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掌事相顧一視,而後道:“照著如今計量水位的增長速度,若雨不停,恐怕將要決堤。”


    幾名掌事雖然說完,但心裏對後續結果也沒有抱以任何期望。下遊住的多是小民,這群關隴世族在京畿盤桓百年之久,每每遇到這種選擇,都是保住水碓和產業,開決堤岸。死幾個小民不要緊,保住這些莊園產業才至關重要,畢竟這些田產既是錢帛的來源,也是供養部曲的支柱,而這二者都是決定世族是否具有實力的底色。


    然而正當他們泄氣的時候,卻聽見上首有人吟詠道:“剖竹守滄海,枉帆過舊山。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岩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葺宇臨回江,築觀基曾巔。揮手告鄉曲,三載期歸旋。”陸昭念及此處,默然長久,而後道,“謝公風雅,卻不知此詩作後,或失性命啊。山之泰也,水之勢也,開山浚水乃人之工事,本應敬畏天地。前事之險不能自省,後竟非議孟顗不肯開掘湖泊,譏其不利百姓。嗬,殊不知他家園墅水碓決堤,所澇死者,萬萬戶。”說罷,陸昭轉身,目光凜凜看向眾人,用頗為隨意的口氣問道,“倒不知今日,從謝者有,?從孟者有誰?”


    此言一出,眾人皆摒棄凝神,蹙眉深思。


    方才陸昭所詠,乃是南朝謝靈運所作《過始寧墅詩》。謝靈運得勢後,童仆門客數萬,因此大興勞役,從始寧南山到臨海一路開山浚湖,營造園墅。這一舉直接驚動了當時的臨海太守王琇,以為是山賊要借水淹城,因此興兵討伐,後來才知是謝靈運。但這一騷亂,卻差點至使謝靈運喪命兵戈之下。謝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要麵對世家壓力的卻是王琇。雖然表麵不曾表露,史書中也隻寫“心安”二字,但當謝靈運邀請王琇隨他一同在始寧園墅遊玩時,王琇斷然不肯,也知其大不滿。


    然而謝靈運好動山水的毛病卻沒有改。會稽東有回踵湖,謝靈運之後上書要決湖開田。雖然朝廷已經批了下來,但是孟顗卻認為湖水有水產,乃是當地百姓賴以生存之地,且決湖一定會淹澇民宅,導致百姓流離失所甚至溺死,因此據不執行。其實但凡世家都明白謝靈運這個利民舉措的背後利益。百姓流離失所,自然就可以借此機會將這些人的民籍黑掉,所擁有的地產自然也無法估計。世家大族借此機會出手,蔭庇流民作為蔭戶,壯大自己的私產。所謂利民,不過是利己而已。


    如果是旁日,這些世家自然會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但是今時今日,這個說法卻讓人心中激起千層浪。


    謝靈運是陳郡謝氏,謝雲也是陳郡謝氏啊。這些事跡都是史載的事實,他們陳郡謝家是有著殘害百姓黑曆史的世族,他們家為了自己的產業和富貴,把百姓的生命視作無物!現在,他們依然如此!恰好,我們剛剛把這個家族埋汰了一遍,如今我們難道要追隨這個殘害民生的“謝”嗎?


    陸昭的一問開始叩開了一個個世族高層的心。他們忽然發現打到謝氏的背後還埋藏著一個維護民生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已經因為這一次與薛、謝兩家的路線鬥爭,成為了一個政治上必須堅持的理念。放棄這片水水碓,維護下遊的百姓們,不僅僅是他們現在的職責,更是他們日後執政的一個政治符號,甚至說是一種政治信仰都不為過。一旦他們摒棄了這一點,便與他們剛剛謾罵埋汰的謝家一樣,形如豬脬,德微塵埃。


    王嶠隱沒在人群中,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先前,他太過注重謝家。如今他才知道,清議的盛宴,謝家就是席間的一道菜。這道菜什麽時候上,誰要吃,為什麽去吃,吃完後要辦什麽事說什麽話,遠遠要比謝家是什麽菜要重要的多。


    陸昭知道,要給這一群世族統一意識形態、打造信仰,有多麽困難。但此時此刻,這是唯一可以實現的機會了。現在,謝氏作為對立麵已被這些世族高高豎起。又因魏帝強封太子乳母一事,這個國家的榮譽與封賞的架構全部崩塌,皇權的權威已經跌倒穀底。但這跌倒穀底之後,人們總會尋找填補榮譽空虛的地方。這也給了她掀起這場意識形態之戰、並打造屬於自己的高效權力架構一個巨大的操作空間。


    世族的黑暗麵有人性使然,亦有社會結構使然。利用信仰與榮譽的空虛,借由世族自己打造的輿論圈子,把他們推向自己設計的意識形態高地,即便不能盡善盡美,也要盡力洗脫這份黑暗。至於世族們損失的利益,都水長丞之失的相關者都有誰,誰自然要被這群世族瓜分,從而買單。


    “願從孟顗!”


    “絕不從陳郡謝氏之後!”


    “王氏子弟百人,已攜家丁,願從尚書,護我家國百姓!”王嶠最終也站了出來。


    高呼聲此起彼伏。


    陸昭深吸一口氣。世道的輿論也好,世族的力量也罷,都如深淵流水,必須湧動到表麵反射光亮,不然它就與黑暗一樣。


    第263章 挽救


    “謝家犬子, 敗我大事!”


    一聲狠戾的怨語伴隨著瓷器碎裂的聲音,驀地在房間響起,一時間門外的婢女們噤若寒蟬。


    房間內, 薛琬將密章撕成碎片,橫眉叉腰, 目光怨恨地看著房間內的一切。薛益小心翼翼膝行躬身, 親自將一地碎瓷撿拾起來,交與仆人,隨後將已被撕成碎片的密章拚湊起來。他先草草一覽, 隨後驚恐地看向父親,一時間竟不知要說些什麽。


    謝頤已被陸放大張旗鼓地護送歸都, 一封請辭表趁著朝中有人上奏渭河汛情的時候,被送到了禦前。如此輕易辭去了淄川王友一職去任尚書侍郎, 這會讓皇帝怎麽想謝家,怎麽想主持這場清議的薛家。


    薛琬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叔父如今到哪裏了?”他原想借著這份調令趁機派兵, 以陸放私扣中樞要員為由來在後續清議中營造陸昭濫用權柄的形象。然而謝頤竟然輕易請辭歸來,他這一番布置又落了空。


    “叔父已陳兵渭水與涇水交匯處。”事已至此, 薛益也知埋怨謝家無益, 因此道,“父親,謝家郎君氣度閑雅, 從不強作激言。此信措辭似有不平,想來是受了陸放的激將法。”


    自然是受了對方蒙騙,薛琬怒而不語。其實, 他還想借由此次京兆府出兵, 可以對京畿有所清肅,繼而打壓因薛家頻頻遭受打擊而產生的內部不穩的苗頭。如果現在京兆府就這樣無功而返, 對於薛琰的威望也是一種巨大的傷害。


    “無功而返不可取……”薛琬歎了一口氣,“若能夠就近取功也是大善。你去傳信你叔父,莫要執門戶私念,先以國事為重。”


    人力,物力,原本因世族們的各有算計也因這一場輿論化作了高效的集體運作。世族們或攜部曲,或領子弟,將渭水沿岸的民眾暫時遷至安全的地方避難。那些營造的水碓旋即也被世家們自行拆除,隨後投入人工,開始掘渠引流。


    那些隨行於陸昭身後的官員們也都各自奔赴指派的地點,引導鄉人們修築防汛工事並阻止部曲,護送老幼。漢中王氏在京畿附近的莊園不多,隨後,王叡將自己所負責的遷徙民眾暫時安排在長安的一處空閑宅院內,並派家中役使送去大量衣物和熱食。


    難民們聚在一起,難免討論今日所發生的事。幾碗粥羹下肚,眾人也敞開了話。


    “王家那是好官哩。”老人放下帶著缺口的瓷碗,“我們是從謝家水碓坑那裏過來的,謝家沒派人來,是人家王郎帶著我們回來的。”


    “謝家小子當了大官。”一名壯年抬起頭,他才下工便逢大雨,旁人都吃完了,他還沒飽,但聽見謝家二字覺得自己終於有了插話的資本,遂道,“我與李二半路上都看到了,謝家郎君好大的排場。”


    “嗬,人家清風兩袖朝天去,誰和你這泥裏爬的話短長。”


    不遠處的廊下,一名工地掌事跪在王叡身前,叩首道:“主上家中多事,多虧王相國相救,卑下替主上謝過相國。”


    王叡已換上家中閑居的服飾,一襲玉帶白的中衣,赤腳著一雙木屐,立在回廊微弱的燈光下,如同頭頂天華。他輕執羽扇,半隱笑意,抬了抬為綢緞遮蔽的右手,慵懶的雙目流光溢彩:“兩家姻親,本該如此。隻是大尚書今日有事,還要籌備泰衝的接風宴,這幾日,掌事即便有所建議,也要謹慎選擇諫言。”


    “是,是,卑下一定謹記。”


    王叡抬起了目空一切的眸子,橫向院中搭建的窩棚掃去,問道:“那幾個南人家奴是你家主人買下來的?”


    “哦,不是。”那掌事道,“現因這修繕宮城和營造京畿的差事,南人北上是常見。陸將作調南人各家工匠,有餘下來的,也去各家幫忙看看營造法式。”


    “知道了。”王叡輕輕揮了揮手,“你也去歇息吧。”


    待掌事離開,王叡也不急著回去,轉身靜坐於廊下賞雨。薛家與謝家在清議上的大事化小,小事作大,不過是技巧,是招數。而陸昭將百年前的詩人與史實挖出來去針砭功過,引發導向,是政治,是本事。且後者的所作所為,早已上升到國家利益與意識形態的層麵上,所傾注調動的力量,所關注掌控的大局,自然也是天壤之別。


    謝家的未來已是無望。災難來臨,政治人物無法到場,甚至還處在宴飲歡笑的輿情之下。而他的對手,早已在風雨中堅定地踏出了每一步,發出每一個正確的而聲音。百姓在一片汪洋與泥濘中看不到的政治人物,憤怒的遐想就注定在狂風暴雨和燈紅酒綠中來回切換。旁觀者進行著最具殺傷力的思考,而被觀察者隻能默默承受著輿論的淩遲。謝家與薛家都不具備足夠的政治敏感度,因此他們將失去一切。


    以現在的局麵,他已經很難再幫助謝家做些什麽。陸昭借由底層輿論來鞏固如今的意識形態的戰爭結果不可謂不高妙。世族雖然在聲望與仕途上依靠上層圈子的提攜,但是在決定底牌與實力的鄉土上更依賴鄉望。此次關隴各家雖然多少有些錢財上的損失,但是在鄉望上確有不少提升,就連漢中王氏、陳留王氏這樣的外來門戶,因在京畿有所經營,也是獲益不少。如果現在在朝中公然回護謝家,那麽也會收到整個鄉土利益鏈所形成的反擊。


    所以與其想辦法回護謝氏,倒不如看看陸昭後續會屬意何方。畢竟對方擺了這麽大的局,不可能沒有後續的權力收割。


    薛、謝二家的式微必然會導致吏部、度支、和京兆尹的調動。如今靖國公已擺明了不參與朝政,陸擴、陸明俱是兩千石,而陸歸執掌秦州更是重中之重,這些人應該不會再有調動。陸放在淳化經營數年,在沒有產去新平郡的褚家之前,一定還會繼續紮根此處,形成隴山上下的夾逼之勢。因其功勳,來日應當是轉撫夷督護部。如此一來,陸家能夠調動的人選也就不多,未來應該會對陸衝有所安排。


    王叡閉目凝思,他現在要確定陸昭到底對哪個位子動了心思。所有爭端的起因是永寧殿動亂一事,繼而是牽連世家子弟們的黨錮之爭,這個案子至今還沒有一個定論。王叡微微睜眼,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東漢黨錮之獄後,皇帝通過宦官和黃門北寺獄的設立,直接掌握了一部分司法架構和審判權力。宦官能夠大肆剿戮名士,窮捕鉤黨,是因為寓所不設在廷尉和外朝架構下,所有的審訊和監管過程都可以隨意控製。之前,彭耽書幫著那些世家子弟爭取的就是審訊和監押程序的合法權,不要像東漢黨錮之禍那樣因太過偏離司法程序而造成大量的濫殺和錯殺。雖然能幫助世家暫時撐住場麵,但如果皇帝或者衛尉、李令儀一方被逼到絕境,未必不會將這些子弟隱誅。真到了這個局麵,陸家也會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陸昭應該還是要爭取讓這些人平穩落地,如此一來,就不得不針對由皇帝把持的黃門北寺獄采取一些製約措施。首先,自然是要通過任免黃門令來控製監獄,或分化拉攏,或集中打壓。其次,就是任命親信擔任京畿地區的司法與行政長官。東漢時,世族們通過司隸校尉、河南尹、洛陽令等來控製洛陽獄來風停昂立。擔任這些官職的人,在權力上可以在京城範圍內糾察不法,緝拿豪貴,這其中便以司隸校尉為尊。如今京畿在長安,那麽陸昭很可能要借由陸歸的力量來爭取一個京兆尹。


    一切都可以說通了。為何今日一定要借由都水長丞來發難,問責京兆尹與吏部。通過在影響這兩個節點,掌握一部分司法權力和□□機構,就可以進一步對掌控黃門北寺獄的人進行直接打擊,繼而救出那些世家子弟們。現在陸昭在清議中看似將最猛烈的進攻對準了謝、薛兩家,但其實是在為京兆尹爭取時間。


    他從沒想過陸昭竟然會對謝家下手,更沒想過謝家會把自己送到陸昭眼皮子底下逼她出手。如果當時謝雲願意去陸昭處去談,或許能用一個京兆尹的位子把兒子換出來。但謝雲是否因當年更化改製一事難與北鎮講和,繼而怨恨與北鎮站在一起的陸昭,他也不得而知了。


    “宏兒。”王叡的聲音清越而低沉,“備車,我親自去司徒府一趟。”


    庭院深深,遍植芍藥,一時間灑落紅雨千枝,而此時距報春來,也不過幾日而已。天漏甘霖,他驚歎於造物的偉力,紅泥落地,他亦看到造化的殘忍。正如同高冠金梁的殿中尚書一手操盤了這一場輿論的盛宴,而錦衣霞冠的紈絝子弟則因軟弱與無力成為了輿論的祭品。木屐聲篤篤敲聲落在心口處,是恨尋芳之晚,是傷別離之早。


    第264章 孤臣


    次日一早, 隨著吏部大尚書的請辭,京兆尹的戴罪聽問,一夜之間, 風起雲湧。野草連根而卷,大樹轟然倒塌, 中樞與京畿的兩個重要的權力崗上, 已是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中樞省部內,陸昭領掾屬與叔父陸擴做著最後的交接。京畿與三輔地區在太子歸來之後,必然會是朝廷影響秦州事務的一個重點。通過將這些關隴世家與在京畿內執政的其他世家打造一個共同的榮譽體, 這片區域將會成為一個重要的緩衝地帶,繼而在陸放執掌整個撫夷護軍部後, 不會有太強烈的衝突感。


    趁著太子未歸,陸昭也在加緊步調, 一是要進行一些政策上的調整,二是隨著開府的擴大, 許多屬官也需要曆練成長,至少要在日後對中樞與方鎮之間的衝突有一個預判。中樞與方鎮曆來是立場相對, 視野不同, 錢、糧、人、地都需要爭奪,以掌握主動權和控製權。


    如今,連接關中與秦州乃至於西北的重要水路物流樞紐已經掌握在陸家的手中, 在這個物流成本大於天的時代,由西北世族共同建立的這條物流帶已經逐漸成熟,開始展現出欺行霸市的一麵。隻要關隴地區需要仰賴西北的給養, 京畿地區需要對西北施以影響, 就繞不過它。陸家借由此,汲取了西北的生產力, 拿到了西北世族的支持,進而擁有話語權,而話語權最終是為了兌現利益。至於保障的底線,則是以陸家、彭家為首的西北軍權,否則早已在成形之前遭到斬殺。


    陸昭清點了物資集簿,隨後交還給掾屬,而後對陸擴道:“叔父既已將受損水碓記錄在案,這一份修葺開支也不得不核算清楚。現下民渠、私埭雖不能通過施政杜絕,倒不妨通過此次重建徹底規劃一番。”


    陸擴曾經營京口,對於京口一地漕運帶動整個三吳錢糧腹地的效果也是深悉,因應下道:“渭水本多官渠,若能善加規劃,使渭水航道暢通,既可與西北相連,又可惠及渭水南北生產,也是大善。隻是此大計耗費頗多,若引錢糧不濟而罷政,來年所害隻會更大。”


    “錢糧叔父不必擔心,兩家輸資,中樞運力,倒不是問題。”陸昭已打算對薛、謝兩家出手,這部分錢自然由這兩家補齊,“但是前期籌計還請叔父費些心,讓各家務必上報所需水碓具體數目,統一規劃,一旦建成,之後決不允許再建造私埭水碓。”


    雖然陸昭不打算對京畿附近這些田地人口錙銖必較,但一定要借此機會拿下關隴地區的人口和土地賬本。誠然,世家大族擁有堅固的塢堡與規模龐大的莊園,即便這些能夠蔭庇大量人口,但這些人口總要喝水吃飯,總要種田生產。且京畿幾乎沒有閑置的土地,所以完全可以根據各家所需的水碓和私埭數量,來對人口、土地進行估算。如果這些莊園想要擴張,那麽就要借助渭河水道附近的官渠。


    拿到這些人口土地賬本,也就對關隴世家有了實質上的羈縻。意識形態鬥爭的大船怎麽可能想上就上想下就下。高尚的口號與曾經的榮譽不能作為永遠的保障,借此機會抓住這些世族的命脈,才能維係這些人與自己在執政體係內長久的共榮。來日無論是京畿附近這些世家想要跳脫出界,還是朝廷想借由京畿來向撫夷護軍部或秦州發力,陸家都將掌握絕對的優先權獲得第一手信息以做出應對。


    然而正當二人商談時,忽有掾屬來報,會稽太守陸明受數家彈劾,諸多劣跡已被薛芹請奏付與清議。


    陸昭目光黯了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京兆尹的人選看來隻能先壓一壓了。


    魏帝雖身處內宮,但對外麵的風吹草動也並非不聞不問。數年來,同樣的春汛總會有同樣的場景上演。渭水漲流,世家們紛紛自決埭壩,保住自己的莊園,數萬百姓流離失所。隨後,世家們借著百姓逃難求生,紛紛出麵將這些人口蔭庇下來,充盈自己的實力。每一個世族的崛起,都少不了這樣或那樣的利益暗流。


    但是今年,情況似乎不一樣了,世家大族們仿佛都有了擔當一般,竟可以放棄自己的利益,為民而行。明明是同一個階層在執政,明明二省仍是同一底色,但最終結果卻截然相反。


    魏帝因早朝事務繁多,精力實在不濟,所以中午用飯後睡了片刻,醒來時已近傍晚。此時長樂宮外鍾聲嫋嫋,夾著半寒不暖的輕風隱隱傳來。魏帝靠在榻上,目色微酣,正要起身,隻覺得肋下疼的厲害。本想勉強用力,卻被劉炳扶住,因此忙收了疲憊神色。等到衣冠穿戴齊整之後,窗外已是細雨綿綿,見劉炳欲張羅諸人關窗,魏帝方叫住他,道:“你去替朕找個閑人來說說話罷。”


    劉炳躬身道:“老奴愚鈍,不知陛下所指是哪個閑人?”


    魏帝半晌不語,方又開口,笑著道:“得利的忙著守,失利的忙著爭,最清閑的自然是不必去守 ,不必去爭的人。這話你若再不明白,便是在朕麵前裝傻。”


    劉炳諾了一聲,道:“奴婢這就去請司徒。”


    待劉炳出去,魏帝便命人端湯淨麵,整潔發髻,又令內侍生出一盆熱滾滾的炭火,設好風爐銀瓶,自己挽著袖子點起茶來。直至乳花泛起,茶筅擊拂,吳淼才至。


    吳淼家雖世代簪纓,三朝太尉,卻皆從軍旅起做,侯爵名祿,全靠一條性命拚殺而來。因此吳淼雖已年過花甲,下跪行禮,卻一派瘦骨錚錚態度,此時,見了魏帝,朗聲報道:“臣吳淼叩見陛下。”


    魏帝抬手虛扶,麵色頗為歡喜,道:“朕長居囚籠,得以因東南破局,司徒功不可沒啊。”


    吳淼雖然起身,但依舊躬背謙謙道:“上仰陛下天威,下賴各家用命,微臣何功之有。”


    魏帝看了吳淼一眼,語氣平和道:“這是官話,不必再說。朕聽太子說過,蘇瀛在揚州經營也頗為艱難,如今能借此機會插手會稽事務,實在喜出望外。”說罷,魏帝將手中的茶盞遞與吳淼道,“你原是涼王舊臣,朝中對你不滿者大有人在,這裏頭也有朕的不是。”


    話剛落,吳淼早已噗通跪倒在地。魏帝忙讓劉炳將吳淼扶起,繼續道:“以茶代酒,朕也謝過司徒了。”


    吳淼聽罷,早已眼眶含淚,雙手顫顫巍巍接過茶盞,懇切道:“此次蘇瀛之所以能夠插手會稽,皆是因太子江東大勝的戰果。而這份戰果卻實實在在是因陛下早年將殿下安排入江州而得。陛下揚君威於四海,昭明德於萬民,會稽能有所獲,臣所盡之力微甚。陛下賜予臣的茶,已是過譽了,臣愧不敢當。”


    魏帝笑著搖搖頭,拍了拍吳淼肩膀,道:“會稽雖然有所進展,但落到中樞,陸家言敗卻還尚早。你且過來,朕給你看封奏報。”說罷,命劉炳將幾卷奏疏交給吳淼,道,“這是漆縣、汧縣、淳化的條陳布防經略事疏。這些一向都是丞相賀禕與舞陽侯秦軼等諸將軍共議,未曾謄抄與你這個前太尉,朕深覺不妥。”


    吳淼雙手接過奏報,卻未敢著目一處,隻道:“賀丞相是陛下潛邸舊人,舞陽侯熟悉大魏軍況,處理這些事情,想必無疏無漏。臣垂垂老矣,全賴陛下體恤。”盡管賀家落敗,吳淼已然不敢言非這位皇帝潛邸時期的近臣。


    “你先坐下看。”魏帝一麵轉頭吩咐劉炳設座,一麵道,“涼王叛變,如山嶽崩頹,崔諒行逆,風雲乍起,若非此次諸將齊心,眾臣善謀,朕隻怕早已身首異處。如今正當亂世,要放兵權,卻不能不掌兵權,平衡大局不易。行台、清議,兩處紛亂若不能平息,國庫難以為繼,必將繼續仰賴世家大族,瓜分更多的事權。當年賀丞相本要將這些奏報入庫存檔,朕瞧見便要來看了,至今都不敢忘。且不說時局不穩,隻看各郡錢糧和國庫所存,又足以支撐大魏多少年呢?”


    吳淼連忙起身,伏首道:“陛下思慮萬全,臣目短無謀,屍位素餐,罪當萬死。”


    “你且坐下。”魏帝繼續道,“都說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等到行台歸來,禁軍與中樞都不會有太多後顧之憂,軍製改革勢在必行。不僅是軍製,連同官製、賦稅政策,一並要改。王子卿國之利器,若能鉗製漢中王氏在中樞,此人倒是可用。而且朕看這幾年,地方州刺史督軍事已有獨大之勢,是時候加強禁軍了,各州部隊輪防,將領也要流動。”


    香爐爍金,帷幔朱紅,映著大殿內的明明火燭,將一絲光亮投進了吳淼的眼中。他的目光停滯了片刻,又繼續快速地掃過一行行官文,讀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微微垂下眼簾。這滿滿一紙,皆是世族罪惡的權力躍遷史,而陸家走的,或許比紙上所描述的還要遠。


    第265章 危泣


    吳淼微微垂手, 他明白皇帝常年幽抑,一旦看到一絲收回權力的希望,便心情激蕩, 期望能夠做一番大事業。吳淼對此也不忍出言相壓,畢竟換做是他, 也無法在那個位子上處理得更好。但如今這個機會看似很大, 可是諸多方略推演下來,貿然向陸家動手、甚至直接與陸家兌子都不算最好的方法。


    雖然蘇瀛在會稽方麵略得先手,但是整體控製仍有不足。如今蘇瀛執掌荊揚, 又假江州,主要仍是以荊江兩地戰略上形成對


    揚州的鉗製。但隨著西北等地的安定, 日後魏國大戰略方向乃是楚、蜀,所以必然會圍繞著荊江進行爭奪。如今蘇瀛以家世和實力來說, 掌握揚州已是勉強,來日荊州、江州的權柄必然會被世家拿下。此時借會稽向陸家發難, 倒不如抓住時節,將荊、江人選運作成親近皇室的世家抑或是荊州本地的寒門武將。


    不過, 這一番建議, 從根本上還是要從皇帝手中分權,他也沒有把握讓魏帝完全接受。


    “照澄。”魏帝第一次呼了吳淼的表字,“都說帝王之權上至朝堂, 下至黎民,無所不能,無所不有, 偏偏這數載春秋, 都是你們吳家選帝王。”魏帝見吳淼又要跪下,連忙將他按住, 繼續道,“或許你從來不把朕視作你的君,朕也從來不把你視作朕的臣,可是照澄,朕也是即將花甲之人,下有弱累,你也是暮年不易,苦守獨子。百年之後,無論權力皇位,還是高官名祿,一樣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統一或許不能,但至少你我要留下一片穩固的山河給後輩們。這亂世,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吳淼聽罷,早已雙眼濕潤,鋃鐺跪地,雙手將奏報呈還,頓首道:“陛下所言,愧煞臣也。陛下恩德,臣粉身碎骨也不能報萬一。”


    魏帝亦俯身將吳淼扶起,誠懇道:“朕不妨給你交個底。更化改製,朕不會讓陸家插手,這也是朕希望你能擔任司徒的原因。改製的事情,雖然現在不急,但是大的方向也該劃出來了,這樣朕還能在有生之年給太子湊出一個穩妥的班底。所以司徒有任何想法,還望直言。”太子歸來後,長安會進入一個平穩的執政期,類似今日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他已至沉屙,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在世家龐大的架構內動刀子,是他作為父親有生之年應該擔當的責任,而新君的任務是撫平傷痛,收攬人心。且在此之前,他有必要試探一下這位外朝魁首的態度。


    吳淼心重重一跳,慢慢抬起了頭,目光掃及魏帝攙扶他的手,這雙手曾把他追隨過的儲君推向敗落,也曾寫下命賀禕不要將軍務交給自己處理的上諭,這雙手在亂世與朝爭中打壓過自己,卻也保全過自己。這原本並不會讓浸淫權場多年的吳淼啟齒直言,但魏帝的策劃與打算讓吳淼猶豫了。


    削強藩,削強臣,打擊世家,修改軍製,集權二字他早已看的明明白白。但是加強禁軍、削弱方鎮卻需要一個過渡。一個好的改革,是要對原有的製度化繁為簡,去冗裁雜,在時間的醞釀下鞏固既有的良政,並且緩和去除稗政時給既得利益者們帶來的陣痛。一味地巧立名目,創造新的法令,大刀闊斧地整改,不僅不能提高製度的運作效率,反而會讓所有階層驚慌失措,被損害的既得利益者還會發動更可怕的反噬。這對於世家執政已久的魏國毫無好處可言。


    更何況吳家世代將門,官至太尉,到了他這一代已是司徒加身,名望俱極,一話一言,所關乎不僅僅是吳氏一門榮辱,更代表著大魏武官們的利益。加強禁軍,點將輪防,不僅僅是吳家,整個大魏的武將的宿命,從此往後便隻能任人驅馳,待到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日,竟也毫無立足之地了。如此改革,走向崩潰的不僅僅是國庫裏的錢糧,還有人心。


    於公於私,他今天必須要試著打消皇帝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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