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孔明頗為好學,經常若有所思的樣子。姐姐諸葛鈴擔心他,老勸說:“阿亮!到外頭跟大家一起玩嘛。不要老看書,多少和大家聊聊嘛。”


    “我聊了啊。前陣子就和叔叔聊了好久。姐姐也知道的。”孔明回道。


    “不能隻光跟叔叔聊啊。你也隻是問東問西,並不算數。”


    “是嗎?我本來也想好好聊聊的。”孔明搔著頭說。


    鈴和孔明隻差一歲。而真正讓孔明覺得像兄弟姐妹的,也隻有鈴而已。哥哥瑾大他七歲,弟弟均則小他八歲。孔明的母親產下均沒多久,即死於產床上。雖有三男一女,但鈴和孔明與前後的兄弟差這麽多歲數,這表示其中有夭折或胎死的兄弟姐妹。


    諸葛珪又娶後室,但沒再生子。前妻死後三年,諸葛珪逝於泰山郡丞任上。


    東漢是儒教道德觀最嚴厲的時代。隻要是父親正娶的妻子,非其親生的子女也要視為母親侍奉。父親去世時,孔明十二歲,哥哥瑾已經十九歲。當時瑾跟在泰山郡的父親身邊,孔明則在老家的琅琊陽都。


    瑾侍奉繼母頗為恭謹,受到世人好評。父親在世期間,瑾偶爾會回陽都老家,常對弟妹說:“因為不是我們的生母,更得要孝養。”


    “比侍奉生母還要周到嘛。”鈴話中帶刺。她很疼弟弟孔明,但對哥哥瑾常說些尖言酸語,主要是因為繼母並沒有給她好印象。


    “除了哥哥之外,還有人等著孝順呢。這樣子反而讓人家為難呢。”這是鈴常掛在嘴邊的諷刺話。


    繼母宋氏是諸葛珪同僚的未亡人,她的丈夫正是泰山郡的長史。擔任郡的行政工作的是丞,負責軍事、治安工作的是長史。因此,兩者屬於等級相當的同僚。孔明姐弟一年有半載住在父親的任地,也認得張姓長史,也見過其夫人,隻覺得那個阿姨不愛說話,有點陰沉。


    母親死後,鈴、孔明和均都住在陽都老家,唯獨長子瑾輟止洛陽太學課業,留在父親身邊。鈴獲知父親再婚的對象之際,頗為震驚——至少少年孔明這麽覺得。


    “說什麽不好換掉良師,哼!”鈴丟出了這一句話。


    十歲的孔明一下子不能理會姐姐的話,但等到父親辭世的時候,總算會意過來了。


    張長史在孔明母親過世的兩年前身亡,他本人出身江東(長江下遊),夫人宋氏亦是同鄉。按理說,遺族應該歸返江東,但未亡人宋氏卻留在泰山郡,理由似乎是“兒子張怡跟著良師求學,中途更換老師不好”。張怡較孔明大兩歲,的確也正值求學的重要時期,但鈴懷疑:“莫非母親在世的時候,繼母就已經是父親的紅顏了?”


    繼母和瑾運送父親的靈柩回到陽都時,諸葛家終於發生事端。


    諸葛一家跪在攤鋪於家門前的草席上,迎接靈柩。鈴突然湊近孔明耳邊囁聲說:“張怡要是一塊兒來,可別怪我不給麵子。”


    雖然聲音細小,但孔明聽得耳根發燙,因為他腦中浮現張怡跟在靈柩後麵,正欲爬進諸葛家大門,鈴突然躍起身子將他推倒的景象。


    在護守靈柩的一行人中,並沒有看到繼母的拖油瓶。孔明約略感覺得出身旁姐姐的肩膀逐漸鬆弛下來,反倒是自己的肩膀不知什麽時候緊緊地繃著,這是他不曾有過的經驗。也不知維持這個姿勢有多久了,一直到姐姐喊說:“阿亮,幹嗎?有什麽好傷心的?你是男生還不快站起來!”他才覺察出自己的姿勢。


    孔明似乎在一時之間失去了魂魄,不是因為悲傷,而是被繼母的美麗懾住了。少年孔明不知道要怎麽形容她的美豔。雖然他讀過不少書,可是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語匯。


    母親死後,孔明不曾再去泰山郡,因此有三年以上沒看過成為繼母的宋氏,之前雖然看過,但時間極為短暫。聽說父親和她再婚的當兒,孔明閉著眼睛拚命回想她的容貌,卻連輪廓都想不出來。


    “怎麽回事?”


    孔明為之愕然。在記憶中根本不曾存有過這種美麗,莫非自己腦子出了什麽大毛病?——這種感覺毋寧是恐怖的。


    “也許七八歲那時候,對女性的美還沒有開竅。”孔明隻能如此解釋。


    “我應該還有很多地方沒有開竅,此後必須好好去發掘。”


    愕然之餘,立即找出理由,並且加以推衍,這是孔明的作風。


    失去棟梁的諸葛家如何商討未來,孔明並不很清楚。年甫十二歲的他還不夠格參加這種商議場合。但是,隻大一歲的姐姐卻常能在場。倒不是她自己要求,或人家準許的,可能是她自己不請自來的。過一段時候,孔明隻知道結論,那就是:一切全由叔父做主。


    “到底有什麽問題?誰有什麽意見?我完全不知道,情況到底怎麽了?”


    孔明隻問過姐姐這麽一次。


    “這種事情你不用知道,這樣反而好。男子漢要知道的事情多得是,不是嗎?”


    被鈴這麽一說,孔明對這件事就絕口不提。事實上,不用問人,就慢慢會知道情況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二


    孔明的叔父諸葛玄,當時滯留荊州。


    然而“荊州”二個字,卻是涵蓋當今河南省南部至湖北、湖南兩省的廣大地域。根據《後漢書·郡國誌》,荊州有七郡,其下共治一百一十七個縣,這些縣當中還包括縣級的侯國。不過,荊州並不包括和郡相當的國。


    當時荊州為擁有實力的劉表司掌。諸葛玄在洛陽擔任城門屯衛軍書記時,與其時官拜中侯(屯衛軍司令官)的劉表熟識,因此才轉赴荊州。劉表駐在荊州北部的襄陽,也就是現在湖北省北部,接近河南省省境。心懷中原的劉表當然選擇最接近洛陽、長安的地點,作為自己根據地。


    諸葛玄在洛陽結識許多人,以交情而言,像劉表這種身份的人應該超過十位,但真正在亂世中可以托身、遂願的人物就屈指可數了。真正符合自己理想的人物大概一個也挑不出來。諸葛玄也認識堪稱當時最有實力的渤海太守袁紹及其堂弟袁術。雖然也曾注意到西園八校尉之一的曹操,但覺得他與自己格格不入。最後選擇出身良好、性格開朗寬宏的劉表。


    諸葛玄在襄陽得知兄長的死訊,接著又收到侄兒瑾的來函,要他盡速返家指示陽都諸葛老家該如何是好。對諸葛玄來說,兄長一家是其本家,身為家族長老當然要予以眷顧。


    “阿瑾畢竟還年輕,哪知道我現在沒法離開襄陽。……孫堅被殺,長安的董卓又為呂布所弑。青州黃巾賊囂張,兗州風雲告急,琅琊所屬的徐州也不穩。”


    閱畢來函,諸葛玄如此歎道,腦中卻浮現瑾之弟孔明的影子,心想這孩子聰明伶俐,求知欲極強,而且能立即吸收,也許就能識得大體。但諸葛玄想到這兒卻又立刻搖頭。


    “再怎麽聰明,他終究才十二歲而已。”


    諸葛玄提起筆,又留意到瑾信上寫說琅琊情況也不穩,已經有人開始往南方避難,烽火雖然蔓延,大概仍未擴及江東吧。


    “江東?”


    諸葛玄想起其兄後妻宋氏的美貌。宋氏便出身江東,諸葛玄初次看到宋氏,她還是泰山郡的長史夫人。


    “太漂亮了!”這是諸葛玄的第一印象。她和肥胖的張長史根本不相配。當時諸葛玄微微有種莫名的恐懼。而恐懼真正變強烈,則是在第二次見到她的時候,距離初次見麵已隔三年。這當中諸葛玄幾次由洛陽去泰山,但都沒遇到宋氏。第二次見麵,她已是未亡人,因兒子教育的理由,暫時不回江東。諸葛玄不知是否個人的錯覺,總覺得大嫂的神情有點沉鬱。


    大嫂過世,宋氏成為大哥的後妻。後來大哥也過世,美麗的宋氏又成為未亡人,隻是這次換成諸葛家。然而諸葛家此時有一位正值善感時期的十九歲的瑾,令諸葛玄不由然產生新的恐懼。


    賢侄:


    你從小就有律己的優點,為叔很欣賞你這一點。也因此想給你一些建議,希望你現在不要操之過急,應該留在陽都服喪一年,這是人子之道,免得遭人非議。


    關於避難一事,徐州刺史陶謙掃蕩徐州黃巾賊有成,與當地士紳、豪族關係日善,當下還不至於有太大的戰亂。隻不過他的部下張闓殺了曹操的父親,恐遭曹操興兵報複。但曹操的兵力殺到徐州之前,必須先擊破強悍的青州黃巾賊。而這看來至少要一年的時間。


    然而,無論如何,喪事是人生大事,希望今年你能謹慎行事。為叔目下有無法離手的公務,不能返回陽都。這件公務可能要耗上一年的時光,希望你能耐心等到那時候。我也會另外寫信告知家族眾人,請求他們諒解,但還請你代為致意。


    寫完之後,諸葛玄歎了口氣。所謂一年無法離手的公務,其實隻是要留在荊州而已。


    就另一方麵來說,亂世也是出頭的好機會。現有數位英雄在逐鹿天下,許多人拿自己的一生賭他們中的一個人,諸葛玄也是這眾多人中的一人。在劉表麾下,聚集著許多和諸葛玄抱有同樣動機的人。對諸葛玄而言,他們就是競爭者。


    所謂競爭,便是要爭得劉表的肯定,盡可能爭取到最高職位。而要獲得肯定,就不能離開劉表的身邊。中傷是競爭的附屬品,萬一自己被中傷,就得盡快辯解。廣泛交際、多搜集情報亦屬必須,因此須留在荊州,尤其是其中心地——襄陽。


    “這也是為諸葛家。”


    諸葛玄並不覺得這是借口,而且堅信這乃理所當然的事。但在給侄兒信函上,並沒寫明這一點,隻說是重要公務。這並非欺瞞。


    留在此地,表明自己的存在,是當前題中應有之意。


    三


    孔明之父諸葛珪死於初平三年(192年)。


    時值黃巾之亂爆發的第八年,誅殺宦官事件發生的第三年。董卓乘首都混亂之際舉兵至洛陽,廢掉皇帝,攬權霸道。於是,因*黃巾軍而擁兵自重成為軍閥的諸將,遂將矛頭指向董卓。而軍閥聯盟的盟主,則是袁紹。


    兩年前,董卓焚燒洛陽,將甫滿十歲的獻帝移至長安,亦即所謂的遷都長安。但董卓自己則留在洛陽,以防諸將的攻擊。後來董卓之所以放棄洛陽,轉赴長安,乃因遭江南猛將孫堅攻破。孫堅隸屬於擁有自河南南部至江蘇一帶、地盤強大的袁術。


    孫堅攻入洛陽,時間在諸葛珪死前一年。董卓遠走長安之後,反董卓聯盟自然瓦解,變成群雄爭霸的局麵。原本身為反董卓聯盟盟主的袁紹,力量當然遠超其他英雄。他被推為盟主,並非隻是因為謀劃誅滅宦官,出身於東漢屈指可數的名門更是重要因素。東漢是看重家世的朝代,袁家至袁紹一代,是四代出任三公的名門。所謂三公,即司徒(丞相)、司空(副丞相)、太尉(國防部長)此三大國政首長。


    袁紹之父為曾任司徒的袁成;袁成之弟,即袁紹的叔父袁逢則官拜司空;袁逢之子袁術,和袁紹是堂兄弟。在群雄割據初期,冠絕群倫相互對立的兩大勢力,居然是袁紹和袁術兩堂兄弟,委實諷刺。


    比起堂兄袁紹,袁術相貌和才能都較為遜色,但時運不差。董卓廢帝,袁術避走於南陽(今河南南部),在此晤見猛將孫堅,收納其軍隊。


    孫堅當時為長沙郡太守,雖然參加反董卓聯軍,但並非出身名門,這在東漢有多不利,絕非後世的吾人可以想象。孫堅憑其果敢當到太守,已屬罕例。他曾因南陽郡太守張谘不肯提供軍糧,怒而殺之。出身名門的袁術就在此時來到南陽。孫堅一方麵想利用袁術名門的招牌,一方麵想賦予殺張谘一事的正當性,所以甘願為其部下。


    這種關係對雙方都有利,孫堅因此得以捷足先登洛陽,擊退董卓的大將、以勇猛著稱的呂布,董卓也不得不撤至長安。袁術成為孫堅的主君,掌握了南陽這一豐沃之地,進而統領其南方的富饒地域,可以和他一貫厭惡的堂兄袁紹別一別苗頭。


    “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沒什麽本領居然也……沒多久就要出紕漏了!”袁紹如此瞧不起堂弟。


    “袁紹算什麽東西?我的堂兄?沒這回事!袁家沒有這種貨色。他隻是胡亂假借袁氏的名諱罷了。這家夥奴才一個!”袁術一喝酒一定會如此叫嚷。


    袁紹和袁術其實是異母兄弟。父親袁逢在正妻未產子之前,妾已為其生子。而袁逢之兄袁成雖然有妻妾多人,卻生不出兒子。袁逢於是將妾生的兒子過繼給其兄袁成,此子即袁紹。因袁成為嫡係,袁紹遂成為繼承本家的長子。


    袁術為袁逢正妻所生,二人雖為親兄弟,但因各自繼承袁家不同的家業,卻成了堂兄弟,也造成“妾腹之子繼承本家”的不合常規的情況。


    “庶子有什麽好神氣的!”沒有什麽作為的袁術一直有反彈的情緒,一旦喝了酒,就更激動,無所顧忌地大叫:“他不是袁家人,是奴才!”


    這話當然會傳至袁紹耳中,袁紹當然不高興。沒想到如此“兄弟”,在東漢末年居然成了爭霸的對手。


    這是個分合激烈的時代。昨日的敵人可能是今日的朋友,也可能正好相反。例如,幽州(以北京為中心)之雄公孫瓚原本與袁紹通好,借此擴張勢力,但不久卻又與袁紹的敵人袁術結盟。《三國演義》的主角劉備此時就隸屬公孫瓚麾下。此外,徐州之主陶謙也靠向袁術。


    與此相對,而與袁紹連手的,有荊州劉表。此外,逐日嶄露頭角的曹操也隸屬袁紹陣營。後來,曹操滅掉袁紹一族,事實上,兩者曾經並肩作站。


    曹操會投入袁紹旗下,是因為徐州陶謙加入袁術陣營。曹操因父親為陶謙部屬所殺,一意複仇。仇敵陶謙既然跟隨袁術,曹操便選擇跟隨其對手袁紹。


    曹操之父曹嵩,在董卓作亂時避難於琅琊。由於貴為太尉,即使避難,行李也多達一百餘輛馬車。徐州陶謙授部屬張闓騎兵二百予以護送。但張闓覬覦百餘輛馬車上的財物,遂殺害曹嵩,奪財而逃。雖說陶謙好意派遣護衛,但父親被害的曹操認為責任完全在於陶謙。


    就在諸葛玄接獲其兄訃訊之前,發生了袁紹陣營的劉表大戰袁術陣營主將孫堅並將其殺死的大事。


    起先,劉表部將黃祖被孫堅擊破,襄陽遭圍,諸葛玄亦陷入包圍中。劉表命令黃祖夜戰,但將兵喪失戰意,再度戰敗。黃祖敗走峴山中,孫堅乘勢追擊。假如黃祖軍慘敗,則襄陽陷落,劉表勢必無法稱雄,諸葛玄也將不得不另覓依靠。但孫堅追擊至峴山時,為黃祖軍伏兵射殺,遺體留於黃祖軍中。孫堅部屬桓階充當軍使乞求歸還遺體,劉表答應,襄陽因此解圍,其險可謂千鈞一發。


    局勢終於緩和下來,否則諸葛玄可能兩三個月後就需要回到陽都也說不定。但是,長安陸續發生政變,局勢接下來會如何演變,無人可以預料。此時果敢、剛勇甚於孫堅的呂布出走長安,投靠南陽的袁術。


    在近鄰而對立的陣營中突然跑來這一位問題人物,襄陽的政情再度陷入緊張。緊張中勢必會出現各種狀況,諸葛玄為留意狀況發展,已無法離開襄陽。


    四


    在此必須說明呂布亡命事件的經過。


    董卓能在洛陽獲得權勢,說起來也是偶然。本來最熱衷誅滅宦官行動的是外戚何進(何太後之兄),但他因大意反而被殺。何進的部下欲進入宮殿,無奈宮門緊閉,因得袁術在南宮青瑣門放火才得以進門。當時袁術擔當虎賁中郎將(護送天子的近衛司令)。而袁紹率兵攻入宮殿,展開誅殺宦官的行動,則是在這之後。


    為數兩千名的宦官被殺,但中常侍(宦宦之長)和朝臣數十名擁皇帝和陳留王(皇帝之弟劉協)一起逃往城外。盧植、閔貢等人追至,中常侍投河自盡。皇帝一行人靠螢光南行,慌亂之際遇到率兵三千正要前往洛陽的董卓。董卓詢問發生何事,十四歲的皇帝說話連條理都說不清,九歲的皇弟陳留王則有條不紊地說明了事件始末。後來董卓廢掉皇帝,改立皇弟陳留王,便因為他覺得“這個稍微好一點”。


    董卓本來也是為*宦官而往洛陽的,但還沒到洛陽之前宦官就全被殺光了。眼看就要成為慢半拍的蠢將,沒想到居然意外地在途中撿到皇帝這張王牌。接著,他又廢掉皇帝,改立皇弟陳留王,借此加強自己對新皇帝的掌控權。


    董卓打的如意算盤是,日後逼自己所立的皇帝退位,取而代之。為展示權威,董卓更加獨斷專行,並嚴厲壓製諸將,試圖清掃任何可能妨礙計劃的人。諸將也心知肚明,袁紹、袁術和曹操都意識到自己危在旦夕,遂逃出洛陽。留在洛陽的袁氏家族則幾乎被趕盡殺絕。


    如前所述,袁術逃至南陽,收納在此相遇的孫堅為部將,令他進兵洛陽。


    董卓已轉往幼帝所在的長安,在這兒他是一手操縱皇帝的最高權勢者。他的專橫一如在洛陽時候。司徒(丞相)王允以下,朝臣皆對他不滿。他們打算拉攏董卓的部將呂布,刺殺董卓。


    據《三國演義》記載,此刻絕世美女貂蟬登場,迷住呂布的心竅,唆使他殺掉董卓。其實,對呂布這種人根本不需用這麽麻煩的方法,隻要曉之以利即可。他本來就是對主不忠的人,這之前他已有背叛的前科。


    呂布出身九原,位於現在的內蒙古。他本是並州刺史丁原的部將,頗受其信任,以武勇而聞名。丁原順應誅滅宦官的檄令,前往洛陽,不久卻與專政的董卓交戰,成為反董卓陣線的一將。但呂布為敵人董卓利誘,弑殺主君丁原,並奪取其兵。


    董卓唯恐遭這名可怕的男子背叛,便收呂布為義子。但父子的誓約對呂布幾乎沒什麽約束力,後來他即為王允所誘,輕易地殺害董卓。呂布獲得的好處,是被任命為奮威將軍,並受封為溫侯,得以參與朝政。


    然而,殺掉董卓之後,王允等朝臣卻做了錯誤的處置。呂布主張殺盡董卓的部下,王允反對,認為“他們無罪,不可殺”。


    這種做法應該是正確的,可是卻未能貫徹到底,就在位於河南的董卓部將李傕派遣使者到長安乞求赦免時,他們給對方的答複是:“一年恩赦二次,不符朝規。”不準所請。


    李傕走投無路,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其部下賈詡建議:“如果就此解散,連小官差都可以捉拿我們,倒不如大家一起往西直取長安,如此亦可一報董公之仇。如果長安攻不下來,到時候再解散也不遲。”


    李傕讚成此建議,便向西方的長安進軍。其時董卓一係的軍隊大多解散成小撮部隊落荒而逃,此刻看到李傕的大隊人馬出現,便紛紛加入。於是,李傕抵達長安時,兵力已增至十餘萬。


    長安攻防戰延續八日,負責防禦的呂布軍中的四川兵為攻擊軍內應,導致城門被攻破。一再背叛其主的呂布這回嚐到被背叛的滋味。呂布最後戰敗,率數百騎逃出城外,越過武關投靠南陽的袁術。


    呂布殺董卓是在四月廿三日,敗走則在六月一日,也就是說,王允掌握政權才一個多月,即被李傕等人所殺。此後長安落入李傕、樊稠、郭汜等董卓係的軍人手中,年幼的獻帝成為傀儡,情況和董卓時代毫無兩樣。


    袁術起先對亡命的呂布很優遇,因為董卓進入洛陽,以恐怖政策強行*時,袁家有二十名男女被殺,其中包括袁術之兄袁基、叔父袁隗。董卓對袁家而言,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呂布殺掉董卓,無疑是替袁家報了仇。袁術殷勤歡迎自屬當然,但對於呂布曾經殺害兩位主子的前科,袁術胸懷戒心也是當然。


    劉表所在的襄陽,和袁術作為根據地的南陽,相距僅一百多公裏。襄陽被袁術麾下的孫堅包圍,即在這段期間。因為發生孫堅被敗逃的黃祖軍射殺的意外事件,襄陽才得以安然無事。


    “可怕的是孫堅,乳臭未幹的袁術根本不足為懼。”


    劉表一直這麽說。他和袁術在洛陽屬同階層的子弟,從小就認識,因此很看不起對方。袁術這個人沒什麽內涵,但卻有出身名門的招牌,因為看上這塊招牌而撞進來的人當中,卻不乏厲害的人物。當然,這些人看中的不是袁術這個人,而是他身上所掛的招牌。以前孫堅如此,現在的呂布亦如此。


    孫堅自稱是《孫子》作者戰國時代兵法家孫武的後裔,但這在東漢時代的觀念中,並不算是名門。他年輕時代當過縣吏,名門子弟是不會幹這種差事的。他的出頭,是從擊退海賊開始,本來他就是具有海商氣息的武人。後來他總算學會了士大夫的身段。


    孫堅*董卓時,曾殺害荊州刺史王叡和南陽太守張谘,理由是他們不協助義軍,他所殺害的對象不像呂布的那樣,是自己的主子。正因為如此,呂布較孫堅更為可怕。


    差一點就被孫堅攻破城門的襄陽人,對呂布進入南陽可真捏了一把冷汗,——論凶暴,孫堅可比不上呂布。所幸,不久這種緊張氣氛即因呂布離開南陽而得以緩和。


    雖然呂布替袁家報了仇,但卻是惡名昭彰的弑主凶手,當呂布主子可是件要命的事。袁術當然小心提防。呂布也察覺袁術的戒心,換成他站在袁術的立場,也會想辦法盡快除掉這種危險人物。呂布所帶來的數百騎士兵,和主子一樣勇猛,但也一樣粗暴,襄陽附近便遭其掠奪。


    “不行,這會成為我被誅殺的借口。”猛獸般的呂布還是機敏的,他野性的本能嗅出自身的危險氣息,於是便整合手下,轉往東北,越過中原投靠河內太守張楊。


    呂布如風一般地來到南陽,又如風一般地離去,而襄陽則感受了這股疾風的餘威。


    河內的張楊本是丁原的部將,和呂布算是同僚。因此,呂布才亡命投靠。但雖說如此,張楊是丁原的部將,呂布便是其殺主的仇人。呂布這次投靠的對象,可以說也蠻危險的,不過,呂布並不在乎這點。


    任命張楊為河內太守的是董卓,因此張楊並沒有道義去庇護殺害董卓的呂布。長安的李傕也催促他把呂布捆送長安。這幹人不能與董卓相比擬,但卻依然能挾天子以令諸侯。


    “將我抓去賣給長安,比殺了我還劃算,一定少不了賜爵封位。”呂布故意譏諷昔日同僚,加以牽製,一邊伺機離開河內。張楊不愧為亂世一雄,並不至於為求生存而出賣舊友,呂布就料準這一點。


    “聽說呂布還想去投靠袁紹,擺出要人回報的嘴臉。”一天,諸葛玄向劉表請安,劉表告知他這件事。


    “大概去吹噓自己如何幹掉誰都殺不了的董卓吧?”


    “話說回來,諸葛先生,您認為袁紹會如何對待呂布?”劉表問。


    “大概寢食難安吧?這種燙手山芋,敷衍他一下,就會想辦法打發掉吧?”


    “我倒不這麽認為,”劉表自信滿滿地說:“袁紹既要與公孫瓚交戰,又要應付黑山賊等盜群,正需要剛勇的將軍。為免寢食難安,大概會讓他離開身邊,派他去打仗吧?當然一旦沒有利用價值,就會毫不留情地除掉他。”


    諸葛玄點頭讚同,其實他想的也是一樣。所謂“敷衍一下”也含有令他和盜*戰的意思,“打發”則包括殺掉的意味。


    “對了,有件事想麻煩先生,可否請先生出使長安?”劉表說。


    五


    劉表和皇室的關係雖遠,但還是沾上了邊。他號稱西漢景帝之子、魯王劉餘的後裔,隻不過劉餘還是武帝的異母兄。當時自稱和皇室是遠親的人必定有數萬人,孔明後來臣侍的劉備也是其中之一。劉備也號稱武帝庶兄中山王劉勝是其祖先。


    不過,比起劉備家貧得織席賣履,劉表可是生於山陽高平(今山東省)的名門,年輕時還被薦為郡內八俊之一,是身高八尺餘的彪形大漢。


    所謂“北有劉虞、南有劉表”,劉表還是有點來頭。而幽州刺史劉虞也和皇室有關係,他為人質樸,重視農政,政績良好。黃巾亂起,中原動蕩,據說仰慕劉虞之治,移住幽州的人有數百萬之巨。劉表亦有所悟,他拉攏荊州有勢力的豪族蒯越、蔡瑁等人,也有一番政績,許多人因此移住此地。諸葛玄也在此中。


    劉表繼被孫堅所殺的王叡之後,被任命為荊州刺史。


    州包括很廣大的地域,其中有郡,郡下有縣。實際負責行政的是郡,郡的首長叫太守。巡察諸太守及其下的縣令是否盡職的,則是州刺史。原來刺史並非地方行政長官,而是負責監察。起初和郡太守二千石俸祿相比,州刺史隻有六百石,但是後來刺史力量逐漸增強,兼為州中心地的行政長官,俸祿同於郡太守。至東漢末年,刺史不僅有行政權,還掌有軍權。


    劉表擔任荊州刺史,掌管襄陽地方的行政、軍事,形式上應巡察整個荊州,但政敵袁術的根據地南陽事實上也隸屬荊州,劉表的力量當然未及此。這個時代也有自稱刺史或太守的,但通常都是由實力者自行任命。


    兼有行政權和軍權的刺史,已不同於往昔的刺史,因此被改稱為“牧”。劉表正式的官名便是“荊州牧”。至於是誰任命他為荊州牧的呢?其實也無可追究。他是實力者,可以任命仰其鼻息者為太守或縣長,而不需聽人任命。


    不過,自封的總是難聽,州牧這種要職當然要天子任命才名正言順。因此,劉表派人出使長安,想獲取正式的派令。被選為使者的人即是諸葛玄。


    雖說隻是形式上的使者,但能被選上,可以說明受劉表重視。諸葛玄不回陽都而滯留襄陽,代價總算有了回報。


    劉表是實力者,乃天下周知的事實,天子隻是追認罷了。


    劉表正式獲得“鎮南將軍、荊州牧”頭銜,而且還被封為成武侯,得到爵位。


    長安則由董卓舊部屬掌握政權,此一幹人各自有所任命:李傕為車騎將軍,樊稠為右將軍,張濟為驃騎將軍。


    “諸葛先生,有賴您多觀察。”


    諸葛玄臨去長安前,劉表對他這麽說。言下之意當然是要他多觀察長安政情,回來好向他報告。諸葛玄回來之後,報告說:“現有三四個人在賣力扮演董卓的角色。李傕和郭汜較其他人好一些,兩者大概半斤八兩。不過兩人關係似乎不太好,彼此互有猜忌。兩人都各有人馬,想必亂說一通,似乎有內訌。”


    “兩個都是小人物。”劉表吐出一句話。


    “李傕並不為部下信賴。在下就曾在酒肆聽到他的部將抱怨挑錯主子。”


    “他的部下是楊奉、宋果這批人。信任部下,部下才會信任你,這是在上位的人該有的觀念。如果不信任自己的部下,那該相信誰呢?”劉表歎氣道。


    “李傕似乎寧可信任鬼神,也不肯信任部下。”


    據諸葛玄在長安的見聞,李傕經常找道士、道姑,招神降恩。據說李傕在朝廷省門外擺了董卓的牌位,經常拜祭。


    “我看李傕最後不是被部下背叛,就是和郭汜起衝突而喪命吧?依先生之見,他和郭汜可能重修舊好嗎?”


    “不,裂痕隻會加深,”諸葛玄回答,“郭汜的妻子嫉妒心極重,李傕家有美貌的侍女,她不讓郭汜去,甚至連李傕有事要和郭汜商量,刻意在家設宴招待,也遭到郭汜夫人拒絕。”


    “嘖!嘖!女人吃起醋來真可怕。”


    “女人看來柔弱,其實強悍得很呢。”


    諸葛玄霎時想起陽都美豔的大嫂。


    孔明的父親死去那年,連陽都也吃緊了。


    青州的黃巾軍入兗州,兗州刺史劉岱率兵*,反而吃了敗仗,賠上一條命。劉岱此次唐突出兵,乃出於前濟北國相鮑信的建議。後來鮑信等人迎接在東郡的曹操,擁立曹操為兗州刺史。曹操多次率兵和青州黃巾軍死鬥,交戰中曹操失去盟友鮑信。前後曆經半年的激戰,曹操終於製服了青州黃巾軍。


    《三國誌》記載黃巾軍被趕至濟北,全數投降,曹操得其戎卒(武裝兵)三十餘萬,男女百餘萬人,收其精銳,名為“青州兵”。


    其實這是和談。


    曹操在形式上隸屬於袁紹的陣營,但目標當然是尋求自立。他期望報父仇、平定徐州,進而稱霸天下,但現實上兵力並無法與袁紹和袁術相比。曹操心想當前為敵的黃巾軍有朝一日要能成為“我軍”該有多好,於是便想拉攏這支強盛的敵軍。


    至於黃巾軍方麵,也覺得與其一直被視為“賊”而四處流竄,倒不如投靠哪個英雄的陣營,過安定的軍隊生活。曹操和青州黃巾軍談攏,將之收納,時間是在孔明父親去世那年年底。


    兗州刺史劉岱戰死之後,朝廷派金尚接任,但曹操已自稱兗州刺史,並擊退前來就任的金尚。金尚隻好亡命投靠袁術。


    同年,揚州刺史陳溫死亡,袁紹令袁遺接任,但對立的袁術陣營卻派陳瑀為揚州刺史。於是兩位揚州刺史當然針鋒相對。袁術襲擊赴任途中的袁遺,袁遺敗走沛地,在此為部下所殺。


    消息傳至劉表所在的襄陽,時值諸葛玄自長安歸來不久。劉表召諸葛玄前來,說:“我現在也有能耐任命刺史或太守,想請先生選個地方當太守。”


    “這之前,在下有個請求。”


    “請說。”


    “故鄉的家兄過世,在下因事一直未能還鄉,家兄遺族也必須安置,所以能否暫時……讓在下告假三四個月?”


    諸葛玄心想:出使長安一事應該可以保住自己在襄陽的地位了,暫時離開荊州亦無妨。


    “沒問題,希望先生早日歸來。對了,順便請先生多注意天下形勢,譬如袁紹的動態,特別是曹操的動態。”劉表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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