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錦之眼眶一酸,還是定下心神讓榮娘找來烈酒、剪刀還有針線。


    榮娘對山寨極其熟悉,很快就將東西全部找齊了,不知道在收集東西的路上看到了什麽,臉色慘白,遞給崔錦之時還有些瑟縮。


    崔錦之先是一點點剪開黏膩在少年傷口處的衣服,傷口處猙獰可怖,血肉模糊,她冷靜地將烈酒衝拭幹淨血汙,最後又執起針線。


    她強壓下指尖的顫抖,細致認真地從祁宥的肩頭一直縫合到後腰。


    做完這些,崔錦之的額頭、鼻梁已是布滿虛汗了,她又拿起榮娘從房間搜出來愈合傷口的藥粉,給祁宥仔細地撒上。


    可她此時仍然不敢放鬆分毫:“我們得立刻走。”


    “雖說一直下著雨,這火勢不可能蔓延開,但山下的人看到動靜一定會上來查勘。”


    榮娘呆了這麽些時日,是知道閩州的官兵和匪幫勾結,也沒有猶豫地點點頭,和崔錦之架起祁宥,往山寨外走去。


    天色昏暗,又一直下著小雨,地麵泥濘難行,祁宥又有傷在身。


    幸好榮娘從前逃跑過幾次,也算是對這座山熟悉,找了個隱蔽的洞口,三人一同躲了進去。


    崔錦之一是擔心祁宥發炎感染,二是不敢將他帶下山,山中地勢複雜,若今日那些死士再上山搜尋,一時半會可能也找不到他們。


    榮娘拾掇好山洞裏的藤蔓樹枝,又從懷裏掏出從山寨裏順出來的火折子,生了個不大不小的火堆,總算驅散些許三人的寒意。


    崔錦之喘了口氣,開始思量如何脫困。


    閩州無論如何是不能求助的了,為今之計,隻能寄希望於東南駐軍的穆臨將軍了。


    她看著榮娘,認真地開口:“榮娘,我是當今聖上派下來徹查閩州洪災一事,你也看到了,有人不願意我們知道,所以派人截殺阻攔。”


    “我們被困於此,那些人天亮之後必定上山探查,我帶來的侍衛全都身死,如今,隻有最後一個辦法——”


    “距此地二百裏的東南大營,主帥是我同僚的舊部,若得他相助,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崔錦之低聲道:“……我親自去一趟,帶人回來救你們。”


    榮娘本是認真地聽她說話,這時才連連搖頭,抓過崔錦之的手寫道:“醫術、救他、我去、求助。”


    崔錦之沉默下來,她當然知道祁宥重傷昏迷不醒需要有人照顧。


    無論是獨留祁宥一人和榮娘相處,還是讓榮娘前往東南駐軍地求助,都是一場豪賭。


    崔錦之看向榮娘那雙飽經磨難卻依舊澄澈亮人的眼睛,撕下了自己的衣角,又咬破手指在布料上寫下血信。


    她將血信連同隨身攜帶的符牌一起交給了榮娘,緊緊抓著她的手,“你將這兩樣東西交給穆臨將軍,他會明白的。”


    說完,又從祁宥身上摸索出一塊玉佩遞給榮娘,讓她當作路上的花費。


    無論是第一次勘破崔錦之是女兒身,還是聽到她是朝廷官員,榮娘的臉色都沒有什麽變化,她點點頭,站起身來,沒有絲毫猶豫,便冒雨離開了。


    瘦弱單薄的身形在雨中顯得愈發脆弱,可她卻始終挺直背脊,堅韌得如石縫中頑強生長的小草。


    直至消失不見。


    崔錦之一直強撐著的身子頃刻間軟倒下來,她閉眼緩了緩,又爬起來查看祁宥的傷勢,他雖然麵上毫無血色,但萬幸並沒有發熱。


    經過火堆的熏烤,身子也幹爽了許多,她看到少年始終緊皺著眉頭,忍不住伸出手撫平。


    這個小瘋子。


    她本以為祁宥會首先想到去求助穆臨,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最少兩日便能將她救出來。


    可誰成想,他居然一個人殺上了山寨。


    近乎五十口人,全部都被他屠了幹幹淨淨。


    頂著這樣一個貫穿整個後背的傷口,還能若無其事地走到她的麵前。


    崔錦之心中倒沒有半分恐懼驚訝,這些山匪本就作惡多端,燒殺搶掠不說,還敢夥同官府欺壓百姓。


    就算祁宥不動他們,待到她處理完閩州,也不會放過這些匪幫。


    隻是她沒想到,祁宥竟然這般不要命。


    她輕輕歎了口氣,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昏迷的少年觸碰到溫軟的掌心,亦下意識地動了動,更加用力的回握。


    第四十二章 退路


    崔錦之生怕祁宥半夜發起熱來,隻能強打著精神守在他的身邊。


    山洞外的小雨如煙似霧地遮住夜空,看不見一絲月色。


    人在絕境時的潛能大概是無窮的,先是接連坐了十天的船,再趕往閩州遇上截殺,雨中拖行,地牢陰冷,每一項放在平日裏都能輕易要了崔錦之的命。


    可她卻強撐到了現在。


    沒來得及顧上的疼痛,在這個靜謐的雨夜商量好似的一齊發作,崔錦之全身上下都泛著疼,特別是小腹處,陣陣墜疼。


    為了分散注意,崔錦之環顧四周嶙峋的石壁,打算明日清晨出去找些野果來。


    她就這樣半睡半醒地依偎在祁宥身邊,胡亂發散著思維。


    夜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天邊微亮,身旁的少年終於動了動身子,他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的就是不遠處已經熄滅的火堆,和偎在他身邊的崔錦之。


    崔錦之似乎睡得極不安穩,幾乎是他一動彈,她就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祁宥緊盯著她的動作,乖順地將臉貼在她略顯冰涼的手心裏,沙啞著聲音喚她:“老師。”


    崔錦之立刻清醒了,抬起頭看他:“總算是醒了。”


    “你、你真是瘋了!你知道這山寨有多少人嗎?你清楚這裏的地勢走向嗎?”她略微顫抖著,一口氣堵在胸口處,悶得發慌,“你怎麽敢隻身前來的?若、若你出事……”


    話還沒說完,崔錦之猝不及防地被人狠狠擁進懷裏,兩條有力的手臂不斷縮緊。


    他下顎緊繃,眼眶卻微微泛紅:“……我好害怕。”


    “在來的路上,我想過無數個結果。”少年低低說道,語氣是微微顫抖之意,“我好怕你出事,怕看到你渾身冰涼的躺在地麵上。”


    “老師,我真的……真的很怕你有任何的意外。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我應該無時無刻……”


    少年語無倫次地說著他心底的恐懼。


    崔錦之眼眶酸脹,想訓斥他的話堵在喉嚨間,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二人就這樣緊緊擁著對方,像是溺水之人握住的救命稻草一樣。


    過了好半晌,崔錦之才微微推了推他,收拾好情緒冷靜下來了,她還是低聲地開口:“可是無論遇到怎樣的意外,臣都希望您能保全自身。”


    “犧牲臣一個,不算犧牲。”她似乎又變成大燕那個果決無畏的丞相,“殿下是君,萬望愛惜自身。”


    “老師。”少年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氣氛沉寂了好一會,他才淡淡地開口,“八歲以前,阿娘教我如何信奉長生天。”


    他眸色沉沉,帶著讓人看不透的情緒,“我日日都向長生天祈禱,希望阿娘能夠每日清醒,不再受病痛之苦,可她還是沒有熬過去。”


    “阿娘死後,我再也不信什麽長生天,我隻信自己。所以我開始算計每一個人,想要他們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他疲倦地閉了閉眼,仍然輕輕地靠在她的身上,“我的手並不幹淨,我其實……做過許多晦暗肮髒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一天後悔過。”


    “可是老師,我現在後悔了。”


    祁宥將頭深埋進她的頸窩,一滴滾燙的淚滑落下來,他從來不信命,但此時此刻卻真摯地後悔自己曾經做過那麽多的錯事,害怕自己殺戮太重,上天要將懲罰降臨在他最珍視之人的身上。


    意味不明的話,卻讓崔錦之聽懂少年的未盡之意,她輕輕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腦袋,輕聲說:“殿下,我們沒有退路了。”


    “從你奉旨同我來到閩州開始,無數隻眼睛就已經悄悄盯上了我們。如果我們輸了,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複。”


    “這些年我們布下的勢力,結交的官員,會一點一點被清算幹淨。”


    “殿下大概也會被圈禁終身,而臣,也會如同上一世那樣,被斬首示眾。”


    她語氣溫和,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從頭寒到了腳,“所以殿下,你一定要贏。”


    少年沒有說話,將她越錮越緊,好似自己一放鬆,懷裏的人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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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錦之捧著懷裏的野果回來時,祁宥已經眼巴巴地在山洞裏等了她一會兒了,一看到她,就想要撐著身體坐起來幫她。


    換來的卻是丞相大人無情的批評,少年隻好委屈巴巴地繼續趴下了。


    崔錦之瞥了他一眼,又將野果遞了過去,少年哼了一聲,還是接過了。


    就在半個時辰前,崔錦之說自己要出去找點吃食,祁宥頂著背後那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說什麽都要跟上去,她是怎麽勸都勸不住。


    崔錦之連唯物主義那套都不信奉了,舉起三根手指發誓自己絕對不會離得太遠,祁宥還是說不放心,絕不能讓她單獨一人。


    最後丞相冷了臉色震住了他,這才施施然出了門。


    吃完了野果,崔錦之看向灰蒙蒙地天色,“若是榮娘的馬術得當,穆將軍又來得及時,最遲後日清晨,他們就能來了。”


    祁宥眉峰微微一挑:“率領東南駐軍的主帥穆臨?可老師手上並無兵令,若是穆將軍不肯借人怎麽辦?私自調動軍隊擅離職守,可是死罪。”


    “穆臨將軍,是顧老將軍的舊部,算得上顧雲嵩的半個長輩。”她語氣淡淡,“主帥不敢擅離職守,可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祁宥從容閑適地趴在草垛上,聽她用溫潤的嗓音分析權謀機變之術,心頭像似被一支羽毛輕輕撓過似的。


    這些年崔錦之早就向他透露清楚自己的勢力,祁宥也明白了她和顧雲嵩的關係,他緩緩地開口:“無論是看在定遠將軍的麵子上,還是心裏估量著眾皇子逐鹿天下,穆將軍都會借兵,隻是他不會親自出麵,而是悄悄派遣一支隊伍相助。”


    “而率領這支隊伍的最好人選,就是隨他在軍中曆練的嫡子穆博容。”


    崔錦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帶著盈盈笑意地說:“殿下好聰明。”


    少年耳尖緋紅,別扭地躲過了她的撫摸,又繼續說道:“若閩州之事完美解決,穆博容算得上有功,我們必然會記得他的誠意。”


    “即使被父皇知道穆臨曾私自借兵,穆將軍也隻用說嫡子少年俠氣,不忍看閩州百姓受苦,悄悄帶了兵前來相助,父皇素來寬仁,更礙於天下人,自然不會對此仁義之舉多加怪罪了。”


    少年重重地哼了一聲,“真是刁滑。”


    “現下可懂得臣子的狡詐了。”崔錦之的笑更加滿意了,“日後你還會遇見更難對付的朝臣,一定要記得為君者須得謀定後動,善納諫言,若你錯上半點,這些老臣能把自己的責任推脫得天衣無縫。”


    第四十三章 相處


    崔錦之看向洞外的天空,快到正午時分,日光白晃晃的,總算沒了前幾日那叫人生厭的小雨。


    連日的疲乏在看到祁宥平安無事的醒來時,達到了頂峰。崔錦之同祁宥說了好一會兒話,便感覺眼皮變得千斤重,都快要抬不起來了。


    祁宥什麽也沒說,拍了拍身邊厚實的草垛,讓她躺了過來。


    她又累又疼,再顧不上什麽師徒有別,隻想就這樣一直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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