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獨有。


    大路走到了盡頭,綠色濃霧匯聚眼前,完全掩蓋了去路。徐存湛抬頭往上看,一手將陳鄰護到自己身後,另外一隻手抽出那把木劍——陳鄰一直以為木劍就是木劍,後麵聽了好幾個人的說辭,才知道這把木劍居然不是一次性使用品。


    它有個和徐存湛職業很相配的名字,叫問罪劍,是徐存湛的佩劍。雖然外表看上去就是一把平平無奇的木劍。


    但木劍在徐存湛手上的時候,就鋒芒畢露得一點也不像木劍了。


    它勝過人間一切神兵利器,隻是劍尖遙指,便有灼人劍意奔湧而出。


    那些陰氣形成的煙霧霎時如堆雪入滾水,來不及尖叫就被劍意燒光。煙霧散去後露出巍峨宮殿,宮殿城門上斜劃開一道冒著熱氣的劍痕。


    徐存湛手腕一轉,收劍貼著自己胳膊。


    整座巍峨宮殿都顫抖振動起來,連帶著那條大路也不斷振動,好像一場巨大的地震。陳鄰完全站不穩,感覺自己好像一顆被拍子打來打去的乒乓球。


    好在她摔倒之前,徐存湛眼疾手快,拎著陳鄰往自己懷裏按。他倒是站得很穩,無論腳下大地如何震顫,徐存湛始終沒有挪過位置,一手扶著陳鄰,抬眼看向那座貌似在發脾氣的宮殿。


    宮殿上方,氣霧升起,最終凝固成一個威嚴的老者形象。老者垂眼麵無表情睥睨宮殿外的人,聲音也渾厚響亮。


    “來者何人?為何擅闖我酆都?”


    徐存湛看地麵也不震了,才鬆開陳鄰胳膊,抬頭回複:“在下暮白山弟子徐存湛,為朋友前來求取轉魂丹。”


    老者被氣笑了:“你來我酆都求取東西,不備好厚禮相酬,卻對我酆都城池拔劍?天下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徐存湛眨了眨眼,旋即輕笑。


    他一身顏色都淺,笑起來便和整個酆都都格格不入,恍若觀音誤入陰曹地府。


    老者惱怒:“你笑什麽?!”


    徐存湛仰起臉,聲音輕快:“我隻是說話比較客氣而已,並不代表我人是個客氣的人。”


    “轉魂丹我一定要拿到,你最好現在就給,不然我就動手搶。”


    這番話說得直接又無恥,宛如強盜。不止老者氣得胡子發抖,就連陳鄰都錯愕的望向徐存湛。


    她咽了咽口水,小聲:“我們這樣說話會不會太囂張了?”


    徐存湛:“哪裏囂張?”


    陳鄰為難,努力在自己腦子裏搜索形容詞:“就是,感覺像強盜入室搶劫似的……”徐存湛詫異:“你原來是打算好好和酆都借轉魂丹的嗎?”


    陳鄰沉默了一會兒,反問:“你原來一開始就打算用搶的?”


    徐存湛理所當然點頭,回答:“都說了轉魂丹是東嶽大帝的收藏品。如果好好上門要的話,他肯定會東提一個西提一個各種亂七八糟的要求,就算我們達到要求了他也未必會將轉魂丹給我們。”


    “還是自己動手搶比較穩妥。”


    他說這話時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言辭間頗有一種‘我搶他是他的榮幸’那種感覺。


    陳鄰再度沉默。


    片刻死寂後,陳鄰歎氣,皺著臉苦兮兮叮囑:“回我家之後可不能隨便搶東西了啊,你要是看中了什麽就和我說,我會給你買的,千萬不能去搶。”


    “要蹲監獄的。”


    老者終於受不了那兩個小年輕無視自己,旁若無人的聊天,發出一聲怒喝正要出手——徐存湛嘴巴還在跟陳鄰聊天,手卻已經按到了木劍劍柄上。


    就在局勢一觸即發之際,天邊遠遠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三庭,退下。”


    老者身形晃了晃,憤憤不平:“大人!是這臭小子欺人太甚!您也聽見他剛剛那番狂妄言語了嗎?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三庭,退下。”


    那威嚴聲音隻是堅定的又重複一遍自己的命令。老者咬咬後槽牙,卻還是乖乖退下,煙霧幻化出來的身形迅速潰散。


    與此同時,那座宮殿大門打開,兩排隊伍迎接出來,做了個請的姿勢。


    陳鄰看向徐存湛,徐存湛一手倒扣問罪劍,一手牽起陳鄰,“走,進去看看。”


    徐存湛都這樣說,陳鄰倒是鬆了口氣,小碎步緊緊跟在徐存湛身邊。走入殿門之後,陳鄰立刻就能感覺到空氣極速降溫,好像一瞬間從正常溫度到了隆冬飛雪的日子。


    就連兩邊迎接出來的護衛,也是腳步懸浮,鎧甲沒有遮住的地方露出青紫皮膚,鬼氣森森十分可怖。


    陳鄰不禁握緊了徐存湛的手,貼到他後背。徐存湛身上仍舊是暖的,像個人形暖寶寶一樣。


    在兩隊護衛盡頭,一名玄服老者靜靜立著。看其容貌,正是之前在城牆上幻化出身外化身和徐存湛鬥嘴的那位‘三庭’。


    他看見徐存湛,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轉身在前帶路。三庭才轉身,身後屁股突然無風自燃,灼燙火焰似毒蛇順著燒上背部,他痛呼一聲跳起來,先是胳膊折過去撲打,但無濟於事,後又在地麵打滾,試圖滾滅後背火焰。


    這時上空卷下來一陣涼風,裹住三庭,撲滅了他背上的火焰。


    雖然火焰撲滅了,但三庭的衣服後麵完全被燒毀。那些火焰顯然不是尋常火焰,三庭爬起來後雖然恢複了自己的衣服,卻無法恢複那些被火焰燒出來的痕跡。


    那種令人驚懼的疼痛還徘徊在他背部和臀部,使得他不自覺用同樣驚懼的目光去看徐存湛——卻看見那貌若觀音的少年正忙著給陳鄰捂眼睛。


    他在陳鄰耳邊瞎吹風:“別看,燒得可難看,比那個被我砍掉腦袋的邪修還嚇人。”


    “啊?真的嗎?”


    陳鄰霎時緊張起來,原本要去扒拉徐存湛手腕的動作,也變成了緊緊攥著徐存湛衣角,往他那兒貼了貼。徐存湛翹起唇角,聲音卻嚴肅:“真的啊,我騙你有什麽好處?”


    三庭:“……”


    徐存湛又轉頭看向他,正對他表情複雜的臉。少年半彎蓮花眼,笑容淺淺,張嘴無聲做了個口型:【都說了少來煩我,再有下次就把你串成燒烤。】


    如果不是東嶽大帝及時降下那陣涼風,三庭這會兒說不定真的已經被串成燒烤了。


    他在酆都服侍東嶽大帝多年,也見過惡鬼無數。但壞脾氣沒耐心如徐存湛這樣的,實在罕見。


    三庭霎時收斂了自己心中的不耐,老老實實低頭弓腰走在前麵帶路,後背和臀部的傷口給他激出了一層冷汗。


    一路上徐存湛都捂著陳鄰的眼睛,理由是三庭被燒得很難看,她看了肯定要做噩夢。


    陳鄰還是挺怕做噩夢的。自從穿越過來之後她就總是做噩夢,現如今好不容易靠著商枝的藥,偶爾能睡個好覺了,陳鄰一點也不想去作死,再看什麽噩夢素材。


    為了讓陳鄰相信三庭真的被燒得很難看,徐存湛在她耳邊不斷念著人被燒傷的醜樣子,語速又快說話又輕,跟和尚念經似的。三庭聽得臉部肌肉直抽抽,一時間連背上的疼痛都忘記了。


    但他已經領教過徐存湛的脾氣和耐心了,隻敢心裏生氣卻不敢說出來。


    三人最終進入東嶽大帝生活的主殿,三庭在宮殿入口叩拜後離開。徐存湛則等三庭走遠了才鬆開手,陳鄰眼前終於得見光明。


    不等陳鄰鬆口氣,徐存湛又彎腰湊到她眼前:“我剛剛怕嚇到你,給你捂了一路的眼睛呢!”


    陳鄰:“……謝謝?”


    徐存湛頷首,頗為驕傲:“不客氣。”


    說完這句話後他牽了陳鄰的手,心情很好的走入宮殿。陳鄰意識到他為什麽高興,頓時隻覺得好笑,但在好笑之餘,又覺得徐存湛這樣——


    怪可愛的。


    這世界上怎麽會有徐存湛這麽好哄的大漂亮啊?


    進入宮殿內,也終於看見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東嶽大帝。對方的體型有些超乎陳鄰預料,她一直覺得徐存湛就已經夠大隻了,但窩在王座裏神色平靜的東嶽大帝,卻要更加高大渾厚,遠看簡直像一座小山。


    他垂眼,黑眼圈很重,眼珠子盯著人時不自覺讓人起雞皮疙瘩。


    第一眼東嶽大帝看的是陳鄰——他‘咦’了一瞬,歪過腦袋,麵上露出幾分困惑。


    陳鄰一聽這個語氣詞就緊張,“我臉上有東西?”


    東嶽大帝搖頭:“哦……那倒沒有。我隻是覺得奇怪,我也見過無數死者,但從未見過命運被人擾亂至此的——還真是稀奇。”


    “算了,這也不重要。暮白山的問罪人,你想要我的轉魂珠?”


    東嶽大帝慢吞吞把目光移到徐存湛身上。徐存湛慣來很勇,哪怕是和東嶽大帝對視,臉上仍舊掛著禮貌的微笑,回答:“不是想要,而是我必須要拿到。”


    東嶽大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唔,你想要的話,也不是不能給你。隻不過轉魂珠並不在我的寶庫裏,而是在走馬燈裏。”


    “轉魂珠畢竟是用來融合生魂的東西,於我無用,我平時也沒地方擱它,就讓人收進走馬燈裏了。”


    陳鄰聽得一頭霧水,下意識轉頭求助徐存湛:“走馬燈是什麽東西?是我知道的那個走馬燈嗎?”


    她隻知道人死之前會看見走馬燈。


    徐存湛眉頭一皺,“是酆都的一個大轉筒,人死之前所看見的走馬燈都在裏麵……你是故意的吧?!”


    最後一句話是在質問東嶽大帝,徐存湛抬眼望過去時神色已然有幾分不耐。東嶽大帝歎了一口氣,攤開雙手:“我何必騙你呢?”


    “更何況我也知道你,暮白山的問罪人。暮白山不止一個問罪人,但能全天下都聞風喪膽的問罪人隻有一個,我為什麽要自討苦吃騙你呢?”


    徐存湛之所以令全天下都聞風喪膽,可不隻是因為他強得可怕。


    他的脾氣也挺可怕的。


    暮白山身為名門正派標杆,培養出來的弟子雖然不近人情,但在除魔救人這件事情上卻有著天然的責任心。千百年來,暮白山隻出過徐存湛這麽一個奇葩——


    在九嶺山殺千象,把千象挾持的一城之人一塊兒也用劍氣做了個刮皮服務。事後雖然大部分人都救了回來,但來感謝徐存湛的人卻一個也沒有,從此恨上徐存湛的人倒是不少。


    徐存湛也因此一戰成名,變成了大家口中那個【脾氣很不好】【如果敵人抓了人質就會把人質一起幹掉】【心情不好的時候會隨機選幾個邪修去死】的暮白山劍瘋子。


    就連東嶽大帝遠在酆都,也對徐存湛糟糕的名聲略有耳聞。


    和東嶽大帝惆悵的臉對視,徐存湛越發煩躁。他握緊陳鄰的手摩挲了一下,陳鄰在想事情,沒察覺徐存湛的小動作。


    陳鄰:“那這麽說的話,我們要去走馬燈裏把轉魂丹找出來?”


    徐存湛:“我去找。”


    陳鄰立刻跟了一句:“那我也……”


    “你不能去!”徐存湛語速很快,甚至頭一次對陳鄰用上了近乎急躁的語氣。


    陳鄰愣了愣——徐存湛偏過頭看她,喉結輕輕一滾,再開口時,聲音緩和不少。


    他壓低聲音,道:“裏麵有點危險,你進去了我還要分心照顧你。就在外麵等我,隻是區區走馬燈而已,我很快就出來了。”


    陳鄰完全不明白‘走馬燈’是什麽樣的存在。


    徐存湛說它有點危險,陳鄰就先給‘走馬燈’打上了危險的標簽。她鬆開徐存湛的手,明亮雙眸眼巴巴望著他——徐存湛被她這樣盯著,忽然間有點難受,想要再像之前那樣伸手把她眼睛蒙住。


    隻要不看這雙眼睛。


    隻要這雙眼睛,不再這樣注視著他,他就不會……


    不會怎麽樣?


    心髒鼓脹起來,聲音撞到耳膜,嗡鳴聲遲緩回旋。


    之前那種莫名的情緒再度湧上來,是徐存湛無法理解的情緒,就像一個不認字的人對著象形文字那樣,明明看著非常熟悉,似乎可以聯想到自己生活中的某樣東西——


    但就是認不出來。


    徐存湛先移開了目光。他把陳鄰留在東嶽大帝的宮殿裏,再三叮囑陳鄰不要亂跑就在這裏等他,他很快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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