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聲點!我沒想到這些家夥這麽古板,你委屈一下,先不要出現在聚會上了。”盧卡斯先生低聲道。


    “憑什麽讓我躲起來!我不要!”


    “我不能在卡梅倫先生麵前丟臉,算我求你,給我個麵子!”


    第二天,凱洛琳女士滿臉憂鬱地留在了房間裏,她甚至不能去沙灘,以免遇到幾位貴婦人,使她們尷尬。


    “安妮!”她忽然叫我。


    “是?”


    “從今天起,你每天都帶雙胞胎去大廳和宴會,我就不信她們趕走了我,還能趕走兩個孩子!”凱洛琳女士咬牙切齒地說。


    第18章 第十七章


    凱洛琳女士說得沒錯,沒人能趕走兩個孩子,可她們本來應該在沙灘上奔跑玩耍的,現在卻隻能安安穩穩坐在凳子上,聽大人們無聊的談話。


    “那個‘普國社會黨’發展很快,街上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貝克先生說,“我覺得他們很危險,那個領導人在宣傳一些過於鷹派的東西。”


    “但是人民喜歡他們,越是窮人越喜歡。”戴維斯先生說。


    幾位年齡相仿的少爺都不在聚會上,隻有貝克小姐和戴維斯小姐乖巧地坐在她們母親身邊。


    貝克小姐很像她的母親,漂亮的臉蛋上總掛著傲慢的微笑,無論何時都高昂著下巴,喜歡聽別人恭維。


    而戴維斯小姐很低調,幾乎沒主動說過話,我注意到她手邊放著一本厚厚的《普林斯社會學》。


    也許是我的視線停留了太久,她漂亮的藍眼睛也盯住了我。


    “烤肉準備好了,我們去陽台吧。”盧卡斯先生宣布道。


    客人們紛紛起身,前往擺滿各種花卉的陽台,那裏風景很好,可以遙望不遠處的碧海藍天。


    戴維斯小姐留在了最後,她忽然轉身對我說:“我見過你,你是凱林斯特高中的學生。”


    “對,我是安妮·納西斯。”


    “摩爾教授在晨會上朗讀過你的文章——《工廠裏的雪花》,我沒有記錯吧。”


    我頓時受寵若驚,連連點頭:“是的,這是我的文章。”


    “你好,我是薩沙·戴維斯,三年級的學生。”


    她像個成年人一樣向我伸出了手,我急忙握住,不太熟悉地搖了搖:“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薩沙笑起來:“別緊張,我很喜歡你的文章,當時我還在想,究竟是什麽樣的姑娘才能寫出這樣的故事。”


    “當然是住在工廠旁,要靠學校資助才能上學的人了。”我自嘲道。


    薩沙搖搖頭,一雙漂亮的眼睛深深凝視著我。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子。


    我們從《泰休斯文集》聊到《新詩體》,從《布雷斯主義》聊到《國家社會》,從羅素新政聊到社會革命。


    無論我說什麽,她都知道,而且比我更深入,更有見解。


    從小到大,我身邊的女孩子都差不多,她們要麽熱衷於家長裏短,要麽談論家務和男人,即使在凱林斯特高中,女孩子們也更熱衷於衣服首飾,美食和娛樂。


    我從未跟任何人聊過這麽多話,也從未讓任何人這麽深入地走進過我的思想。


    夜深了,當我還在激動地說著自己對流行詩體的喜愛時,薩沙忽然笑了:“別著急,我還要在這裏待很多天,我們有的是時間聊。”


    我的臉瞬間熱了,不由得埋怨自己太興奮,說了太多蠢話,她會不會覺得我在賣弄自己呢?


    之後,我們每天都見麵,我對她的欽佩也與日俱增。她詞匯文雅,學識淵博,思維縝密且充滿邏輯性,讓人懷疑她究竟讀過多少書。最重要的是,她為人謙遜,從未嘲笑過我的無知和淺薄,也從未因為她出身富貴而顯得盛氣淩人。


    麵對她的時候,我甚至連嫉妒之情都無法產生,因為她和莉莉安不同,她是我在夢中都不敢企及的人。


    昨夜下了一場雨,清晨天氣也未放晴,或許陰沉的天氣帶來了憂鬱的心情,客人們都興致不高,連整天不見人影的幾位少爺都百無聊賴地聚集在大廳裏。


    薩沙朝我招招手:“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


    “抱歉,我來晚了。”我跑到她身邊,“今天我們做什麽?”


    “天氣不好,就不出門散步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看什麽?”


    我們手牽手出門前,一位青年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薩沙,你去哪裏?這位小姐是?”


    青年和薩沙很像,都是棕發藍眸的北方人麵孔,他是薩沙的哥哥安德魯。


    “我們在附近走走。”薩沙說。


    “天氣不好,還是留在這裏吧。”一位留著金色短發的青年一手搭在安德魯肩上,蔚藍的眼睛看向我,“你是誰?我沒見過你。”


    “我們隻是隨便走走。”薩沙禮貌性地笑笑,拉著我跑出了大廳。


    她走得很快,背影穿過長廊上一道道陰影和光明,像在穿越著鎖不住的光陰。


    “我們去哪兒?”


    “到了,就在這兒。”她停下腳步,麵向長廊的一麵牆壁。


    我轉過身,不由得愣住了,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


    畫中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子正俯身親吻一顆剛剛砍下,還流著鮮血的頭顱,她身後的櫃子裏放著幾顆或是腐爛或是變成白骨的人頭。


    “知道這是什麽嗎?”她仰望著畫像說。


    “是……莎美樂嗎?”我不確定地問。


    薩沙身體前傾,撫摸了一下畫像,神情中充滿了讓人迷惑的滿足感:“沒錯,正是莎美樂,我沒想到會在酒店的角落裏看到這幅畫,這是一幅仿品,真品放在伯納首都的金鴉王宮中。”


    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幅畫,因為內容實在恐怖,但為了討好薩沙,我還是稱讚道:“不愧是名畫,筆觸太震撼了。”


    “是嗎?可我覺得畫家故意醜化了莎美樂,他把她畫成了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瞧畫中女人的臉,多扭曲啊。”薩沙遺憾地搖搖頭,看向我,“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畫技嗎?抱歉,我對繪畫不是很了解。”


    “不,我是在問你莎美樂,你也覺得她是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嗎?”


    這倒是問住我了,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那副油畫,畫中的女王正帶著一臉瘋狂的表情,陶醉著親吻著她曾深愛過的主教的頭顱。


    我遲疑片刻,實話實說道:“如果女王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又怎麽會帶領伯納王朝成為當時歐洲最強大的國家呢?所以她不僅沒有問題,反而是個強悍、智慧,充滿理智的人。”


    薩沙笑了,她探過身體,一臉虔誠地親吻了女王的裙角,然後仰視著她說:“當一個女人太過強悍的時候,男人們就開始緊張了,他們不允許女人比男人強大,就像這位畫家,他要把她塑造成一個瘋狂的人,而不是一位受過欺淩和迫害的普通的女人,否則其他女性也效仿著這位女王走上踐踏強權的道路可怎麽辦呢?”


    我驚訝地望著她,在既有認知中,女孩子想要脫離家庭的掌控,自己決定人生就已經稱得上離經叛道了,沒想到她竟然崇拜一位比男人更強勢的女人。


    “我爸爸的朋友來信了,邀請我們去馬薩羅,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


    “這麽快。”我難受起來,有些舍不得她。


    “沒關係,我們可以通信。”薩沙說,“但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你要小心了,我聽到那幾個男孩子在討論你。”


    我搖搖頭:“別擔心,我不會傻到以為我這樣的女孩可以嫁給他們。”


    薩沙也搖搖頭:“嫁給他們?你連想都不要想。”


    她轉身望向窗外,說起了她哥哥的事。


    “我哥哥在上大學,他平均每三個月換一個女朋友,他喜歡天真不諳世事的窮女學生。追求她們時,鮮花禮物、晚宴舞會,一樣不少,他把她們寵得如同公主,可三個月一到他就立即丟開,女孩子一下從天堂跌落地獄,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於是哥哥說什麽她們都順從,變成了‘特別乖巧聽話’的女孩,可惜她們的乖巧換來的不是愛情,哥哥時常跟他的朋友們吹噓,被他拋棄的女孩子都變成了追著富家公子哥跑的女人,如果有需要可以介紹給他們玩玩。”


    薩拉說:“我覺得女性貪慕虛榮沒有任何過錯,憑什麽男人追逐富貴時,再無恥媚上、卑鄙陰險也理直氣壯,女人卻不行,我不喜歡的是,女人被玩弄卻不自知。”


    我們隻相處了幾天而已,她卻對我說了這麽推心置腹的話,我不由得感動:“謝謝,我都明白。”


    薩拉又向前一步,站到了窗台邊,遠處的天空中彌漫著漆黑的積雨雲,海鳥都飛回了內陸,仿佛預示著一場暴雨即將到來。


    她望著窗下稠密蒼翠的草木說:“我好想做一隻鳥,就這麽俯衝下去,然後自由地飛往遠方,不需要任何落腳的地方,永遠飛翔下去就好。”


    她的麵容在黯淡的晨光下蒼白至極。


    然後我聽她說:“我要嫁人了,這次離開,就是去訂婚……”


    第19章 第十八章


    暴雨轟然而至。


    海上狂風大作,雨水打在酒店的玻璃窗上劈啪作響,暗青色的水幕上映出我們兩人扭曲的身影。


    “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問。


    薩拉搖頭:“不知道,沒有相處過。”


    沉默蔓延開來,像時光凝固住了思維。


    我安慰她:“別擔心,你父母一定會給你選個很棒的丈夫。”


    薩拉微微一笑:“當然,那是個跟我門當戶對的貴族青年,不但英俊,而且非常富有,是個很合適的結婚對象。”


    可過了一會兒,薩拉又說:“你覺得婚姻是女人唯一的歸宿嗎?”


    我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她。


    “你有沒有想過……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有許許多多的選擇,而不是隻能把結婚作為人生的終點,就好像我們作為一個人,唯一的用處……或者說大家對我們唯一的期望就是嫁人,然後生孩子。”


    “我……我從沒想過這種事……”


    薩拉笑了笑:“抱歉,我總有一堆奇奇怪怪的想法,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拉起我的手說:“走,我帶你去看拉斐爾的雕像。”


    那天,她的手指冰涼,像柔軟的瓊脂一樣。我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總覺得她好像要把我帶往另一處奇怪的角落,那裏也將有一副巨大而詭異的畫作,畫中也會有一位女王,女王手持利劍,直指無數沒有麵孔的敵人。


    ……


    第二天,天氣放晴了,薩拉跟她父母離開了酒店。


    像往常一樣,照顧雙胞胎午睡後,我獨自坐在酒店花園的陽椅上讀書。


    沒過多久,一道影子遮住了陽光。


    “你在讀《靜靜的蘭河》?”卡梅倫先生的兒子休伯特正笑盈盈地望著我。


    我急忙起身說:“休伯特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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