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和巧克力捏成的相機冒著汗珠,肉眼可見地一秒秒垮下去。


    周顏腦中靈光一閃,視頻該不會跑到裴昇的手機裏吧?


    這想法讓她心跳漏拍,心不在焉地拿銀勺戳軟爛的蛋糕,苦味、甜味熏得她心亂如麻,重新拿出手機,找林小姐的對話框。


    對麵也許心虛,也許被周顏怒氣衝衝的回複梗住,竟然長久沒回複她。


    令她尷尬到臉紅的視頻封麵,巋然不動地停在屏幕裏,周顏咬咬牙再次點開,嚐試通過拍攝的位置,尋到錄製者是誰。


    她隻回憶起葉鳴宇的體溫。


    他的手掌太大,捧著她吻得密不透風,連晃過的燈光也擠不進來。


    周顏的初吻是緊閉雙眼,哄聲中分不清其他人的方位。


    世界是沉進深海的日出,亮和暗極致交融於她閉合的眼膜。


    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誰留下了18歲活色生香的她。


    指尖在屏幕留了幾秒,鏡頭來回晃動時,周顏看見左下角半張陳懿的臉,正全情投入為擁吻的男女鼓掌。


    周顏隻能借陳懿的回憶,尋找危機的始作俑者。


    “是你同組的孫瑛盈啊,你不知道嗎?”陳懿的聲音在電話裏停了停,後知後覺驚呼,“不會讓你們家裴總看到了吧?”


    “很有可能。”周顏趴回床上,身子往羽絨被裏陷,像埋進無法自拔的流沙,“我說這是大冒險,他能信嗎?”


    剛說完又自我反駁,“他又不是個傻的。”


    周顏翻個身,抬眼看見一成不變的窗外,雲又變成橘粉色。


    時間流逝的感覺遲鈍而快速,她渾渾噩噩毫無知覺。


    此時很像她重感冒終於痊愈的那天,午睡到半下午,她疲憊睜眼時,難得沒有血管腫脹的感覺,看見的第一樣東西,是窗邊橘粉色的雲,色調清麗像一場夢。


    周顏曾氣若遊絲躺了半個月,每日醒來都如同溺水上岸的幸存者,渾身無一處不是濕的。


    同小組的孫瑛盈來了幾回,於心不忍替周顏包辦了後麵幾次作業,在周顏感覺痊愈的下午,一如往常分享了許多零碎的事情。


    其中一樁有關實習,孫瑛盈壓過55個候選人,進了業內知名文娛公司的視頻組,這消息放在當時格外尋常。


    她們是乾大的王牌專業碩士生,進一家文娛大廠合情合理,周顏難得有食欲攻克一份奶黃包,左耳進右耳出地點頭,恭喜孫瑛盈旗開得勝。


    這是一件太小的事情,小到如果不是相似的雲提醒她,周顏會放任這幾句話淡化成透明,此後再也想不起。


    趕在記憶完全模糊前,周顏檢索了那家公司的注冊信息,果不其然法人姓“林”,是林蘩的父親。


    坦蕩有坦蕩的麻煩。


    孫瑛盈從來不給朋友圈設置保質期,從第一條到最後一條都公開透明,以至於林蘩可以一頁頁翻到六年前的周顏。


    餘覃煞費苦心為周顏打造的天真人設,站在了即將被戳破的邊緣。周顏心裏湧上短暫的惆悵,被樓下的汽車刹車聲打斷。


    一輛白色保姆車停進來,下來四五個造型師模樣的人。


    走在最後的兩人手裏提著六七個黑色衣包,有一個包裹拉鏈沒完全拉上,露出嫩粉色真絲質地的衣料,在空氣中微微抖動,像一簇即將湧出的浪花。


    沒過兩分鍾,有人上來輕輕敲門說:“周小姐,裴總給您預約的造型師到了。”


    裴昇竟然為她安排了行頭,周顏瞬間又不確定,他是否已經看到那則視頻,否則這場鴻門宴也太精致體麵了。


    周顏輕聲歎氣打開門,讓外麵的燈光落進來,跟著人下樓,坐到沙發上。


    有人在她正對麵豎起一張全身鏡,她看見自己素一張臉,被四周的人圍住。一支化妝刷落到她臉上,對她說:“請閉眼。”她依言閉眼,再也看不見鏡子裏的自己。


    第6章 假的


    ◎我說是,就是◎


    手機屏幕裏有一則視頻,封麵框著一對擁吻的男女,畫質模糊得像回憶,女孩鼻尖擠著男孩的臉頰,密不透風貼著他,皮膚與皮膚仿佛長在一起。


    畫麵遊動時,桌上燃著一盞熏香爐。


    小巧的黃銅鼎,不足巴掌大,白霧拂過屏幕裏周顏的眼睛。她本就閉著眼,再蓋一層縹緲的煙,麵孔被埋得更遙遠。


    季舟陵拿一杯茶,想喝進去解渴,或者壓下她呼之欲出的粗俗話,手抖著又不得不放下瓷杯。


    淡茶色水紋波動,與她的聲音同頻,夾著驚懼與惡寒。


    “這也太胡來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怎麽、怎麽能……”


    “我以為她隻是不懂規矩禮數,這倒是小事。”


    “原來是個愛玩、瞎玩的,誰家女兒敢大庭廣眾做這麽露骨的事情現眼?”


    循環播放的畫麵貼在他眼前,裴昇被迫一遍又一遍看清她的唇,如何被另一個男人吻著。


    燈球眩暈的光晃過時,有不足一秒不易察覺的瞬間,她的舌頭熱情軟糯,鑽進對方口腔,紮在裴昇的眼睛裏。


    如同每一次他吻著周顏,相似的角度、雷同的力度,同樣緊閉的雙眼,不知她在黑暗中想起的,究竟是誰的麵孔。


    “就為這點小事急著找我?”裴昇露出渾不在意的樣子,嘴角勾起輕鬆的弧度,這段視頻他早就見過。


    季舟陵愕然瞪眼,難以置信地看他,倒吸一口涼氣,“這是小事?能拍下來的,怕是她荒唐事的冰山一角。”


    起哄聲又循環了幾個來回,裴昇聽得實在煩躁,先把視頻按了暫停,吵鬧聲戛然而止,延伸出悠長的沉默。


    “我這回可是聽了你的,先聯係你,沒直接去吵她。”季舟陵把手機磕在桌子上,震得瓷杯嗡嗡作響。


    裴昇不響,專心品那口茶,咽了幾口再抬頭,淡然依舊,“上次原本就是您做得不對,怎麽到現在聽著還有怨氣?”


    “我怨你還不行?一把年紀被兒子在電話裏批評,傳出去能讓人活活笑死。”季舟陵眼神虛了幾分,重重地在耳邊歎氣。


    她不是挑剔刻薄的本性,聽聞周顏重感冒,躺在床上昏得死去活來,為人母的惻隱占據上風。


    因此被裴昇一道電話訓得服服帖帖,過後才想起為人母的尊嚴,可惜沒有借口發作回去。


    小姑娘性格古怪,裴昇好像也跟著稀奇古怪,電話剛接通就沒頭沒尾問,“您讓她去的茶會,一晚上喝了什麽?”


    “茶會除了茶還能有什麽,她們那兒不上酒的,這你也操心。”


    “什麽茶?”他的聲音忽然悶了幾分。


    “當然是紅茶,健康養胃還能抗氧化……你問這些做什麽?”


    那頭忽然沒了聲響,耳邊靜默如塌陷的無底洞,季舟陵一度以為通話已經結束,冷不丁聽見裴昇隱忍不發的怒氣。


    “周顏重感冒快半個月了。”


    裴昇的話讓她心裏一驚,她從未想如何折磨周顏,但以結果來看,她提前當上了惡婆婆。


    “以後您直接聯係我,不要找她,她經不住您再一次折騰。”


    話說得愈發沒章法,幾乎做實了她的角色,季舟陵張張嘴想罵,字句哽在嘴邊說不出口。


    讓周顏當個悶葫蘆也無大礙,起碼是乖巧體麵的,哪想到背地裏有驚掉下巴的一麵。


    季舟陵歎口氣,不願再提丟臉的事情,把話頭扯回視頻上,“你打算怎麽處理?萬一哪天曝光出來,間接會影響你的形象。”


    “沒什麽可處理。”裴昇指尖滑動,當著麵把視頻刪除,留下空蕩的白屏,“假的。”


    “你說這視頻是假的?”


    “對,已經查過,是ai合成的。”


    瓷杯蓋跌在桌麵,狼狽不堪地哐當打滾,甩出一串微苦的水滴。


    季舟陵當真被氣到,哼笑著說:“你當我老糊塗不懂?這是六年前,哪來以假亂真的ai技術?”


    “是ai合成的。”裴昇隻重複他的結論,不容置疑,“我說是,就是。”


    他鐵了心要揭過這一頁,不知是太在乎或太不在乎,語氣篤定得季舟陵差點信以為真。她還想說點什麽,見裴昇摘下眼鏡揉眉間,疲憊的鬱氣暈開,絮絮的話在肚子裏轉了一圈,其實沒有新的內容,最終沒說出來。


    胡柯聽著裏麵人聲歇止,輕叩茶室的門,隔著門板問:“裴總,周小姐那邊的人說,造型已經弄好了,是否要立刻接過來?”


    木椅拉動的聲音朦朦朧朧,裴昇把門打開,鏡片反光掩住雙眼,一如往常地點點頭,“把她的父母也一並接過來。”


    預定好的包廂已經開始準備,杯盞碰撞的聲音傳出來,稀稀落落的,像一場敷衍的春雨。


    第7章 訂婚


    ◎趁著夏天◎


    門楣垂落的風鈴響了響,幾隻細繩係住的琉璃蝴蝶,在晚風裏蹁躚。裴昇的說話聲被清脆的響動打斷,他挪開聽筒往上看,一晃眼是幾隻要撲向繁星的蝴蝶。


    “裴總?”電話那頭沒得到答複,略等片刻又問。


    “嗯,我聽著了,明天返程開會再說。”裴昇下意識在口袋裏找煙,指尖頓了頓,口袋是空蕩的。


    習慣是可怕的,幾年過去還是會不經意跑出來,尤其在他陷入思索時,總習慣性地想抓個煙盒,磕開蓋子抽一根。


    遠洋的事務還未結束,他是臨時返回國內,沒留下太多逗留的時間。


    風中有金銀花香,春末夏初時抽出嫰青色的藤條,攀在它夠得到的任何東西上,從下往上開滿黃白色細長的花。


    裴昇記得這種氣味,它們填滿街頭巷尾時,裴昇第一次見到周顏,在一個平凡的春天夜晚。


    雲杉莊院內不停車,往外去的石板路磨得很平整,聘請的員工拿一把竹條掃帚,沿著一邊慢吞吞掃塵,走到頭再徐徐返回,為月光鋪開一塵不染的路。


    這樣的過程不像勞作,像主人在自家院子乘涼,漫不經心清掃腳下的路,撥弄著打發時光。


    裴昇掛了電話,沒急著回包廂,想讓耳朵暫時偷個清閑。


    人來人往的門廊裏,偶爾有人向他打招呼,裴昇一貫是報以笑意,點點頭表示他的友善。


    也會有人看不懂眼色,停下來要同裴昇握手,他眉頭微微抬起,眼中有一閃而過的不耐,笑仍掛著,伸出手輕輕一碰。


    “裴總,多年前見您就是風華正茂,如今一點也沒變。”對方遞出一根煙,品牌選得很講究,是裴昇以前常抽的那款。


    “謝謝,我戒煙了。”裴昇把煙推回去,怕還未燃燒的尼古丁味跑出來,沾到他身上,“今天是家宴,先告辭。”


    躲不到清淨,裴昇轉身便走,借著廊光看腕表上的指針,周顏應該快到了。


    背後傳來腳步聲,一下下趕得很快,令人擔憂是否會摔倒。


    “哎呀,你慢點走,沒遲到!”餘覃遠遠地喊,說話聲隨腳步顛簸,“裙子又長,別絆著了。”


    裴昇聽了便回頭,看見周顏提著粉色長裙裙擺,走在灑滿月光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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