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的顱骨撞在合抱粗的殿住上, 在一聲悶響之後,隻有血肉模糊,但死前的話語卻已足夠驚心動魄。


    陸昭本想解釋, 元澈卻先開口道:“人死無從查證,無論你怎麽解釋, 信與不信都是由我。”他看著陸昭, 溫柔的眸光被深邃的眼眶承托著,湧向同為黑暗的彼岸,“既然是由我自己, 我是不會相信他的話的。”


    最後一句話驀地兜上心頭,陸昭好久才回過神來, 吩咐侍衛先將人拖下去查驗,隨後讓人取了地上的殘茶。由於太醫令所屬於太常, 陸昭並不信任高宇初,因此隻讓找一個當地的醫官回來看傷, 並查驗茶水中是否有毒,而並沒有用甘泉宮值守的太醫令。


    待一切安排妥當, 陸昭看了看仍守在自己身邊的元澈, 用肘推了推他:“快去先換身衣服。”


    箱籠裏的備用衣物被翻找出來,日光透過香雲紗,粼粼照著屏風。元澈的身影如同在湖中泅水的虎, 春光好似清波流過肌膚,而春服單薄便如荇草一般劃過脊背的伏線。陸昭屏息凝神,望著蠱惑的一幕, 意圖抵擋這一場禍患——那臣服之邀, 那愛欲之誘。


    陸昭的手傷的不深,也做了簡單的包紮。元澈換衣頗快, 出來後仍在陸昭身邊坐著,見她眼周濺了幾點血,便取了帕子來替她擦。輕輕一拭,那道腥紅便暢逸化開,越過青黛遠山,渡卻寒光秋水,幾番淺描疏暈掃至眼尾,徒生出一種孤豔之感。那一刻,他已不由自主地傾上前去,蒼水玉佩撞上金鉤寶帶,半昧半明的光影中,是金玉清越的相擊之聲,亦是皓齒乍分時細玉輕漱的喘息聲。


    長安城正門大開,元澈與陸昭一前一後,同乘一駕立車。命婦朝輿有安車當步的權力,而王公侯爵多站立於車內,因此以立車相稱。陸昭發現立車雖然勞累,但視野極佳。晨風掠過風鐸,吹蕩車額前的金縷細細,就連朝服的衣袖也變得柔碩而飽滿。站立替代了跪坐,自信替代了謙卑,一切氣勢上的“本應如此”,配合著堆金砌玉的華麗,成功驚動著世人的矚目。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矚目於此。


    長安城內人頭攢動,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邊界,人們飛速地奔走著,空氣中是粟米的味道。長安動亂兩年之久,糧倉早已空空,連同這更三輔地區的百姓都麵臨著食物短缺的問題。隨後由中樞調動,從各地運來的糧草紛紛於今日一早到達。古老的城市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動用著一切力量,將所有的糧草吞納進去。


    這些人有些從坊間跑出來,有些從臨時搭建的窩棚中鑽出來,來到街道後所有人都是在拚命地狂奔。板車歪歪扭扭地沿著車轍衝撞,麻袋在身後飛舞,還有挑著扁擔的人,娃娃掛在身後,幾名小童手中也提著布袋,都在衝向最近一處發糧的倉庫。


    這些人近乎無視著貴人們的法駕,隻專注於在糧倉和住所間來回奔走。一名老嫗被人群絆倒,跌坐在地,悶聲叫了一聲,卻見提簍歪斜,裏麵的粟米如金沙一般流了出來。她忙不迭地將提簍扶正,而後彎腰驅趕周圍的人不要踩踏她的粟米。在一片慌亂之中,她將粟米重新撿拾起來,捧在手中,吹著裏麵夾雜的沙粒。或是覺得此法太慢,或是擔心第二趟領糧已來不及,老嫗不乏心中焦躁,一把一把將摻雜著泥沙的的糧食塞進了嘴裏,隨後挑起簍跑了起來。


    她一邊跑一邊大口地嚼著,也不顧泥土的苦味,嚼了幾口後狠命往下吞咽。然而跑了幾步後她胸口忽然一僵,一大口粟米結成了塊梗在了食道中。她噎得喘不上氣也說不來話,一張臉漸漸漲成紅紫色,眼淚也從眼角溢了出來。


    “有人要噎死了,快救人!”幾個發現異常的百姓趕忙跑來,用手臂勒住老嫗的肋下,迅速用力向上擠壓,然而往複多次卻並沒有異物吐出。隻見老嫗身體開始不斷地戰栗起來,口中發出嗚嗚嗤嗤的聲音,兩手不斷地朝半空亂抓。眾人又試了幾次,依舊沒有成功。漸漸的,老嫗的動作停了下來,整個人僵已經在地上,眼睛激凸出來,再也不眨一下。


    圍觀的人群不乏哀歎可憐人,然而片刻後便人群散盡,繼續前往糧倉挑糧。


    不久,一名壯年聞訊趕來,見到眼前的母親早已身死,也顧不得擔中糧食,伏在其身前哀哀哭了起來。一名老人走到他身邊,卻隻歎了一句:“你母親比我兒福厚,到底也是滿腹離世。”然而他未走多遠,也默默擦了擦眼角。


    世家園墅內探出來的桃紛李豔,太子法駕上的金塊珠礫,羅衫輕裹的侍女,寶鼎羽扇的內宦,也隻是在這二人不遠處。


    陸昭目視著一切,看著眼前或狂喜、或悲泣的人群。自她入長安後,也不乏動用禁軍權力壓著中樞協調各地運糧,然而效果並不理想。世家大族們並不想政府將糧價壓下來,以阻擋自己賺錢的機會,最後還是與陳留王氏族人商議,暫用兗州與豫州糧草輸送中樞。自然,中樞同樣也要讓渡一部分權力給予地方。


    門閥執政,中樞效率低下,遇到此類危機,實在難以稱之為一個美好的構體,而她偏偏也是這個構體的一部分。盡管她竭盡所能,仍然無法突破門閥執政的瓶頸。而世家躍遷的原罪與卑劣,也同樣烙印一般印在了她看似光鮮的皮肉之中。每當她思考時,做出決策時,黑暗的印記都會伏在她耳邊,告誡她:“不要忘了我們。”


    元澈回頭看了看出神已久的陸昭,似是察覺出了對方眼中那片痛苦的夢魘,他輕輕挽起了她的手,道:“你曾說過當變革來臨權力坍塌的時候,天下人會仰望穹頂索要一個盛世的解法。的確,我給不了這個解法,然而你也給不了這個解法。昭昭,我們,讓我們來給他們一個解法。”


    “我知道,禁軍是你的一塊心病。不如這樣,這次行台歸都,你我都不必帶如此多的軍隊對峙。我們可以先試著邁出這第一步。禁軍我不會盡取,仍隻保留控扼大司馬門與武庫的部分,餘者仍由你來執掌。如此,你我也算為這些生民減一分負擔,給這些百姓多一條生路吧。”


    此時,宮闕鍾鳴,陸昭靜默而立,仰頭看著身邊的儔侶,看著他深邃的眼眸逐漸映滿晨光,而她明白,他的眼中如此,那麽她的眼中也必如此。既然已經無數次印證了彼此的信任……陸昭閉目迎風微笑,當再度睜開雙目時,目光中盡是瀲灩華彩。


    “好。”


    大殿內,魏帝的目光陰冷。方才他聽繡衣禦史屬的人來報,陸昭曾於淩晨入宮,並未與太子同歸。正當他擔心太子已被軟禁於甘泉宮時,又聽說,元洸曾於東門遙拜陸昭。樁樁件件似乎都在指向一個猜想,那就是在太子乳母李氏和衛尉楊寧的莽撞操作下,陸昭早已放棄了太子,垂憐了一個更弱小、更合格的新的繼承人。


    魏帝摩挲著懷中的佩劍,開始思考是否要在陸昭尚無劍履上殿的資格時,直接將其手刃。盡管這會引發方鎮再一次攻入長安,可是他若要失去用盡心血培養的儲君,那麽瘋狂的複仇所需要的那些代價似乎變得非常微不足道。


    正當眾人也對這則消息抱著難以明說的態度時,一名小黃門稟報道:“陛下,殿中尚書已隨太子一同入宮了。陛下是否要宣詔?”


    魏帝矜持地點了點頭:“速去。”


    輕巧的足音由遠及近,寂靜的朝堂由這一聲聲步履拾級和鐵甲摩擦的躁動打破,自宮苑門始,一群泛著銀光的凜凜甲片擁簇著兩名身著黑色朝服的人前行。見元澈與陸昭同道而歸,眾人心中的疑竇自然盡散,不過殿內僵持的氣氛依舊沒有緩解。


    待元澈與陸昭二人行過大禮,魏帝便開口道;“宮中宿衛生亂,想必你兩人也都知道了。鬧事者乃是殿中尚書手下的人,那麽依殿中尚書看,此事該如何處理?”


    陸昭道:“回陛下,臣以為衛尉九卿之尊,既彈劾宿衛,自然也要鄭重對待。依國法清查,若有罪,自當懲,若無罪,也好還這些人一個清白,以免日後損害仕途。”


    魏帝暗暗歎了一口氣,也知道陸昭既然咬住了楊寧和李氏,自然不會輕易鬆口。不過他料到了這一點,心中也有備案道:“隻是此次宮中亂事,殺人者似乎並非殿中尚書府一方,聽聞衛尉麾下也有人失手傷及無辜,不如一同論罪?”


    一同論罪本身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魏帝的本意還是要息事寧人,希望在行台歸都前,不要再因此吵鬧下去。


    可是陸昭聞言卻道:“陛下聖明燭照,臣自然沒有異議。隻是九卿位高權重,也在議、請之列,想來還需待行台歸都,本年清議舉行完畢後再做定奪。”


    魏帝此時早已騰紋上臉,原本他提出這個做法就是要迅速穩定朝中局勢,可是照這樣,若是不一同論罪,那麽各個方鎮不出半月就要鬧到長安來。可是若要因一同論罪拖到行台歸都,結果又有什麽不同,各家還是會派軍隊部曲入都自辯。更何況曆來清議都是門閥世族自己的場子,楊寧一旦落入其中,便休想找到什麽便宜。


    魏帝極盡所能壓住怒氣,冷笑道:“難為殿中尚書,還盤算著清議呢。”


    陸昭躬身對答道:“陛下授臣以柄,臣行之以權,同為國家,僅此而已。”


    第255章 清議


    清議之俗本源於兩漢察舉製, 乃是選拔人才,臧否官員的渠道,用以輔助舉孝廉和舉茂才。到了東漢黨錮之禍, 桓帝設黃門北寺獄處置擅自殺宦官集團的李膺,引發世族大量不滿。繼而, 這些世族發起了一項以品評討論作為攻擊手段的輿論之戰。三萬餘太學生的支持, 門生、故吏、鄉黨的支持,作為經學道術的傳承者,世族甚至還獲取了作為對手皇帝本人的尊重。


    如今, 那些任殿前宿衛的世家子們同樣被以結黨作亂的名頭安置在了黃門北寺獄,那麽接下來舉行清議也就水到渠成。


    到了魏晉時期, 由於九品選官法的出台,清議作為高門把持的臧否輿論則更加重要。參與者由以非任官的太學生主體變為由司徒主導的政治會談, 甚至連任官者居喪服喪是否失禮等事都會擺在清議中逐一討論,且受到攻擊的人大多仕途黯淡。譬如東晉元帝駕崩後, 國喪期間,尚書梅陶私奏女妓, 結果被鍾雅彈劾, 請奏司徒,論以清議。而晉明帝時期,淮南小中正王式因為繼母服喪時服製穿錯, 都被卞壼拿住罪名,隨後“付鄉邑清議,廢棄終身”。


    議題雖然仍不拘泥於時政和人物, 但是目的仍是維護局麵穩定順帶打壓對手, 政治目的也是極強。門閥執政下,皇帝本人對此也不乏關注, 通常會讓侍中、散騎常侍等近侍官參與議事。這些人雖然未必要作表態,但是會總覽清議中眾人的意見,這些意味著門閥世家們所達成的共識,繼而在之後的施政與布局中作為參考。


    其實,舉行清議對於陸昭來說並非是一個完美的方案。因為清議雖然是世家大族的主場,但本質上確是世家大族互相攻訐的戰場。而且大型清議雖然半年一次,但是對於何時、何地、根據什麽樣的問題舉行清議,卻是中樞執政者們都可以劾奏的。陸家本身也是新崛起的門閥,在關中雖然實力不弱,但是底蘊仍有欠缺,再加上南人的身份,置身於清議之中,未必就能占到便宜。


    不過清議已經是陸昭所能想到能將事態穩定下來的最穩妥的方法。元澈本人單方麵願意減少此次歸台動用兵馬的數量,但是並不意味著世家不會得理不饒人。清議則給了世家們極好的入都問罪的借口,並且不僅不需要大肆出兵,還能在自己的優勢戰場把自家子弟撈出來,甚至捧上去。如此一來,雙方勢焰皆有所消。


    原本圍繞著三輔地區即將有一場數萬大軍的會師,甚至為爭奪禁軍混戰,現在直接演變成了最為普通的大捷歸都閱兵儀式。在陸昭與吳淼主持的協商下,北海公元丕留三千精兵在灞城,陸歸則留一萬軍守長安,祝雍領三千,彭通、王濟、王叡各領兩千。最後太子攜兩萬五千人下隴,餘者交予鄧鈞繼續收複北涼州張掖以西,與此同時,朝廷也終於定下了太子離都的日期與陸昭錄尚書事的最終任命。


    因即將再度離開長安,元澈這幾日也在府中整理行裝。先前皇帝幾番囑咐,讓元澈攜陸昭拜見乳母李氏,但如今事已至此,對方已經把刀子明晃晃地亮在了殿中尚書府的頭上,那麽陸昭自然也無好臉色去討好一個乳母。不過是準備了一些禮貨,趁著與元澈交接公務,過府捎帶過去。反倒是乳母李氏晚飯後偏要親自過來瞧,隨後也被周恢擋在了外麵,隻說太子仍在與殿中尚書商議政事,不便打擾。


    此時元澈殿中也是一團糟。他常年在外,或為征伐,或是流落,府中原也沒有幾人。如今京畿收複,宮人在戰亂中也失散大半,人手更是捉襟見肘。今日他洗沐,燒水挑水的隻有兩個小內侍,周恢一力在外支應訪客,兩名侍女一個去替他把夏日衣物的箱籠尋出來,另一個去照看寢殿的炭火。當元澈洗沐好後,竟尋不見一人,無奈之下,隻好自己尋了個幹燥裹毯將身上擦幹,隨後換了一身月白色的中單,散著頭發沿廊下回到居室。


    然而行至一半,卻見東廂窗下一個身影,鴻鵠環頸,紗領透著光附著在上麵,如同一層濛濛薄霧一般。元澈想著,她就在這裏等他,心裏就忽然一暖。


    元澈此時已不想再回別處,便推門進去。見陸昭一身淡青色時服,立在水磨金磚的地上,仰頭正望著牆上掛著的一副飛鶴圖。她回過頭來,開門帶來的夜風便兜向她的衣衫,刹那間,鶴影於寒塘飛渡,驚的卻非鶴,而是觀鶴之人。


    “少府這麽快就將五時朝服發下來了。”元澈小心翼翼將門掩好,隨後笑著走近了看,“他們動作倒快。”


    朝臣除了大朝會所穿的正式朝服,還有跟隨季節改變的普通朝服。陸昭官任殿中尚書,乃二品開府加兵者。其冠幘、車服、佩玉,置吏卒羽林及卒,諸所賜給皆與特進等同。而與大多數朝臣所賜的春、夏、秋、冬四時朝服不同,陸昭這個位子及以上都是五時朝服,多了季夏的一套衣服。冬黑、春青、夏朱,季夏穿黃,秋則穿白,如今正是衣青色之季。


    陸昭道:“家父不敢懈怠,清議在即,各家即將啟程,行台輔臣們也即將歸都,總不好讓大家胡亂穿著在司徒和侍中們的眼皮子底下晃。”說完走到書案前,右手在已經整理好的文移上輕輕地敲了敲,“已經有朝臣拋出議題了,與殿下有關,這是謄抄本,殿下可先行過目,心裏也好有個底。”


    元澈望著那一摞厚厚的奏本,睜著眼倒吸了一口氣:“這麽多,孤竟如此劣跡斑斑?”


    陸昭隻笑而不答,其實這些已經算是少的。清議與其說是一個品評政事人物的集會,倒不如說是一個搶奪功利的戰場。上位者用來鞏固自己的既得利益,而那些新出門戶和後進們則要消尖了腦袋,以期在這樣的大型集會場合一鳴驚人。既要一鳴驚人,那保不齊就要拋出分量足夠的人來討論,言辭也更為鋒利。畢竟在日後的權力戰場上,今日的玄名清聲來日都可以轉化為政治資本。


    因此在陸昭與吳淼拋出清議之後,第一個被世家攻訐的並非太子的乳母,而是太子本人。


    元澈的能力與威望早已不必多說,作為太子也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取代,但仍不乏有人雞蛋裏麵挑骨頭。譬如在大戰中無法讓眾將令行禁止,在行台太過專斷等等。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門閥林立,各家出兵打仗,根本不可能僅聽命於一方。而太子錄尚書事,建立行台,有專斷之權也是再自然不過。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冤枉你的人永遠都知道你有多冤枉。而這樣惹人生厭的做法並非是要太子下台,而是為了磨刀霍霍砍出下一刀。


    陸昭揉了揉眉心:“這幾日我已詔侍中孔昱先行歸都,如此也能在清議之中為你發聲正名,但餘者我實在顧不得許多了。殿下現在去金城也好,避一避。”


    元澈皺著眉頭看了看這些攻訐之辭,滿臉嫌棄:“惡犬狺狺,惹人生厭。”


    陸昭難得見元澈被人罵得這樣慘,忍不住笑了笑,卻被元澈怨念的眼神掃到。


    “你還有心思笑我。”元澈食指按了按陸昭的額頭,“下一個是吳司徒,再下一個就是你這個小貉子。”


    陸昭其實也知自己的狀況也不容樂觀。太子畢竟是太子,不管清議如何罵,也不可能行廢立之事。而太子身為儲君,代表皇室,承受大家的評論、批評甚至頗帶戾氣的諷罵,也都是在疏導民間和朝廷中的一些怨氣,算是分內之事。這個道理,安在吳淼身上也是一樣。但是隨後,像楊寧與自己位列第二梯隊的朝臣則要麵對的是一群極具目的性的攻擊。


    陸昭道:“斯人以殿下作石,磨刀霍霍,待清詞日漸鋒利,最後要砍的不過是我等。”


    “哈,既然知道自己情景堪憂,那你可有什麽妙計良策?”元澈於榻上斜坐,將那些文移丟在一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反正我後日就要啟程了,金城路遠,可沒有餘力再來關照你了。”


    陸昭亦不示弱,端正而坐:“清議詭偏,自有詭道。來日我若勝的太狠,還望殿下勿怪。”


    元澈聽罷隻是微笑,不置可否,他也知道陸昭在這件事情上不會輕饒楊寧與李氏的。不過麵對如今這位乳母,他也不願再多作回護。誠然楊寧、李氏都說上巳節那日的事是為了他好,但若真是一心為他,這種事理應先於自己商議。既然繞過了自己,也同樣說明即便在他們接手權力後,也同樣不會將這份權力讓渡自己。既然如此,那麽這些人的初衷與陸昭也並沒有任何區別。陸昭與他尚是夫妻,利益關係遠比楊寧、李氏等更加緊密。


    而且通過他們的這一次出手,元澈也看到了兩人與陸昭的差別,那就是太一意孤行,甚至放棄了皇帝威信,讓整個皇室的執政口碑急速下滑,而陸昭做事,永遠的刀切豆腐兩麵光。


    元澈坐在陸昭身邊,環過她的肩膀,把臉深深埋在她的頸窩處,一寸一寸地輕啄著。與那副前朝畫作一樣,那樣清剛削勁的線條,在畫師手中不過三筆勾勒,看似容易,實則在暗處早已不知不覺下了十足的狠力。與畫師一樣,要布局、要謀篇,推動著手下的如椽大筆,施壓著輿論的千般顏色,連收尾與裝裱都有極其講究的時間與套路。每一處的輕重緩急、用墨設色都不一樣,他們都是用這樣極高的智慧來作畫攢局的。


    哪些是浮色,哪些是底色,哪些是麵子,哪些是裏子,調和哪些顏色來維持整個畫麵的平衡,調動哪些人來成為心甘情願的棄子。花海中,絢爛繽紛的顏色被萃取,黑暗中,千年不變的人性被窺探,反複研磨,反複品咂,化入每一次的出手中。這是一個畫家與一個政治家成事的始末。


    第256章 清論


    勞碌了近一月的陸昭終於回到家中, 相比往年,如今的靖國公可是熱鬧許多。彭耽書一家暫居府上,同時帶過來的還有龐滿兒。


    說到龐滿兒, 陸昭也是羞愧得很。行台接二連三的出事,再加上她籌謀王師回攻, 根本沒有時間過問龐滿兒的清談功課。好在龐滿兒自己臉皮夠厚, 常去向衛漸請教,一來一往倒也廝混得熟絡。


    不過最讓陸昭驚歎的變化則是由母親顧氏一手作成。借著戰亂和王師回攻,母親已將府中大半繡衣屬的奸細以各種理由打發出去。而兄長陸歸在截獲一批崔諒的軍用物資後, 竟讓自家軍隊打扮成荊州軍,衝入府中大鬧一氣, 至使原本就不多的奸細嚇得逃散出走。而母親也沒有把事做絕,到底留了一兩個繡衣禦史的人在身邊, 不至於引起皇帝太大的反感,直接掀桌子。


    陸昭與母親已一年多沒有相見, 在與父親省安後,便去後院看望母親。半途恰逢二兄陸衝, 陸衝遙指了指西南道:“母親和彭家妹妹就在水榭處。”


    陸昭來到水榭, 今日水榭並未擺歌舞宴席,而是擺了一圈紗帷屏障。屏障內影影綽綽,幾人或坐或立, 形態安然,似乎專注於欣賞某事,但四周卻全然靜謐。忽然簾風微動, 一個婢女從水榭走了出來, 而後前往一偏僻處,捂著嘴, 輕輕地咳了幾聲,複又入內。


    陸昭走近傾聽,此時恰逢水榭內有人發言,她這才知道這裏正在舉行一場清談辯論。聽發言者的聲音,應當是彭耽書無疑了。


    陸昭輕步走入水榭,母親顧氏正端坐於中,手持帛卷,身後書閣內乃是精心挑選出的經史子集。清談中不乏有人提出生僻典故,為取公正,則需有精通經學之人將這些生僻典故查證出來,示與眾人。而霧汐則跪坐在側,時而凝神聆聽,時而奮筆疾書,負責將兩人辯論的觀點與論據一一記下。陸昭一眼便望見了寫在帛卷上的議題,乃出自《周易》一句,“發蒙,利用刑人,用說桎梏,以往吝。”


    發蒙,乃是啟迪蒙昧之意,“說”字即是“脫”。單論字麵之意,啟迪蒙昧,要對人采取刑罰,用來脫去思想上的桎梏。


    那題目隻看一眼,陸昭便知道是母親出的,這一句可謂是母親對他們這些子女執行家法的支柱論據。


    與彭耽書辯論的則是兄長陸歸,方才彭耽書以一句“法禁者俗之堤防,刑罰者人之銜轡。”以作支持論據。現


    下,陸歸正在思索辯語。而顧氏則從典籍之中取出後漢書,翻了兩次,便至出處,示於眾人,乃是《虞詡傳》。


    陸昭正思索著母親此舉是否有為兩人牽線之意,龐滿兒不知從何時走到陸昭身邊。兩人不便寒暄,隻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後龐滿兒目光不乏豔羨看向彭耽書,輕聲道:“昭昭姐姐,耽書姐姐是不是要贏了。”


    陸昭聞言卻微笑搖搖頭,待與龐滿兒行至稍偏僻處,方才低聲與她解釋道:“耽書此語出自《後漢書》的虞詡傳,雖是言明刑法之理,卻太過著於痕跡。形體鑿之過實,氣韻密無間隙,如今局勢已近末尾,是最為激烈之時,處處緊逼,不留餘地,反倒不妙。”


    清談與朝堂辯論還是有所不同,清談的措辭更追求清麗玄虛,嚴忌著痕。辯者所持的論據和觀點應如山中原石,在辯論中輪番打磨,時時潤澤,最後自然而然地剖金露玉。談鋒若過於著實或者太不留餘地,一來容易被對手抓住機會反攻,二來沒有餘味可思終究是下等談鋒。


    而清談之所以在門閥執政時期頗負盛名,甚至不乏有人以此來作為考量人才的標準,雖然有失偏頗,但在東晉一朝,王業偏安的情況下,任何不留餘地和過激的政治舉措,都會給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帶來滅頂之災。兩晉滅亡的原因很多,無視於《徙戎論》的警示,大肆遷徙五胡人口入關,而後在八王之亂打空了最後的漢人軍隊,已經注定了晉朝的衰敗。善於清談者也並非不善經國,須知王導過江立國、桓溫北伐,甚至包括庾亮,都是極富玄名的同時有著強悍的執政能力。而這些人利用清談玄語,盤桓於大江南北之間,從碎木堆裏重新將晉朝這艘大船重新彌合起來。


    即便是於現在來講,雖然魏國已經沒有滅國之憂,但門閥執政下在沒有角逐出最終的勝利者時,也是各家摩擦頻起的時期。此時,這種圓融、留有餘地的處事風格和說話方式,既是平日執政所需,也是一個家族長期穩坐權力牌桌的重要素質。


    果然,在一絲邈邈的磬音中,陸歸道出了引用《莊子》的反駁之言:“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摘珠毀玉,小盜乃止。”


    所謂刑枷啟昧杜惡,俱是多餘。現在,彭耽書已經站在了陣敗的邊緣。


    正當眾人思索著這一句將要如何應對的時候,卻見彭耽書從席中站起,向皇宮處遙遙一指道:“生為英傑,豈囿帷中。若欲啟蒙弘善,自當赴太學、廷尉執笏訊獄,使盜者正法,昧者有學。坐於此間,雖侃侃而談,能言者盜道而已!”


    此時,雖有清談旁人不得高聲的規矩,但帷中已有不少人擊掌而喝。龐滿兒此時也興奮道:“耽書姐姐之言,甚合我意!生而為人,自當如此!”


    陸昭也不乏讚歎道:“擅刑名者,自有其擅道。”


    片刻後,陸歸也從席間坐起。隨後,侍女們撤去帷幕,陸歸先向彭耽書遙遙一拜:“此次清談,女尚書勝,歸自拜服。”


    水榭中人聲鼎沸,陸昭先向母親遙拜行禮,隨後退出水榭,隻待母親歸室,再正式省安。片刻後卻見龐滿兒單獨從水榭出來,神情頗為沮喪,見到陸昭,不待她問,便一五一十地傾訴出來:“昭昭姐姐,我曾想以清談立名,如今才知此事不易。方才陸家哥哥論據,我也隻能想到‘大辯不言’之語。耽書姐姐卻以踐行理論,交於我這訥言之人,不知又要高出多少。前人也曾有言,清談誤國,我現在也是羞於為此。”


    陸昭則陪她漫行園中,邊走邊微笑道:“你能對以‘大辯不言’,已是第一等的談鋒。所謂言不如無言,無言不如踐行。耽書素擅刑名法理,此次議題如同其囊中之物,因此能發出踐行之語,旁人亦不覺有偽。況且言談之論,也並非全無用處。”


    “蜀漢譙周以一篇《仇國倫》發軔,諫言蜀國應當放棄北伐,修養民生,益州震動,致使薑維不得不請罪自削。這篇言論也是瓦解蜀國的最後一擊。蜀漢建立本的是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但譙周以此不僅瓦解了蜀國的心氣,更瓦解了其立國的合法性。這篇文措辭鋒利,反諷暗喻,名噪一時,最終消滅了北伐——這個蜀漢最重要的政治意義。而譙周本人乃是蜀國大族,第一時間勸劉禪降魏,其中之秘,不可言說。而《徙戎論》則與其正相反,欲救晉朝於傾頹,實乃忠貞之論,隻恨當國者不能用。也由此可見,妄議可毀一國,正議亦可救一國。”


    “至於清談,也不必過於鄙薄。你若喜好於此,耐心鑽研,自有樂趣。清談與實幹,各有各的用途,輿論、意態、文明皆可由清談而行。崇尚清談者所戒,不過是莫要勉強操執庶政,幹擾國事,致使踐行者失其位罷了。”


    說話間,霧汐已經來尋陸昭。陸昭隨拍了拍龐滿兒的手道:“清談雅意也自有用處。來日長安或許有一場大浩動,你若有意,可以來找我。”


    陸昭別了龐滿兒後,便由霧汐領引,前去內室,正式拜見父母。顧氏本是嚴母,心中雖有萬般想念,但見了陸昭也隻略摟了摟肩,笑著點頭,算是滿意。然而這份好感卻撐不到陸昭回到席位,下一息,顧氏便問道:“今次本有各家發兵扣都之意,緣何改為清議?如此倒好,朝廷言論紛紛,我家可還能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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