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占龍又拿出一錠銀子∶"你給管事的這個,讓他這麽說——騎黑驢的財神爺到了,沈老太爺不但得見我,還會重賞你們!"


    門房半信半疑,卻也不嫌銀子燙手,硬著頭皮進去找管事的。過不多時,角門一開,管事的出來,將竇占龍請入書房。沈老太爺沉著臉在書房裏坐著,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竇占龍∶"怎麽又是你?"竇占龍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您瞧瞧這個。"取出雞毛撣子,捧到沈老太爺眼皮底下。沈老太爺接過雞毛撣子,揉了揉眼,翻過來調過去地仔細端詳。他做了一輩子買賣,走遍大江南北,見多識廣,什麽東西一過眼,即可辨出真偽,這把雞毛撣子看似不出奇,實則不然,此物單有個名兒,喚作"七禽撣子",用七禽翎毛紮成,分別是青鸞翎、鸚鵡翎、大鵬翎、孔雀翎、白鶴翎、鴻鵠翎、梟鳥翎,擱到屋子裏,一片塵土也不落。


    沈老太爺看了許久,放下七禽撣子、抬頭看了看竇占龍∶"既然七禽撣子在你手上,咱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有何打算,盡可直言。"竇占龍說∶"那我不兜圈子了,七禽撣子歸您,鎮宅的鐵盒我拿走,您意下如何?"


    沈老太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吩咐管事的看茶,又把竇占龍讓到太師椅上∶"此話當真?你可知道這是我沈家一半的生意?"竇占龍底氣也足了∶"我一個做小買賣的行商,在蘇州城沒根沒葉沒勢力,縱然得了沈家一半生意,我也守不住。您老人家隨便找個托詞,就能把我擠對走。我不瞞您,您府上的鐵盒是一件鎮物,據我所知,已在您府上閑置多年了,我換去了自有用它之處,咱們各取所需,兩全其美。"


    沈老太爺低下頭想了想,雖說烏金鐵盒是鎮宅之寶,可沈家人財兩旺,買賣越做越穩當,哪有什麽邪崇?倘若讓人用七禽掉子換走沈家一半的生意,那可虧大了。至於這個烏金鐵盒,有它不多,沒它不少,跟沈家一半的生意比不了。想到此處計較已定,找補了一句∶"你可想好了?"竇占龍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沈老太爺怕竇占龍萬一變卦,到嘴的鴨子可要飛了,忙讓管事的捧來鐵盒,當場換了七禽撣子。


    竇占龍將烏金鐵盒揣入裕褲,大步流星出了沈府。朱二麵子目瞪口呆,雇個飛賊也得二百兩銀子,舍哥兒你隻拿一個破雞毛掉子,說不上三言五句,就換來了沈老太爺的鎮宅之寶?竇占龍也挺得意,告訴朱二麵子∶"你別看沈大老爺財大氣粗不可一世,其實祖輩也是挑著擔子做買賣的貨郎,之所以能創下這麽大的家業,皆因落魄之時,遇見了財神爺顯聖!"


    老早以前,蘇州城外的鄉下有一戶沈姓人家,兄弟三人均已娶妻生子,無奈家中僅有一畝薄田,三間破屋,真正是鐵鍋吊起來當鍾敲-—窮得叮當作響。哥兒仁為了養家糊口,結伴做點小買賣,到常州的小作坊收梳篦,帶回蘇州,再挑著貨郎挑子走街串巷四處叫賣。常州的黃楊木梳、象牙篦箕號稱"宮梳名篦",描繪四大美人、福祿壽禧、花鳥山水之類吉慶圖案,價格十分昂貴。沈家哥兒仁盡心竭力,不辭辛苦,腦瓜子也靈光,怎奈家底兒太薄,本小利微,隻能賣些便宜貨,掙的錢勉強糊口,苦於沒個出頭之日,有心撂挑子不幹了,又不忍老婆孩子跟著遭罪。


    沈阿三心眼兒最活絡,說服兩個哥哥,拿房產地契抵押,借了印子錢,又找鄉裏鄉親拆兌,湊足幾十兩銀子,去常州打貨,準備做一筆大生意。回來時走水路抄近道,怎料在太湖遇上風浪翻了船,好在兄弟三人水性不賴,掙紮著遊到岸邊,可那幾大包木梳、篦箕都沉入了湖底,連根毛也沒剩下。


    阿大阿二心灰意懶,再埋怨阿三也無濟於事,到處找歪脖子樹上吊。沈阿三勸兩個哥哥,好死不如賴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阿大阿二還是舍不得死,脫下濕衣褲擰幹了再穿上,哥兒仁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垂頭喪氣地往家走。


    天剛擦黑兒,突然哢嚓哢嚓打了幾聲驚雷,瓢潑大雨兜頭澆下,來得疾,下得猛,轉眼之間天連水、水連天,他們行走不得,躲進路邊一個草棚子避雨。那裏頭有別人留下的破鍋爛盆,還有一小堆幹柴,沈阿二身上還剩了半口袋小米,沈阿三冒雨出去,在樹下挖了點野菜,接來雨水,點上火,熬了一鍋熱粥。正待分著喝了,忽然從雨中跑來一頭黑驢、驢上端坐一個黑臉漢子,到近前翻身下驢。


    他這才著清、來人身高七尺往上,肚圓腰壯,一對夜貓子眼精四射、滿腦給腰胡子、穿一身粗布褲褂、背著個布裕鏈,腰裏十字橫管以著一長一疑兩樣煙袋鍋子、手執一根拐杖,渾身上下全濕透了、滴滿答答住下消水、哥兒仁剛從太湖中死裏逃生,眼前冷不丁冒出這麽一位、說文不文、說武不武,看打扮像是做買賣的客商,可目光中帶著戾氣、坐如虎踞,走若狼行,說不定是落單的響馬流寇!仨人膽戰心驚、哆哆嗦嗦擠到一處。


    黑驗漢子衝他們一抱拳∶"三位不必驚慌,我從江北來,路過此地、避避雨就走。"哥兒仁這才踏實了,反正他們窮得鋪子兒皆無,縱然來人是個戴寇、也不至於平白無故殺人害命,便讓黑臉漢子坐到火堆旁、給他盛了碗熱粥、黑臉漢子喝了兩口,摘下身上的裕鏈,從中搜出一把五顏六色的雞毛撣子,在自己身上撣了幾下。沈家兄弟看得目瞪口呆,撣子是撣土的,哪能撣濕衣裳?


    可說也奇怪,黑臉漢子三下兩下撣過去,濕漉漉的衣裳竟比拿火烤過的還幹。隻見那人又將撣子放入搭鏈,拿上短杆的煙袋鍋子,從煙荷包裏捏出煙葉,搓了又搓,揉了又揉,摁進銅鍋子,點著火抽了兩口,又將長杆煙袋鍋子填滿了煙葉,遞給沈阿大來抽。


    沈阿大湊到火堆前點著了煙,哥兒仁你一口我一口地抽著。細看那杆煙袋,瑪瑙的煙嘴兒,黃銅鍋子又大又厚實,鑄著四個字"招財進寶",又看了看探出裕鏈半截的雞毛撣子。黑臉漢子也不避諱,拿了出來給他們仨看∶"此乃七禽撣子,可避地火水風!"沈家三兄弟連聲稱奇,暗覺此人來頭不小。黑臉漢子又說∶"萍水相逢即是緣分,不能白喝你們的粥,我看你哥兒仁這是遇到難處了,不妨指點你們一條財路,蘇州城外崇福寺後殿供著一個烏金鐵盒,鏨刻金角神鹿,你們可曾有過耳聞?"


    沈阿大點頭道∶"聽說過,都多少年了,蘇州城裏城外,上到八十歲的老翁,下到六七歲的孩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們都見過那個鐵盒,封得十分堅固,不知裏麵裝著啥。"沈阿二也比畫著說∶"供在一個寶台上,寶台四麵刻著許多符咒,寺裏有三個僧人,晝夜


    焚香誦經,不準外人近前。誰家鬧個鬼鬧個妖,讓孤魂野鬼衝撞了什麽的,隻要給足香火錢,可以請僧人帶著烏金鐵盒過去,在家擺上幾天,定可逢凶化吉,不過那三個和尚盯得緊,出了崇福寺寸步不離。"


    黑臉漢子說∶"煩勞你們三位跑一趟,將那個鐵盒拿來,是偷是搶還是借我不管,但別讓和尚跟著,事成之後,給你們十兩金子。"三兄弟麵麵相覷,沈阿二問道∶"你要鐵盒做什麽?家中有人被邪祟衝撞了?"黑臉漢子一擺手∶"我自有用處,你們不必多問!"


    沈家三兄弟剛折了本錢,回去還不知道如何跟債主交代,十兩金子數目不小,正可解燃眉之急,沈阿大卻連連搖頭∶"做不來,做不來,鐵盒是廟裏的東西,偷出來得罪佛祖,我們兄弟擔待不起,更何況不義之財如流水,來得容易去得快!"沈阿二和沈阿三卻想幹,勸大哥道∶"你這話說得不對,咱的錢掙得也不容易,卻撲通一下掉在湖裏了,豈不是去得更快?趕上此等災荒不斷的辰光,欠了人家的銀子怎麽還?"


    黑臉漢子見兄弟三人爭執不下,又對他們說道∶"君子不強人所難,這麽著行不行,事成之後,我給你們一百兩金子,如若還是不肯做,我可去另請高明了!"沈阿二吃驚不已∶"你說啥?一百兩金子?我沒聽錯?"黑臉漢子點點頭。沈阿三兀自不信∶"看你這穿著打扮不像財主老爺、能有那麽多金子?"黑臉漢子沒說話,從裕漣裏掏出個藍布包袱,當著三兄弟的麵打開,赫然是黃澄覆金燦如的幾錠大元寶!


    哥兒仨急忙湊過來,鼻子尖緊貼著金元寶,恰似定住了相仿,半的才拾起頭來、正所謂"七青八黃九帶赤,四六不成金",顏色越深、金子越足。包袱中的幾錠元寶黃裏透著赤,沈阿三拿上一錠,放到嘴邊一咬,留下幾個整整齊齊的牙印兒,那還有什麽可猶豫的?他對兩個哥哥說道∶"佛家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折盡了本錢,回去全家人喝風等死,那可是好幾條性命,想來即便拿了廟裏的東西,佛祖他老人家也不會跟我們這些貧苦人計較!"


    沈阿二已等得不耐煩,跺著腳說道∶"神不知鬼不覺掙他一百兩金子,頂咱賣一輩子篦箕木梳的,過這個村沒這個店,煮熟的鴨子可不能飛了!"沈阿大受不住兩個兄弟的攛掇,想想家裏的妻兒還在等米下鍋,無奈也同意了,卻仍不放心,又問黑臉漢子∶"我們替你拿了鐵盒,說難聽的這叫行竊,回頭尋不到你如何是好?得罪了佛祖,廟裏的和尚可饒不了我們,金子又沒掙到手,落個雞飛蛋打,裏外不是人,豈不觸了黴頭?"黑臉漢子笑道∶"你等盡可放心,我先給你十兩金子,事成之後,餘下的金子如數奉上!"


    破草棚外風停雨歇,黑天半夜路上沒有行人,哥兒仁踩著滿地濕泥奔了崇福寺。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何況沈家三兄弟是做買賣的貨郎,腦袋瓜子一個比一個靈光,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商量出一條調虎離山之計。


    崇福寺依山傍水,殿前栽種兩株銀杏,寺裏三個僧人,晨鍾暮鼓。誦經禮佛,恪守清規戒律。蘇州城內外遍地的庵林寺廟,多得數不過來,崇福寺年久失修,廟小又沒香火,指望著烏金鐵盒得點實惠。


    沈阿二從正門進去,喊醒三個和尚,說村子裏死了人,煩請師父幫忙去念經超度亡人。和尚並不認得沈阿二,但聽口音知道是當地人,這種事積累功德,又能得些香油錢,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該幹什麽就得幹什麽,而且各家寺廟彼此也有競爭,你不肯去,可有的是人搶著去,因此覺也不睡了,留下一個小和尚看守鐵盒,另外兩個披上袈裟,拿著木魚、木槌,由沈阿二帶路出了寺廟。沈阿三歲數最小,手腳靈活,翻牆躍入寺院,輕輕打開山門,放進沈阿大。倆人摸著黑繞到後院,點火燒了柴房,口中大聲叫嚷∶"著火了,快救火啊!"


    在後殿守著鐵盒的小和尚心裏著急,慌慌張張跑出來救火。沈阿大趁機溜入後殿,抱上鐵盒逃了出去。


    阿大阿三跑到草棚子,此時阿二也甩掉兩個和尚回來了,那個騎驢的黑臉漢子卻已不知去向。哥兒仁以為上當了,頓足捶胸懊悔不已。阿三眼尖,看見牆根兒底下放著個藍布小包,正是黑臉漢子的包袱,打開來一看,許給他們的金子全在其中!


    哥兒仁不明所以,黑臉漢子不是想拿金子買鐵盒嗎?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他偷回來了,怎麽他留下金子不告而別了?哥兒仨怎麽也琢磨不透,可終歸拿到了跑腿錢,成色十足的一百兩金子。沈阿大仍擔心得罪佛祖,又恐三個僧人丟了烏金鐵盒,不肯善罷甘休,顧不上回家,先把鐵盒送回崇福寺,沒敢叫門,隔著院牆扔了進去。


    咱們再翻回來說,寺裏那兩個和尚跟著沈阿二走到半路,阿二突然鬧肚子疼,跑到山石後麵局屎,,借此機會腳底下抹油溜了。大和尚二和尚尋不見人,悻悻返回崇福寺,發覺出了亂子,柴房起火,烏金鐵盒也沒了,擺放鐵盒的石台從中裂開,裏麵空空如也。


    他們本來也不知道石台中封著什麽,但是得指著鐵盒吃飯,心下十分焦急,責怪小和尚沒能守住鐵盒,可也想得到,誰騙他們出門的那個人,跟偷走鐵盒的賊人是同夥!正尋思著天亮了去報官,忽聽院子裏咣當一聲響,三個和尚出去一看,鐵盒被人扔在了院子裏,這麽一來更沒頭緒了,卻也沒再深究。


    沈家三兄弟如同被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砸了個正著,等暈乎勁兒過去,拿上這一百兩金子當本錢,做起了茶行生意。合該他們的財運到了,眼瞅著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在蘇州城外包下幾座茶山、花峪,給江南江北各大茶商供貨,自己也開了茶莊。清明節前采的苞茶最嫩,六窨一提,精工細製,作為皇貢送入京城。十幾年下來,沈家逐漸成為蘇州城裏數得著的大財主。


    蘇州城中最好的地段有一座大宅子,屋舍不下百餘間,主人原是鄉紳,後來吃了官司,宅子充了公。沈家三兄弟買下宅子,雇了能工巧匠翻修,該換的換,該補的補,瓦簷精巧,廊宇整潔,跟剛蓋的全無兩樣。尤其是後花園,園中有園,水榭、亭閣、奇石點綴其間,移步換景,荷塘碧波微瀾,岸邊遍植桂花、玉蘭、牡丹、芍藥、月季。一大家子人歡天喜地搬進去,沒承想宅子裏不幹淨,到得夜半更深,後花園子裏叮啷哐當鬧個不停,,有如開山采石。眾人不堪其擾,睡不了囫圇覺,小孩、女眷嚇得天一黑就不敢出屋。沈家大老爺派幾個下人整夜守著,響動仍是不小,卻隻聞其聲,不見其形。


    沈家三兄弟請來不少和尚道士,作法除妖,折騰來折騰去沒個結果。其中也有明白人,告訴他們後花園地下埋著一隻碧玉蟾蜍,刨出來燒了方可安寧。沈大老爺找人掘地三尺,卻一無所獲,莫非碧玉蟾蜍遊到荷塘裏了?哥兒仁愁眉不展,不覺想到了城外崇福寺的烏金鐵盒。沈大老爺親自登門,給足了香火錢,又送了二斤好茶葉,請和尚帶著鐵盒來家裏住幾天。


    當天夜裏,和尚把烏金鐵盒放入涼亭,一不燒香,二不念咒,也不清退閑雜人等,誰愛看誰看,自己坐在旁邊打盹兒。眾人疑惑不解,等到天光大亮,後花園裏再沒一絲響動。接下來一連幾個晝夜,宅子裏一切如常。沈家哥兒仁又驚又喜,自認為跟這個鐵盒有緣,那一年大難不死發了橫財,不正是因為這個鐵盒嗎? 又擔心一旦讓和尚拿走鐵盒,再有什麽邪崇興風作浪,


    那可麻煩了。還是沈家三老爺想出個主意,跟三個和尚商量,出大價錢直接買下崇福寺,改為沈氏家廟,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三個和尚的飲食、僧袍、臥具、燃燈、幡蓋等一切用度,均由沈家擔負。


    三個和尚又不傻,吃齋念佛無非是為了安身立命,那能不答應嗎?烏金鐵盒理所當然歸了沈家,供在宅內後堂之中秘不示人。自從請來烏金鐵盒,沈家再沒出過亂子,生意更是蒸蒸日上。老哥兒仁坐在一塊商量,當初拿了黑臉漢子的一百兩金子,始有今日的榮華富貴,吃水不忘挖井人,不管那個黑臉漢子是不是財神爺,咱都得拿他當財神爺供著,給人家分紅,拿出一半紅利記入"萬金賬",稱為"飛來股",又叫"財神股",將來那個人自己回來也好,他的後人帶著七禽撣子找上門來也罷,咱得把生意分給他一半。


    商量好之後指天立誓,又請能工巧匠按著那黑臉漢子的模樣,造了一尊財神像,供奉在茶莊裏。不同於別家的財神爺,或是文財神比幹,手捧如意,身穿蟒袍,足蹬金元寶;或是武財神趙玄壇,右手持金鞭、左右托元寶,胯下騎黑虎;沈家供奉的財神爺是粗眉環眼,滿臉絡腮胡子,騎著黑驢,背著裕褲,腰裏插著一長一短兩杆煙袋鍋子,手持七禽撣子。打從這兒起,"財神股"成了老沈家的家規,後世兒孫代代相傳,每年農曆七月廿二財神爺過生日,家中上上下下都要喝一碗野菜粥,拜祭財神爺,在蘇州城內城外傳為美談。


    竇占龍要拿烏金鐵盒對付白臉狼,無奈人家沈老太爺不賣,他身上埋了鱉寶,對七禽撣子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當年那個黑臉漢子,也是一個憋寶客,崇福寺中的鐵盒隻是一件鎮物,並非天靈地寶,入不了他的眼目。此人讓沈家三兄弟去拿鐵盒,實則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偷偷跟著三兄弟來到崇福寺,趁後殿無人看管,以煙袋鍋子砸開寶台,從中引出一件邪物,正是鐵斑鳩!


    憋寶客騎著黑驢腳程快,提早回到草棚,留下一百兩金子,連夜北上,瞧見岸邊停著一條漁船,在水波中悠來蕩去,甲板上臥著幾隻鸕鶿。憋寶客下驢上船,見一個打魚的漢子,滿身酒氣,正在艙裏呼呼大睡,過去將他推醒,煩勞他渡自己過江。打魚的被人擾了好夢,氣不打一處來,連連擺手∶"不去不去!"憋寶客掏出一小塊銀子,打魚的揉揉惺忪睡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銀子、眼前頓時一亮,又抬頭往江麵上看,遠處黑得恰似扣著一口大鐵鍋,風疾浪高不宜行船,便讓憋寶客在船上歇歇,等到天亮再走。憋寶客急於趕路,又拿出十兩銀子,打魚的動了心思,起身就要拉錨。


    憋寶客卻跳下船,牽了他那頭黑驢上來。打魚的又不幹了∶"風浪太大,我這船太小,渡不了一人一驢。"憋寶客搖了搖頭,又掏出十兩銀子。打魚的這才心滿意足,臉上笑開了花,恭請牽著黑驢的憋寶客上船坐穩,撐開船駛離江岸。


    船至江心,水麵一片蒼茫,天上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打魚的再掉頭也來不及,隻見一道道雷電追著船打,驚得船上鸕鶿四處亂飛。小船左搖右擺,可把打魚的嚇壞了,他倒不擔心翻船落水,而是怕遭雷劈,心裏頭琢磨著,這輩子也沒幹過什麽缺德事啊,該不是渡這一人一驢過江,掙下二十兩銀子太多了,雷公電母老兩口子看不過去了?忙跪在甲板上不住磕頭,求爺爺告奶奶,屎尿齊流哆嗪成了一團。


    那個憋寶客麵沉似水,抽出一杆的煙袋鍋子左撥右擋,隔開一道道雷火。然而天雷滾滾,接連不斷打下來,憋寶客也招架不住了,他縱身上了黑驢,一抖手中韁繩,黑驢扯著脖子嘶鳴一聲,縱身一躍落入江中,再也不見蹤影,卻掉落了兩件物事在打魚的船上,一柄五顏六色的雞毛撣子,還有一杆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


    不過是一眨眼,雷也止了,雲也退了,大江上風平浪靜,打魚的眼見著一人一驢墜入江中,那還有個活嗎?打魚的有眼無珠,覺得煙袋鍋子和雞毛撣子好歹算個物件,扔了怪可惜的,便自己留了下來。


    那個打魚的正是佟老漢的先祖,煙袋鍋子和七禽撣子傳到佟老漢手中,又被竇占龍用一百一十兩銀子買走了,他身上埋了鱉寶,對當年那個黑臉大漢的行跡了如指掌,頭一次登門拜訪沈老太爺之前,也跟人打聽過,聽說了沈家財神股一事,拿到去蘇州城見沈老太爺。當初沈家三兄弟為了良心上過得去,寧願相信留下金子的憋寶客是財神爺,看哥兒幾個太可憐了,顯聖助他們一筆橫財,對偷盜鐵盒之事則諱莫如深。


    其實那三個和尚心知肚明,當初偷鐵盒的就是這三位,隻不過礙於沈家的財勢不便說破,本地老百姓也是人盡皆知。老沈家祖上定下家規,每年給財神爺分紅,都記在萬金賬上,統共有多少銀子,占多少股份,一個大子兒也錯不了。祖訓不可違背,無論誰拿著財神爺的七禽撣子來到沈家,必能分走一半生意。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如果老沈家翻臉不認賬,傳講出去信譽掃地,遭人唾棄,生意也得一落千丈,在蘇州城沒法混了,所以用七禽撣子去換那個鐵盒,他沒個不答應。至於那根半長不短的瑪瑙嘴兒煙袋鍋子,恰好跟竇老台留下的長杆煙袋鍋子湊成一對,十字插花別在腰間,竇占龍騎著黑驢跟朱二麵子取道北上,有了地寶金碾子,加上這個鎮宅的烏金鐵盒,盡可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第七章 竇占龍看戲


    正說到竇占龍下江南,他騎著竇老台留下的黑驢,朱二麵子騎著那頭灰驢,取道直奔口北。咱說著容易,一去一往的路途可不近,竇占龍掐算時日,並不急著趕路,半道上又順手掘出幾窖金銀,也耽擱了很久,等他們來到口北,已是轉年清明。白臉狼早就貓完冬返回關外了,再來口北又得等到年底。好飯不怕晚,好話不嫌遲,竇占龍正可借此時機,繼續謀劃報仇之事。


    大車店人多眼雜,出來進去不方便,竇占龍為了避人耳目,冒充來做買賣的外地老客,在堡子外十五裏的北溝村莊中賃下一處閑房,以前這是家皮貨棧,後邊挺寬敞,有個用於熟皮子的空場,頭幾年運送皮貨的駝隊和老信車改道,找了一條更加近便的弓弦路走這地方人煙漸少,皮貨棧也空了下來。選在此落腳,可謂不顯山不露水,隻不過沒夥計伺候著,想吃飯自己開火,想睡覺自己燒炕,兩個人到市上置辦齊了鋪的蓋的使的用的一應之物。竇占龍又拿出大把銀子,派朱二麵子出去打聽消息。


    口北有錢人多,遍地吃喝玩樂,又仗著天高皇帝遠,官私勾結、黑白混淆,自成一方世界,窯姐兒青樓賣笑,地痞為非作歹,賭棍失魂落魄,叫花子橫衝直撞。此等魚龍混雜、蛇入鼠出之地,老實人寸步難行,對朱二麵子來說那是如魚得水、簡直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受了半輩子窮,此刻有了錢、自然是翻著跟頭打著滾兒地折騰,到處下館子、嫖堂子、泡戲園子,結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可也沒白折騰,等他把手中的銀子揮霍光了、也摸透了白臉狼的行蹤,以往什麽時候來口北貓冬,在什麽地方落腳,經常去哪個館子,喜歡逛哪個窯子,跟哪個窯姐兒相好,全打聽明白了,一五一十轉告給竇占龍。


    眼瞅著到了之前約定的時日,竇占龍跟三個山匪碰了頭。結拜兄弟重逢,少不了一番噓寒問暖,不過竇占龍對家遭橫禍以及下江南憋寶之事隻字未提。言談之中他觀形望氣,已知海大刀等人挖出了老山寶,當時沒多問,帶著三人去到皮貨棧,將朱二麵子引薦給三個結拜兄弟,又叫他去飯莊子買來整桌的盒子菜,關上門飲酒敘談。竇占龍先提了碗酒,給三位兄長接風。朱二麵子是個自來熟,跟誰他也不見外,陪著四人斟酒布菜。小釘子眉飛色舞地告訴竇占龍∶"咱這次總共刨了兩百多斤棒槌,全藏在大獨木頂子營子了,等你跟皇商談妥了價錢,再叫兄弟們背過來。"


    海大刀從背筐裏掏出一個鹿皮參兜子,裏邊是個七纏八繞捆著紅繩的樺樹皮參包,雙手捧了交給竇占龍過目∶"老兄弟,你瞅瞅這是啥?上次一別之後,俺們哥兒仨越想越不甘心,回到關東山又找參幫的老把頭打聽了半天,搭上了三壇燒刀子兩捆關東煙,外加祖傳下來的一柄鹿角刀,這才得了個顯形拿寶的法子,俺們取了棒槌廟神官的骷髏釘,又去了一趟九個頂子,按著你說的地方,將一枚枚骷髏釘砸入山根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逮住了這個寶疙瘩!"


    竇占龍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打開來,隻見海大刀他們挖到的老山寶,比一般的棒槌大出一倍,形似小孩,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腳,頂著個有鼻子有眼的腦袋瓜子,已然是成了形的山孩子,若不是拿紅繩拴住,一落地就跑了。朱二麵子湊了過來,那僅有的一隻眼盯住寶棒槌∶"我的老天爺,這麽個緊皮細紋的大山貨,得值多少銀子?"


    海大刀滿臉得意地說∶"自古至今,在關東山挖出的寶棒槌不少,可沒一個比得了這個,說是棒槌祖宗也不為過。我們背棒槌下山的時候,瞧見一隊隊黃鼠狼子,個個人立而起,兩隻前爪抱在胸前下拜,隻為沾一沾靈氣!"


    他又對竇占龍說∶"老兄弟,按咱之前合計的,不該把棒槌窯挖絕了,留下山孩子,一年挖個幾十斤,年年挖年年有,可這一年你在關內,不知道關外的情形,如今四海動蕩,饑荒連年,拎著腦袋進深山刨棒槌的亡命之輩一天比一天多,紙裏包不住火,籬笆擋不了風,棒槌窯遲早得讓他們找著。那些人過了今天沒明天,做事從來不留後路,到時候非得把九個頂子挖成馬蜂窩不可,野菜根子都給咱剩不下。再一個呢,上次咱是沒少掙,但是年景不好,下暴雨上大凍,深山老林裏忍饑挨凍的窮兄弟太多了,有多少銀子也不夠分,所以俺才拿主意,也甭一年挖一次,一把來個大的,有多少刨多少!"


    小釘子附和道∶"老四你瞅見沒有?還得說咱大哥仗義,想得周全!"竇占龍從頭到尾一聲沒吭,等他們哥兒幾個說完了,才點了點頭,緩緩將七杆八金剛放在桌上,從管籮裏捏了兩搓煙葉子填入煙鍋,又不緊不慢地打上火,抽著煙袋鍋子說道∶"是一年挖一次,還是一把挖夠了,全憑大哥做主,換了是我,我也忍不住。"


    海大刀仍怕竇占龍生氣∶"棒槌窯是你找著的,少不了有你一份。你說說,咱的寶棒槌拿給八大皇商,能賣到什麽價碼?"竇占龍反問他∶"白臉狼把持著參幫,關東山裏的大小棒槌全得過他的手,八大皇商真敢收咱這個寶疙瘩嗎?"海大刀讓竇占龍說得一愣∶"這個…這個…"一直沒吭聲的老索倫插口說∶"老四言之有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讓白臉狼知道了,哪裏


    還有咱兄弟的活路?到頭來隻怕落個人財兩空!"


    竇占龍緩緩噴出一口煙,撂下煙袋鍋子,扭頭問老索倫∶"二哥,你是怎麽想的?"老索倫端起酒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皺著眉頭說∶"沒挖到寶棒槌也還罷了,挖出來反倒成了勾心債,我琢磨一路了,關東山的天靈地寶非同小可,八大皇商接不住,要麽把它獻給朝廷,要麽……獻給白臉狼,換咱一條生路。"


    老索倫是哥兒幾個裏最蔫兒的,從不多說多道,但是城府最深,遇上大事有個決斷,等同於海大刀的狗頭軍師,這個念頭他琢磨了一路沒敢提,也是竇占龍的話問到這兒了,他才說出口。海大刀聽罷沉吟不決,他世代受著皇恩,吃著皇糧,替皇上守邊挖棒槌,大小也當過驍騎校,不是走投無路,怎肯落草為寇?有心把寶棒槌獻給皇上,受了招安討個一官半職,奈何朝中奸臣當道,閉塞了聖聽,如若給白臉狼獻寶,是不是就不用繼續躲在深山老林裏了?


    竇占龍瞧出海大刀動了這心思,當即冷笑一聲∶"獻寶…嘿嘿…"海大刀莫名其妙∶"老四,你啥意思?"竇占龍抬鞋底子磕滅煙袋鍋子,猛地一拍桌子,指著三個山匪的鼻子罵道∶"我竇占龍怎麽錯翻了眼皮,結下你們這等兄弟?虧你們也是刀頭舔血的漢子,白臉狼殺了多少人?你們仁,還有跟著你們亡命山林的一眾弟兄,誰家沒幾口人死在他刀下?你們是傻了?是迷了?還是尿了?竟以為把寶棒槌獻給白臉狼,就能保得了命?我告訴你們,他得了寶,照樣會把咱們刀刀斬盡刃刃誅絕!誰要獻寶誰去,以後別拿我當兄弟,我姓竇的高攀不起,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到死不相往來!"


    三個山匪麵麵相覷,竇占龍在四兄弟中歲數最小,又是做買賣的行商出身,待人接物一向客客氣氣,對他們三個結拜的兄長更是恭敬有加,怎麽突然發這麽大火?不過那一番話也當真說到他們心裏去了,老索倫羞愧難當,吭哧癟肚地無言以對,隻得以酒遮臉,一碗碗往下灌。海大刀是當大哥的,棒槌還沒賣就鬧了個兄弟反目,這是圖的什麽?忙站起來打圓場∶"老兄弟說的對,在座的有一個是一個,哪個跟白臉狼沒仇?不過老二說的也沒錯,咱兄弟勢單力孤鬥不過他,白臉狼在關外財勢不小,手下鷹犬極眾,又有一口寶刀護身,誰近得了他?"小釘子恨恨地說∶"不是刨棒槌的窮哥們兒怕死,真能宰了白臉狼,我頭一個舍了這條命,怎奈他的刀太厲害,舍命也是白搭!"老索倫也咬著後槽牙說∶"如若沒有那口寶刀,他墳頭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竇占龍環顧眾人,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我有一條計策,殺得了白臉狼,隻要三位兄長肯聽我的,咱們一同抽狼筋剝狼皮,吃狼肉飲狼血!"三個山匪受白臉狼欺壓多年,個個跟他有血仇,又覺得竇占龍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參池子,指點他們挖到寶棒槌,幾句話說得口北皇商掏出大把銀子,手段見識不比尋常,何況這次來口北,竇占龍的眼神與去年大不一樣,細看仿若變了個人,他既然敢這麽說,可見真有成竹在胸,有他做謀將,說不定大事可期。


    海大刀當即從靴勒子裏拔出短刀,用力戳在桌子上,高聲說道∶"殺得了白臉狼,我等舍命奉陪!"小釘子和老索倫齊聲稱是。竇占龍說∶"三位兄長,要殺白臉狼,我得找你們借這個山孩子。"海大刀說∶"啥借不借的、寶棒槌本來就有你一份,你盡管拿去!"竇占龍說了聲"好",裹上寶棒槌揣入裕褲。由他挑頭,哥兒四個再加上朱二麵子,在大車店裏喝了血酒,焚香立誓,要合夥誅殺白臉狼。


    白臉狼得年底下才到,竇占龍隻恐走漏了風聲,讓海大刀等人少安毋躁,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殺白臉狼之前,先派人去一趟關東山,聚攏跟白臉狼有死仇的山匪,各帶利刃,背著那兩百多斤棒槌下山,躲在城外的皮貨棧中,我不叫你們,誰也別出門,餓了吃渴了喝,使多少銀錢我頂著,隻管把刀磨快了,等著下手的機會!


    幾個人商量妥了,留下三個山匪養精蓄銳,竇占龍則帶著朱二麵子,整天在口北各個酒樓茶館妓院踩盤子,蜇摸適合下手的地方。朱二麵子跟著竇占龍得吃得喝,一門心思找補前半輩子缺的嘴,又見他可以觀氣掘藏,蓓褲中的銀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自是盡心竭力鞍前馬後地伺候他。


    且說有一天,竇占龍和朱二麵子在館子裏吃晌午飯,忽耳聽得樓梯之上腳步急促,噔噔噔跑上來一個人,徑直來到他們近前,伸手遞上一張帖子,說請竇爺去看戲。跑腿子的拿錢辦事,說不清來龍去脈,那也隻是一張戲帖,沒寫是誰送的。竇占龍暗暗稱奇∶"我在口北隱姓埋名,凡事隻讓朱二麵子出去拋頭露麵,誰會指名道姓請我看戲?"仗著有裕鏈中的天靈地寶護身,那個烏金鐵盒也是件鎮物,沒他不敢闖的地方,當即帶著朱二麵子前去一探究竟。


    二人尋著戲帖上寫的園子,一路找過去,快到的時候,瞧見路邊站著一個攬客的,正扯著脖子吆喝∶""還有不怕甜的嗎?還有不怕甜的嗎?趕緊的啊,不怕甜的趕緊往裏走啊!"竇占龍是做買賣的行商出身,一聽叫賣的吆喝聲,以為是賣糖的,可也奇怪,什麽叫不怕甜的往裏走?賣糖的能有多大買賣,還雇了人在路口吆喝,怎麽這麽大排場?


    朱二麵子有個機靈勁兒,看出竇占龍納著悶兒,搶先跑過去打聽,吆喝那位告訴他∶"大爺,咱是戲班子,不賣糖,今兒個您可來著了,名角兒飛來鳳登台獻藝,過這村可沒這店了,那個小角兒,那個小模樣,那個小身段兒,那個小嗓子,甜死人不償命,冰糖疙瘩蜜也沒她甜啊!"朱二麵子是玩意兒場中的常客,自覺跟著竇占龍吃過見過財大氣粗了,不屑地哼了一聲,嘟囔道∶"好家夥,還真敢吹,口北能有多水靈的角兒?"竇占龍閃目觀瞧,巷子盡頭果然有個破戲園子,正是戲票上寫的那家,門口貼著戲報,屋頂上罩著一股子妖氣。拉座兒的夥計死氣白咧往裏拽,竇占龍眨巴眨巴夜貓子眼,招呼朱二麵子∶"走,咱進去歇歇腳!"


    倆人一前一後走進戲園子,裏麵地方不大,光線昏暗、氣味混濁,台底下僅有十來張桌子,皆是粗木白茬的方桌,四麵圍著長條的板凳,凳子腿兒高矮不齊,腳下是潮乎乎的碎磚,零零散散坐著幾個看戲的,除了歪瓜就是裂棗,沒一個有頭有臉有人模樣的。再往台上一瞅,還不如台下呢,台板坑窪不平,台口的欄杆搖搖欲墜,上場門、下場門掛的布簾子又髒又破,扯下來擦屁股也嫌膈應,台子倒是挺亮堂,因為屋頂漏了個大窟窿。


    台側幾個鑼鼓場麵拉打著"十不閑",鼓樂齊鳴,一片嘈雜,吵得人耳根子發麻。此類野台子,主要由女戲子唱皮黃、秦腔、大鼓、市井小曲,或是演"段兒戲",將一出整戲掐頭去尾,多的唱八句,少的唱兩句,擠眉弄眼、扭腰擺胯,極盡挑逗之能。


    竇占龍打小喜歡看戲聽曲,但是沒怎麽進過園子、朱二麵子可是熟門熟路,按他所言,這路戲班子不為唱戲,隻為勾搭台下的浮浪子弟。看戲的也不老實看戲,爭著給那模樣俊俏的小角兒捧場,比著打賞點戲碼,說行話叫"戳活兒",就為了散戲之後叫小角兒下來,坐自己大腿上嬌滴滴地喊上一聲"爺",再用噴著香粉的小手絹兒往臉上一掃,那位的三魂七魄當時就得給人家撂下,接下來隻剩花多少錢辦多少事兒了。


    兩個人進得戲園子,有人引著他們倆坐下,又給沏上一壺茶,端上一盤葵花籽,過不多時,鑼鼓場麵緊催,上場門的布簾子一挑,一個妖妖嬈嬈的小角兒款款登場,來到台口水袖一甩,先亮了個相。竇占龍暗中稱讚,這個女戲子太俊了,容貌、身段、扮相俱佳。十八九歲的年紀,柳眉鳳眼,通關鼻梁,齒白唇紅,高顴骨尖下頰鵝蛋臉淡施香粉,輕塗胭脂,烏黑油亮的發髻,鬢邊插一朵雪白如玉的芭蘭花,眉心上還有顆紅珊瑚似的朱砂小痣,明豔不可方物,不由得想起了當年保定府沿街賣藝的阿褶,雖說俊秀相當,但是妖嬈嫵媚,可遠不及台上這位。


    台上的小角兒一個亮相,緊跟著自報家門"飛來鳳",開口一唱更不得了,起調甩板嫻熟無比,行腔吐字似珠落玉盤,聽得人全身酥麻,腳指頭直抓鞋底。口北比不了京師蘇杭,這麽俊的角兒可太少見了,惹得台下幾個二流子、老閑漢,流著哈喇子陰陽怪氣地叫好,朱二麵子也看得神魂顛倒,險些將僅有的一個眼珠子瞪了出來,瓜子兒皮掛在嘴角忘了吐,端著茶都忘了喝。戲子連唱三段,打恭下台,扭腰擺胯往後台一走,從背後看更是身段玲瓏、窈窕可人,真可謂"嫋嫋身影動,飄飄下淩霄"。


    竇占龍可不是在酒氣財色上安身立命的人,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戲帖,他心知肚明,台上這出戲是衝著自己來的,不如先發製人,探探虛實,招手叫來夥計,掏出一錠銀子打賞。這路野戲班子哪見過整錠的銀子?夥計雙手接過來,連躥帶蹦直奔後台。


    等不多時,班主口中道著吉祥,滿臉堆笑地過來謝賞。按過去的規矩,客人掏夠了錢、可以單獨跟角兒見麵,規矩是這麽定的,班主的話卻得反著說,那才顯得恭敬∶"大爺,您太捧了,我們角兒想在後台當麵謝謝您,伺候您喝杯茶,還望您賞個臉。"


    竇占龍點頭起身,由班主引著往後台走,惹得看戲的色鬼們一個個眼饞得直咂嘴、恨自己沒生在銀子堆裏,隻能眼瞅著人家解饞了。朱二麵子也想跟去,竇占龍攔著他說∶"你在門口等我一會兒。"朱二麵子以為竇占龍貪淫好色,嘿嘿壞笑∶"行行,我明白,我明白,不著急,你忙你的。"


    竇占龍膽大包天,沒他不敢去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跟著班主進了後台。前台破,後台更破,幾個大戲箱裏堆著裙襖、官衣、盔頭、髯口,皆是缺襟短袖、又髒又舊,牆邊橫七豎八地擱著刀槍劍戟、馬鞭、車旗轎,當中間一張桌子,擺著鏡子、色盒、色筆、花花綠綠的頭麵首飾,細看也沒有囫圇的了,幾個戲子出出進進,亂亂哄哄,還有抽著煙的、吃著飯的、脫下官靴晾著腳丫子的,整個後台煙氣繚繞、怪味刺鼻。


    從班主口中得知,這個草台班子全夥二十幾個男女,全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沒一個成名成腕兒的,常年跑江湖,走馬穴為生,從來不靠長地,剛來口北不久,先拿出上一程攢的錢。打點各方勢力、這才敢唱戲。由於初來乍到,沒名沒號,大戲園子不肯接納他們,迫不得已在此搭台,無論怎麽賣力氣,也上不了幾個座兒。


    竇占龍奇道∶"憑您戲班子裏那個小角兒飛來鳳,還愁掙不著錢?"他是話裏有話,此類戲班子屬於"渾門",女角兒大多是賣藝又賣身,最擅長撩撥台下聽戲的有錢人,飛來鳳模樣俊悄嗓子脆生,又有一雙勾魂的鳳眼,怎麽會不叫座兒呢?班主支吾道"大爺您……有所不知,飛來鳳前一陣子才來搭班,這不是還沒唱出名嗎,而且這個園子不行,買賣不得地,必定得受氣…"說著話,伸手一指裏間屋∶"角兒在屋裏候著呢,您往裏請。


    竇占龍推門進屋,見飛來鳳已然揉了頭、卸了妝,雖然一臉狐媚相,說話也是嬌滴滴燕語鶯啼,卻並非女戲子。擱在過去,男扮女裝唱戲的比比皆是,竇占龍見怪不怪,慢閃二目四下觀瞧,靠牆邊一張破桌案,桌上供著烏木牌位,前頭擺了兩個香爐、七盞油燈。飛來鳳起身相迎,給竇占龍行了個萬福禮,請竇占龍落座,倒了杯茶一手托杯底,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杯沿,慢慢悠悠遞過來。


    竇占龍冷笑一聲,心說∶"你這麽端茶,等同於掐著我的脖子,看來是想掂掂我的斤兩,但我竇占龍幾斤幾兩,豈是你能據得出的?當即接過茶杯,隨手往地上一潑,濺濕了飛來鳳的褲腿,按照江湖規矩來說,這可是半點麵子也不給。飛來鳳卻不著惱,腰肢一擺坐在竇占龍的大腿上,朱唇輕啟、吐氣如蘭,妖裏妖氣地嗔怪道;"大爺,誰惹您了?"過去很多唱旦角的男戲子下了台行動坐臥也跟女人一樣,加之保養得當,膚如凝脂、肉酥骨軟,小臉蛋兒也是一掐一兜水兒,專門有一路聽戲的大爺得意這一口兒,吹了燈蓋上被,睡誰不是睡。


    竇占龍可沒那個癖好,雞皮疙瘩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當時牙床子發澀,脖子後邊直起冷痱子,一把推開了飛來鳳。


    飛來鳳讓他推了個翅趄,再返轉身來,手中已多了一麵黑幡,高不過一尺,黑緞子底繡著"通天徹地"四個金字,下端綴有黃網子穗,捏著嗓子尖聲喝問∶"竇占龍,你想敬酒不吃吃罰酒嗎?"抬手一揮旗幡,從身後湧出一道黑氣,屋中七盞油燈霎時亮了起來,亮可是亮,火苗子卻變成了暗綠色,映在飛來鳳慘白的臉上分外詭異。竇占龍一不慌二不忙,掏出裕褲中的烏金鐵盒往桌上一放,冷著臉說道∶"我敢進這屋,就是沒把你放在眼裏,有什麽戲台上使不出的能耐,盡管往竇爺身上招呼!"


    飛來鳳驟然見到烏金鐵盒,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臉上黑氣退去,收去手中黑幡,對竇占龍拜了三拜,說自己從小孤苦,被賣到戲班子學藝,萬幸成了胡家門的有緣弟子,拜著一位黑八爺,那是個狐獾子,最擅長挖地穴。一夥山匪在九個頂子挖出個寶棒槌,名為"七杆八金剛",乃關東山的鎮山之寶。當年的胡三太爺,正是借此寶靈氣得道。如若讓人挖了去,對胡家門一眾弟子有損。飛來鳳這才追到口北,引竇占龍到戲園子後台相見,意欲奪下寶棒槌,然則胡家門忌血食、修善道,並不想殺生害命,或是鬥個兩敗俱傷,萬望竇占龍高抬貴手,將寶棒槌完璧歸趙。


    竇占龍聽罷了前因後果,尋思世間萬物皆有限數,寶棒槌既然讓山匪刨了出來,那就是該有此劫,如今落在我的裕褲裏,憑什麽還給你?不過自從他埋了鱉寶,一直竭盡所能克製著貪念,又有心歸還寶棒槌,再加上他是講究以和為貴的買賣人,既然對方是修善道的,又忌憚自己的手段,那也沒必要撕破臉,於是說道∶"多個朋友多條道,多個冤家多堵牆、我也不想與你為敵。可是有來有往才叫買賣,你得助我一臂之力,除掉白臉狼之後,七杆八金剛我定當雙手奉還,有負此言,天地厭之!"


    飛來鳳忌憚竇占龍手上的烏金鐵盒,擔心鬧僵了無法收場,也知道憋寶的不敢輕易立誓,因此信以為真,而且白臉狼惡名昭著,為禍一方死有餘辜,除之乃替天行道,唯有一節,胡家門弟子修道行善,手上不能殺生害命。竇占龍說∶"不要緊,你飛來鳳隻管插圈做套,殺人見血的勾當皆由我承擔。"倆人商量定了,竇占龍叫來班主直言相告∶"我瞧上飛來鳳了,您看這麽著行不行,我來當戲班子的東家,咱重打鑼鼓另開張,賃下口北最好的戲園子、捧飛來鳳當名角兒,該出多少銀子您盡管開口,不過我不懂戲,隻當東家,前台後台的大事小事,全憑您拿主意,掙了錢咱們三七開、我拿三,戲班子拿七!"


    班主聽完喜出望外,深施一禮∶"哎喲,我說我今兒個一早上起來,怎麽眼皮子直蹦噠呢,敢情是要遇貴人啊!可不是順著您說話,我好歹跑了幾十年江湖,像您這麽又仁義又敞亮的,那真是不多見,我跟我們這一戲班子的人謝謝您了!"竇占龍又道∶"那麽一言為定,從今兒個起,先別唱戲了,該置辦哪些行頭,戲台上該有什麽東西,您多費點心思,挑最好的買,尤其是飛來鳳的頭麵,珠寶翠鑽全用真的,勾臉用的粉脂鬆墨也要最貴的,花多少錢從我這裏拿,戲園子和戲班子的住處,也由我安排,等東西備齊了,咱再擇良辰選吉日開鑼唱戲!"


    班主滿心歡喜,帶班子跑江湖的年頭也不短了,頭一次見著這麽捧角兒的,他可不知道,竇占龍已在心中定下一條計策,憑著手上的天靈地寶和奇門鎮物,再加上小角兒飛來鳳,三件寶一個人,吃狼肉、飲狼血不在話下,卻仍解不了心頭之恨,因為白臉狼欠竇家莊的可不止一條命,隻讓他一死抵償,那也太便宜他了,不將他滿門妻小和手底下的爪牙殺絕了,再一把火燒了狼窩,銷不掉這筆血債,這才要"設下萬丈深淵計,隻等鼇魚上釣鉤"!


    草台班子對付著演容易,可要說往大了折騰,花的錢可就沒數兒了。比如戲台上的十八般兵刃,雖然隻是用木片、竹藤做的,卻比打造真刀真槍還麻煩。就拿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來說,刀杆用藤子,先經火烤,塗抹豬血、桐油,貼上薄銀片,上三道大漆,刀片得用椴木,當中加一條竹芯,外邊包上驢皮,塗錫粉、擦水銀、畫龍形、加纓穗,這就成了光閃閃、冷森森的"冷豔鋸",分量不足一斤,耍起來得心趁手。


    再說上台唱戲,人人得戴盔頭,皇帝戴王冠,文官戴紗帽,武將戴帥盔,秀才戴文生巾,武士戴羅帽,短了哪個也不行,那得去專門的靶子鋪定做,最為費時費力的是鳳冠,拿紙板搭出輪廓,用小刀把藍軟緞切成碎條,給鳳冠長羽添鱗,這手活兒稱為"點翠",這還是"點假翠",怎麽叫"點真翠"呢?那得用翠鳥的羽毛,點完了色澤豔麗,千年不褪。他們這個戲班子常年東跑西顛,行頭都糟了,長衫、短衣、裙襖、坎肩、四喜帶、靴頭……全得換新的。


    人手也不全,從別的班子雇了一堂文武場麵,吹拉彈打全活,配上幾個二路青衣、二路花臉、裏子老生,著實下足了功夫,又重排了幾出連本的大戲。反正是竇占龍出錢,班主可勁兒造。


    竇占龍也沒閑著,讓朱二麵子出去,上下使錢打點好各方勢力,包下堡子裏棋盤街上最大的“寶樂茶園”,找來能工巧匠大興土木,前台後台,該添的添,該換的換,整修後的戲台方方正正,台板子底下埋上百餘口大缸,以便台上傳出的聲音渾厚打遠兒,頭頂上橫產豎直掛上二十盞彩繡的宮燈,照得戲台亮如白晝,雲兜雲椅翻板、轉板,各式砌未一應俱全,三麵有矮欄,四角明柱支撐台頂,塗金漆綠,金碧輝煌,大幕、二幕、邊幕披掛彩繡。戲台兩側高掛副對聯,“頃刻間幹秋事業,方丈地萬裏江山”,橫批“承平雅奏”。


    台底下正麵是池,腳下方磚墁地,周圍的立柱、四壁皆以藤蘿雕刻,整齊齊放置了二十張八仙桌配太師椅,桌子上成套的新茶壺新茶碗,端端正正擺在紫檀木的托盤中。戲台左右為兩廂,位置稍差,桌椅板凳也沒那麽講究,後邊靠牆還擺著一排高木凳,不給預備桌子,這種位置被稱為“大牆”,是最便宜的座位。二樓的兩邊有包廂,背麵是明摘合頁的門窗,掛著布簾兒,正麵對著戲台,滿是紅帳圍頂、朱漆欄杆,裏邊不僅擺設桌椅,還有專門的床榻,坐著聽累了您能躺著聽。


    茶坊、手巾把、賣糖果鮮貨的“三行”也都找齊了,因為一台整戲動輒幾個時辰,聽半截兒餓了,散匪也能當場買到包子、涼糕餛飩、燒餅、羊爆肚豆腐腦兒,牛奶酪。戲園子台上唱著戲,台下手巾把滿天飛,小夥計手上有淮頭兒,甭管隔著多遠,哪怕是樓上樓下,準能扔到手裏,練得熟的還能使個花活兒,來個身段兒,什麽叫張飛騙馬、赫泰背劍、舉鼎太公釣魚,看得人眼花纘亂,那也是一綠兒。不單看著熱鬧,了手巾把;即便在十冬臘月,外頭寒風呼嘯,沙塵漫天,園子裏燒著暖牆,聽戲的拿熱毛巾擦把臉,那能不舒坦嗎?


    戲園子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萬事俱備,隻等著開戲了。竇占龍提前雇了人,專門給口北八大皇商挨家挨戶送戲帖,這叫"撒紅票"。首演頭一天,八大皇商送的各式花籃、幛子擺滿了半趟街,寶樂茶園座無虛席,看戲的紛紛議論,看寶樂這個意思,大街小巷買賣鋪戶,連老百姓的民宅門口都貼滿了戲報,這得是邀了什麽名角兒?前邊幾出文武帶打的帽戲過後,待至壓軸的飛來鳳出場,台簾兒要掀開還沒掀開,一句悶簾導板,飄飄悠悠傳出來,聲音脆甜,


    聽得人骨酥筋軟、腦瓜頂子發麻,贏了一片碰頭彩。其實這是竇占龍事先吩咐朱二麵子領頭,帶了幾個人,在底下叫好,這叫"領尖兒"。


    彩聲過後再看台上,上場門簾輕挑,飛來鳳步履輕盈來至當中,美目顧盼、娉婷婀娜,身著紫紅色閃緞對襟小襖,盤金滿繡,下身是青紫色長裙,邊鑲褐色錦緞,請頭路的裁縫量著身裁剪,包臀裹胯,盡顯身段。底腳下一雙鴨蛋青色繡花皮底緞鞋,耳垂掛著玲瓏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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