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寄北聞言愈發把頭埋的更低了, 古往今來, 鹽政就是高風險區域,他不該過多參與,是以在接到尚書大人布置的任務後也隻是作客觀回複。


    “微臣隻是據實以報,並不知其中道理。”


    “是不知,還是不敢呀?你黃寄北可不是那些酒囊飯袋之徒, 這麽明顯的事你會看不出來?莫非是不想幫朕分憂?”


    黃寄北撲通一聲雙膝下跪, 以額抵地。


    “微臣惶恐!願為聖上效力, 臣萬死不辭!”


    “別動不動就跪,起來說話吧, 賜座。”


    黃寄北戰戰兢兢地坐到了一旁。


    “說說吧。”


    黃寄北稍加思索,開口說道:


    “鹽業官營自古有之,鹽業一直是國庫收入的重要來源,可發展至今,它的弊端也是越發明顯了。”


    “哦,有何弊端?”永和帝饒有興味的問道。


    黃寄北接著說道:


    “由於官營一家獨大,多年以來鹽業司製鹽的方法沿用的還是幾百年前的老法子,出鹽率低、浪費大,加上貪汙腐敗等問題,才會導致鹽的產量逐年遞減,鹽價居高不下,導致民間私鹽泛濫,國庫空虛。”


    永安帝點了點頭,對上述言論表示認可。


    “愛卿言之有理,不知愛卿可願為我分憂。”永安帝一雙銳利的眼睛看向了黃寄北。


    黃寄北知道,此時已經由不得他置身事外了,他本隻想做個數據統計,不摻雜任何感情色彩,沒想到還是沒能逃過。


    “微臣願為聖上效犬馬之力,肝腦塗地,萬死不辭!”黃寄北起身跪下磕頭道。


    “嗯,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想想後麵該怎麽做,重新寫個折子遞上來。”


    黃寄北回去後想了很久。


    永安帝想動鹽政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場打了三年的戰爭幾乎將國庫耗盡,如今已經到了官員們的俸祿都快發不出來的地步了,他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藏拙,恐怕會引起帝王的不滿,他家可沒有紀家那麽深的底蘊。


    想通這些後黃寄北便開始撰寫奏折。


    他建議永安帝放棄官方壟斷食鹽買賣的做法,改為“承包責任製”,即由官方向鹽業承包商收取稅收賺取利潤。


    具體做法就是,將全年所需的食鹽份額分為十份,編製十個冊子,一個冊子被稱為一綱,交由商人承包。


    奏折寫好後黃寄北並沒有急著遞上去,他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十日後,發薪日,不出意外,錢尚書沒有來。


    沒有人比他們戶部更清楚了,庫房裏根本發不出銀子來,這個攤子誰接誰倒黴。


    但不發也不行,大淵官員俸祿每季度發一次,大家已經盼了三個月了。


    錢尚書雖然人沒有到,但他卻想出了一個法子,這個點子著實不太厚道,是以一向厚臉皮的他也不好意思出現了。


    錢進益想到的辦法就是:胡椒蘇木折俸。


    錢進益是這麽想的,國庫裏麵雖然銀子不夠,但是卻有很多貴重的物品,而這些物品當中就有胡椒蘇木。


    原本這兩件東西一個是佐料,一個是中藥,在庫房裏麵放久了是要發黴的,正好可以提前發給官員折抵俸祿。錢進益想出這麽個辦法可以說是能夠暫時緩解國庫空虛的困境的。


    前來領取俸祿的官員們看到一屋子的胡椒蘇木都傻眼了,這兩樣東西雖然說貴重,但也不能填飽肚子呀,但戶部官員也說了,要麽領走,要麽沒有,大家也隻好認了。


    還好,現在市麵上這兩樣東西還能賣個好價錢,不至於過不下去。


    發薪日後,黃寄北把自己寫好的奏章遞了上去,意料之中,並沒有回音,事關重大,永安帝一時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三個月後,發薪日又到了,這次發的還是胡椒蘇木。


    在民間,胡椒蘇木都是非常珍貴緊俏的物品,很多有錢人想買都找不著地。但是朝廷一下子折抵出了數萬斤胡椒蘇木,價格馬上就給壓下來了。上次還沒這麽明顯,這次發薪後,市麵上的胡椒蘇木太多,供給過剩,已經到了降價也沒人買的地步了。


    高級官員還好點,即使賣不出去,也不靠那點錢過日子。中低級官員可就慘了,每月就靠那點俸祿過日子,變不了現,隻能到處賒借。


    悲劇還是發生了,工部主事尚大人是一名清貧的官員,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領了胡椒蘇木回來賣不出去,又拉不下臉麵出去賒借,無法麵對餓得奄奄一息的家人,找根布條懸梁自盡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紛紛站起來反對用胡椒蘇木折俸,一時間錢進益成了眾矢之的。這位曆經三朝的老尚書終於也要支撐不住了,遞了折子請求致仕。


    永安帝當然不會準許,他暫時還沒有換戶部尚書的想法,這個攤子還得讓錢進益繼續頂著。


    散朝後,永安帝留下了錢進益和黃寄北。黃寄北猜想,永安帝這是要行動了。


    永安三年,鹽政改革正式開始了。


    在黃寄北的建議下,此次改革采用的是溫水煮青蛙的方式,鹽政事關國計民生,一不小心就會引起動亂,是以萬萬不可操之過急。


    永安帝選擇在北地先行開始改革,那裏是他登基前的封地,對那,他有足夠的把控能力。北地官府先是讓出了十分之一的鹽引,再將其分為十份,由商人競標獲得。


    經過一年的試驗,這個比例已經提高到了二分之一,永安帝決定開始向南方推廣。


    為了配合改革的推進,永安帝設立了巡鹽禦史這個職位,


    巡鹽禦史,說來簡單,主要是收繳鹽稅,監督鹽商的專賣,不過正五品而已,可卻是很多人搶破頭的存在。


    隻要沾上了鹽,那可是暴利的存在呀!


    永和四年,永安帝任命郭樂風為兩江巡鹽禦史,負責監督江寧省和江安省的鹽政。


    雖然君臣之間存在疙瘩,但永安帝還是信得過郭樂風的,郭樂風不是眼皮子淺的人,兩江是全大淵最為富庶的地方,換個人去,還真抵不住這誘惑,而郭樂風,那是再大的富貴也見識過了。


    太子親自為郭樂風送行,郭樂風出發在即,卻是感到無比輕鬆,他終於可以放下那些沉重的負擔重新開始了。


    兩江雖是富庶之地,但未必風平浪靜,郭樂風和黃四娘出發前把八歲的郭小白寄放在了黃寄北家,這個小子目前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紀,太難管教了,就讓黃寄北去頭疼吧!


    放下郭小白後,夫妻倆頭也不回的就走了,真是絕情的很呀!


    黃寄北頭都炸了,家裏已經有兩個小魔王了,寧雨肚子裏還懷著一個,他們家是要開幼兒園了嗎?


    黃寄北決定,是時候給這些小家夥立點規矩了,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鹽務新政實施後,國庫日漸充裕起來,總算是能按時按量發放官員的俸祿了,北地駐軍的糧草也有保證了。


    隨著改革的深入,黃寄北他們遇到的阻力也越發強大,縱觀曆史,改革者是沒有好下場的,黃寄北愈發覺得心驚膽戰,不敢走錯一步。


    永和六年,黃寄北升任為戶部侍郎,從錢尚書手裏接過了大部分事務,如今錢尚書已經六十多歲了,早就該致仕了,可這個平時笑麵虎般的人物確是最有責任心不過的,他為這個王朝承擔太多了。


    如今鹽政改革尚未完成,他得在上麵頂著呀,不然天雷批下來了,他手下的這些小崽子們該怎麽辦呀!他一個糟老頭子死不足惜,但他手下的這些,都是將來國家的棟梁呀!


    永和八年,永安帝大赦天下,赦免了一大批前朝舊臣。


    黃寄北今天要去接一個人,一個多年前的故人。


    顧硯舟沒有想到,在這古老的城牆外,還有人等著自己。


    夕陽下,黃寄北牽著馬,顧硯舟騎著驢,兩人四目相對,久久無言。


    “這次回來,可有想法?”不聊往事,黃寄北問起了顧硯舟的打算。


    “還能有什麽想法,不過是把家人的骨灰帶回故鄉罷了。”顧硯舟自嘲的說道。


    黃寄北這才注意到顧硯舟那隻瘦弱的毛驢身上掛了七八個包袱。


    “紀二小姐她?”


    “都沒了,就剩我一個了。”顧硯舟轉過身抬起頭,不想讓黃寄北看到自己的脆弱,他顧硯舟,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了。


    “走吧,城門快關了。”黃寄北拍了拍顧硯舟的肩膀說道。


    官場沉浮,從來不是隻有對錯的分別,若說十幾年前,黃寄北對顧硯舟是不服氣的,畢竟他占據了太多的先天優勢,但現在,他佩服顧硯舟這個人,他佩服顧家為這個國家做的犧牲。


    當年的顧太傅,未必不知道這條路的艱辛,但紀次輔他可以退,顧太傅卻不行。若是永和帝能多活幾年,若是太子沒有墜馬而亡,明德帝和顧家不會這麽辛苦。


    永和帝既舍不得自己的孫子,也不想傷自己的兒子,他替顧家選了一條最為艱難的道路,顧家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走到如今,已經隻剩顧硯舟一個人,孤苦伶仃。


    可他顧硯舟,從來不是這麽容易就被打倒的人。


    第73章 兒女


    顧硯舟收下了黃寄北為他準備的盤纏, 與黃寄北告別後前往寺廟投宿。


    若是以前那個他,是不屑於接受黃寄北的施舍的,那會深深刺傷他的自尊, 可現在的他,卻尤為珍惜這份僅存的溫暖,他已經一個人孤單太久了。


    有了黃寄北的資助,他就可以在寺廟裏給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弟弟妹妹還有紀寧煙點燃長明燈了。


    夜深人靜, 關上房門,顧硯舟在廂房內抱著紀寧煙的牌位無聲痛哭。有些人活著的時候沒有珍惜, 等她不在了就隻能用一輩子去懺悔。


    這八年的流放生涯,若不是有紀寧煙在,他早已堅持不住了,可她卻死在了大赦傳來之前一年,永遠的留在了那塊冰冷的土地上。


    他生來感情淡薄,除了家族, 沒有人值得他上心, 可命運卻跟他開了個玩笑, 給他帶來了這個全身心愛著他的女子, 從最開始的不屑,到後來的感動,再到最後的相愛,紀寧煙愛的太早,他動心的太晚, 他們真正相愛的時光不過那兩年而已, 他欠紀寧煙的實在是太多了。


    他曾經嘲笑紀寧煙的愚蠢, 不解她的執著,直到顧家大廈傾倒, 樹倒猢猻散,他才明白這份感情有多難得,他是有多幸運。寧煙已經不在了,可他顧硯舟卻要好好活下去,他要讓讓大家知道,她紀寧煙沒有看錯人。


    不管晚上有多脆弱,第二天醒來,他依舊是那個誰也打不倒的顧硯舟,從此以後,他再無軟肋。


    顧硯舟回京後接到了永安帝的召見,隨後,他出任了監察禦史,雖然品級低,但職能很大,負責監察百官,巡視州縣,糾正刑獄,從此以後,朝中官員就沒有他顧硯舟不敢懟的人,就沒有他顧硯舟吵不贏的架!


    從推行鹽業新政到如今,已經整整五年了,如今他們戶部的庫房已經從當初的空空如也到現在的金銀滿屋。


    庫裏有錢了,人心卻變了,這些年,他見識過太多的同僚和政敵為了這些黃白之物丟了性命,甚至連累全家。


    黃寄北愛錢,也曾為賺錢絞盡腦汁,可他賺錢的初衷是為了家人過的更好,若是拿家人和自己的性命去冒險,他是萬萬不肯答應的。


    永和十二年,黃寄北已到不惑之年,錢尚書也已經退了,如今上麵再無人幫他頂著了。


    黃寄北有時會感到高處不勝寒,他這個位置,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和誰也不敢走的太近,又不能離得太遠,有時他甚至會主動去和顧硯舟吵一架,這樣還能痛快些!


    今天是他長女及笄的日子,一晃眼,孩子們都已經這麽大了呀。


    他這三個孩子,大女兒黃寧圓敢作敢為,有勇有謀,比尋常男子還要厲害。二兒子黃寧方溫潤聰慧,平時看著脾氣再好不過的一個人,實則一肚子小九九,有想法的很。


    隻有小女兒黃寧心,是個什麽心思都沒有的小饞貓,從小到大沒少被哥哥姐姐們欺負,是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錢那種。


    黃寄北本來最擔心的就是大女兒圓圓,怕沒人能拴住這匹脫韁的野馬,誰知她自己尋得了另外一匹小野馬。


    這另外一匹小野馬呢就是錢尚書家的小孫子,錢澈。這小子一身反骨,從小就不喜歡為官做宰,十八歲的時候考取了舉人給了家裏一個交代,就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了。


    這小子傲的很,揚言看不上京城裏的這些富家小姐,說她們都太無趣了,讓他成親那簡直比死了還難受。錢尚書屋子裏的戒尺不知打斷了多少根,硬是沒把這個叛逆的小孫子給扭過來。


    錢澈是在江南遇到黃寧圓的,當時黃寧圓正在姑姑家做客,這個高個子的姑娘在人群中很是顯眼,錢澈隻一眼就望見了她。


    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笑靨如花。


    第一麵是被她的生機勃勃所吸引,第二次是被她的足智多謀所折服,再後來就是越看越喜歡,越來越放不下,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有意思的女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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