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皇商一頭兒的買賣做慣了,姚掌櫃這番話聲音不高,卻說得斬釘截鐵、不容分辯,可竇占龍生在行商窩子,站櫃學徒三年,又給掌櫃的效力三年,穿了整整六年的"木頭裙子",手勤、眼勤、腿腳勤、腦子勤,一肚子生意經,擅長察言觀色,姚掌櫃臉色有變,雖隻在瞬息之間,卻也被他看在眼裏了,於是故意裹上棒槌,拱手作別∶"買賣不成仁義在,既是如此,我先告辭了!"姚掌櫃奇道∶"你上哪兒去?棒槌不賣了?"竇占龍說∶"我聽您的,去別的商號問問,如若價錢一樣,再賣不遲!"


    口北八大皇商的福茂魁赫赫有名,姚掌櫃年紀輕輕,能在商號中立住腳、自是下足了苦功夫,棒槌一經他的眼,立馬可以看出是幾品葉、什麽成色、值多少銀子,他斷定竇占龍手中的棒槌,必然是從深山老林裏抬出來的,外山的棒槌比不了,怎肯等閑放過?趕緊說道∶"兄弟,我的價錢已經給到腦瓜頂了,你賣給誰不是賣,何必舍近求遠?"竇占龍欲擒故縱∶"八大皇商收棒槌的價碼相同,我可以賣給您,也能賣給別人,那不該我自己做主嗎?我謝謝您了,咱後會有期!"說罷扭頭便走,這一下姚掌櫃可繃不住了,急忙伸手攔下∶"我懂你的意思了,你開個價我聽聽。"竇占龍伸出一根手指頭∶"一千兩銀子一斤。"姚掌櫃一聽價錢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個價錢太高了,如若我壞了皇商的規矩,我們東家饒不了我。''


    竇占龍不緊不慢地說∶"規矩是人定的,您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咱了多少錢?不瞞您說,倘若我單有這一棵棒槌,白送給您也不是不行,隻當我高攀一步,跟您交個朋友,可這一次我們背下山的棒槌足有五六十斤,個頭兒大小差不多,品相怎麽樣,您自己也瞧見了,值多少銀子您心裏還沒數嗎?一斤要您一千兩銀子,我占不著多大便宜,您是肯定吃不了虧。東家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怪您?我再給您交個底,我們山上還有大貨,這一次您多給幾個,明年我們還找您做買賣。"吃酒的望醉、放債的圖息,生意人見著利,一樣是走不動道兒。


    姚掌櫃低頭沉吟了一下,又對竇占龍說∶"咱倆頭一次打交道,你一無憑二無保,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說什麽來年還有大貨,到時候你卻不來了,讓我幹等你一年,那不成傻老婆等茶漢子了?"


    竇占龍聽出姚掌櫃動了心思,一臉誠懇地說∶"即便我們明年來不了,您這一次也是有賺無虧;如果說我又來了,咱一回生二回熟,到時候我還得跟您做買賣,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麵,您看行嗎?"姚掌櫃鼓著腮幫子說∶"甭提後話了,先說眼麵前的,你說你們的棒槌不是一斤兩斤,這麽大一筆買賣,我不敢替東家做主,你們帶著貨跟我跑一趟,到了商號再說。"


    竇占龍點頭應允,叫上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四個人背上裝棒槌的籮筐,隨同姚掌櫃去往商號。山貨集對麵的整條街都是商號、貨棧,層樓疊院,鱗次櫛比,當中一家正是福茂魁,青磚灰簷一溜兒門麵房,院子裏靠牆根兒搭著葦子棚,各色人參、鹿茸、皮張、藥材堆積如山。一行人走入後堂,自有小夥計過來伺候茶水。姚掌櫃請出大東家、老掌櫃,讓竇占龍他們亮出棒槌。大東家人稱範四爺,瞅見幾十棵棒槌齊刷刷碼在八仙桌上,不由得看直了眼,以往不是沒見過此等品相的棒槌,但一次見這麽多也不容易,想都沒想,立馬吩咐櫃上逐一過秤,歸攏包堆總共五十七斤棒槌。


    範四爺大人辦大事、大筆寫大字、當場拍板做主,按照竇占龍開出的價碼一千兩銀子一斤收貨,由賬房先生取出銀票,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共是五萬七千兩的銀票,但是得額外扣下一部分。海大刀他們也明白,鎖家門在口北遍地眼線,誰也惹不起。雙方無論做了多大的買賣,都得按成三破二的老規矩,交給鎖家門乞丐一份地頭兒錢,不敢有半點隱瞞!


    銀貨交割已畢、買賣雙方都挺痛快,尤其是範四爺,多少年沒見過這麽齊整的大貨了,帶到京城一轉手,盡可打著滾兒地賺錢,他這一高興,非得留竇占龍他們吃晌午飯不可。四個人嘴上客氣著,


    心裏頭可沒有不樂意的,吃什麽喝什麽尚在其次,能跟福茂魁的大東家坐在一桌,尋常人想也不敢想啊。


    大商號裏常年雇著廚子,範四爺吩咐下去,擺設一桌上等酒菜,不到半個時辰,也就備妥了。主家道了一聲"請",竇占龍等人起身入座。範四爺居中,二掌櫃三掌櫃作陪。有錢的皇商家裏吃飯,講究個精致特別,口北連著邊塞,沒什麽出奇的菜品,家裏富裕的也就是涼熱八大碗,無外乎大魚大肉。範四爺這兒不一樣,人家在京城、江南都有生意,一年隻在口北待四個月,做完了買賣就回去,吃慣了精糧細做的東西,這邊的粗食入不了眼。因此這桌上您看吧,,一水兒的蘇幫菜,鬆鼠鱖魚、碧螺蝦仁、蟹粉豆腐、響油鱔糊、姑蘇鹵鴨、銀杏菜心、蜜汁火方、蒸糟魚、醃篤鮮、櫻桃肉、西瓜雞,主食有蔥油拌麵、鬆子燒麥、鮮肉灌湯包,每個人眼前的小蓋碗裏是清燉獅子頭,喝的是楊梅酒。


    菜色講究,用的碟子和碗也上檔次,景德鎮定燒的青花玲瓏瓷,晶瑩剔透、又細又輕,托在手裏不壓腕子,底部皆有"福茂魁"的字樣。慢說海大刀這夥土得掉渣兒的山匪,在保定商號裏當過學徒的竇占龍也沒見識過。


    酒桌上說的聊的,當然全是客套話外加買賣話。竇占龍能說會道,應付場麵遊刃有餘,其餘三個山匪卻插不上嘴,正好甩開腮幫子狠吃猛造。怎奈這桌上的酒菜雖然精致,卻多是"南甜"口味,他們常年鑽山入林,吃慣了獐孢野鹿,此等食不厭精的細菜,開頭吃幾口還行,越往後越覺寡淡,吃著不解恨。端著酒杯喝上一口,也是酸不酸甜不甜的,沒個酒味兒,三錢的酒盅又小,這得喝多少才過得了癮?索性倒在大碗裏喝,怎知青梅酒品的是滋味兒,乍一喝不如燒酒烈,後勁卻也不小,三個人各自灌下幾碗,不知不覺上了頭。


    老索倫和小釘子還有點自知之明,當著人家大東家,喝多了也不敢胡言亂語。海大刀則不然,越喝話越多,以酒遮臉兒,哪還管什麽規矩禮數,過去跟範四爺勾肩搭背、噴著滿嘴的酒氣說∶"四哥,我瞅出來了,你是個敞亮人兒,以後你兄弟我的貨誰也不給,全給四哥你留著!"竇占龍在旁看得直喝牙花子,範四爺設宴款待,隻是衝著貨來的,咱們這幾塊料給人家牽馬墜蹬也嫌磕砂,怎敢稱兄道弟?


    範四爺到底是大買賣人,有城府有肚量,敬了海大刀一杯酒,客氣道∶"得嘞,以後我們指著您發財了。"這話其實不怎麽中聽,多少透著幾分挖苦人的意思,海大刀卻信以為真,嚷嚷著要挖出七杆八金剛賣給範四爺。竇占龍怕海大刀酒後失言,趕忙敷衍幾句,岔開了話頭兒。


    辭別範四爺和姚掌櫃,竇占龍等人揣著銀票回到大車店,直睡到掌燈時分,又出去找了地方接著喝酒,這筆買賣不僅油水足,而且是一家通打,沒費什麽周折,全憑竇占龍一張嘴兩排牙,能不高興嗎?晌午範四爺請他們那頓小碟子小碗的,油水太少,沒吃過癮,如今有了錢,當然得犒勞犒勞肚子,那真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從沒這麽痛快過。


    海大刀說∶"多虧舍哥兒,帶俺們找到棒槌池子,又賣了那麽多銀子,否則白耽誤一整年了,所以說這幾萬兩銀子,該當四人平分。"竇占龍做成了買賣,心裏頭也高興,跟三個山匪推杯換盞盡興暢飲,卻不敢多說少道,也不敢提分銀子,擔心山匪喜怒無常,此刻說定了平分,等酒勁兒過去一變卦,來個翻臉不認人,那他可活不成了。


    於是衝三個山匪一抱拳∶"萬萬不可,你們的銀子我一兩也不能拿!為什麽呢?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沒有你們三位搭救,我早在山裏凍死了……"小釘子口快心直沒有彎彎腸子,擺手打斷竇占龍的話∶"別整那沒用的了,誰還能嫌銀子燙手?你是不是擔心拿了銀子,俺們仁謀財害命,一刀插了你?"竇占龍被他說破了心思,臉上變顏變色,不知如何回應。海大刀勸了他一碗酒,又說∶"你把心揣肚子裏,俺們不能幹那個喪良心的事,更不敢壞了參幫的規矩,這銀子準得有你一份!"


    小釘子點頭道∶"對,棒槌池子是你舍哥兒找的,貨也是你舍哥兒賣的,怎麽能沒你的份呢?傳講出去,我們哥們兒可太不仗義了,往後還咋在關東山立足?"寡言少語的老索倫也對竇占龍說∶"該分你的銀子你隻管拿著,來年咱還得賣棒槌,少了你可不成!"三個人好說歹說,竇占龍執意不肯。海大刀一瞪眼∶"行了,別他媽磨嘰了,如若你看得起俺們仁,咱就磕頭拜個把子,從今往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再推三阻四的,那可冷了兄弟們的心!"竇占龍心頭一熱,抱拳說道∶"承蒙三位哥哥不棄,我竇占龍求之不得!"


    幾個人到屋外堆土為爐,插草為香,衝北磕頭拜了把子。海大刀是大哥,老索倫排第二,小釘子是老三,竇占龍歲數最小,當了老四。四個人當場平分銀票,一人得了一萬多兩。口北人多眼雜,不宜久留,海大刀等人準備去關外貓冬,竇占龍心裏惦念著姐姐姐夫,要帶著銀票回老家。四個結拜兄弟當晚喝了個天昏地暗,轉過天來灑淚而別,說定了來年此時,再到口北賣棒槌!


    第六章 竇占龍買驢


    竇占龍跟三個山匪在口北趕集賣棒槌,分到手一萬多兩銀票,一時間歸心似箭,恨不能肋生雙翅,趕緊飛回竇家莊。別過三個結拜兄弟,自去牲口市買下一頭腳力最好的毛驢子、腿粗蹄碩、膘肥體壯,一身的灰毛,白眼圈,白鼻子,看著挺招人稀罕。他騎著這頭灰驢,曉行夜宿往家趕。那麽說竇占龍發了財,為什麽不買寶馬良駒呢?扳鞍認蹬、催馬揚鞭,夜行八百、日走一千,那多痛快?


    話是沒錯,無奈從小到大沒騎過馬,不會騎馬的騎不了幾步就能把屁股磨破了,而且常言道"行船走馬三分險",不會騎的愣騎,萬一掉下來,說不定還得摔個骨斷筋折,丟人現眼得不償失。小毛驢子不一樣,性子沒那麽烈,喂飽了料不會輕易犯倔,雖說比騎馬慢了點兒,那也比走著快多了。


    一日三,三日九,路上無書、單說竇占龍來到樂亭縣城,先買了一對柳條筐,當中拴上繩子,搭在驢背上,走到最熱鬧的十字街,記起自己十四歲那年,竇老台帶他進城取麻杆、火紙、腰牌,如今那個賊頭兒、冥衣鋪的裁縫、當鋪兩個掌櫃,還有騎驢憋寶的竇老台,均離世已久,而綢緞莊、飯莊、澡堂子卻仍是舊時模樣,忍不住歎了口氣。他給姐姐春花、姐夫朱二麵子采買禮物,出去這麽多年,不可能空著兩隻手進家門,什麽好吃的好喝的,衣服鞋帽、綾羅綢緞.女人用的鵝蛋粉、冰麝油、梨花口脂、熏香餅子……大包小裹在筐裏塞冒了尖,這才往東邊溜達,打算出東門回竇家莊。走著走著路過一戶人家,聽到有人在屋中破口大罵,高門大嗓鬧騰得挺厲害,門前圍著不少看熱鬧的。


    竇占龍聽叫罵聲耳熟,那套罵人的詞兒也熟,似乎是姐夫朱二麵子,趕緊擠過去問個究竟。有看熱鬧的告訴他∶"這家衝撞了穢鬼,請來一位管橫事的罵邪祟。"竇占龍挺高興,心說甭問,十裏八鄉能罵得舌頭開花兒的沒別人,請的準是朱二麵子,我可見著家裏人了!


    等朱二麵子罵完了,從主家領了犒賞出來,竇占龍立刻迎上前去。倆人照了麵均是一愣,朱二麵子手中攥著半根白蠟杆子,身上的褂子又髒又破,胳膊賽麻杆兒,肋條像搓板兒,也沒梳辮子,頭發散在腦後,黏成一綹一絡的,臉上髒得沒了麵目,當要飯花子也嫌埋汰。竇占龍心頭一沉,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為什麽呢?朱二麵子不是光棍兒,家裏有媳婦兒,常言道"妻賢夫禍少",有春花守家做活兒,過得再貧苦,也不至於讓他這麽寒穆,肯定出事了!


    竇占龍當初離家時才十四歲,如今長大成人,穿著打扮也比過去體麵多了,朱二麵子愣了半天才認出來∶"哎喲,舍哥兒啊!"說著話一把抱住竇占龍,哭天搶地大放悲聲,引得圍觀的老百姓指指點點。


    竇占龍更慌了,忙問出了什麽事。當街不是講話之所,朱二麵子將竇占龍拽到偏僻之處,咧著大嘴哭訴道∶幾十年前竇家莊鬧過匪亂,當地人被關外的刀匪嚇破了膽,事後為圖自保,或出錢糧或出人力,高築壁壘,深挖壕溝,鄉勇團練晝夜巡邏,前緊後鬆地折騰了幾年,也就漸漸懈怠了。怎知去年臘月裏的一天深夜,突然闖來一夥刀匪,青布罩麵手持利刃,如狼似虎一般,不知哪兒來那麽大的仇,不搶錢專殺人,不問青紅皂白,從村頭殺到村尾,不分男女老少,連懷抱的孩子也不放過。經此一劫,整個竇家莊隻有三五個命大跑得快的逃了出去,其餘的人全死了,春花也在其中,


    刀匪臨走時又放了一把火,把竇家莊燒成了一片火海。合該著朱二麵子命大,當天在外胡混,酒醉未歸,才僥幸躲過一劫。後來由地方上派人,在瓦礫堆扒出許多燒焦的屍骸,也分不清誰對誰了,隻得埋在一處,造了一座"竇家大墳"。刀匪二次血洗竇家莊,震動了京師,無奈這幾年兵荒馬亂,摁倒葫蘆起了瓢,顧頭顧不了髒,隻要不是扯旗造反占據州府,朝廷上根本管不過來,虎頭蛇尾地追查了一陣子,結果又是個不了了之,反正死的都是老百姓。朱二麵子自此無家可歸,流落到縣城與乞丐為伍,吃殘羹住破廟,偶爾管上一場橫事,混一個醉飽,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一天是一天。


    竇占龍聞聽經過,如遭五雷轟頂,又似涼水澆頭,他心裏一清二楚,關外的刀匪不可能平白無故來關內殺人放火,想必在鯉魚宴上,白臉狼認出他是老竇家的後人,意欲斬草除根,怎知他跑得快,派出圍狗也沒咬死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吩咐手下刀匪過海,二次血洗竇家莊。他去了一趟關外,本以為該讓姐姐姐夫享福了,到頭來不僅坑害了自己家裏人,還連累了竇家莊男女老少幾百口子,那些人對他再刻薄,論著也是同宗同族,除了叔叔大爺就是兄弟姊妹,最可憐姐姐春花,癱在床上晝夜操勞,吃了一輩子苦,臨了兒連屍首也沒落下!


    他心似刀絞,春花這個大姐,在他心裏比親娘還親,跟著朱二麵子去到竇家莊,跪在竇家大墳前大哭了一場,把買給他姐姐的東西全給燒了,鼻涕一把淚一把說盡了心裏話,又低頭看了看雙手,剪開肉蹼的疤痕猶在,想不到當年一別,竟是今生最後一麵,自己暗暗尋思∶"我竇占龍不報這血海深仇,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可該怎麽報仇呢?我是掙了一萬多兩銀子,不過與白臉狼的財勢相較,仍屬天地之差,那廝又有寶刀護身,明槍暗箭傷不了他,我得發一個不敢想的財,才能對付白臉狼!"


    竇占龍當年打下鐵斑鳩,聽信了憋寶客的一番話,進獾子城胡三太爺府取寶,不僅沒拿到天靈地寶,還險些讓林中老鬼害死,一晃過去了七八年,竇老台留下的鱉寶仍揣在他身上,一直沒舍得扔,可也不敢用,因為他們家有祖訓,不許後世子孫憋寶,以免變得越來越貪,凡事隻見其利不見其害,且遭鬼神所忌,不會有好結果。


    騎黑驢的竇老台是什麽下場,竇占龍全看在眼裏了,至今心有餘悸。可有一節,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的貪心能有多大?拿到一次天靈地寶,十輩子享用不盡,吃得再好,無非三個飽兩個倒,躺著不過是一張床,倒頭也不過埋一個坑,縱然一天換八套衣裳,件件綾羅綢緞、錦衣輕裘,一輩子能穿多少?憋寶的怎麽會越來越貪呢?竇占龍一向精明,總覺得祖上不會平白無故傳下這個話,憋寶的竇老台也不是省油的燈,蔫兒裏頭藏著壞,有很多話故意不說透,其中指不定埋了什麽禍端。憑著竇占龍自己的本事,幹買賣走正道,一樣發得了財,去年被白臉狼追殺,困在深山老林中走投無路,眼瞅著要凍死了,他也沒敢將鱉寶埋入脈窩子,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為了殺白臉狼報仇,哪還顧得了那麽多?


    竇占龍打定主意,與朱二麵子找了一個落腳的地方,趁著夜半三更朱二麵子鼾聲如雷、他溜出門去,拿短刀割開脈門,埋入鱉寶。當年他拿寶蛋洗過眼,能夠觀風望氣,隻不過不會憋寶之術。而今身上有了鱉寶,前一位憋寶人的所見所識,他已悉數了然於胸,其中的秘密,足以使他膽戰心驚,卻也有了收拾白臉狼的計策。


    二人又在縣城中逗留了數日,那天竇占龍叫上朱二麵子,倆人去到酒樓,點了一桌子雞鴨魚肉,外加一壇子高粱酒。等朱二麵子吃飽喝足了,竇占龍對他說∶"我竇占龍不是從前任人欺負的舍哥兒了,你是我家裏人,也是這世上唯一還跟我有牽連的人,雖說我還有倆姐姐,但是早斷了道兒,她們不認我,我也不想見她們。以後你就跟著我,我吃肉絕不讓你喝湯,將來咱找個好地方一待,下半輩子什麽也不用幹。"


    朱二麵子活了半輩子,從沒見過這麽多好酒好菜,掄起筷子來吃了個十分醉飽,舌頭都短了∶"舍哥兒啊,你發財了,真沒白長那兩隻抓寶的龍爪子!可惜你姐命苦,沒等到跟著你享福的這天…"一邊說一邊擠眼淚。竇占龍掏出一張銀票,上麵是一千兩紋銀,告訴朱二麵子∶"你拿上這個,別在樂亭縣混了,換個地方躲一陣子,等我給咱家報了仇再去找你。據我所知,血洗竇家莊的匪首,人稱白臉狼,把持著關外參幫,年底下他會去口北貓冬,正是殺他的機會!"


    朱二麵子看見銀票眼都直了,搶過來揣在懷裏,嘴上卻說∶"你看這事鬧的,我是你姐夫,看著你長大的,還得拿你的錢,這多不好意思,那個……你……你怎麽知道匪首叫白臉狼?"竇占龍壓低了聲音,將在觸魚宴上遇到白臉狼一事說了常言道"酒壯慫人膽,飯長窮人氣",朱二麵子讓那二兩酒鬧的,拍著桌子叫嚷∶"合著你讓我當縮頭王八去?我告訴你一句話,老娘兒們的褲衩子-—門兒都沒有,我得跟著你!從前我罵陣你助威,今後我給你牽馬墜蹬搖旗呐喊!什麽他媽的白臉狼青臉狗,我朱二麵子正愁這一嘴爐灰渣子沒地方倒呢!"竇占龍身邊也缺個幫手,加之又拗不過朱二麵子,隻得應允了。


    轉過天來,二人去冥衣鋪買了全套的紙活,又到竇家莊墳前祭拜了一次,竇占龍燒罷了冥紙黃錢跪在地上,向竇家大墳中的幾百條冤魂禱告∶"望各位在天有靈,保佑我二人誅殺白臉狼!"然後磕了四個響頭,兩個人一頭驢,結伴離了故土。白臉狼是關外殺人如麻的匪首,如今財雄勢大,出來進去前呼後擁,哪個都不是善茬兒縱然沒有寶刀護身,竇占龍也近不了前,所以在去口北之前,得先找一件天靈地寶。


    他從裕褲裏掏出賬本,果如竇老台所言,埋了鱉寶上麵的字全看明白了,賬本原是一冊寶譜,記載著諸多天靈地寶的出處,具體在什麽地方,又該何時顯寶,如若機緣未到,去了也沒用。翻來查去,得知江南有一件地寶!


    竇占龍顧不上路途遙遠,帶著朱二麵子一路往南,有路騎驢,遇水乘舟,非止一日,來到蘇州地界。蘇州城乃是吳國古都,依山傍水、鍾靈毓秀,城內河街相鄰、水陸並行、巷弄交錯、各式亭台園林遍布,俯瞰形同一副棋盤。


    朱二麵子早有耳聞,蘇州城可了不得,乃是江南富庶地、自古溫柔鄉、白日裏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夜裏則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出了名的紅塵之地,有的是秦樓楚館。他拽著小灰驢緊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跟竇占龍念叨∶"舍哥兒,你可能不知道,姐夫得給你說道說道,我聽人講過,姑蘇城的班子天下聞名,跟咱北方的娼窯妓院不一樣、人家這兒的姑娘甭提多水靈了,說的都是吳儂軟語,這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單俊俏,什麽吟詩答對、琴棋書畫、彈唱歌舞沒有不會的,哎喲嘿,唱得人全身發酥,從腦瓜頂麻到腳指頭啊。如今咱爺們兒腰裏有錢了,姐夫說什麽也得帶你開開葷!"


    竇占龍沒搭理他,也沒有進城的意思。朱二麵子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見竇占龍不吭聲,不敢再接著往下說了,閉著嘴灰溜溜地跟在後邊。


    兩個人又往前走了一程,天將傍晚,來到郊外一間豆腐坊前,小店已經上板了。竇占龍過去叫開門、自稱是外來的行商、問能否付二兩銀子,跟您店裏搭個夥尋個宿?開豆腐坊賣豆腐的是夫妻二人,兩口子倒是熱心腸,趕緊招呼客人進屋。丈夫將灰驢牽到後頭飲水喂料,妻子忙裏忙外地張羅吃喝,不多時擺了一大桌子飯菜。朱二麵子往桌上一看,嘿!菜色倒是齊整、一水兒的豆腐,小蔥拌豆腐、咕嘟豆腐、豆腐丸子、炒豆腐幹、豆腐渣餅子、熬豆腐湯,還有一小碟臭豆腐。兩口子又搬出半壇子燒酒,四個人圍坐一張炕桌上吃飯。


    二兩銀子換一桌子豆腐宴可是綽綽有餘,賣豆腐大哥卻耷拉著腦袋愁眉不展,他媳婦兒也是一張苦瓜臉拉得老長。竇占龍沒說什麽,朱二麵子不高興了,撂下手中筷子,噉著牙花子問道∶"我是短了你的酒錢,還是短了你飯錢?你瞧你們兩口子這滿臉的苦相,夠他媽十五個人瞧半個月的,怎麽著?嫌爺吃得多是嗎?"


    賣豆腐大哥強顏歡笑∶"不是不是,你們給的隻多不少,要不是二位來了,我夫妻倆哪舍得這麽吃喝。"朱二麵子大惑不解∶"就這一桌子豆腐還叫舍得吃?你們兩口子死眉塌眼的給誰看呢?"賣豆腐大哥歎了口氣∶"啊喲,跟你們沒關聯,是讓驢鬧的!"朱二麵子一愣,以為是說竇占龍騎來的那頭灰驢,他如今跟著財主,底氣也足了∶"你也忒小氣了,一頭驢吃得了多少豆子?你隻管敞開了喂,明天我們再多給你銀子!"


    賣豆腐大哥連連擺手∶"你別多心,怪我沒說明白,我可不是說你們那頭驢。你也曉得,豆腐坊少不了拉磨的驢,前一陣子,我們家那頭老驢死了,我在牲口場上相中一頭驢,脊背一條線,髒錘似鴨蛋,一身黑毛賽緞麵,方圓百裏,何曾見過這麽好的牲口?我以為遇上寶,一咬牙掏二十兩銀子買回來,指望它多幹活兒。頭幾日好得很,歡歡實實地拉磨,一踩一個坑,轉磨不用鞭子趕,不套籠頭也不偷嘴,一麻袋圓鼓實墩的黃豆,一晌午就給你磨完了。我們夫妻倆拿它當寶貝疙瘩,天天下半晌放它出去,在漫窪野地裏撒歡打滾兒,回來給它洗刷得幹幹淨淨,再拿一筐籮高粱拌黑豆,提一桶清清涼涼的井水,伺候它吃飽飲足,臨熄燈前還額外多加一頓草料。


    怎知過了沒多久,那天早上,我去給它添料,卻見它周身上下濕答答的,鼻孔中呼呼喘著粗氣,腰也塌了,站都站不穩了。鄉下騙牲口的慣會給牲口瞧病,請人家來看過,沒瞧出個所以然,還白送了二斤豆腐。此後一個多月,天天如此,這驢累得幹不了活兒,油緞似的一身黑毛也擀氈了,兩眼無精打采,耳朵都快立不起來了。可把我們急壞了,越琢磨越奇怪,有心夜裏出去瞧瞧,您猜怎麽,驢沒了!院牆也攔不住,鬼知道它怎麽跑出去的!我夫妻倆找了大半宿,到處尋不見,可到天亮之前,它又自己溜達回來了。白天拉不了磨,吃得可比過去還多!"


    朱二麵子幸災樂禍地說∶"驢跟人一個德行,肯定是半夜跑出去會母驢了,夜夜不閑著,泄了元氣,能不累嗎?"賣豆腐大哥聽完更愁了∶"我也是這麽合計的,可又掐不準這畜生幾時去幾時來,攔也攔不住,照這麽下去·……隻能牽去下湯鍋了!"


    竇占龍從頭聽到尾,眨巴眨巴夜貓子眼,一句話也沒說。當天夜裏,他和朱二麵子住在西屋,側臥在炕上假寐。待到夜靜人深,朱二麵子早已鼾聲如雷。竇占龍悄默聲地蹬鞋下炕,從屋子裏溜出去,躡手躡腳來到屋後的驢棚,但見那頭驢,粉鼻子粉眼四隻白蹄子,支棱著兩隻長耳朵,渾身黑毛,脖子上掛著一串亮晶晶的銅鈴,竟是竇老台的黑驢!


    當年他和竇老台騎著黑驢去縣城,一晃過去了那麽多年,黑驢齒口未變,也沒見老。黑驢也似認得竇占龍,衝他打了個響鼻,不住地點頭。竇占龍心裏有數了,這是一頭寶驢,半夜跑出去必有蹊蹺,當即蹲在一旁守著。


    約莫三更前後,黑驢將頭晃了幾晃,甩脫了韁繩,轉出驢棚,縱身躍過籬笆牆。說來可怪,如若是隻狸貓,慣於躥高縱矮,越牆而過如履平地,可誰見過驢會這一手兒?竇占龍卻不以為怪,推開院門追了上去。黑驢順著土道,嗒嗒嗒一個勁兒往前跑,竇占龍緊著在後頭攆,追出二裏地,進了一片荒墳。


    黑驢突然不跑了,搖晃著腦袋,一圈一圈地原地打轉,如同拉扯著一個看不見的沉重磨盤,嘴裏頭吭哧吭哧的,顯得格外吃力,圍著這條磨道,在地上踩出一圈驢蹄子印,地底下隨之傳出轟隆隆的響動。黑驢往左轉了幾十圈,又往右轉了幾十圈,直累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渾身冒熱氣,到最後精疲力竭,再也轉不動了,這才掉頭往豆腐坊走。竇占龍點上煙袋鍋子,一邊噴雲吐霧,一邊盯著黑驢打轉的地方瞅,看罷多時,斷定了墳中有寶,而且快被黑驢拉上來了!


    竇占龍並未草率行事,回到借宿的豆腐坊,進屋躺到炕上蒙頭大睡。轉天一大早,豆腐坊兩口子端出豆漿、豆腐腦兒、過了油的豆餅子,招呼他們吃早飯。朱二麵子胡亂吃了幾口,抱怨豆腐坊夥食不行,上頓豆腐下頓豆腐,非吃軟了腿不可,吵吵嚷嚷地要走。竇占龍讓他別急,去到院子裏,叫住賣豆腐大哥∶"今兒早上我見著您家的驢了,我也是莊戶人出身,沒少跟牲口打交道,說句不該說的,您這頭黑驢已經拉胯了,指不定哪天就完了。"


    賣豆腐大哥唉聲歎氣∶"合該我倒黴,驢要是死了,二十兩銀子可就打了水漂。有道是''人生三大苦,撐船打鐵賣豆腐'',我五更起三更睡,做點小買賣糊口,得賣多少豆腐才能掙二十兩銀子?"憋寶的不能胡說八道,以免出口成讖,竇占龍也恐失言招禍,事先擬定了一套說辭∶"我瞧出來了、您是夠為難的,可也巧了,我認得此驢,當初是我一位故交的坐騎,沒拴住跑了,估計是落在牲口販子手中,又讓您買了。我這個人念著舊交,不忍見此驢下了湯鍋。咱這麽著行不行,您不是二十兩銀子買的嗎?我也拿二十兩銀子,您把這頭驢讓給我,牽出您的豆腐店大門,不論它是死是活,均由我來兜底。"


    賣豆腐大哥高興得直搓手∶"我沒聽錯啊?你真要出二十兩買這頭黑驢?那你可是行善積德了,往後還得發大財!"竇占龍怕他反悔,立馬取出銀子拱手奉上∶"我借您吉言了!"又額外給錢,買了兩麻袋喂牲口的高粱拌黑豆,招呼朱二麵子,一人牽上一頭驢出了村子。


    書中代言∶竇占龍乃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騎著黑驢走南闖北,總是以十幾二十倍的價錢,買下老百姓家中用不上的破東爛西。很多不知內情的人,就說竇占龍是給窮人送錢的財神爺。實則不然,勾取天靈地寶,沒有寶引子不成,竇占龍一雙夜貓子眼,能夠目識百寶,又長了兩個拿寶的龍爪子,別人看不上的破東爛西,落到他手上卻有大用。


    閑話不提,隻說竇占龍身上埋著鱉寶,黑驢也把他當主人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朱二麵子可看不過去了∶"舍哥兒,我這當姐夫的得說你兩句了,不是我鹹吃蘿卜淡操心,二十兩銀子,就買這麽一頭破驢?心善咱也不能這麽糟蹋銀子啊,這一次就這麽著了,往後我可得替你管著錢!"竇占龍也不隱瞞∶"你沒瞧出來嗎?這是竇家莊老饞癆騎的那頭黑驢。"


    朱二麵子眯縫著一隻眼,使勁看了半天∶"老饞癆死了多少年了?驢比他活得還長?"竇占龍道∶"此驢非比尋常,它能識寶。"朱二麵子大惑不解∶"聽說過憋寶的人,可沒聽說過識寶的驢。"竇占龍嘿嘿一笑∶"好戲還在後頭你不必多問,有你開眼的時候!"


    二人暫住到河邊一個廢磚窯中,給黑驢飲足了水喂飽了料,踏踏實實歇了一天。夜半三更,黑驢仍去那片荒墳轉磨,累得呼哧帶喘、渾身是汗,直到再也轉不動了,這才掉頭折返。竇占龍和朱二麵子由始至終跟在後頭,一連七八天,竇占龍倒不覺得困乏,可把朱二麵子熬得夠嗆,鼻翅兒也扇了,耳朵邊兒也幹了,下巴都聾拉了,看著比那頭黑驢還慘,再也沒心思說風涼話了。直到這一天半夜,黑驢轉來轉去,累得兩肋直呼扇,但見那片空地上,隱隱約約透出一道道金光,竇占龍覺得差不多了,低聲告訴朱二麵子∶"墳中埋著個金碾子,正是我要找的那件地寶,一挖就沒了,隻有讓識寶的黑驢,接連拉上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拽出金碾子…"


    話沒說完,忽聽轟隆隆一聲響,黑驢從地底下拉出一個閃閃發光的金碾子,僅僅海碗大小。朱二麵子大失所望∶"這也忒小了!"竇占龍沒吭聲,疾走幾步,上前拿了金碾子,放入憋寶的裕褲。至於他心裏怎麽想的,下一步怎麽走,到了口北如何布置?如何去殺白臉狼?不僅不能跟朱二麵子說,跟誰他也不能說,其一是怕合夥之人有二心,再一個憋寶為鬼神所忌,一旦讓它們聽了去,免不了使壞作梗,因此一言不發,隻是心中暗暗得意∶"天助我得了金碾子,外帶著一頭寶驢,真可謂如虎添翼,去口北殺白臉狼,又多了三分把握,不過單有金碾子可不夠,至少還得再找一件鎮物,方可破了白臉狼的寶刀!"


    竇占龍和朱二麵子一人騎著一頭驢,連夜來到蘇州城下,等到天亮,早放行人,由打西南角的盤門入城。城中水路縱橫,舟楫繁忙,人隨水走。一早上天陰雨濕,男子頭戴鬥笠,女子打著花綢傘。一座座雕欄玉砌的拱橋、古樸簡約的石板橋連通著河道,望不盡的彌蒙煙柳,屋頂、樹梢、花草上到處汪著水珠,橫鋪的石板路上,也積著薄薄的雨水。


    兩人在沿河小巷的一家客棧落腳,花木扶疏的園子,白石鬥奇,綠竹婆娑,當中矗立著一幢樓閣。店夥計將驢牽到後院牲口棚,又引著兩人來到樓上天字一號客房,裏外間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


    蘇州手藝人獨具匠心,屋內的桌凳幾架、盤匣煙具、提籃鏡箱,件件古雅雋美,色澤光潤渾厚。推開窗子往樓下看,低欄曲檻,亭台瀟灑,水光倒影之間,襯托著江南獨有的深邃氣韻。


    竇占龍放下行李,安頓已畢,帶著朱二麵子穿街過巷,走馬觀花。


    蘇州城裏好吃的、好玩的去處太多了,街上有的是茶樓酒肆,耳畔傳來彈詞評話,唱的是《三笑姻緣》《珍珠塔》《白蛇傳》。二人遊罷了虎丘,來到鬆鶴樓吃飯,正宗的蘇幫菜,芙蓉蓴菜、雪花蟹鬥、蘇扇菜心、蟠桃蝦仁、鳳尾拌龍、香炸雙味……朱二麵子挨著個點了一遍,吩咐夥計打了一壺江南的三白酒。


    北方飯館子量大實惠,好吃多給,蘇州菜選料上乘,刀工細致,火候恰到好處,更講究"少吃多滋味兒",飲不求解渴,食不求果腹,碟碗內的點綴比主菜還多,隻為讓食客有所回味,下次還想再來。竇占龍沒動筷子,朱二麵子自顧自地悶頭吃喝,頃刻間碟幹碗淨,仍是意猶未盡,酒喝著也不合口味。付了賬出來,又在街邊找了個賣餛飩、豆腐花的小吃攤、攤主拿一柄銅片般的淺勺,撇兩勺嫩豆腐,放入熱湯中一燙,連湯帶豆腐盛進粗瓷淺碗,撒上些蝦皮、肉鬆、紫菜,點幾滴辣椒油,這就算一碗。再看那小餛飩,也盛在清湯寡水的淺碗中,半透明的餛飩皮比紙片還薄,隱約可見內餡兒的一點粉紅,湯上撒一層蝦子。


    朱二麵子一口氣吃了七八碗,仍嫌不夠,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另覓一個小攤,買了一隻叫花雞,狼吞虎咽地扔進肚子,這才心滿意足,算是吃了一頓整樁飯。


    竇占龍顧不上搭理朱二麵子,瞪著夜貓子眼四處蜇摸。最後在鬧中取靜的一條巷子裏,找到一座前門臨街、後牆靠河的大宅院。但見粉牆黛瓦,飛簷出薨,磚雕的門樓玲瓏秀美,上刻"鴻鵠淩雲四個大字,兩扇黑漆木門關得嚴絲合縫。竇占龍蹲在路邊抽了一袋煙,又找周圍的打聽了一番,得知宅子的主人姓沈,是蘇州城數一數二的茶商,生意遍及各省,尤其在江北賣得最好。


    北方人喝慣了花茶,像什麽小葉、大方、香片,得意那股子茉莉花或玉蘭花的濃香,並不好興素茶,覺得既沒有香味兒,茶色也不夠重。蘇州一帶遍植茉莉花、玳玳花、玉蘭花,最適合窨茶。浙東、皖南的茶工采得茶葉,經過殺青、烘幹,以毛茶做成茶坯,再運往蘇州熏製為花茶。沈家的花茶,最高檔的要"六窨一提",用水泡開花苞,放入茶坯之中,悶上三兩個時辰,等花香浸透了茶坯,再把花提出來,用炭火烘幹,這叫一窨,如此反複六次,花量逐次遞減,窨到最後一次,放少許鮮茉莉花提味兒,最後出來的茶葉香氣醇正,芬芳撲鼻。


    沈家祖上販賣花茶發跡,後輩兒孫皆以此為業,又開了幾家錢莊、布莊,如今住在這座大宅子裏的沈家老太爺年事已高,一切生意交給兒子打理,自己歸老林泉,不再過問俗事。


    竇占龍備了蜜餞、糕團、四色片糕、桂花酒,帶著朱二麵子登門拜訪,自稱西北路行商,大老遠來一趟,隻為求見沈老太爺。門房進去通稟,沈老太爺以為是當年跟自己做過買賣的故舊,吩咐管事的、把客人請到前院書房待茶。


    囊占龍和朱二麵子將毛驢拴在門口的馬樁上,由管事的帶他們進了宅院。江南的宅院與北方的大宅門全然不同,地上鋪著禦窯燒造的青磚、進門廳過天井、往裏走是轎廳,若是府上來了貴客,在此停轎備茶。


    二一進是大堂,回廊掛落、雕梁花窗,用於宴請賓朋。再往裏走還有女廳、下房,各進之間以門樓、塞口牆分隔,形成小院落、疏疏朗朗地排布著亭廊、水榭、花草、太湖石,處處精心雕琢。左右各有偏院,大戶人家上上下下百十號人,內外進出不走正門、均有宅弄相連。管事的將二人帶到書房,粉牆上掛著吳門畫派的山水,居中設有丈八條案,案前擺著硬木八仙桌子,一邊一把花梨太師椅、線條工整柔和、轉角內外渾圓。窗前一張書案,擺著宣紙湖筆、徽墨端硯,隱隱透出一股子墨香。沈老太爺打小念家塾,


    背過"三百幹",熟讀"四書五經",不過做了一輩子買賣,隻看賬本不看書,買書無非是為充門麵,靠牆擺著書架子、書格子,滿滿當當全是古籍善本。管事的將二人讓到旁座上,沏了兩碗碧螺春,轉身去請主家老太爺。


    竇占龍心裏明白,桌上的茶隻是擺設,不是過得著的客人,不能隨便端起來喝。朱二麵子可不懂這套,提鼻子聞了聞茶香四溢,抓過蓋碗來吱了哇啦地就喝,邊喝還邊往回啐茶葉末子,入鄉隨俗,自打到了江南,他的口兒也高了,嫌這茶太寡淡。此刻聽得腳步聲響,管事的引著沈老太爺出來會客。沈老太爺六十來歲,身形不高,穿得闊氣,長得也富態,麵白如玉,細皮嫩肉。竇占龍趕緊一拽朱二麵子的衣角,兩人起身行禮。簡單寒暄過幾句,沈老太爺見來的不是熟人,納著悶兒問道∶"咱們素昧平生,不知二位有何貴幹?"


    竇占龍沒繞彎子,直言相告∶"打算買您府上一件東西。"沈老太爺莫名其妙∶"我這是家宅,不是商號,買東西你可來錯地方了。"竇占龍說∶"天下雖大,我買的東西卻隻在您府上才有。"沈老太爺更是不解∶"但請直說無妨。"竇占龍說∶"我想買您府上的烏金鐵盒!"


    沈老太爺眉頭一皺,他家中確有一個烏金鐵盒,乃是鎮宅之寶,打板上香供著,豈肯被外人買了去?不由得冷笑一聲∶"既然你是做生意的,怎麽沒看出這是一筆做不成的買賣?鐵盒是我沈家的傳家寶,不可能賣給外人。退一步來講,就算我肯賣,你能出多少錢?恕沈某人說話直,你看我像是沒見過錢的嗎?"幾句夾槍帶棒的話甩完了,不等竇占龍有所回應,便起身拂袖而去。


    竇占龍讓人家大饅頭堵嘴,直接給噎了出來,一路上皺著眉頭。朱二麵子嘴裏不饒人∶"這個老東西,口氣比我的腳氣還厲害,忒他媽瞧不起人了!"竇占龍攔住他的話頭∶"倒是我心急了,沈家財大氣粗,咱手上滿打滿算不過一萬兩銀子,說懸點兒,可能還夠不上人家一頓飯錢呢,但是此去口北報仇,還就少不了他鎮宅的鐵盒!"


    朱二麵子冷哼一聲∶"舍哥兒你甭著急,有我跟著你,哪有辦不成的事?既然他給臉不要臉,別怪朱二爺不厚道,待我拿上二百兩銀子,雇幾個偷門溜撬的飛賊,夜入沈府盜出鐵盒,省下那一萬兩銀子,找幾個清吟小班長三幺二的小娘兒們,咱也快活快活!"竇占龍連連搖頭∶"明偷暗搶,豈是大丈夫行徑?憋寶的可以探地望氣,想在蘇州城中掘幾窖金銀,不費吹灰之力,不過以財勢壓人,或是指使飛賊行竊,可顯不出我竇占龍的手段,你等著瞧,我定讓沈老太爺心甘情願地拱手奉上!"


    朱二麵子不知竇占龍打的什麽主意,你給多少錢人家也不賣,不偷不搶還能怎麽著呢?竇占龍不再多說,帶著朱二麵子回轉客棧,結了賬,兩人騎驢出蘇州城,一路奔了江邊。江南氣候宜人,草木蔥蘢,山水似繡,大江之上白帆點點,岸邊停靠著許多打魚的木船,靠水而居的漁人、撐船擺渡的艄公,全是指著江水吃飯的。


    竇占龍無心賞景,徑直找到一艘靠岸的木船。江上的漁船,多為三桅或五桅的帆船,眼前這艘卻是七桅船,正當中七道桅杆,頗有氣勢,不過已經倒了四根,船身斑駁,看上去破破爛爛的,船幫也是幹的,可能很久沒下過水了。竇占龍留下朱二麵子看著驢,從不離身的長杆煙袋鍋子也不帶了,踩著跳板上了船。很多漁戶世代住在船上,這艘船上也搭著一個破舊的木板屋。


    竇占龍推開木條子門,彎腰鑽進去,屋子正中間安了灶火,咕嘟咕嘟燒著開水,有張小木頭桌子,放著杯盤碗盞,吃飯的家夥什,靠邊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什麽破漁網、爛船帆、缺了一半兒的鍋蓋、掉了嘴兒的銅壺,沒有一件囫圇的擺設。桌子旁邊坐了一位老漢,半披半穿一件油漬麻花的短襖,腳上的布鞋咧著嘴,往臉上看,皺紋堆壘,兩腮塌陷,眼珠子發黃,蓬頭垢麵,胡子能有半尺來長,嘴裏叼著旱煙袋,一隻手哆裏哆嗦地捏住煙袋杆,吧嗒吧嗒地噴雲吐霧。雖然木板屋四麵漏風,卻也嗆得人喘不上氣。


    竇占龍彎腰施禮∶"老爺子,跟您討碗茶喝!"這個老漢比朱二麵子還懶,看見竇占龍進來動也沒動,幹咳了兩聲,抬抬下巴額子∶"自己倒吧。"竇占龍斟了一碗熱茶,沒話找話地問∶"怎麽稱呼您老?"老漢道∶"我姓佟。"


    竇占龍又問∶"您就一個人住?"佟老漢無精打采∶"窮光棍兒一條,沒娶過媳婦兒。"竇占龍道∶"我瞅您這船挺氣派,舊是舊了點,尋常漁戶可置辦不了這麽大的!"佟老漢聽竇占龍誇他的船,話一下子多了,說他家祖籍山東,祖輩人為避饑荒,逃難到長江邊上,被好心的漁家收留,跟著人家撒網捕漁,又被招入贅,成了上門女婿。漁家通常以幾艘、十幾艘船結隊撒網,他祖上卻喜歡單打獨鬥,船頭掛一張口袋般的圓網,沉入江中,船往前行,魚自己奔著網裏鑽。又馴養了許多鴻鶿、身形如鷹、嘴利如鉤,腳似鴨蹼,趾高氣揚立在船舷上,一旦見到魚群,便即撲騰著翅膀躍入江中;若是遇上大魚,幾隻鸕鶿也會打陣鬥帥,有的啄魚眼,有的咬魚尾,有的叼魚鰭·…轉眼間將大魚拖到船上向


    主人討好,最擅長的是捕拿鮒魚,因此在江上闖下一個名號。傳到他爺爺那輩,受雇於蘇州織造大老爺府,單是捕撈鮒魚這一項,足夠一家子人吃香喝辣,用不著再幹別的,半躺半臥在船艙裏喝酒吃肉,如同監工一般,等著鸕鶿賣力捕魚。


    竇占龍問佟老漢∶"長江魚蝦種類繁多,為何單單鮒魚最值錢?"佟老漢一提這個精神頭兒更足了,告訴竇占龍,鮒魚肉質細軟,鮮美絕倫,位列長江四大名魚之首,堪稱"魚中西施"。大的鯛魚能有五六斤重,此魚貴在吃鱗,所以捕撈之時絕不可傷及魚鱗。有那麽一種特殊的做法,剝下魚鱗用絲線穿起來,鮒魚入蒸鍋,火腿、冬菇、筍片、肥肉各取薄薄一片碼在魚上,撒蝦幹,澆清湯,把那串魚鱗吊在蒸籠裏,上火清蒸,魚鱗上的油脂滴到魚肉間,色澤鮮亮,愈發鮮美。當年的鮒魚是貢品,鮮魚由南往北運送,沿途三十裏一站,晝夜兼程,比八百裏加急軍情還快,隻因過於勞民傷財,康熙爺降旨"永免進貢",卻讓沿江一帶的大小官吏享盡了口福。


    佟老漢棲身的這條漁船,正是蘇州織造大老爺的恩賜,他從小船上生、船上長,可惜長大之後不走正道,在蘇州城裏喝酒耍錢,還不上賭資,讓寶局子的人敲折了一條腿,再不能行船打魚了。多虧大老爺念舊,仍支給他一份口糧,不用再幹重活兒,轉眼七老八十,餓不死就得了。


    東拉西扯嘮了半天,佟老漢又抽完了一袋煙。竇占龍趁機說道∶"老爺子,給我也來口煙抽,成嗎?"佟老漢道∶"這有啥不行?"磕淨煙灰,續上一鍋子黃煙,點著了遞過去。竇占龍抽了一口,又辣又衝,能把人嗆一個跟頭,再仔細端詳煙袋鍋子,跟竇老台給他的那杆煙袋鍋子一模一樣,烏木銅鍋瑪瑙的煙嘴兒,隻是煙袋杆短了不少,拿在手上半長不短的,銅鍋子底部鑄有"四季發財"四個字。竇占龍問道∶"您老這個煙袋鍋子半長不短的,看著可不像江南的物件。"佟老漢道∶"老輩子人撿來的,傳到了我手上,誰又曉得是哪裏造的。"


    竇占龍又拿話引他∶"光撿個煙袋鍋子沒什麽意思,撿點金子銀子還行。"佟老漢道∶"金子沒有,倒是有個雞毛撣子!"說著又用下巴須子往東牆指了指,果然釘子頭兒上掛著個尺許長的撣子,上邊的翎羽比一般的雞毛撣子長出不少,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他心裏有了準譜,抽完了煙,把煙袋鍋子還回去,故意做出要走的樣子,又似想到了什麽,對佟老漢說∶"您老一個人在船上,也怪不易的,抽了您的喝了您的,不能白了您。我是做買賣的,講買講賣,您有什麽存貨,魚幹蝦醬什麽的,我買些回去,價錢上絕不讓您吃虧。"


    佟老漢歎了一聲∶"沒有!我捕不了魚,去哪裏弄那些東西?"竇占龍想了想∶"要不然……我買您一件東西?"佟老漢一指屋子裏那些破爛兒∶"你浪頭大,想買啥都行,自己撿!"竇占龍心說∶"這老頭兒真不傻,,這些東西扔都不知道往哪兒扔,還要賣給我?"伸手摸摸佟老漢身上的短襖,已然糟透了,一撚一個窟窿,又看看鋪的竹席,一拽就得散架,搖頭道∶"實在不行,我買您這個雞毛撣子得了。"


    佟老漢麵帶疑惑∶"你要它有何用?"竇占龍說∶"我們出外跑買賣的,常年風餐露宿,趕上風天刮個灰頭土臉,衣服上的土比銅錢還厚,這個雞毛撣子的尺寸撣家具撣牆小了點兒,撣撣身上的浮土正合適,而且五顏六色還怪好看的,我相中了,您開個價吧。"佟老漢倒是挺痛快,"嗯"了一聲,伸出一個指頭∶"一千兩銀子。"


    竇占龍嚇了一跳∶"一千兩銀子?您可真敢要啊,您告訴告訴我,這東西哪兒值一千兩?算了算了,我明白了,您比我會做買賣,那咱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頂多給您二兩銀子!"佟老漢吹胡子瞪眼∶"你這後生門檻精得很,你當我沒見過錢啊?我可是進過織造大老爺府的人,大老爺賞給下人,哪一次出手不是二三十兩?你給我二兩銀子,我拿它買什麽?"竇占龍連連擺手∶"您說的那是朝廷命官,皇上的掌上紅人,我一個跑單幫做買賣的,能跟人家比嗎?再者說了,一個撣子換二兩銀子,您還不劃算?"佟老漢說∶"你當尋常的雞毛撣子買,那是不值一千兩,可我這是老物件,傳了幾輩子人了,年限在啊,那怎麽可能一樣?"


    倆人一個抬,一個貶,爭執了半天,竇占龍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終於把佟老漢的心說活了,一拍大腿∶"咱也別一千兩,也別二兩、你你你…再添點!"竇占龍說∶"老爺子,我看出來了,您可比我會做買賣,我給您十兩銀子吧。"佟老漢把臉往下一拉,揮手讓竇占龍走人∶"昏說亂話,我不賣了!"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竇占龍知道不給足了錢不行,將牙關一咬∶"一百兩銀子,我買了!"佟老漢眼珠子都瞪圓了∶"一百兩銀子?真的給?"竇占龍點點頭,掏出兩錠五十兩一個的銀元寶,這樣的人你給銀票他也不認,隻能拿出真金白銀。佟老漢搓了搓手心∶"賣!我們家傳到我這輩,就剩我這一條光棍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雞毛撣子頂多跟我屍骨同朽,不是沉入江裏,就是讓外人撿走,不如換銀子打酒買肉,我也享受享受。"


    老漢伸手就要接錢,竇占龍的手又縮回來了∶"行是行,您得再饒我件東西,要不然我太虧了,跟誰說一百兩銀子買了個雞毛撣子誰不得取笑我?您這煙袋鍋子我抽著挺順嘴,煙葉子也挺解乏,都給我吧。"佟老漢有點舍不得,攥著煙袋鍋子不撒手∶"給了你……我不就抽不了煙了?再說了,這…這可是瑪瑙嘴兒的!"竇占龍勸他∶"我再給您加十兩,一百一十兩銀子給您,到集上買去,什麽樣的煙袋鍋子買不來?"佟老漢高興了∶"對,這一次我買個長短合手的!


    竇占龍用一百一十兩銀子買下了煙袋鍋子和雞毛撣子,不是舍不得多掏錢,憋寶的貪寶不貪財,但是還得觀望來人氣色,如若此人氣運低落,命裏擔不住財,給多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他踩著踏板晃晃悠悠下了船,招呼朱二麵子。兩人騎驢上路,朱二麵子問竇占龍∶"你到破船上幹什麽去了?"竇占龍掏出煙袋鍋子和雞毛撣子,告訴他拿一百一十兩銀子收了這兩件東西。


    朱二麵子眉毛擰成了疙瘩,坐在驢背上直運氣∶"舍哥兒,你是瘋了還是傻了?買下那頭黑驢,給咱拽出個金碾子,那倒也值了,今天卻拿銀子買了破雞毛撣子,這能幹什麽?散財童子下凡也沒有這麽敗家的!"竇占龍並不跟他掰扯,從原路折返蘇州城,也沒再投店,徑直來到沈老太爺府,讓朱二麵子在門口等候,自己上去叩打門環。


    門房出來一看怎麽又是這個人?不耐煩地說∶"想買東西去商號,想喝酒去酒樓,再來攪擾我們老太爺,我可放狗咬人了!"竇占龍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老兄,你別急著趕我,先拿著銀子喝杯茶,再勞你大駕,替我給沈老太爺帶句話。"門房接過銀子掂了掂,臉色立刻見緩∶"這個……·倒讓我為難了,上次帶你進去,我就挨了一頓臭罵。老太爺說了,從今往後閑雜人等一概不見。我若再去通稟,隻怕連管事的那關也過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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