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橫道,不宜複問狐狸。此語乃出於《漢書·孫寶傳》,時值侯文任東部督郵,掾屬於京兆尹孫寶。朝廷下達抓捕惡人的指令,需要在轄區內抓一人作以應付。孫寶問侯文應該抓捕誰,侯文剛正不阿直言應當抓捕霸陵杜稚季。但這位杜稚季著實又和孫寶有些瓜葛,涉及到孫寶的恩人淳於長的托付,因此孫寶又問侯文有沒有別的人選。侯文則對答出豺狼橫道,不宜複問狐狸之語。


    雖然先前陰平侯所說涼州豺狼橫道,或指涼王,或指陸家,但如今陸昭從屬於太子,就如同侯文從屬於孫寶。如此一來,陰平侯又引狐死首丘的典故暗罵陸昭,反倒將太子也罵成了豺狼。


    此時陰平侯的心情簡直惡劣到了極點,恨不能拂袖而去。元澈在一旁也是忍俊強禁,陸昭這一句話,實在是把陰平侯得罪死了。


    不過眼下陸家謀求的乃是輸人不輸陣,即便是在實利上有所退讓,但在場麵上仍然是要給所有世族釋放一個信號。那就是陸家的崛起連同漢中王氏也不能打壓,高門舊勳盛況難在,需為後起之秀退避一席之地。陸昭之所以選擇和陰平侯在這場談話中正麵交鋒,就是要讓在場眾人對時局有一個清晰地判斷和權衡。沒辦法,也是陰平侯自找的。


    元澈不好讓陰平侯在此時落了麵子,因道:“征南將軍歸鄉,孤亦有別禮。”說罷對馮讓頷首示意。


    馮讓得令,旋即領驍勇兩百出列,背南向北而立,隨侍又取來元澈的拓弓,交到元澈的手中。元澈立於眾人前,不著箭矢,徒手引弓如滿月,直指天穹,身後兩百勇士亦景從隨之。弓弦鬆而嗡鳴,其震撼仿佛能驚落天日,如此鳴弦三次,元澈方落下拓弓,轉身對眾人道:“征南將軍以軀殉國,行台更當掃叛逆,複故土,以慰此戰千百英魂。”


    王澤身死殉國,舊事不論,自此行台萬眾一心,以平定涼州,而後收複京畿,再論功勳,各方也就有了共同的訴求。


    此次王門與陸家的爭鬥基本算是塵埃落定,雖然雙方都未競全功,但也算是盡其妙手。對於行台,陸家並不打算插手過多,所求的乃是安定本土實力以及家族聲望。而漢中王氏則是摒棄了部分本土鄉望,轉而謀求政治架構的調整。


    一連幾日的疾雨驚雷忽然化為綿綿柔晴,落在眾人眼中也各具意味。不過再王家與陸家兩位執掌人眼中,之所以不徹底撕破臉豪鬥到底,不過是因為這麽做,任何一方的勝利都隻能是慘勝,甚至連勝利的果實都無法落到自己手裏,反而要由別家來瓜分。


    接下來,漢中王氏則留下王濟與王叡在略陽主事,其餘人等悉數歸鄉。而行台方麵,具體職務的劃分也在接下來的議事中有所定論。


    王謐任涼州大銓選沒有爭議,陳留王氏無人在行台中樞,安定太守之位意義也是不大。與其在重鎮杵著來日和車騎將軍生隙,倒不如提前進望一個大州實職。涼州大銓選掌一州人


    事,如今行台在此,這個職位不輸吏部尚書。


    其實這個職位本就會在各方合力之下運作而成,到誰手裏都是便宜買賣。但王叡因殺崇信縣令而未得先機,惹惱了王謐,這個人情也就隻好由陸昭笑納了。不過隨後王叡在崇信縣安排了自己族人王友,頻頻要求與陸家議親求配,王陸兩家也曖昧得不得了。


    “王使君如今既入行台,殿下也屬意使君接掌尚書,還望使君鼎力而任。”議事廳內元澈自坐於上,陸昭則將元澈的意思表達與眾人。


    王使君說得乃是王叡之父王濟,尚書令也是清晨時王叡找到陸昭談好的。先前陸家與王家也是試探良久才達到如今的共識,元澈錄尚書事,王濟對他構不成實際威脅,因此也沒有什麽異議。


    王濟欣然接招,而後落座不再說話,然而隨後便見識到了陸昭綿裏藏針的手段。


    席間,魏鈺庭也有諫言:“古分九州,漢平帝則分十一州與而刺史部,合為十三部。至於三國,涼州多動亂,是以前朝太康元年另分梁、秦、寧、平四州,今宜當效之。”


    陸昭聽罷也是慨歎,該來的終究要來,魏鈺庭要分州了。所謂宜當效之,不過是分州的原因不宜說出口——如今涼州已經一割為二,索性再一割為三,設立秦州,是以減小整個涼州對於長安的威脅。這個提議原本陸昭也是要促進的,但並不是現在。


    如今自己的兄長領督護,而王謐則領安定太守,秦州設立會將安定囊括進去,王謐領秦州刺史,乃是正理。但如此一來,在金城一役後,自己的兄長便不可能領秦州刺史,最大的可能則是成為北涼州刺史。而陸家的根據地又在安定,落袋於他人之手,無異於被扼咽喉。


    察覺到魏鈺庭的不懷好意,陸昭也不客氣,直言道:“分州大議,必要等行台歸都才能定論決出。”


    陸昭有所表態,元澈與孔昱等人也大概摸清楚了,陸家是對秦州刺史動心思了。元澈即為行台魁首,此時斷然不能表態,而孔昱則與陸昭站在一邊,並言道分州至少也要到此戰平定後才能再拿出來討論。


    彭通對南北涼州合並一直有著寄望,如今祝雍已從護羌校尉一職退下,而涼州的權力大體也可以分為涼州刺史督軍事之權、護羌校尉、西域都護府三部分。如果能將護羌校尉一職撥在自己兒子的名下,那麽以後自己的後代接掌涼州,也是水到渠成。既然陸昭有意分出秦州,想必對涼州是無意的。想至此處,彭通的小眼神便開始一通地往陸昭那裏遞。


    然而這件事卻會觸及到元澈的底線,須知曉元澈也是要把鄧鈞往涼州刺史上培養的,西北邊陲和重鎮總不能全都掌握在世家的手裏。


    陸昭把這個僵局看在眼裏,忽然看了看落座一旁不發一語的王濟,旋即向元澈道:“殿下,王尚書既從益州退任,益州方麵是否也該安排?”


    元澈聽聞也樂得充作好人:“益州刺史當由陰平侯主掌,隻是關卡險要上……征南將軍已去,是否有合適人選填補,尚書舉賢可不要避親啊。”益州是舊勳貴老世族的底盤,元澈是不準備往這裏麵插人手的,但如果能騰出個位子,讓彭通的人占一個,這邊廂也就能為鄧鈞騰出一個合適的空間。


    王濟□□通變,聞得此言也知道大家要做置換,因道:“蘭坑與迭部,未有人選。”這兩地皆近天水邊境,若能好好運作,來日倒不失為進望南涼州刺史的好地方。況且南涼州日後是否要與北涼州合並還要兩論,對於彭通來講,與其去扣那個護羌校尉,倒不如把經營的重心移向南涼州。


    王濟也不是毫無所得,益州治所旋即在陸昭的倡議下,由漢中遷到了武都。日後向蜀國用兵,攻下劍閣,王家以此進望益州以南,輻及梓潼,得利也頗為可觀。


    牽線既成,護羌校尉與西域都護府也基本有了人選,不過這些都要等打下金城。屆時元澈有了功業,鄧鈞也有了戰功,以金城為支點徐徐經營,日後轉任北涼州刺史,世家們也沒有辦法再做阻撓了。


    地方上大體已定,中樞方麵各家也都有所斬獲。孔昱將行魯地,領侍中,乃是文臣一大榮封,日後進望台輔也是指日可待。王叡仍任渤海國相,加督護,封彭澤縣男,爵位上乃是當朝年輕人中的首馬,足可為其婚事增光。隻是彭澤原在豫章郡,漢中王氏先前利用豫章熊氏,此人雖是寒門,但無疑把豫章鄉人得罪了個死,這個封邑也頗有惡趣味。


    元澈坐於上,笑晏晏地望著陸昭,換做任何人坐在中書的位置上,想來都不會如他一般將一切安排的麵麵俱到。陸昭愣是利用每個人那一點小心思,將秦州刺史這個重鎮兩千石,不聲不響地給擠了出來。


    第178章 無謂


    行台既設, 戰事也被提上了日程,糧草調動、費用核算、涇水渭水官渠上的船隻往來需要和當地世族通氣。這些政務乃是關隴世族做慣了的,分尚書台所領, 因此關隴世家部分都在尚書台下。


    而魏鈺庭處也並非沒有布置,因魏鈺庭日後是要領中書令的, 如此一來反倒不好在中書省安插一個自己人。而以魏鈺庭的身份地位, 也不好為陸昭做副。而在中樞有地位權勢的光祿大夫、侍中等職位,以魏鈺庭的履曆和名望又是無法肖想的,最後還是陸昭想了一個辦法, 從舊典裏摳出一個治書侍禦史一職。


    治書侍禦史原出漢宣帝一朝,昔年漢宣帝幸宣室齋居, 每逢決事,便令侍禦史二人治書在側, 名字由此得來。到了曹魏一朝,治書侍禦史便掌律令, 後沿用至前朝,品軼與禦史中丞等同, 編員也擴至四人, 負責掌詔獄以及刑案廷尉處決有不當者。說白點就是查漏補缺的崗位,但是名好聽,雖非清貴官職, 卻是最顯親重。


    陸昭倒非好心刻意抬高魏鈺庭,這個堪比禦史中丞的官位其實也有一些缺點。作為監察之官,前朝武帝司馬炎便有評“能使台閣生風, 貴戚斂手”, 聽上去威風凜凜,卻實在是得罪人的官。


    翻一翻《晉書》就當曉得任此官者都是些什麽人, 庾峻、周處、李憙、劉毅、傅玄傅鹹父子。潁川庾峻乃是太中大夫庾遁的兒子、侍中庾純之兄,起家官是豫州刺史從事,還在混資曆的時候已是潁川郡功曹。李憙乃是東漢大鴻臚李牷之子,起家官就是並州別駕。劉毅則是丞相掾屬劉喈的兒子,起家官也是豫州刺史從事。


    至於傅玄傅鹹父子更不用提,傅玄本人便是北地第一流世族之後,其家榮耀可追祖父,家學更是頗有底蘊,曾官拜侍中,之後因事才轉為治書侍禦史。就連出身最不堪的周處,其父周魴在吳國時便已拜基德侯,轉仕晉朝則任楚國內史,散騎常侍。


    台閣生風,那是因為台閣都是自己人,貴戚斂手,不過是因為貴戚更需要這些人的援手。政令的自上而下少有認同,多有阻力,而這些世家的身份和關係網,減少了這個阻力。而這些都是魏鈺庭所不具備的。不過既然魏鈺庭一向愛與世家對立,陸昭也樂得提供這個機會,讓他嚐嚐□□的感覺。


    先前陸昭在略陽民變一案上,將世家們的子弟都交與鄧鈞,也算作分攤壓力。如今她既脫身,魏鈺庭便要替鄧鈞分壓,以推動日後鄧鈞出任北涼州刺史。這一個提議在元澈那裏也很快地批了下來。


    將這些難纏的老人精們妥善安放後,陸昭便開始著手身邊幾個小姐妹的去處。中書自是男子的主場,中書令則是權力戰爭的重心,不知要吃多少暗箭。而引女子前來弄潮生風多半要被人提刀來殺。彭耽書等人是看著陸昭如何站在這個高位上挨刀子的,自認為沒有這般豪情壯誌。除了彭耽書尚願意為著作郎替陸昭分擔,其餘人則謀求其他的出路。


    如今保太後喪,其麾下的女官架構便不具備合法性。最後由陸昭運作,將彭耽書的女史之位暫時轉到皇後名下,此時先與江恒一同研習律令。因姑母也有自己要用的人,龐滿兒便暫去女史一職,畢竟養清名也不在為官上。雲岫則隨她禮法上的兄長鍾長悅回到安定,關隴物運還需要她出力謀劃,既然有機會走出去曆練,陸昭也不願為了馮讓或是元澈強留。


    崔映之自接二連三的事情後,也看得比往日通透,不再尋求為家族發聲。每日點茶作畫,偶爾還會研究一些好吃食,連神色都比往日更加生動。她做的茶點好吃,眾人也樂意買賬。


    這一日幾人便聚在崔映之處,如今她已有了單獨的房院,來去也頗為方便。彭耽書不日便要與江恒下隴前往京兆拜尋杜氏律,雲岫也要走,幾人一路走來也算是緣分一場,便提出來在崔映之這裏一聚。


    聽得眾人的去處,崔映之笑著清洗茶具,忽而問陸昭道;“昭昭,你打算怎麽辦?我聽聞行台有風聲,等太子歸都前,中書一職你終是要下任的。太子喜歡你,可如今也未見他詔令封你為正妃。”


    對於未下詔一事,陸昭並不在乎,她父親眼下還在長安,徒然下詔無異於與崔諒撕破臉,那時她的父親才算是岌岌可危。


    “去職乃是應有之意,不過卻不是行台歸都之前。”陸昭喝著清茶,滿心滿眼閃耀著卻都是對權柄的渴望,“至於名分麽,說真的,太子妃沒什麽意思,當中書令那才是人生快意。”說完回望崔映之笑了笑,眼梢吊吊,斜飛入鬢,“你當一天就知道了。”


    崔映之無奈地笑了笑表示無法理解,彭耽書卻放下茶杯道:“我也想試,卻怕家破人亡。”


    倒是龐滿兒笑嘻嘻地從席上爬起來,養了有半月的名士風度果然撐不過一刻:“耽書姐姐別被誤了,都像昭昭姐姐這般,做得這個位置,旁人便會想,天大的事你都抗的來,天大的委屈你都受得住,哪會有人憐惜。我便做不來。況且軟弱一些又沒有罪,說不定就有一個極愛你的人,願意嗬護你一生呢。”


    陸昭麵對湊過來的龐滿兒,隻是輕輕地點了一下她的額,滿眼的寵溺,語氣卻不乏諄諄告誡:“還沒睡著就來夢囈了,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愛自己更多一些。”


    彭耽書不料陸昭說出這般直白的話來,緩緩回眸,卻仍見她笑著。窗外紅芍藥在與鳳仙花鬥狠,而陽光灑在陸昭尖俏的臉上,目光寂靜,仿佛長出了尖刺。


    龐滿兒最近頗下了口舌功夫,此時也不氣餒:“或許呢,或許就有這麽一個人,愛你總是比自己更多一些,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陸昭此時緩緩起身,細白的腳踝露在桌角外,如同一隻幼鹿:“這種愛又有何用呢?”這麽卑微,這麽隱匿,其背後透露的是刻骨的絕望,“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拿來取暖,總不能拿它來換中書令吧。”隨後陸昭現實的找補了一句。


    “你們在談論什麽?”


    外麵一個聲音響起,眾人抬頭,卻見王叡從花叢中探出身來,暗卻一片豔光——紅芍藥與鳳仙花再無勝者。


    王叡也即將前往行台,因其身份貴重,又有使持節的權力,出入這類地方倒不算什麽。


    龐滿兒見人頗為不滿:“又給你那個堂弟拉媒作保來了?”


    漢中王氏王友如今卡在崇信縣立著,王叡那邊則催促陸家找一個家中合適的娘子,促成兩家聯姻。這場聯姻自然是無關愛情,陸家在安定經營,需要南麵有所呼應。而漢中王氏如今要進望蜀中,來日也不希望有人在背後捅刀子。


    “關乎拉煤作保,卻並非在下堂弟。”王叡雖勢位榮極一時,但待下卻異常隨和,而後轉向陸昭,“可否懇請陸中書賞個麵子?”


    陸昭知道他有事情不便在此處說,和屋內幾人告了退,便隨王叡來到別地。


    王叡索性也開門見山:“今上欲封中書為渤海王妃,中書想必也是知道的?”


    陸昭笑了笑:“看來今上有生之年還是想在長安見到渤海王啊。”這個詔令賜婚是小,政治暗示則更多一些。


    如此陸昭也知道王叡究竟使用什麽從崔諒那裏換到了使持節的權柄。崔諒從長安往各方發出的詔書,元澈都不會認的。但是對於這個使持節,元澈卻沒有做任何抵觸的動作,無他,元澈知道皇帝真的寫過封自己為渤海王妃的詔書,這個詔書被王叡從元洸處帶到了長安,隨後做出了交換。而這場交換的背後,有著崔諒的促成,但更可能有皇帝的默許。


    陸昭之所以覺得行台歸都也絕不能辭掉中書之位,便是洞觀到了這一層。一旦她失去了這個中書之位的庇護,便會成為各方在長安進行拉鋸博弈的籌碼,最終會淪為某一方的附庸。


    王叡似乎有所察覺,慢慢靠近了陸昭一點,俯在她耳邊說:“中書的封邑在陽翟,如今又有了開府,卸任之後,就不想去封邑看一看?”


    陸昭惡看了王叡一眼:“王子卿,你的婚事怕不是存心惡心我的。”她的封邑在陽翟,而王叡又和陽翟的褚氏聯了姻。豪門之間搞串聯是沒問題,可是若她真的為了逃避長安的亂局選擇規避到陽翟,最後隻怕還是要麵臨當地豪族的打壓與王叡在司州的全麵收割。


    王叡聞言卻笑得極其無辜:“中書冤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連我也是前幾日才從大父那裏得知的。若我為此,即便終生不娶也絕不與中書封邑犯之秋毫。”說完還誠懇地向眼前的人深深注目一回,然而最後還是無法克製地多問了一句,“但是我堂弟還是要娶的,陸家那邊,還請中書再幫忙多問問。”


    “怎麽,王友的崇信縣令快當不下去了?”當不下去那可快走吧,陸昭揚起眉毛頗為高興。


    王謐既為涼州大銓選,那麽崇信縣令的人選也由其掌控。鑒於王叡在崇信縣鬧出的人命,使得自己深陷危境,對於王友他自然沒有那麽好說話。況且崇信縣的地理位置甚是關鍵,王謐也想讓自己的人來掌控。王友之所以現在還崇信縣杵著,不過是陸家和王家的聯姻尚未完成,以此催促而已。


    見王叡懇切,陸昭也如實道:“非我家推諉,實在是族內沒有什麽好人選,小的太小,除非王友肯像相國這般,為了公主等上這些年。”沒有人選倒是次要,陸昭並不喜歡將族裏女孩子們禮貨一般的塞來塞去,對保媒一事也不甚熱心。


    “陸家也不是沒有,中書不肯罷了。”王叡一句話說的陰陽怪氣,徒見那腰間綴著那塊碩大的瑪瑙妖冶得毫無節製,落在他身上竟有說不出的服帖。


    “這話說的倒像是怨我不夠躬身盡力了。”陸昭皺了皺眉,“相國似乎仍有未盡之意啊。”


    因這一次難得的任性,王叡說錯了話也不覺得,抬起頭來再作笑容時,隻覺得那雙幽深的雙眸下埋藏著隱隱火光。他感到自己的內心徒然陷落了一個深深的空洞,聯通著對方的眼睛。至此,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會在這個黑不見底的深淵中有著幽黯而可怖的回音。


    第179章 心算


    下午略作閑敘, 陸昭便領彭耽書趕往署衙。整個上午尚書台在做整個關隴戶籍以及賦稅資料的整理,現下應該已經得出大致的數據。


    果不其然,自陸昭行入署衙, 便已有數人奉上文移,將早先核算的結果呈遞。中書令掌收納章奏、草擬及發布皇帝詔令之機要政務, 貴重尤甚, 雖資位遜於尚書令,實權則過之。如今丞相既廢,中書令秉政事筆, 勢位便如半個丞相。


    行台初設,許多政務為避免糾紛以及責任不明, 早在初期便劃分開來。如今已至下半年,各州上半年的賦稅核算已陸續匯總在行台, 接下來便是由治粟內史掌司農印對這些賦稅進行分配與調撥。元澈早在先前便奪了司農印在手,此時在法理上不容置喙, 上午時便與新任尚書令王濟將各州稅務理清。而賦算則更為複雜,牽扯利益盤麵極廣, 涉及的政令也複雜多變, 如此一來,相關匯總以及考評就落在了陸昭的頭上。


    彭耽書一路隨行,此時尚書台有不少關隴世族, 趨奉陸昭者不在少數。她看著陸昭以一女子之身,達到權勢煊赫這般地位,欽佩之餘也心向往之。然而她也十分清楚中書令一職的艱難, 謀國持重, 慎斡樞機,一舉一動都會牽扯極大的利益, 稍有錯漏或須以命而殉。


    本非弄潮兒,何必蹈深海,如今彭耽書自問家世能力均不過硬,既然沒有急需階層躍遷的必要性,時下平流進取,亦是穩妥。


    回到署衙落座,陸昭便將所有文移大致瀏覽。賦為計口發財,稅為收其田入,所謂賦稅其實是兩樣東西,也是國家兩種不同渠道的收入來源。


    賦者,從貝從武,自古以來便是軍賦為重。大部分軍事行動都要靠民賦來撥款。如今魏效漢製,仍是人口計賦,所收取的名目乃三種,算賦、口錢和更賦。其中算賦與口錢分年齡而收,若按漢製,口錢自孩童七歲起收至十四歲,十五歲至五十七歲便收算賦。


    陸昭瀏覽了口錢明細,如今孩童已從五歲開始收口錢,除二十錢之外,還有三錢上交司農以充入國庫。而算錢已被延長至六十歲,且取得是較高的每人百二十錢。陸昭沒說什麽笑著抬首望了眾人一眼,那神容又冷又靜,幾人俯首立在下麵,隻覺寒冰鑿脊一般。


    “這幾日略陽城裏可熱鬧?”


    幾名屬官相互看了一眼,道:“太子鶴駕在此,略陽國之行台,各家皆來瞻仰,自然比以往繁華些。”


    陸昭繼續翻看已至更賦核算部分。更賦是由徭役轉化,民眾每年繳納三百錢,以代戍邊之勞,每戶僅一人出,家中無男丁則不出。根據以往的經驗,這部分數額則較為容易摻雜虛假。


    此時陸昭已將文移悉數瀏覽完畢,旋即執筆複算,得出結果之後,便與尚書台所提供的結報進行比對。顯然,比對後相差甚大。


    陸昭將兩份數據示與眾人,卻並未表現得過於嚴厲,隻淡淡道:“尚書所得戶數約合一千二百萬戶,民口約六千萬人,以此得算,每人每戶約為五口之家,倒像是西漢承平之年。諸位治民,也是頗有功勞。”


    中書令徐緩的語氣如同深穀清泉,雖然並不激蕩,卻似隱隱而發,“所謂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似是二大三小。那麽算賦則是六千萬人取十之四,每人百二十錢,是二十八億八千萬錢。口錢則是六千萬人取十之六,姑且先算作每人二十錢,總和則是七億兩千萬錢,更賦每戶出一人,每人三百,折合出來是三十六億錢。最後總計當時七十一億錢。按半年來算,至少也應收三十五億錢。”


    眾人看了看尚書台所提供的最終核算,不過十億錢而已。


    陸昭繼續道:“自然,邊郡若有事也可自留部分。可是昔年西漢三十萬大軍屯邊,《漢儀注》與《新論》均有計,六十萬萬錢留都內錢四十萬萬,扣留與折損,總共也不過三分之一而已。如今三十五億錢取三分之一作為折損,所耗也不過十一億七千萬錢,這份結報。”陸昭晃了晃手中的那份文移,“折損了有二十五億錢。這十四億錢,諸位,是何緣由?”


    眾人靜默,雖然在場的右不少關隴世族的人,但如今戰時,如果太子較真起來,也不是那麽能蒙混過去的。現下所有的流程尚且卡在中書令陸昭這裏,陸昭的語氣也算客氣的了,無疑是在表明一個態度——有苦處、有難度、有私心,這我都懂,但是問題是要解決的。如果對方上來就拍桌子,對於他們來說,解決問題倒非主要,如何避免肅清糾察才是重點。


    有了這一層緩和,也有人提出了各自的難處。意料之中,有人在更賦裏做了文章,如今在外征戰者不在少數,便有人說家中有人出戰,則免更賦。


    陸昭則笑了笑:“太子殿下與車騎將軍所掌十萬人,以每人每半年一百五十錢計,乃一千五百萬錢。這十四億的虧空才補了百分之一,若全補上,大魏需有兵員千萬,看來眾人還需努力啊。”


    方才提此建議者原本便是站在最末的一個議郎,此時已然收聲,不過片刻便被站在稍稍靠前的長官示以眼神,從而退下。


    時任尚書金曹衛漸則出列諫言道:“隴地行軍,耗費者巨。前日吾觀略陽北門送糧車馬與記錄事宜,當日進車十二輛,以每車二十五石計,則十二輛車共三百石,但當日卸下糧草總計不過兩百四十餘石,折損率近以二成。然而這還隻是隴地平路運輸。若是上隴,隻怕折損更高。”


    陸昭聞言不僅感慨衛氏執政之言較於前者,高出了一大塊。方才那個人以兵員數量為由,假設所言確是事實,陸昭也不會考慮在向元澈匯報時提及。那一番話無疑是將賦稅折損的問題劃了一部分在太子的頭上,總不能讓太子把兵散了回家吧。這種言論既影響執政者的感觀,又不能解決實際問題。而衛漸所言,政治立場無任何紕漏,所述之中還體現了自己親曆親聞,由此也加重勤政這一考核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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