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呆坐於車內,他知道陸昭的反攻已經到來了。陸昭借由受傷一事入宮,第一時間封鎖了所有的消息,唯一的消息出口就是王諶與彭耽書,都是陸昭的人。在吸引了所有人來到殿中尚書府後,王諶立刻發聲陸昭此次乃是為世族而受傷,從而統戰了所有世族將矛頭重新對向了自己。在他當眾表明這幾日取消清議集會後,親近陸昭的世家也趁機重新奪回了輿論的戰場。而現在,他除了真心實意地入宮慰問這位殿中尚書,根本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如今隻怕那些要跟隨他上書皇帝的人,也要奮不顧身,加入到接下來寺廟周圍舉辦的清議活動中去。


    薛琬一掌擊在車壁上,憤恨道:“貉子敗我大事矣!”


    殿中尚書府內,陸昭身披單衣,於房間內處理著尚書台送來的各項事務。在聽聞王諶的匯報後,了然一笑道:“子信暫且準備一下,過幾日我要前往京郊莊園內養病。”


    待王諶走後,陸昭回到書案,拾起那厚厚一遝已經加印的兌票。身為執政者,在這場清議中,他們玩的都是兌票。權力自下而上,層層授予,暗流匯集。每一個支撐她權力大廈的人,包括世族、包括百姓,都是在買政治兌票,都是在用自己的智慧賭未來。她拿到了這份兌票,也就有責任維護天下的格局。這種信任與授權,於她來說,獲取沒有彩排,於天下萬民來說,選擇便不能反悔。


    第260章 謀職


    行台歸都事宜在太子到達金城後終於敲定, 因行台囊括中書、尚書二省,間雜諸部,因此分為兩批入長安。王濟作為尚書台百官之首, 與太子一道,送武威太後、涼王遺體歸都, 一切喪儀歸都後定奪。


    由於薑紹因永寧殿亂事罷行, 長安方麵不能派出一個合意的人選,因此眾人商議由一名宗王代之。而殿中尚書府如今事務基本已落入正軌,汝南王元漳便由陸昭推舉, 卸去長史一職,轉為宗正, 以問喪儀禮製的名義與太子同赴行台。對於陸昭來說,薑紹羈縻於長安也是好事, 借此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打有自己印記的汝南王推到宗正位上,日後在內事上也不至於盲人捫燭。


    因清議已開, 各家也都有意返都,因此元漳入行台後並未受到太多阻礙。中書丞何弼不求擢升, 隻求保位。而大尚書謝雲雖有意轉入中書, 卻奈何謝頤北鎮之行折戟。如今清議大行,薛琬為了保住李令儀與楊寧,不得加大對薑紹一派的打壓, 其中自然包括了與淄川王有姻親關係的謝家。因此謝雲來不及交待拜別,便自請作為前使,匆匆啟程歸都。


    陸昭自宮中搬出後, 便稱病不朝, 在京郊一處莊園內修養,與其隨行的自然還有那顆尚書印。如今行台歸都、宮宇興建諸多瑣事皆要打理, 尚書台寥寥幾人撐著半個內朝,陸昭身邊僚屬不多,幾日早起晏睡,饒是如此,終究也是力有不逮。接連幾日,京郊添風多雨,倒真養出一副憔悴樣子來。


    如今莊園任職宿衛的乃是吳玥,待得到謝雲歸都的消息後,便攜傳信之人一同入內,回明了陸昭。陸昭正依案小憩,聞言後已清醒了大半。


    “大尚書回都,先去了哪裏?”謝雲是行台舉足輕重的人物之一,又參與過籌謀北鎮之事,陸昭並不放心這個肘腋之患。


    傳信的人道:“大尚書未在京郊逗留,而是直去了長安城內。”


    陸昭當即有所明悟。漢中王氏如今的頭麵人物是王濟,參與清議的則是王叡。謝雲窮奔都中,必然是為了清議一事,但第一時間卻不找王叡這個姻親,反而入都歸任,必然是因為走了別人的門路。


    “此事馬虎不得。”陸昭當機立斷。她把謝頤留在淳化這個下隴的必經之路上,也是想要看看謝家是否有什麽打算。


    先前謝雲借她前往北鎮,安排謝頤隨行,也是故意要讓陸家沾染謝氏的色彩,與那些怨恨謝家的北鎮人以及鮮卑舊勳產生矛盾。而陸家作為北鎮之行的牽頭人,自然要擺平這樁麻煩,替謝家當一次黑手套。好在自己在北海公元丕這裏打開了局麵,才不致於當了他人的刀子。如今謝頤兵敗在先,暫被以督六鎮軍事的北海公元丕之名,扣押淳化縣內。她和元丕的意思也是要借此把這樁恩怨了結。既然謝雲不準備商談此事,原因自然也隻有一條,那就是兒子謝頤留在淳化縣對他還有用,隻不過合作對象已經不是自己而已。


    陸昭側頭垂眸,食指沿著輿圖上涇河細密的墨線滑動,於春暉穿雲渡窗之時,化作刀鋒寒芒,在淳化戛然而止。“薛琬既任度支,必然涉及漕運事宜,來日發難,大抵要從淳化下手。”若能將淳化從陸放手中剝離,除去了這顆新平郡和長安之間的釘子,那麽褚潭執掌的新平郡戰略價值將會更大。


    屏風外,吳玥也思索道:“謝家要出手,薛琬總得許些什麽。這官位說不好是在尚書台還是在京兆府,京兆府現在自顧不暇,恐怕近期不會在人事上有什麽大動作。”


    珠簾翠幄的陰影下,日光如雪,透照在陸昭眼底,結成了永夜的嚴霜:“謝頤不管是去哪,最終都是要辭去淄川王友與督護之職的。給陸放捎個信,讓他務必扣住謝頤,等我消息。另外,近日多雨,京畿附近工地安危務必要提防。若涉及河渠疏通,洪水瀉流,哪怕是京兆府有令,也要第一時間報與車騎將軍和我。一旦有疑,可先請車騎將軍領兵控扼水閘,便是東邊的北海公處,必要時也可請求援助。”


    這場意識形態之爭本就需要一個足夠分量的典型,既然謝家帶著劣跡自己送了上來,那她也就隻有笑納。


    三月雨水瀝瀝,卻未曾澆滅清議高漲的熱情。隨著陸昭的出京,尚書決事已不再中樞,繼而整個尚書台與諸多省部官員也漸漸脫離了京中的居所,在京畿附近的莊園內與宮城之間往來。繼而,清議會的舉辦重心也漸漸脫離了長安城,轉至郊外。


    薛琬畢竟已當麵作出承諾,近期不再舉行清議,如此遷延幾日,再度舉行清議會的時候,輿論的關注早已不在他們的身上。京中的幾場集會赴會者寥寥,原本因薛琰執掌京兆尹有權以治安為由規限清議場所,也因人群聚集地的改變而毫無優勢。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謝雲正於薛琬府中做客,聞得這個消息也不免寬慰道,“京兆府整頓,吏部現下也好配合。”


    薛琬自然也知謝雲的圖謀,還是要為了撈他那個寶貝兒子。不過,隻要能把謝頤安排在薛家自己的門戶下,永寧殿的這場衝突中,以淄川王元湛為紐帶的陣營就會從內部割裂。那些世家子弟到底也是為薑紹發聲,如果薑紹這個苦主放棄了自己的主張,那麽這些子弟的定性就會抹掉義舉的影子,直接淪為結黨。隻要從這裏打開了局麵,那麽這次清議即便使陸昭等人聲望攀升至極點,也會輸掉裏子。


    薛琬放下箸,笑著道:“大尚書對局勢洞若觀火,既然如此,那我便請京兆尹修書一封,請辟都水長丞。不知大尚書意下如何?”


    都水長丞乃是京兆尹下除兩令丞外最重要的屬官之一,掌池沼灌溉,河渠修護,也是能夠影響京畿水運咽喉的要職。薛琬如此安排,既是希望謝家的子侄輩可以受到自家的影響,也是希望在營建京畿的過程中,物流要道能夠被一個與陸昭敵對者掌控。如果一係列舉措可以成功達成,那麽下一步借由謝家影響王家脫離陸氏陣營,也是可待。


    然而謝頤卻並不認為都水長丞是個如意的職位,此職接觸庶務頗多,並不算清貴。況且都水長丞不必京兆府其他令丞,難與京中勳貴們打交道,對於日後在世族圈子裏混也有影響。


    謝雲一邊接了婢女奉的酒,一邊道:“如今已是三月,尚書令王濟即將回來,隻怕也要望一望三公,不會太過留戀舊職。繼而誰可進望此位,尚書就沒想過嗎?”說完他歎了一口氣道,“此次我是隻取平流,頤兒若能幫襯得到尚書,也是大善。”


    此時,薛琬也知謝雲想要幫兒子謀求尚書台的清職,心中大不爽快,畢竟他也不想讓謝頤脫離自己的掌控。但若謝頤要入職尚書省,除非來自己的麾下任度支曹郎中。可是對方連都水長丞這樣的職位都看不上,有怎麽會看上一個小小郎中,這必是要本著侍郎去的。


    薛琬想了想道:“既如此,那我先議取令郎為侍郎一職,明日清議,希望大尚書在京中也能有所準備。”


    宴席既散,薛琬送客,薛益恭立在父親的身後,看著謝雲的車駕漸漸遠去,方才開口道:“父親緣何要答應大尚書?此職連我家謀取都萬分困難。”


    薛琬冷笑一聲道:“這尚書侍郎一職是要清議,但貉子領尚書事,有否決之權,又豈能聞之不管。今日務必將消息悄悄帶到京畿去。明日清議就算成功,隻要被貉子駁回,那就是下了他謝雲的臉麵。兩家齟齬更深,豈不對我家有利?既被罷議,謝家也再難插足尚書,最後也隻能去老老實實去任二郎麾下的都水長丞。無論陸家放不放人,都可借由河道漕運讓謝頤拿刀子衝在前麵,這才是我等之大事。”


    次日清議,薛琬與謝雲也是親自到場,聚集在此的也都是自己人。薛琬本想著此次必會有陸昭派的人來攪局,然而直到清議結束,場上都沒有什麽反對的聲音,似乎謝頤任尚書事郎一事就這樣被定了下來。然而他還未想清楚對方為何不出手,謝雲便行至他身邊,微微拱手,笑著道:“尚書關隴勳貴,素有底蘊啊。此次清議既有定論,還要托勞尚書將此議會記錄存檔,稍後吏部也要執令去淳化調人了。”


    既有了正式的調令,區區淳化縣令陸放自然也不能強留。薛琬還在恍惚中,聞得謝雲之言,敷衍笑過,嘴上念叨著:“是好事,好事。”


    謝雲消去心頭之患,心情也是大好,拱了拱手道:“尚書肯抬愛犬子,在下也是感激不盡,後日我家京中設宴,還望尚書賞光。”


    傍晚,雨勢漸大,一份密章送到正在用晚膳的陸昭手中。陸昭過目後,放下碗箸,一邊示意讓人服侍她換上官服,一邊道:“雨下大了,通知各家所有子弟,即刻隨我巡視京畿工地。另外告訴陸放,讓謝頤留下請辭表,人可以放了。”


    政治人物的首次亮相極其重要,搭好一個舞台,穿上得體的著裝,準備好極具目的性的台詞,連同與她同台的人物都要仔細甄選。一旦登上高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出行的目的地與發出的聲音,都是絕對的輿論指向並拉扯出一個無限的想象空間,成為這場意識形態之戰的高潮。


    第261章 詐辭


    淳化城履經擴建, 如今已是涇水畔最為繁華阜盛之地。陸放雖任縣令,但由於淳化早已不同以往,因此在長安收複後, 也被授予假節,領兵兩千。


    此時, 在一處不大的院落中, 一聲歇斯底裏的咆哮穿過了層層拱衛的甲士,在傍晚的寂靜中回響。


    “他陸思度在何處?速讓他來見我!”居室內,謝頤已穿戴齊整, 卻毫無世家子弟嫻雅之態,將一隻茶壺摔在了門框上。


    守在門外的是由陸放所掌的營衛許文雄, 直立的身姿並未因屋內的亂聲而移動半分,同時又以極為恭謹的語氣回答著裏麵的人:“督護稍安勿躁, 今日暴雨,傳信之人腳力或有不逮。況且陸縣令公務繁忙, 或許已出府巡視,亦有可能。”


    謝頤貼著門框, 用手戳指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冷笑道:“寒卒卑流,以言惑我。雨這樣大,哪個縣令會出府巡視, 涇水浪高,陸縣令就不怕落水殞命嗎!”


    麵對謝頤的咒罵,許文雄也不動聲色, 任由他在房間內胡鬧。


    謝頤見惡言也無效用, 遂威脅道:“我知你這老卒不通世情,但你軍中也有傾慕賢士之人, 倒是比你識時務得多。此次我也禮待你一回,給你指一條保身之道。這幾日都中傳言,你又豈會不知。朝中有詔任我為尚書侍郎,調令既出,你家小小縣令又能奈何。你如今一定要與那陸放沆瀣一氣,見惡於我家,來日窮途,也休要再怪我家不講情麵。”


    許文雄聞言心裏一樂,什麽仰慕賢士之人,那都是陸縣令和自己提前安排好的。不過他心裏雖如此想,也不得不把戲做下去,遂道:“老卒不識恒門,不覽閥閱,隻知軍法條規,唯奉上司手令。既有調令下達,待有司付送府上,自當放人。如若不然,軍法之下,恕某不能從命。”


    “軍法?”謝頤此時已漸癲狂,“我倒不知區區一個縣令有何軍法可申,有何軍法可令!”說完,抬腿便要向門踹去。


    然而此時房門卻被從外麵打開,陸放身著官服,隻看了一眼房間中形如枯槁的謝頤,隨後抬步入內。


    謝頤鬧了許久,此時已無太多精力,既見陸放,聲音也低了下來:“我要歸都受職,還望縣令放行。”


    陸放振了振衣袖而後端坐道:“台中調令,我也有所耳聞,先要恭喜謝君高升了。隻是時降大雨,調令至今未至淳化,我這裏也實在不宜放行。”


    謝頤道:“你並無節製之權,何故扣留我在此,限我出行?”


    陸放笑了笑道:“若我所記無差,謝君在此值之前任淄川王友,持節督護吧。我雖無節製之權,但好歹也是地方長官,假節領軍,上受太子節製,下護一方生民。大尚書急下調令,卻悖各方督軍事之令,如此毀譽枉法之舉,我又怎能任大尚書自墮溝渠。大尚書人望所悉,行台輔臣之重,如今卻因懷抱中物,棄京畿治安於不顧,廢軍中法度於無物,實在有失大體。我也是為謝君與大尚書聲名前途計,切莫離開此地啊。”


    當聽到“節製”二字時,謝頤也有些泄氣。在此之前,他一直任淄川王友,持節督護,被今上部署在京畿附近。然而經過兩年的動亂,如今督雍州軍事的乃是太子本人;督六鎮軍事的是北海公元丕,因他曾經領過北鎮軍民,也算是從屬;而長安京畿軍事則由陸歸暫領,說一不二。即便是小小的淳化縣,由於撫夷督護部的薛琰已經調任離開,陸放假節領兵,也變成了這一地區實際的掌控者。


    現在,他這個持節督護的頂頭上司,從法理上講已經有了四位。領兵者的去向皆要服從本軍區長署的命令,陸放強扣他雖然不妥,但他私自離開,日後也會受到攻訐。


    謝頤也知陸放並沒有在與他論理,而是要纏住自己,因此道:“台中調令乃是皇命,豈是軍匪之流私相授受、濫用權柄可以並論。即便太子督中外諸軍事,也是受皇命而行權。況且此次歸都,也是家父所求,我又怎能枉顧孝道,執意留此,貪戀軍權。”


    陸放聞言站起,走到謝頤身邊,一副苦心勸慰的樣子:“世兄這麽說,可就是棄國事於不顧了。台閣與陛下征辟,尚有固辭一說,如今京畿紛亂,小民流亡,正是謝郎建功立業之時。我與你算是同輩,實在不忍見你一時衝動而壞了未來的仕途啊。況且,誰家父母平時無一二思念,常常掛在嘴邊?若人人聞得思念之語,都要棄職回家,那國之重任又要托付於誰?”


    謝頤聽陸放一通歪理,已是氣急敗壞,笑罵道:“貉子輕言不遜,你阿爺未必不招你歸吳郡鄉裏,若借陸尚書之手得謀大郡,你還不是插翅一般飛回江東!”


    陸放忽然臉色一沉,甩開衣袖,遠離了謝頤幾步,怒道:“我父親名冠江東,毀家紓難,國之義士。殿中尚書才表河山,決策千裏,運籌帷幄。所謂玉樹生瓊苞,光耀門庭,豈是你家朽木寄衰草可以媲美?我如今好言寬慰,為你避禍,你卻惡言譏諷,毫不領情,實在可厭。”


    謝頤此時已心煩意亂,胡亂掄了掄袖子:“家門各有福禍,我不


    與你強爭高低。你今日若強攔我,來日我也要以私拘大臣之名,讓你身敗名裂。”


    “也罷。”陸放已背過身去,似無意再勸,“道不同者不相為謀,你一意枉顧軍令,我是不能景從。不能勸你留在淳化,也是我才乏不俊。但為太子殿下與一方生民負責,擅離軍任的始末,我也不能不上報清楚。你若離開,我不攔你,但請謝君留下辭表,呈明緣由。來日請報太子或是應對朝中詰問,我也有一二憑證。你我一別兩寬,也不要再難為彼此。”


    謝頤雖見陸放語氣有所緩和,但心中也不乏委屈。他麾下早已無一兵一卒,被困於此,哪裏還談得上什麽軍任,什麽為生民負責。不過既然能夠速速離開,他也不想在糾纏什麽,畢竟等到行台歸都評論功過,他多留在這裏一日,對後麵的局麵也極為不利。因道:“好,辭表我寫,也望思度不要食言。”


    此時陸放也轉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謝頤兀自研墨,隨後疾書,請辭督護一職。


    陸放站在一旁,笑看他揮筆潑墨,而後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你能領督護一職,不過是因淄川王友。這一職位,還望謝君一並辭掉,以免我徒擔一個嬗易宗王屬臣的罪名。”見謝頤猶豫,便笑道,“怎麽,謝君是想以尚書侍郎之職指點宗王封國,還是想以淄川王友的身份擾亂尚書省?”


    雖然淄川王元湛暫居京畿,但日後還是要回封國的,自然也就不能與尚書侍郎同時兼職。謝頤也隻好低頭,將淄川王友一職也一並辭去。


    拾起謝頤摔在桌子上的辭表,陸放泰然自若地吹幹了墨跡,而後放入懷中,笑滋滋施了一禮道:“謝君要全家國之大義,我又怎敢輕言阻攔,方才不過意氣之言,還望謝君勿怪。隻是如今太子殿下身在金城,路途遙遠,實在不便決事。這封辭表我即刻便會呈送禁中,皇帝陛下過問也好,待太子歸都再做打算也罷,想來不會耽誤謝君的任期。”


    謝頤聽聞陸放要將辭表直接呈送給皇帝,忽覺心中一陣慌亂。說實話,吏部的調令他也隻是聽說,並非確鑿。就算是確鑿,到真正的調令下發時間也會延後一二日。但如果他這封辭表先於調令呈上去,又讓皇帝看到,那會給人以怎樣的觀感,也就不言而喻。


    正當他還患得患失的時候,陸放已命許文雄入內,下令道:“謝君即將啟程,還請許尉替我一路護送。先前我對謝君失禮在先,此行便動用我的車駕,鹵簿亦按侍郎儀製,切莫有失。”


    “不必!”謝頤忽然下意識地反抗道,“既然卸職,便是私行,怎能勞動縣令因私廢公。”


    陸放卻笑著走近他,眉眼間帶有江南人特有的秀氣:“天漏大雨,道路泥濘,周遭又有流民悍匪,謝君名門貴胄,台臣之重,哪容有失。” 陸放修長的指尖輕輕地拍了拍謝頤的上臂,如同係人的枷鎖,“不要任性。”


    風雨交加,一眾人馬浩浩蕩蕩,張燈展旗,穿過京畿工地。泥濘的工地裏,幾名勞役在黑暗中竊竊私語:“這是誰家出行好不威風?”


    一名壯年聞言,輕笑一聲道:“謝家郎君高升侍郎,早已傳遍了,老伯怎的不知。”


    “聽聞謝家明日擺宴。”


    “怎麽,還惦記著別人家的席麵兒呢。拉倒吧,高門貴胄的殘羹剩飯,喂狗都輪不著咱們。”


    “匠作有令,今晚大雨,要嚴查附近水位。你我快些去河邊,早收工領錢,家裏的崽子們還等著喂食兒呢。”


    第262章 反光


    霖雨積重, 風雲夜壑,渭橋的橋腹勉強撐於逐漸逼近的水麵上。柳岸騰起了白煙,看不到茫茫前路, 大雨如同黑鷹一般撲下,驚雷閃過, 詭吊的天象與詭吊的時代相伴而生。一隊人馬在夜色中緩緩前行, 影影幢幢。


    時值暴雨,堰埭大決,渭水也因此暴漲。陸擴已派二子分頭察看, 隨後來報道:“渭水南麵營葺修繕太過簡陋,隻怕就要衝破。大水洶湧, 兩岸數萬軍民,還是盡快撤離為好。”


    陸昭眼瞼低垂, 半隱著兩汪霜清水,不辨喜怒, 一邊在工地見巡查,一邊問一旁的吳玥:“京畿屬官和尚書各曹部的人都到齊了沒有?”


    吳玥道:“薛度支與大尚書俱在城中, 京兆尹處卑職已派人去請。”


    陸昭忽然止住了腳步, 浩浩蕩蕩的隨行人員也旋即停踵,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隻見陸昭沉默片刻,笑如非笑:“大尚書管吏部的事, 不來也在情理之中。京兆尹和度支尚書大抵也是無暇分身。”正當眾人要鬆一口氣,陸昭冷淡的目光卻向側後一漏:“都水長丞呢?把他叫過來。”


    陸昭這一問,跟隨在身後的那些世家官陪笑的神色半凝在臉上, 其中有一名和吏部頗有關係的人站了出來, 小心翼翼道:“回殿中尚書,京兆府都水長丞之位, 至今空缺。”


    陸昭忽然抬起眼來,如同黑夜中太陰臨照:“至今空缺?都中清議了這麽久,京兆府先前也自查了這麽久,在汛期之前決出一個都水長丞的位子就這麽難麽?”


    此時,不乏有在京中和薛家熟絡的關隴世族,站出來回稟道:“回殿中尚書,其實都水長丞一職薛京兆本屬意謝頤謝泰衝,隻是薛度支清議舉其為尚書侍郎。這……也難免人家擇高木而棲了。”


    陸昭笑了笑:“清位實位,失之偏頗。庭門生隙,以害國事。這是陳郡謝氏的風流雅趣,還是薛氏二公的治家之道?”


    因先前兩方清議戰場早已交戰火熱,好容易因陸昭的運籌在京畿附近的清議會上占據了優勢,這些以陸昭為馬首的世族自然忿忿而言,大肆反擊。


    “謝氏浮名虛才形如豬脬,薛氏自謀私利德微塵埃啊。”


    最跳脫的乃是韋家,此次謝頤得任尚書侍郎,占得卻是自家子弟的名頭,因此清算起來也格外賣力:“身係國任,上下失序,內外勾奸,應受國法懲罰!”


    此時群情激奮,眾人也紛紛開始鄙薄兩家。陸昭隻是佯作搖頭歎息,勢既然已經造起來了,接下來這些人要做什麽樣的選擇,說什麽話,也就由不得了。陸昭隨後徑直行入工地搭建的臨時營寨內。


    王嶠也跟在其後,不乏憂心忡忡。他身在中樞,對於謝雲的歸來也不乏矚目,自然也看到了薛謝兩家動作頻頻。今日一行他也有所預感,薛謝兩家或許因此而遭殃,但他尚猜不透陸昭讓百官隨行的目的。不過陸昭這一問,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於是慢下了步子,對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掾屬道:“去把在京的所有子侄都叫來,誰敢懶睡,回去家法伺候!”


    幾名掌事晚上才知陸昭到訪,卻未想到另有數百名隨官,加之陸昭仍有太子妃的身份在,連忙趨步向前行跪禮。


    “我在職任事,不論爵位。”陸昭在幾人未行禮之前便抬手相扶,隨後問道:“這一片水碓坑位是否還承受的住?”


    魏國多用連機碓,乃是前朝杜預所造。這種水利設施需要營造高低水位,水激輪轉,橫木間打碓梢,一起一落,既可舂米,也可鑿石碎砂。這些水碓多由世家出資,在房屋莊園建造完畢後,便留於己用。世族莊園經濟,大肆收購兼並土地後,將這些農產品販售也是坐地生財的一環,水碓可大大減少舂米的成本。因此水碓的選址大多是在世族們自己的規劃範圍內,較為隨意。但是隨意築壩也有隱患,那就是汛期來臨時,一旦決堤,澇患千裏。


    如今陸擴擔任將作大匠,卻因門閥執政的緣故,難對這些世族胡亂建造設施下手。再加上關隴世族的巨擘薛家仍在,且執掌京畿渠道,更是無力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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