那顆淚就在臉上蜿蜒出一道淺淺的痕。


    魏邵拔腿入內,隻見她穿得極為素淨,臉上更是沒有半點脂粉的痕跡,隻那雙眼眶卻是洇著一抹嬌紅,欲說還休。


    魏邵垂在身側的一雙手,不止何時已經攢成了拳頭。


    他的聲音像極涼的水,一點點沁入了毛孔裏,“娘娘,宮門快下鑰了,有事吩咐吧。”


    嘉月昂首看他,經過淚水洗刷的雙眸流光灩瀲,宛如湖水透澈,眼眶卻是通紅的,比起先前的傲骨嶙峋,更有一股不勝嬌弱之態。


    她立馬接口,“就非得有吩咐才能叫你來嗎?”


    他一時啞然。


    “你心有所屬,又怎會不懂相思之苦?本宮見不到你麵總是抓心抓肺的,這才想盡法子見你一麵,你呢,這程子可想我不曾?”


    他沉吟道,“娘娘就那麽喜歡臣?”


    她圓溜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當然。”


    他卻沒有回到她的問題。


    畢竟是心有所屬的人,想要取代那位意中人的地位,並非易事,他能出現在這裏,已經出乎她的意料了,至於這個問題,她對結果也沒興趣。


    她牽起他的手,收起眼淚道,“你跟我來吧。”


    魏邵沒有抗拒,任由她牽著走出偏殿,拐進了旁邊的正殿裏。


    一入內,他便發現香案上的長明燈。


    他蹙起眉,“這……”


    “燕王知道本宮的來曆,本宮也就不瞞著你了,這裏供奉的是……藺家的先祖。”


    聞言,魏邵似乎有些動容,木然站了半晌,才撩起袍裾跪了下來,對著那一尊金身佛像以及下麵的無名牌位三叩首。


    嘉月見他伏首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麽,便繼續娓娓道來,“燕王是赤隨之戰的大功臣,皇爺爺要是知道有人如此忠心赤膽堅守著大盛,一定會很開心的……”


    魏邵站直了身體,向她投來了目光。


    “燕無畏借皇叔的刀殺人,登上了皇位,本宮苟且偷生,淪為穆氏的奴婢,穆氏善妒,時常借機羞辱、欺負本宮,後來,本宮懷了龍種,也叫她使計小產了……


    “如今本宮雖貴為後宮之主,可燕無畏當真是愛本宮嗎,並不盡然,他不過是以權勢迫我,滿足他的自尊心罷了,本宮一點也不喜歡他,可卻每日扮笑臉逢迎著他,本宮很痛苦,燕王,你救救我好嗎?你是大盛的舊將,又和那些出身世家的廷臣不同,我能信賴的隻有你了。”


    嘉月情真意切地說著,執起他的手,殷殷地看著他,仿佛想證明什麽。


    魏邵默了半晌,才勾出一抹淺淺的笑,“娘娘的心思,臣省的了,不過娘娘怎麽篤定,臣值得您信賴呢?”


    嘉月眼睛都不眨地扯謊,“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有了這麽一種直覺。”


    魏邵聽後又是一笑,“娘娘,您直覺可不怎麽準啊……”


    “臣也有自己的私心,並不是您想的好人。”


    “那麽燕王說說看你的私心?興許本宮能幫到你呢?”


    他睨了她一眼,語氣又冷了起來,“娘娘還是顧好自個兒吧。”


    嘉月心裏又罵他陰陽怪氣,變臉比變天還快,麵上卻是不顯,反而溫柔體貼道:“那就不問了,你趕緊回吧。”


    “臣告辭。”魏邵沒有猶豫,向她揖了一禮,便拔腿往外走。


    “對了,上回本宮的訶子不小心落在你這了,你可有替本宮收好,要是落入人眼,那可是殺頭大罪……”


    他扭過頭道,“為了娘娘清譽著想,臣已經把它燒了,還請娘娘不要介懷。”


    嘉月登時啞口無言。


    不過倒也不要緊,關鍵是魏邵終於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且自此之後,這處廢棄的佛堂就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私會之地,在她使出渾身解數之後,魏邵似乎也所鬆動,性子也不像先前的沉悶,麵對她的撩撥,也已經見怪不怪,甚至偶爾還能在口頭上反將她一軍。


    嘉月並不怒,她就喜歡和這種聰明的人打交道,不必費盡口舌,他便能領會她的意思。


    第十九章


    眼看著天氣一日冷過一日,燕無畏的身體也如同那枯葉一般迅速地枯萎下來。入了冬,便隻剩下熬日子罷了,渾身僵硬地癱在床上,手指都動彈不得。


    魏邵來得愈發勤快,也愈加肆無忌憚。


    嘉月侍奉燕無畏時,不喜其他人近身,每每總屏退了一幹宮女太監。


    可魏邵卻時常留在乾禮宮。


    燕無畏的朝政不僅依托魏邵處置,嘉月更是取代了張遷的要務,到了這關頭,他已徹底喪失了爭奪權利的鬥氣和為人的尊嚴。


    嘉月在前殿看折子,魏邵已無聲地踏了進來。


    嘉月抬眸一瞧,勾了勾唇道:“燕王又來了?”


    魏邵行禮道,“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她以筆指著那方簾子道,“不必多禮,今兒皇上還念起燕王呢,你快進去吧。”


    魏邵打簾而進,半晌,才走了出來,卻不是直接出宮,而是朝著嘉月走來,就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嘉月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朱筆卻不停,隻淡淡道,“燕王,你逾矩了。”


    魏邵狹長的漆眸泛著微茫,上半身略略欺近,壓低了聲線道,“臣可是又幫了娘娘一回。”


    嘉月停筆,扭過頭來,迎上了他寒石般的眼,嘴角輕挑,“那就多謝燕王了。”


    “娘娘不必言謝,臣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他語氣驟沉,“當初還不是娘娘親自請臣相幫,臣才一次次幫著娘娘,可娘娘怎麽反跟臣生分起來呢?您說說,自從上次一別,您多久沒召見臣了?莫非又有了新歡,忘了臣這個舊愛了?”


    她瞳孔放大,不可置信道,“燕王好生無情,到如今這當口還在懷疑本宮的居心嗎?本宮這些時日盡心侍奉皇上,又要批折子,鎮日都忙得腳不沾地,哪裏有時間……上次,不是讓春桃給你送了一壺酒嗎?”


    “臣又不嗜酒。”他語氣竟然又幾分委屈。


    “對了,今日庫房裏進了好茶葉,你等等,我讓仲夏給你包一點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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