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 魏帝環視了四周,如今與自己同輩的宗王寥寥無幾, 座中皆是與元澈同輩。昔年易儲之變, 宗室介入,屬於叔父那一支的汝南王元禎不滿在朝會上班列於蔣氏之後,與侍中謝羽出言彈壓, 最後竟在長安城內被蔣氏族人當街毆打。元禎拔劍殺蔣氏一人,餘者落跑。元禎最終身染鮮血,追至宣陽門, 那時他便看著自己的乳母, 如今的保太後,隻手攔了元禎, 語氣溫和得如同今日夜風:“大王何欲反?”


    半年後,元禎被杖殺於永巷內。其餘涉事宗王,或遭圈禁,或被降黜。


    誠然,皇權與宗室休戚與共,皇權羸弱,宗室便無地位可言。但若遇到兩大執政世家抗衡,局麵僵持的時候,挑動宗室,利用宗室對權位的渴望,引起混戰,便可打擊異己,達成訴求。


    而一旦涉及宗室之戰,由於其力量來源於皇權,同時對皇權又有著法理上解釋權,那麽最終戰鬥的目的,便可以上升到皇位本身。一旦走到這一步,莫說長安,天下便會血流成河。


    因此魏帝寧可將這些宗王圈禁在未央宮內,也不想把他們放回藩地,放任宗室與世家合流,更不能讓領兵的方鎮與這些人謀求合作。


    想至此處,魏帝舉了酒杯,向不遠處的元禎之子,如今的汝南王元漳噓寒問暖起來。


    在座之人各自盡歡,陸振望著一池波光若有所思。此時晚來風起,鳥雀四散,顧氏望了望天,擔憂道:“夜晚風涼,昭昭從家出門,沒有帶厚衣。”


    酒過最後一巡,亦是歌舞酣時,漸台四周便有煙花燃放,明空溯光,照亮天塹。劉炳引陸振前往禦座,此時已有不少宗王醉仰席間,錦袍拖地,並無人給予這位降國遺族更多的關注。


    魏帝自攜了陸振臨台眺望,古老的未央宮默默垂顏,風燈與煙花早已燃盡,偌大的太液湖如同深而莫測的巨洞,貪婪地吞噬漸台這處唯一的光明。星辰下的獨醒與燈火下的皆醉同來於此,前者因為有所擔當,後者則因無從逃避。


    “車騎將軍守西闋,朕是極放心的。”魏帝道。


    崔諒在長安城西,未央宮西闋又不設甕城,乃是宮城防衛之首衝。而陸振等人皆在魏帝手中,一旦有事,陸歸隻有以死相抗一途。


    而太子元澈則被安排去東邊的蒼龍闕,蒼龍闕右便是武庫與司馬門,如今雖為元洸母族的馮諫所守,但武庫亦毗鄰長樂宮西,那便是清一色的關隴班底。同時宮城北玄武闕也為賀禕從弟賀惇所掌,南闋則為賀禕故交謝琳所掌。不過謝琳侄女已為淄川王元湛正妃,如今時局來看,算是可以搖擺的一方。


    魏帝目中仍有隱憂,他之所以一連三日的將宴席排開,同時令薛琬守住尚書台,就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自己的布置。既然關隴世族已有易儲之意,那便要在太子仍在長安的時候,引事而發,將關隴世族一網打之。若再拖延下去,涼王休戰期到,太子與陸歸皆是腹背受敵,長安局勢可能會更加危險。


    不過昨日太子率眾前往長樂宮,倒是令他出乎意料。太子中意之人是陸昭已然無疑,但其不顧自身安危而入長樂宮,若僅僅是想借崔映之穩住崔諒,實在不符合以往的作風。他倒不怕自己的兒子深陷情思,但如果太子與那位女侍中有什麽謀求,後果反倒不堪設想。


    思至此處,魏帝對陸振道:“國公另一雙兒女皆在長樂宮,想來也不能安心。明日遴選結果既定,國公便可少一重擔憂。來日兒女大展宏圖,青史留名,猶可望也。”


    陸振垂首侍立,恭謹道:“臣本遺族之餘,幸遇陛下仁慈之君,方能苟活於世。能望明日便是僥幸,不敢以自身汙青史。”


    魏帝笑了笑,語氣意味深長:“朕有兒,卿有女,青史載我,亦載君矣。”說完又問,“方才尊夫人似有不豫,可是宮內住不慣?”


    陸振道:“回陛下,夜晚風涼,拙荊有些擔心女兒衣服帶的少了。”


    魏帝聞之隻覺眼鼻一酸,慨然道:“慈母之心,遊子之衣。”他稍稍將頭轉向背對陸振的一邊,“明日宴罷,若無事,便讓尊夫人回去吧。”


    宴席已散,眾人各歸宮室離去。魏帝由太子扶至宣室殿歇息,方要和太子交待一些要事,卻聞門外劉炳急聲道:“陛下,宗正慕容康前來有要事。”


    “出什麽事了?”魏帝隱隱不安。


    門外慕容康來不及等劉炳回答,自喊道:“陛下尚書令收押宗室,汝南王已入詔獄!”


    “可說是什麽罪名?”魏帝摒開太子,迅疾坐起,命人打開殿門。


    慕容康即刻入內,將從尚書台領來的卷宗示與魏帝。魏帝展開卷宗匆匆過目,條陳繁瑣,不過是侵占田地,掠奪蔭戶之類的事,另有一些禮製不循,言談舉止不雅的瑣事。當今之世,這些罪名莫說是宗王,哪個世家隻怕都逃不過,以往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哎,尚書令……”魏帝歎了口氣後,便將卷宗交給慕容康,“略施懲戒便可,你去和薛公交涉交涉,罰奉、革職……”魏帝已經有些著惱,他這個皇帝早年便如傀儡一般,汝南王這種曾和關隴世家翻臉的宗王又能有什麽職位,隻怕職權還不如一介縣令。


    慕容康並沒有接過卷宗,而是指了稍後一處道:“臣請陛下看看這段。”


    潛懷異心,擁兵自重。


    魏帝看到此處,神情忽然一滯,兩條騰紋頓升,因鮮卑血統而有些微黃的雙眉擰得死緊,卷宗被狠命置在地上:“蠢物!”


    潛懷異心,擁兵自重,汝南王有,又有哪個世家沒有,哪個方鎮沒有?賀家部曲數萬還在三輔潛伏,崔諒重兵屯居槐裏窺伺長安,漢中王氏據陽平關百年之久,可稱國中之國。而他唯一能夠引援的陸家,陸歸親信虎踞安定,頃刻便可發兵,陸明在會稽亦是天高皇帝遠,守著一窩隨時割據的貉子,巴不得中樞大亂。


    這個罪狀因何而擬,魏帝此時想都不用想。先前賀氏罪狀未發,薛琬想必心有不滿,如今拿宗王開刀試水,若能名正言順加以處罰,下一個便要砍向賀家。宗室與賀家兩敗俱傷,自然也是他薛家獨大。這件事一旦做成,世家不安,方鎮動蕩。


    魏帝越想越覺得憤懣,原本自己在各方的布置已經日趨穩妥,隻待太子將崔諒拿下便可以趕在休戰期內在長安徐徐推進,逼退賀家。屆時陸歸是否需要回到安定都可以讓自己抉擇,陸家得幸帝宗,便是對其加以安撫。


    如今這樣的局麵,肯定是長樂宮有人動作,但更可惡的是薛琬自己犯蠢。對權欲如此不假節製,以至於進退失據,激怒各方,魏帝歎了口氣,此時覺得還不如讓薛琬繼續去做尊貴的禦史大夫。


    魏帝對慕容康道:“你拿著朕的佩劍,自去傳話給薛琬。他自家想死朕不攔著,別拉著朕和長安數十萬百姓一同陪葬!”說完又下令道,“擢薛琬光祿大夫。台省事務,由太子主攬即可。”說完,魏帝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壓製自己的怒火,而後轉身拍了拍元澈的肩膀,“快去吧,別耽擱。”


    時至深夜,太子領宿衛入駐台省。此時尚書台署衙內還有一兩名薛琬的僚屬,其餘人的桌上還有未洗的筆墨,想來薛琬大動幹戈招一眾台臣推行,如今事發,各家皆出宮奔走相告。


    方才慕容康說汝南王已付詔獄,而詔獄設在宮外,涉事宗王雖然不是很多,但宗王隨從與押送人馬一齊出宮,深夜大開宮門,興師動眾,浩浩蕩蕩地往城中前進,任是誰也保不住這團火了。元澈已知這件事已無法控製在長安城內,如今隻能再下詔令,從政治層麵給予補救。


    “命王嶠歸省。”元澈一邊展開剩下的文卷,一邊下令,“京兆尹何在?”


    “京兆尹鄭崇目前還在城東詔獄。”一人回答。


    京兆尹掌長安治安,亦總覽長安涉及刑事案宗。方才他的父皇已經下令擢升薛琬為光祿大夫,明升暗降,在情感上算是對薛派的一種安撫。假以時日,這個剛愎自用的薛琬還是會重回台省,這些皆是應有之意。既然如此,那麽這件事必須由其他人來背鍋。


    如今案前所涉卷宗隻有賀氏等人的,元澈看了看卷宗投放者的署名,輕輕闔目。大概是賀家某個人捅了簍子,惹出這一番事體來,但這樣一場動亂背後,似乎還埋藏著更為陰狠的手腕,而能有如此手腕的隻怕是……


    “查一查馬晃其人。”


    一名郎官應著,又問到:“保太後昨日要調未婚配的宗王與隴西彭氏的譜碟,是否還要……”


    他歎了口氣,這些人為什麽要惹她啊?


    “你是還嫌涉及的世家豪族不夠廣嗎?”簡單反問後沒有更多的訓斥,元澈將所有文移闔上,目光冷漠:“鄭崇執法不公,徇私妄斷,革職審查,所有爵位,一律褫奪。先交付有司,靜觀事態,再看如何處置吧。”


    第131章 浮水


    天將明, 薛琬坐在歸家的車中,此時仍有如墜冰窟之感。在詔獄時,慕容康將皇帝的憤怒告知於他, 他原本想,此為皇帝一時失態之舉。但是方才內宮急詔, 太子歸台, 將鄭崇革職,同時自己從尚書令轉為光祿大夫,若非自己還有護軍將軍一職, 就真的被徹底閑置了。


    他隻覺太子一時計差。如今太子未歸略陽,尚有軍隊入駐長安, 更應借此一舉打壓賀氏。如今他是台省僅次於太子的長官,攜此之威, 才可將大量倒向賀氏的關隴舊族剝離出來。


    賀禕自奉職陳留王文學時,便以容貌誌氣而稱貴, 時人言其有將相之器。此公為官,多撫事論情, 圓融見機, 不久便為關隴新貴。論才情世故,器宇資曆,薛琬自認為稍遜賀禕。至保太後上位之後, 賀禕聲望可謂登極。


    對於這樣一位聵聵執政,察察觀勢的對手,身為關隴舊族的薛琬不得不調整自身, 持方正廉潔之道, 以強硬淩人的手腕與賀禕瓜分威望,進而分庭抗禮。若不為此, 憑借賀禕慣用的一拉一打,薛家隻會與其他關隴世族一樣,淪為附庸。而奉女兒入宮,結為帝戚,也是為日後執政中樞而鋪路。畢竟人有壽極,保太後歸西之日,賀家必然會有頹勢。


    薛琬望了望自己手中的調度令,若此時他還未發覺被人利用,那真枉費了自己在長安多年的宦海浮沉。他將所有事由一一思過,最終把目光鎖定在了陸家。馬晃如今家小身在安定,他自遷徙隊伍中逃出,入長安就是為了投此卷宗。這麽短的時間內,紙筆從何而來,這麽多罪狀居然在短時間內如此完備,這件事怎麽想都太過荒唐。


    若此事為陸家授意,借自己的手來構陷賀家,那麽一切都可已解釋得通了。此事若成,賀氏勢力被削,保太後必然更加頃賴陸家,通過陸昭和陸衝,讓利更多來換取支持。此事若敗,那麽所有的怨望皆歸於他薛琬,而魏帝在外無方鎮可依,也不得不通過給予陸歸更多的權力來穩固地位。


    而這樣的一番讓利後,陸家會被養成一個什麽樣的怪物?薛琬光是心裏想想,都要打一個冷戰。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薛琬靜神凝思後默默決定,他要揭開馬晃身後的陸家,讓陸家在長安再無立錐之地!


    “送我去薑公府上。”薛琬下令道。


    豔陽初升,漫天金光透過清晨的水汽灑在長樂宮內的一草一木上。保太後在賀禕的攙扶下,望了望苑中的夏景,華枝綠滿,東方日圓,宮人們依序灑掃,仿佛昨夜並無任何事情發生一般。


    保太後尋了個亭子坐下,揉了揉眉心:“我說呢,薑公本該今日出席,怎麽又告病了。”


    賀禕道:“薛伯玉想引薑家頂住中朝,如今上下都傳開了。聽說還給薑紹送了一份大禮,薑紹說未曾入目,托他長子,直接送到侄兒這裏來了。卷宗我看了,往京兆尹府投遞那些罪證的是馬晃,受陸侍中指使。”


    “他倒乖覺。”保太後拄著手杖走得略久了些,此時手心尚有細汗,取過侍女的帕子拭了拭手,“陸侍中這次事辦的漂亮啊。”


    賀禕陪笑著應是,嘴上卻不敢說保太後先動的心思。彭耽書乃陸昭掾屬,彭家又為南涼州刺史,將彭耽書許以宗王,一旦事成,必將引人矚目。方鎮與宗王勾連在為君者眼中無異於醞釀反叛的陰謀,此乃大忌,那時候薛琬與皇帝想必會做出應對,之後保太後便可借機攛掇崔諒出兵。最後陸昭折損了一名掾屬,而陸家和彭家也會成為這次兵禍謗議的分擔者。


    但是這一次,陸昭看出來了,並且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丞相府。她言語中並未提及此節,而是提議讓陸家安排馬晃入都狀告賀家,與此同時彭耽書搜集宗王卷宗。兩者並發,對於薛琬來講,既附和立以威信的訴求,也附和攬以權柄的利益,在加上其一貫的執政風格,必會落入觳中。


    朝廷會害怕方鎮與世家人人自危,故而會罷掉薛琬的中書令。而短時間內,中樞權柄也不會再有人出頭頂上,丞相府可以借此機會重攬大權。還有最重要也是目前沒有人能夠提供的一利,那就是通過這場風波來刺激崔諒。畢竟太子錄尚書事,薛琬的所作所為終究會影響到太子,從而杜絕太子與崔諒達成共識的可能。


    想至此處,賀禕覺得太子執意要娶這樣一位天生權骨的正妃,還真是有點可憐可愛,若此事真能成,屆時他一定要去喝一杯喜酒,然後閑坐庭中,看著小兩口內鬥。


    不過這次,也讓他對陸昭本人的興趣更濃。以陸昭的資質,保太後的手腕她不會看不出來。但她所作出的反應並非直接報複,亦或拒絕,而是巧妙地通過讓宗王之案提前出水,避免彭耽書的涉入。然後另辟蹊徑,與自家達成和解。無需更多的話語,許多話一旦說出,一旦問過,彼此間隻會更加尷尬而疏遠。警告、反對、示好,彼此心照不宣,行動即是表達,這才是高手間的過招。


    賀禕道:“陸侍中既已打出先聲,我們自當也要人謀定事。”說完對保太後身邊的李真如道,“今日大宴,事務繁忙,大內司少不得要在兩宮行走。若得空隙,還請但內司把這份宗卷親自交到太子手中,就說是本丞相從薛公那裏所得。”


    按照元宵宴儀注,正午,未央宮內諸女眷前往長樂宮製燈謎、食浮元子,申時凡天家親眷從朱雀門出皇城,正街戒嚴,由皇太子元澈帶領,於護城河放燈祈福。酉時開宮宴,戌時拆燈謎,亥時帝後與百官前往甘泉宮祭祀太一,這個節才算是過了。而如今並非元宵節,時下京中亦多動蕩,思前想後,皇帝終是在當天清晨取消了皇太子的出行與祭祀太一一項,而是讓元湛領一些宗親代表皇室與百姓同樂。


    元澈一夜未曾安眠,回到東宮補了一覺,醒來之後重返台省。看著手中這一份嶄新的卷宗,聽明了送達者的傳話,元澈不禁怒極反笑。他倒不認為這封卷宗真的是薛琬親自交與賀禕的,如此時局,賀禕連見都不會見薛琬一麵。但這份卷宗所昭示的,是薛琬對此事並未善罷甘休,欲將陸氏牽連,並且有借力於外的打算。


    他剛剛安撫了宗王,又下令將鄭崇革職,卻沒有想到薛琬還在作死。他此時已經不知道要如何評價這位與他失之交臂的老丈人,是大忠似奸,還是大奸似忠。就算他想示好賀禕,或是示好什麽人,也不該在此時有所動作。如今各方勢力都把目光聚集在了尚書省,這樣的行徑一旦被有心之人拿捏,宣揚出去,過不了多久,那些方鎮都會嚷嚷著要入都“自辯”,包括崔諒。


    而如今賀禕派大內司來把卷宗交給了自己,很明顯,就是要張揚陸家也受了中樞連累。屆時,從輿論上,陸家就是薛琬伸張皇權的受害者。如果他還要執意保護始作俑者的薛琬與鄭崇,那麽他與陸昭的婚事便會名存實亡,而與陸家的聯盟也會告吹在即。


    “殿下。”門外有一郎官道,“署中收到幾封地方遞奏,說家負德望,恐受刑名之累,懇請辭官離任。”


    元澈苦笑,這座橫跨千裏、懸空萬丈的獨木橋,她終於安安穩穩地走到了頭。


    “駁回。”元澈不假思索下令道,“光祿大夫掌論議,貴重顯尊,薛家以帝戚而榮,不可再加此官。護軍將軍多為武官任,薛琬宿無根基,暫且罷免。轉任大長秋,總理皇後宮事吧。鄭崇妄議重臣,擾亂朝堂,致使方鎮動亂,上下離心,杖刑八十,子孫三代,永世不得錄用……”


    天高如秋,未央宮外,刑杖鈍鈍的聲音激起寒鴉數點,仿佛要將那一輪薄日啄蝕成一片殘光敝影。


    薛琬轉任。鄭崇不禁杖刑而殞命。陸昭增封一千五百戶。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太尉吳淼加護軍將軍一職。數道詔命一並而下,前往各個府邸。薛琬捧著詔令,溘然閉目。他雖未完全退出政治舞台,但此生若要再進望三公,卻是不可能了。


    在亂世之中攀爬,需要擦亮眼睛尋找每一個階梯,抑或是可以作為階梯的肩膀。至此,薛琬終於看清了陸家的思路。這個自前朝起便混跡於江東豪族的世家,在上一次南北對衝的浪潮中便已經脫穎而出。時至今日,關隴風起雲湧,這個家族裏的最高智慧,一直在做最優的選擇。


    長樂宮內,陸昭遠眺而望,古老的長安朱甍碧瓦,金門玉階。極盡輝煌的表象下,卻是錯綜的巷道,交織的水網。長安最後一頭鯨鯢已被她逼出了深潭。算清了台上所有的力量,翻開了水中暗藏的底牌,天時、地利、人和,此時皆在她最想要的節點。


    “昭昭,該去赴宴了,我們走吧。”王孫昳麗的麵容已至眼前。


    陸昭牽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走吧。”


    第132章 儔匹


    時近晚宴, 長樂宮眾人皆已更換好章服,前往永寧殿。陸昭等前往清涼殿奉渤海王車駕,而其餘人則奉保太後車駕前往未央宮赴宴。


    而此時, 保太後卻一身素服,乘轎攆在後苑遊幸。長安才下過幾場雨, 如今早已不是春季花時了, 入夏,這個宮苑自然有它自己的顏色。天氣並不十分清爽,保太後亦有心事, 遂命眾人回永寧殿。


    轎攆才起,卻見不遠處的花圃中, 有幾個孩童玩耍。年紀稍長的世子們皆已外任,留在京中的無非是作為人質的世孫。另有一名年幼的縣主, 一身粉衫長裙,由乳母抱著, 手中拿著幾隻零星開放的玉簪,與小世孫嬉笑玩鬧。


    縣主淘氣, 總要用花骨朵去夠世孫的小頭冠, 身子直往下探。那名乳母隻得就著她,半佝僂著腰,手上不敢鬆半分力氣, 時間久了,額上便析出了細細的汗珠。


    保太後雙眼微睜,露出一抹恬靜淡然的微笑。乾興三年, 一名因博識清慧, 德淳恭檢而選為保姆的女子,也是在這裏帶大了一雙姐弟。而三十年後, 這個女子也是在這樣的地方,以謀反之名,下令處死前保太後李氏。


    她們穿的是一樣的服製,素紗中單,黼領羅縠,下擺扶過雨後落在地麵的梨花,也因此,蔽膝上沾了淡淡的梨花香氣。那時的自己已在深宮中侵淫多年,知道如何將雙眉掃的莊重而淡雅,知道如何將麵容修飾的慈祥而有威嚴。她用早已習慣的笑容安慰著眼前即將引頸就戮的老者。她的笑裏沒有藏刀,可是眼前的人一定會死。


    李氏當然得死,一朝不可能有兩個保太後,新皇帝有自己的乳母,若她明智一些,便應懂得宮牆之內永不改變的權力更迭。若自己所記無差,那應是一場持續數年的搏鬥。李氏放棄了唾手可得滎陽鄉君之位,轉而投身於武威太後與魏帝爭權的亂局之中。


    事後,剛剛登基的皇帝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乳母,古稀之年的老嫗,為什麽不在封地安享清福。但是剛剛登上保太後之位的她卻是明白的。


    在元祾即位前幾年,先帝的病已有沉重之勢,軍政皆由皇太子視聽。一日,先帝忽命人擬詔,詔雲:感乳保賀氏之恭謹明達,太子曆事尚淺,國事可兼權取賀氏處分。再後來,不知是誰又多了一句嘴,建議將“權”字去掉,以為“國事可兼取賀氏處分”。先帝竟也未駁,一口允下。


    詔命才下,一眾宮人便忙著道喜。從再普通不過的宮人起步,再至女官,至太子乳母,自然,也會是未來的保太後。當她看到內監捧著璽印而來,文官將文書謄抄與自己,谘詢顧問的時候,她竟有一絲無所適從。


    那幾天她一直在做夢,她的麵前是一盞酒樽,捫心自問,她酒量尚可,因此她亦猶豫要不要一飲而盡。夢正酣時,婢女叩響了她的房門,交給她一封內侄賀禕寫的書函。


    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不已,至於死。


    先帝與內臣的雙簧是為捧殺,意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而緩和武威太後一黨與元祾早已惡化的矛盾。而賀氏的過早煊赫,也必將為新君所忌,惹來禍患。好在賀禕足夠聰明,上表雲,政出房闥,斯已國家否運,稱權尚足示後。且太子已過而立,天下不寧,為長遠計,理當歸政於一人。其言辭懇切,令人聞之感懷,輿論亦附之,先帝也便作罷,旋即改詔。“權”字沒有被去掉,但權確確實實被去掉了。


    這場風波,前後不過短短十六日。其實那份權力從未真正經自己之手,但它帶來的失落感卻差點讓自己失去分寸。如果一個人曾一度讓皎皎明月照耀華服美冠,那麽當疏星之夜降臨,則更甚於黑暗。


    李氏的死亡讓她地位穩固,亦讓她時時警醒,與其讓一個新的保太後來挑戰自己的權位,不如自己親自撫養一個可以繼承國祚的小皇子。保母被尊至太後、太皇太後的先例,前朝鮮有,卻並非沒有。於是,她開始悉心挑選。元洸容貌俊麗,天資聰穎,是上佳之選,隻是他的母親還健在,母族又過於強盛了。


    一陣輕風撲過,雖非入秋時節,卻猶如斧鋸刀割一般。保太後抬起頭,見遠處那一眾孩童、仆從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在了。隻有那孤零零的花圃靜靜佇立,春夏秋冬,四季輪回,與三十年前不差分毫。


    “太後,時候不早了,未央宮還有一個時辰就開宴了。”旁邊的琳琅見保太後出神凝思,早已命人落下轎攆,卻不得不在當口提醒一句。


    保太後賀氏頷首以示明曉,旋即又轉頭道:“老身記得西邊不遠就是朝露閣。你去將那裏管事的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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