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霆位居崔諒帳下司馬參軍, 戰前兼領魏興郡主簿,再加上其本人乃是前任丞相陳凝的遠親,對於京中形勢更為熟悉, 因此率先發言。


    “主公如今撻滅權奸,理應先奉中書印至丞相府。而後麵見今上勸政, 得以正名, 方能行實。此後效武侯故事,為今上下詔各方,加以安撫。太子未在京中, 想來不日也要回到略陽。涼王力戰西藩,主公居後, 太子難免心有憂慮。主公可使人聯絡親善,並繳治粟內史所掌司農印, 調度各方糧草,支援隴上。”


    崔諒點了點頭, 若先前能將太子擒於禁中,自然不會有這樣一番說辭。那時候控製宮禁, 使人接手隴西事宜, 再成女兒與太子的婚事,才是他所期望的完滿。


    而如今,他不得不麵對當初違背太子意願而直驅入宮的事實, 從而抓取更多的事權,拉攏更多的力量,為的隻是打造一個柔而富有張力的繩索, 把太子從隴西虛虛蕩蕩地拽下來。


    “派人去王家與何家取印信來。”崔諒不假思索地下令道。


    陳霆之弟陳震亦諫言:“主公如今控製京畿, 禁中不乏門閥子弟,其中以車騎將軍的父親靖國公, 與北平亭侯之弟王嶠,之子王謙尤為重要。主公應攜大勢,遣使拜訪兩家。另外吳太尉處,主公也應有所安撫。”


    崔諒聞言稱善,王氏自不必提,先前賀氏掌權,王氏在中樞的經營可謂艱難。如今他既然執掌禁中,那麽王氏在中樞的要求,他都有能力得以滿足。吳家本朝未見幸於天子,無論是地方還是中樞,他都可以讓利,但前提是要逼這老狐狸交出禁軍方麵的力量。這兩家,他都能夠有所謀劃。但是對於陸家,他實在摸不準能夠達成怎樣的利益交換。


    中樞?以往陸家在中樞的發力幾乎全部借由身為女侍中的陸昭來撬動各方。但其家經營所在乃是揚州與安定,安定離長安已經足夠近,而陸皇後名下也可錄女侍中,對於中樞權力是否真的那樣迫切,他卻不甚清楚。


    如今陸歸不知去向,陸明身在揚州,他甚至連談都不知道找誰去談。而靖國公本身早已脫離了陸家的執政中心,陸氏子弟相繼離都,龍歸大海,隻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長安和陸侍中曾在都中攪風弄雨的恐怖傳說。


    思前想後,崔諒終於道;“既如此,還勞煩你先前往禁中,與陸振交涉。”


    長子崔敬亦道:“京畿城坊雖井然有序,但各坊內巷道狹窄,不利於管控,倒不利於置兵太多。除固守京畿,不妨將槐裏與涇河、渭河各個渡口作為據點,把控外圍以及周邊水網,日後進退,也得從容。”


    崔諒帳下眾將紛紛開口,但也多言軍略布防之事。庶人出身的他們對於政事上沒有太多見解,也都認為既然入了長安,那自然是各方裏當之無愧的老大。日後封官加爵,仰賴主公一人,必不會有任何差池。


    此時,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蔡永站了出來,他出身於南陽鄉裏,對於南陽豪族可謂深惡痛絕。家中田產在一次次戰爭中幾乎被這些豪族侵占幹淨,自己的大伯淪為蔭戶,若非他母親賣身於一家豪族的族長,他連苟活於世的資格都沒有。


    他望著在崔諒麵前喧囂的一眾人,忽然冷冷道:“主公,卑職以為那些世家舊族不可不防。前有賀氏盤踞都中,後有陸氏操縱各方,陳留王氏與漢中王氏各自經營太子與渤海王,薛氏雖黯然一時,本家卻仍據守豫西故道,摩拳擦掌,以待來日。這些人是何居心,終不可測啊。”


    崔諒聞言便倒吸一口涼氣,賀禕雖死,但死因未明,這些人家有誰參與過,實在不好說。此時,席間眾人也紛紛受到撩撥,騰起一股殺意。聚在這裏的人,無論是寒門還是落魄的世族,亦或是最底層的庶民,多多少少都受過這些人的冷眼,直接與間接的戕害。在城郊掃蕩的過程中,也不乏有世族組織私兵部曲,將部眾戰友屠戮於鄉野與巷道。


    他不能枉顧部下的意願,包括他自己在內,當初起兵,也是不滿於這些世家把控權力,屍位素餐卻目中無人。如果他真的一味包容,那當初起兵意義何在,這些人隻怕也會離他而去。


    想至此處,崔諒也有些後怕,先前入長樂宮尋找女兒,這些人為泄憤,荼毒苑中士女。對於部眾的怨氣與世道的戾氣,他都無力束縛,隻能看著眼前的一幕幕發生,而後安靜地尋找著女兒的身影。幸而,有一名宿衛告訴他,他的女兒已經被太子帶走了。


    麵對眾人的憤慨,崔諒開口道:“請蔡將軍領兵掃蕩城中,再遇反抗者,格殺勿論。”


    這是允準士兵針對某一方進行屠戮的宛轉說法。


    崔諒說完後,迅速起身,仿佛這把椅子上有暗刺一般。它的前人主人早已身死,它的後繼者似乎也注定不能善終。來到長安的他,比在荊州的他,更加迷茫,更加不安。


    陸昭與元澈一行趕了一日,不敢放慢腳步,甚至在淳化縣都不敢多作逗留。行至隴下郊野時已盡黃昏,眾人這才稍稍放慢了腳步,在四周尋找可以安營紮寨的地方。


    如今兵事四起,農桑盡廢,不乏餓殍死骨。一


    行人繼續向西搜尋許久,卻隻看見了更多的屍體。老者手中截斷的半支木杖,青壯手中的鐵鍬耕犁,無疑告訴他們,這些人在耕作時慘遭戕害,而春耕的時間,早已去涼王入侵三輔之時久已。


    對於平民的屠戮,元澈無法容忍,他命大半精銳護住陸昭等人,自帶了兩百精騎前往四周搜尋元凶。不過片刻,梟首便已被刺於槊下,兩百人也無一傷亡。陸昭望了望不遠處方才還有煙火人氣的一個世族莊園,隻沉默地隨其他人去看顧剛剛搭好的營帳。


    無論表麵有多光鮮,那份存在禁中的譜牒有多麽完美,世族壯大的曆史,永遠是黑暗的。如今的陸家、賀家早已不用去做這些事情,但是無數想成為陸家、賀家的世族會不斷的效仿。上位者早已為他們打好了樣子,背後的發家史皆是不可言說的肮髒與黑暗。隻有完成了資本與政治的雙重積累,才能順利迎來下一次躍遷的時機。


    夕陽斜下,尚未被隴山完全吞沒,如同善與惡一樣,黃昏與黑夜似乎隻在一念之間。當陸昭已經決定一個人在篝火前坐上一整夜的時候,元澈走過來,靠坐在她的旁邊。


    帶有血腥氣的鎧甲早已卸下,發間有河水及青草的味道,他執起陸昭的手,閉著眼吻了吻,如同沉浸於黑夜。“七年前,我的父親剛剛成為太子的時候,魏鈺庭入禁考核,落在了我的門下,見了我第一麵就說,‘殿下,這個世道隻怕要變得更壞了。’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門弄權,軍閥用武,寒傖無路可走,百姓血肉謝世。我那時候覺得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在將這個本就不堪的世道,往泥裏踐踏。不過想必那時候在你眼中,這個世道一定大不相同吧。”


    陸昭笑了笑:“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門弄權,軍閥用武,寒傖無路可走,百姓血肉謝世。這是對世族來說,最好的世道。”


    元澈失笑,他等到一個情理之中的答案:“昭昭,我又殺了一個世族,但卻不知道這個世道會不會因此就能夠好一點。”他仰倒在草地上,靜靜將陸昭攏在懷中,殺戮未能平複的東西有太多,而他能做的僅僅是抱緊她。“我害怕心中的大治之世永遠不會到來,我也害怕寒冷的刀鋒終有一日會落到你的身上。然後所有人告訴我,這樣做是對的。”


    他聞著她身上一絲一縷的白檀香氣,親吻著她的一肌一膚,同時把自己的氣息留在其間。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與她的聯係,因為他明白,如果連這些都不能存在,除了君臣之分,便是皇權與世族的刀劍相向。


    星月沉輝,天地反旋,元澈的氣息落在了陸昭的頸間。不同於白天的那份熾烈,此時她隻感受到了一絲溫涼,恐懼與茫然有之,孤獨與絕望兼得。


    風頭正起的皇權與勢將更迭的世族此時皆需要一個馬前卒,而他背後的過往與她背後的家族,皆不允許他們言退。她尚且迷茫,他卻來找她尋找答案。她轉頭望向他,他那一雙眉眼便成為夜幕中星空的一部分。


    “殿下,這個世道永遠都不會有大治。百年之前如此,千年之後亦如是,總會有人受苦,有人流血。被迫害的人會有所不同,但迫害的本質全然未變。”她貼著他的胸口,心跳聲逐漸急驟,她也一樣,“殿下一定明白,世道不會因為殺了幾個世族就會變好,陸家也不會重蹈賀家的覆轍。如果你我真有刀刃相向的那一天,那便是你我皆看錯了對方。”


    第一次,陸昭輕輕地撫了撫元澈的額頭。她知道自己無法真的給他答案,或者說,無法給他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感受到了對方甚少表現出的溫柔,元澈反身抱緊了她,吻似繁星跌落,化為火海。心魂的震懾尚未平息,情感上的貪戀亦無永盡,這樣的纏鬥,何其殘忍,又何其沉淪。


    第149章 是非


    夏風吹得愜意, 樹上的蟬聲鼓噪如雷,明明沒有雨,卻也讓人覺得濕潤的草地徒生了一股雨氣。陸昭已將近兩日沒有合眼, 被吻得實在是倦了,也就任元澈一個人鬧, 自己沉沉睡下。


    夢裏有雲, 托著她在天穹星河中打轉,一瞬間有鬆弛般的愉悅,後來她落了地。夢中的墮落絲毫不會讓她粉身碎骨, 但另一個清醒的她卻在冷眼旁觀,時不時摩挲著手腕那道疤, 如同江湖裏的任俠,磨著那柄永不老的劍。


    她望過去, 劍上的白光便晃了她一眼。


    陸昭下意識地從夢中驚醒,不遠處似有人語聲, 周身的疲憊不允許她坐起而看,掙紮了半天, 也不過喚起了眼耳鼻舌。


    一道光由簾帳掀開的縫隙灌入, 旋即又因簾帳的落下而寂滅。外麵是兩隊人馬的嘈雜聲,隱隱有“車騎將軍”,“淳化”等字眼飄過。她身在帳內, 躺在一張竹榻上,周圍是用以驅蚊蟲的香草味道。


    躺在榻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陸昭還是覺得不能犯懶, 要親自出去一趟才好。她慢慢坐起身, 腰背有些酸楚,大抵是長時間騎馬的緣故。但是頸至鎖骨處是一片火辣辣的癢, 她沒忍住,撓了一下,皮膚竟像是發了瘋一樣刺痛起來,似是在對這種破壞情.愛證據的行為進行抗議。無奈,她重新抓起了榻上的那件氅衣,嚴嚴實實披在了身上。


    “怎麽不睡了?”正與陸歸交談的元澈見陸昭走出來,便問道。


    這唬了陸歸一跳,繼而猜想方才她是從太子的營帳裏走出來的,繼而又猜想太子應該是看著她入睡的,接踵而至的繼而在陸歸的腦子裏炸開了鍋。


    陸歸剛想找個機會和陸昭單獨聊聊,元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旋即攬過陸歸的肩笑著:“車騎將軍先隨孤來,孤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給將軍。”


    是夜,陸歸自上林舊苑北上,路徑淳化縣,打探太子的消息,卻被告知太子隻是經過淳化,並未入城。思前想後,便領了陸放一同追了過來。一路上不乏攜帶大量軍需糧草及部分郡國兵,拱衛是一層意思,將大量糧草輸送到略陽以作表態是另一層意思。


    見陸歸與元澈兩人離開,陸昭索性找到陸放單談。陸歸的性子,陸昭並不擔心,他們兄妹一樣的天生反骨,如果有合適的機會必然割據可以說是一種本能。對於忠義的淡薄,對於利益的活絡,也是天性所趨,生而有之,再加上後天的父母教育,曆事改造,兄妹一武一文,放在亂世就是絕對的權力戰車。


    而陸放多受陸明教誨,其家族地位上是需要尊崇吳國皇室,職能上也隻是輔弼。所以麵對如今各方叫囂的混亂局麵,在作為上會更趨向於保守與穩定。但其所居的淳化縣,從地緣上卻注定不可能是一個保守與穩定能夠掌控的地方。


    涇水自西至東,穿過淳化縣南,其西北四十裏有薑源水,更有大峪河、南河、水簾河、洪龍河等諸多灌溉水係,全部流入於涇水。涇水水量大,可走大型糧船,西北有高渠渡口,乃東西物流之要衝。而淳化縣東西兩側皆有屏山,穩穩蝸居在一個安穩角落,可想而知當時涼王打淳化受了一肚子氣,在淳化縣令不降之後,屠了縣令滿門。


    這樣一個囊括農桑、物流與地利的一個地方,注定會受到來自京畿的過分關注。因此在崔諒發兵之前,她就牽了陳霆的線,讓兩人彼此有個交涉。對於陸放的能力,陸昭並不擔心,但是在日後涉及的諸多決策上,她畢竟不能時時與他麵對麵的交流,不得不先提前給他交個底。


    陸昭與陸放聊的,首先是來自長安城內的消息。自她與太子離開長安後,不過半日,崔諒便已將長安內外囊括掌握。舞陽侯等人仍作為冀州方麵安插在京畿的內線試探著各方舉措,秦軼本人在崔諒處暫時未得到重用,這也意味著長安外城的徹底失守。


    陸昭聽罷隻是淡淡點了點頭,並不過分關注。禁軍城防是崔諒立足的底線,舞陽侯也沒有足夠的利益可以與崔諒談判。


    此外,城內各家在這一日之內多有逃竄,留在城中的一些舊族卻難免受到了亂軍的□□。賀氏滿門斬於東市,頭顱懸掛在城門前,半城歡喜半城憂。其妻女的下場猶為淒慘,賀存之妻衛氏慘遭蔡永等人的毒手,衣不附體,自撞顱於桓門前。賀存的三個女兒,除了遠嫁冀州秦氏的長女之外,另兩人也被亂軍擄去,再也不知去向。衛遐雖從城內逃脫,但為保護女兒,也死於與蔡永部的交戰中,身穿數矛,可謂慘烈。


    陸昭微微歎息,而後道:“需得奉衛氏等人的屍骨出來,護送至安定,衛冉日後的去留先不必議,服斬居喪,先看他的意思吧。”


    弄到衛氏的屍骨並不難,如今長安方麵的消息幾乎全靠陳霆所獲,如果給予足夠的利益,陳霆不會不賣他們陸家的麵子。畢竟仍是前丞相陳凝的旁支,單論家世,可以說比祖上涉及了史書獄案的崔家還要好上幾分。


    在長安吃過見過的人不會沒有野心,想要獲得更高的權力與地位,光跟著崔諒,希望著實有些渺茫。


    除非崔諒行司馬宣王故事,但當年司馬宣王可是錄尚書事、統領禁軍同時手握大司農印,最後還得指著洛水放了個屁,才勉強按死了曹爽。更不要提後麵還有淮南三叛等著他的兒子們。崔諒怎麽看,和司馬宣王比都差了不止七個司馬朗。


    跟著崔諒在荊州這些年,荊州刺史早已被分潤出去,陳霆兄弟上升的路幾乎被堵死了。如今靠著陳凝和祝雍這一層關係,順著彭家向陸家靠過來,可見對於權力有多麽欲求不滿。


    對於陳霆的信息來源,陸家僅僅許諾事成之後,可在車騎將軍府出任掾屬。得到這個允諾之後,陳霆幾乎將崔諒處的情況日日奏報。


    車騎將軍府的掾屬是個養望曆事的好去處,開府尊儀堪比三公,如今賀氏已沒,能走陸家的門路,幾乎是可以和衛冉等一眾豪門子弟相可媲美了。期滿之後列位台臣,那簡直指日可待。


    此時陸放也理解了陸昭的用意,無論如何也要將衛冉控製在車騎將軍府。這個人在這裏的意義,已不僅僅於之前與關隴世族的換利。如今衛冉已然是一塊給關隴世族們仰望的招牌,在為陸家源源不斷地做政治引流。


    人事問題理清之後,陸昭還詢問了崔諒兵力調動的情況。據知悉,京中宿衛如今大半已落入崔諒的手中。由於賀氏的隕落,扶風縣的諸多原本微弱的力量,也都被崔諒裹挾,在清理賀家在扶風郡的殘留勢力的同時,人數也在不停地增長。隻要崔諒下一步能夠和薛琬等河東世族完成交涉,這股力量就會甘於為其所用。


    思想片刻後,陸昭走到自己的營帳裏,取出先前魏帝讓她草擬的詔書與中書印,先在詔書後題“中書代批,已由侍中陸昭傳行台”,最後加上了中書印。


    她將這份詔令交給了陸放:“崔諒之禍尚不足懼,賀禕之死才是時局之重。關隴世族如今人心搖動,堂兄須得借著這份詔令的大義去籠絡各方,若讓崔諒得以趁機,局麵頃刻便可糜爛。”


    “昭昭你不打算帶著它去行台?”陸放心裏有些打鼓,這意味著他可以借此詔令吸納大量的關隴世族,分流各方,甚至充為己用。他知道陸昭在自己的身上押了多重的政治底牌,又覺得太子方麵隻怕也不會輕易應允。


    “無妨。”陸昭輕描淡寫,“行台搭建,太子必會先以魏鈺庭為首的寒門為重。我孤身帶著這份詔令過去,不過速死而已。太子方麵,也不會希望這份詔令過早地拿出來。關隴世族,太子不會現在就納入行台,須得事情發展到一定程度,他才能與魏鈺庭等人談出一個較為平衡的條件。”


    說完,她又笑著道:“堂兄素有任事之能,有此大義加身,方寸之地亦可施展抱負。與關隴世族各方聯絡,京中有王嶠為砥柱,地方有堂兄來維係,自然甚佳。”先前在長樂宮,她已有意拉攏孔昱等人,衛冉在車騎將軍府內,她也並不擔心,隻要詔書上有她的代批之名,同樣也會收到關隴世族的感念。


    她這麽做,主要還是要照顧叔父那一邊的情感,自家在關中開府儀同三司,混得風生水起,總要讓叔父的長子也大展宏圖一番。人活到老,活的都是子女,對家人還是得厚道。


    “先謝過堂妹了。”陸放心存感激,但對於日後軍事上的動作還想讓陸昭再做把關,“崔諒勢眾,扶風已非善居之地,想來不日也會波及到淳化。我等可要守縣力戰?”


    這一問也恰恰問到了陸昭最為關心的地方,她搖了搖頭道:“淳化軍事戰略上不如漆縣,也並非關隴重兵所在,如今唯一可以矚目的物資,堂兄也已經送到了太子這邊。如果崔諒執意索要淳化,先不要拒絕,如果他有意用兵,也可放棄淳化,退守安定。”


    “隻是昭昭……這是否有從賊之嫌?”陸放有些擔憂事後政治上的追責。


    陸昭卻搖首道:“堂兄須知,崔諒之所以為禍,是不甘於充當世族與皇權角力的棋子。為禍的本質,乃是賀氏、甚至於太子對他的分利不公。”夏風輕輕吹過陸昭的發梢,如此罔上之語,與她疏淡的無關一樣,如此輕描淡寫,“先帝用兵荊州時,崔諒有功,各方尚不能善待,如今得此契機,怎能善罷甘休。皇權世族並無大是,崔諒諸人亦無大非,時局頃刻有變,還是要先保住利益的底線。堂兄。”陸昭壓了壓聲音,“如果有所需要,崔諒本人也是可以拉攏的。”


    當然,這個可能性已然很小,如今崔家與陸家正處在風頭正當的同一高位上。這樣的局麵隻意味著一件事,兩家隻有一家可以存活。


    脖頸間殘存的熾熱,仍滾燙得痛,似在與肌膚原始的冰冷作以頑強的抵抗。陸昭微微揚起頭,讓更多的冷風灌進衣領,以此平息這場冰與火的內戰。


    這是殊死之鬥,容不得她半點分心。


    第150章 賭注


    是夜, 元澈沒有回陸昭歇下的營帳。陸歸和他打了照麵,有所交代後,便動身連夜上隴。臨行前, 麵對元澈絕對會把妹妹不缺一條胳膊一條腿帶回長安的保證,陸歸看著營帳皺了皺眉。元澈便明白, 他真不怕他妹妹缺胳膊少腿, 他怕多出個大活人。


    元澈自認為是個持重的人,但是每每麵對陸昭,看著那張疏淡寡欲的五官, 一眉一眼都在警告他,不要輕佻, 不要胡來,然後他就莫名的想輕佻, 想胡來。


    不行,得保持距離。


    馬車晃著晃著停了, 也就到了陸昭醒來時的時候。元澈到底沒忍住,下了馬打了簾子, 看了看尚且睡眼惺忪的人, 道:“換身衣服就出來吧,外麵比裏麵涼快些。”


    隴山這個地方,即便是夏日也頗帶肅殺之氣。炎陽爆裂, 灑了一地生生脆脆的金光,一眾人沿盤山道而行,就如同螞蟻穿梭在岩石縫隙間一般。元澈望了望無際的褐與黃, 這鬼地方他不想再打第二遍。


    車外雖曬, 但難得有風,如今又終於找到一片難得的陰涼, 眾人便停下來開始生火炊飯。士兵們紛紛從糧車上卸下物資,喂馬用的豆子也都裝在車上。望著不遠處已經先開始大快朵頤的馬兒,雲岫皺了皺眉。


    陸昭看了看道:“你先過去幫忙吧。”


    中午吃飯,陸昭並沒有去找元澈,而是和彭耽書、龐滿兒等人在一塊,崔映之也在列。簡單的小竹桌支在地上,鋪上竹席,周圍用紗帳子一圍,便是女孩子們聊天說話的好天地。竹桌上幾杯清茶,一盤隴西白麵饃饃,兩個白天一個晚上都沒吃東西,便有食髓知味之感。


    元澈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們。龐滿兒吃的最快,一口一口實實在在地咬著。彭耽書對生硬的外殼情有獨鍾,吃掉最外層後,剩了最後的軟芯,轉身都喂了鳥。崔映之則是小心翼翼,一小塊一小塊地掰著吃,且要就


    著茶,時不時還要掃一掃裙擺。


    而陸昭,在熱衷於分饃。


    食物永遠都不是女孩子們聚在一起的重點,吃到尾聲,更多的還是談話。彭耽書問了陸昭日後的打算,自然,陸昭也明白彭耽書所問肯定不是指她與元澈之間的事情。雖然崔映之也在場,但陸昭也並不避諱:“還是要將一部分關隴世族引到行台來,丞相已死,世家目前在長安不足以找到比丞相府更合適的棲枝。”


    說到這裏,崔映之第一個不服氣:“我阿爹重鎮荊州,功勳卓著,也是世族。如今入朝清繳叛逆,誅殺權奸,此後奉天子詔行事,大義、名望、資曆皆有,有怎得比不上丞相府?”


    陸昭笑而不答。賀禕執掌權柄多年,資曆、威望皆是無人能及。如今賀禕已死,衛遐也已不在,但即便如此,還有薛琬,無論如何也是輪不到崔諒。況且崔諒和薛琬有一個最大的通病,那就是輩分大,威望高。


    權力的誘惑下,經曆過如此巨變的關隴世族寧可找一個能力足夠的小輩,也不會去找一個威望資曆厚重的關隴舊勳貴。當肱骨的滋味遠比當孫子來的好,誰又願意再找一個荊州的軍閥當爹?隻怕連薛琬都要靠邊站。


    龐滿兒並無陸昭那般隱晦,再加上對崔氏頗不服氣,略帶嘲諷道:“俗話說得好,騾子大馬大值錢,輩兒大不值錢。”


    崔映之見龐滿兒將自家比作騾馬,取扇掩麵,轉身走出了簾帳:“粗語如泥,俗塵汙我,玉不與其同陳耳。”


    這一句,無疑是將在場的三人都給罵了進去。時下雖已無前朝阿世之弊,但世族之間清談成風。雖然陸昭知道這是崔映之的賭氣之語,但誰也不想當受氣的那個人,況且清談她從來沒輸過。


    見崔映之負氣而走,陸昭不由得搖扇道:“先人已矣,花樹之下,我亦是將來塵泥。”


    先賢骸骨已作塵泥,我將來亦作塵泥與先賢同列,你可快走吧。當然,把先賢換成祖宗來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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