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的身影很快消失。


    韶聲袖子裏的手攥緊了,她緊緊盯著吳移的方向,等著他起事的手勢。


    此刻,柳融舉起酒杯向賓客祝道:“今日幸得列位賞光,專來賀我柳府添丁,真是蓬蓽生輝!”


    話畢,他將手中酒一飲而盡。


    席上的賓客也舉起了酒杯。


    正當這時,變故陡生。


    柳韶言帶著兩名侍女,匆匆地從外間跑來,麵上滿是焦急的神色。


    跑到方必行身前,突然伸手,一把打掉他手邊舉著的酒,大聲呼喝:“韶言冒犯了!老師別喝,這酒有毒!”


    酒液灑了方必行一手。


    等他再抬頭往柳融的方向看,不過片刻之間,他竟已經栽倒在地,七竅流血了!


    席間伺候的奴婢,嚇得哆哆嗦嗦地後退,竟無一人敢上前。


    直到退無可退,嘩啦啦撞倒了身後立著的小屏。


    乒乒乓乓一陣巨響,仿佛一記斷喝,喚回了賓客們的魂。


    “怎麽回事?”


    “這、這……”


    一片死寂突然便炸開了鍋。


    爭吵聲,腳步聲紛亂,嘈雜不堪。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方必行舉起雙手大喊,“老夫如今代行中都政務,定會將此事插個水落石出,大家無需擔心!我的人已經來探查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韶聲和吳移的計劃隻能向後推遲。


    他們今日恐怕不能悄悄帶走方必行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碰巧在他們要動手的時候,柳融死了,柳家生亂,有人在酒裏下毒?


    又碰巧方必行帶來了查案的人來?


    不,應當不是巧合!天下哪有那麽多巧合!


    莫非,莫非他們的計劃讓方必行發現了?一種不太可能的可能漸漸浮現。


    韶聲的心中生出恐慌。


    若是被他發現了,那麽,此時就算不是動手的時機,也不得不動手!


    他們與方必行,已經到了你死我亡,不死不休的境地了。


    韶聲著急地尋找吳移的身影,想立刻確認他的態度。


    但亂糟糟的人群,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什麽也看不見。


    不管了!


    韶聲咬住嘴唇,吳移不下令,她便自己下令!


    她從懷裏掏出兵符,正要高舉為號,身旁原本盯著賓客的吹羽,不知從哪裏躍出,一個箭步衝了過來,趁亂按下她的手。


    他指著方必行的方向,輕輕地對韶聲搖了搖頭。


    圍在那邊的人群漸漸分開。


    韶聲窒息地看見——


    吳移埋伏在附近的幾位將領,全被京畿戍衛綁著壓到了方必行身前。


    那位原本跟在何澤生身後的將軍,恭恭敬敬地對方必行說:“方老,這些應該都是主謀了。”


    方必行揮手示意他免禮,死死盯著吳移的眼睛,朗聲質問:“吳將軍,他們你總該認識吧?還有什麽要說的?你借柳府此宴,買通府中的梅夫人,讓她趁此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死賓客,再派兵封鎖消息。你意欲何為啊?是想趁著將軍不在,擁兵自立?”


    這指控極重,又當著諸人的麵,分明是要把吳移謀反的事情坐實,不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


    而他話中所涉的另一人,正是梅允慈。她被柳韶言帶來的兩名侍女製住。


    柳韶言正站在她身邊。聽見方必行的話,她麵色一變。


    剛要說話,卻見何澤生從賓客中跨出,站到方必行麵前,先於她開口:“方老,此事牽連甚廣,不如我們先問問這位梅夫人,再作考慮。萬不可武斷,免得冤枉了好人。諸位以為呢?”


    他在為吳移解圍。


    “是啊,是啊……”


    “何先生言之有理,方老未免失之武斷……”


    周遭的賓客竊竊私語起來,被何澤生的話說得動搖了起來。


    而柳韶言聽見,也仿佛是終於有人跟她站在了一邊,連忙大聲質問梅允慈:“嫂子,是誰指使你下的毒?說出來就好了,就不會讓好人蒙冤了。”


    她雖然在問梅允慈,但韶聲總感覺,柳韶言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好像在逼迫梅允慈指認自己。


    吹羽扯著韶聲的袖子,不動聲色地將她往人群裏藏了藏。


    柳韶言的問話又響起:“是誰,你說呀!”


    這次,韶聲分明地看見,梅允慈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你看的人就是,是不是?”柳韶言的聲音愈發著急。


    梅允慈立刻垂下了眼睛。


    不過,若柳韶言當真意有所指,那麽韶聲便難得地與她想到了一處。


    ——她本也想站出來的。


    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明朗了,方必行發現了她同吳移的籌謀,且帶著人先下手為強。


    他們輸了。


    雖然現在看來,吳移有轉圜的餘地。


    但此事不可能不給方必行交代。


    總有人要承擔責任的,否則,兜兜轉轉,仍然要落到吳移頭上。


    吳移是能力出眾的大將,手握重兵。


    這次折戟,之後還有許許多多的機會,將方必行這些躲在文人清名下麵的豪強,全部清理出去。


    ——最重要的是,韶聲知道,吳移跟她有一樣的願景,同自己一般厭惡他們。


    而自己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角色,擔著將軍夫人的虛名。


    那承擔責任的人,為什麽不是自己?


    隻要之後,吳移帶著她的願景,除掉方係,還富於民。那麽,倒方的人是誰,自己能不能親眼見證,又有何所謂?


    韶聲想。


    她深吸了一口氣,撥開吹羽的手:“我這次要連累你,去找吳將軍。”


    吹羽被她連累,可能受方必行責罰,也可能受齊朔責罰,但吳移一旦無事,就能護住他。


    站出來的時候,韶聲的心情異常平靜。


    她聽不見吹羽的阻止,看不見吳移的失態,感受不到柳韶言的嘲諷。


    當她混在人群之中時,想過站出來後的許多情況。她以為自己會害怕,會說不出來話。


    但當她真正與方必行麵對麵時,心中卻生不出任何波瀾。


    就像是心裏懸著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她甚至不好奇方必行是如何發現他們的計劃的,也不好奇梅允慈為何要下毒,以及柳韶言在之中到底起了何種作用。


    腦海中隻餘一句話:


    這次不成,下次再來。


    “是我。”韶聲舉起方才一直沒能舉起的兵符。


    “這是我從吳將軍處竊的,是我用它調兵來此。”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流暢又冷靜。


    第85章


    韶聲站出來的時候,全場驟靜。


    連成竹在胸,穩操勝券的方必行都愣了一瞬。


    隻有柳韶言的聲音,突兀而不合時宜地響起,她得意地發號施令:“大家都愣著做什麽?主謀都承認了,還不把人壓下去!你說對吧,堂嫂?”


    被點到的梅允慈這才回過神。


    她終於說話了,這也是她在這樣一片混亂之中,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嗬,我為故國尋仇,與你們北人何幹?你們自己倒亂起來了?亂起來好!如此,雖然我沒毒死你們,如今也能瞑目了!哈哈哈哈哈!”


    話裏先是不屑與嘲諷,後來竟染上了許多癲狂。


    在大笑聲之中。


    梅允慈趁著所有人都未及反應之時,拔出一名軍士腰間佩著的長劍,橫在自己的脖頸上。


    劍光落處,血花噴湧而出,染得梅允慈從脖子到下巴,全都鮮紅一片。


    “當”的一聲,長劍垂落,她的身子也委頓於地。


    登時便斷了氣。


    “慈兒!”柳鏡池終於掙脫了製著他的幾名家丁,從人群之中奮力擠出,撲倒在梅允慈的屍身上。


    他悲聲慟哭,抱著尚存溫熱的亡妻不肯撒手。


    韶聲看著這一切,仿佛自己靈魂出了竅,飄到了房頂上。


    在場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一出戲裏的角色,轟轟烈烈演了一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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