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陣仗而來的,是一眾身著金縷鎖子甲的禁軍,傾巢而出,為首一人朱帶紫綬,著一席袞袍金龜印,麵容周正,身量魁梧,年歲約莫而立之年,官派十足,儀威肅寧如霜。


    胖文吏頗為殷勤地趨步而至,吩咐左右,又是端茶又是捏肩的,“陸殿帥,可是什麽風將您請過來了,邸報的雕印進展才不過一半,下官想著再過一兩個時辰,親自送去樞密院給您過目。”


    溫廷安心中一沉,倘若她沒猜錯的話,胖文吏口中的陸殿帥,便是樞密院龐瓏龐指揮使麾下殿前司的三帥之一,陸執,此人威名赫赫,武功蓋世,是個狠硬的角兒,今夜的擒賊之舉,便是由此人掌權。


    陸執粗眉凝肅,麵沉似水,一身寒沁沁的冷煞之氣,今夜他秉承樞密院之密令,與刑部尚書鍾伯清聯袂,合盟於寰雲賭坊設下埋伏,以梁庚堯作餌,引蛇出洞,誓要擒拿住另一位大金諜者,以及失蹤的防輿圖。結果中途,殺出了數位擊殺梁庚堯的夜行刺客,陸執以為對方是金人,當即下令活捉,以逼供出金人的據點,禁軍與刺客巷戰的一刻鍾內,梁庚堯竟然從囚車裏離奇失蹤!


    關押此犯的數位兵卒,均被迷藥擊昏,中得俱是軟骨散,抵今為止都未醒覺。


    陸執氣急敗壞,太陽穴突突得脹跳,他中了敵方的聲東擊西之計,眼下不僅未覓得諜者據點與防輿圖,就連唯一擒獲的諜者梁庚堯,亦是杳然無蹤,唯一的線索就這般斷了,若是龐指揮使怪罪下來,他這腦袋上的兜鍪鐵定是不能要了!人是在他手上丟的,刑部雖說也有一定的牽涉,但以罪論懲的話,他這位殿帥一定是首當其衝!


    梁庚堯身上披有重傷,又是個大活人,那位劫走他的人必當身手極好,但也不可能帶著梁庚堯跑遠,眼下一定還蟄伏在西廊坊周遭。


    以寰雲賭坊為中界點,能藏人的地方其實並不算多,殿前司與刑部兵分兩路,挨家挨戶排查了一回,陸執分到的搜查之地裏,閤門便屬其中之一。


    陸執的官架子也極大,亮出腰間的銘牌,寒聲嗬斥道:“殿前司捉拿重犯,閑雜人等讓開!”


    文吏與抄手見是殿前司帶兵搜查四合院,雖是一臉震悚困惑,但見銘牌大過天,愣是連攔都不敢攔,急忙退避至一旁去了,作噤若寒蟬之狀。


    胖文吏嚇得觳觫一滯,忙上前問是發生了何事,陸執自當是萬萬不能透露,若是叫這一幫外官知道了殿前司與刑部私查大金諜者之事,爾後在那邸報上亂寫一氣,那更是吃不了兜著走,陸執鐵青著一張閻王麵孔,冷聲低斥他們閑事休管。


    數位麾下扈從守住閤門四門,陸執上前盤詰眾人,輪到盤詰至溫廷安時,陸執看定了她,不知為何,覺得此人頗為眼熟,但又細想不起來,審問其名諱與路引,此人皆能對答如流,路引上倒是無甚異況。陸執心下道,應當是自己多慮了。


    審問畢,溫廷安複在各院各堂走動了一會兒,趁著禁軍放鬆警惕,待其撤兵罷,她尋了個無關痛癢的借口,循照密文的指引,一路來到閤門的北偏門,那處的廡簷之下亮著一盞風燈,飄搖的紛飛冷雪之中,光線在青石板道上辟出了一條細窄的光明角落,她袖中揣著幾卷折文,守門的烏帽閽人見是個生麵孔,伸手截住,為難地說道:“殿前司交代了,要捉拿朝中重犯,閤門如今隻進不出,官爺還是仔細些,待中宵時分再走也不遲。”


    殿前司果真是事事都留有一手,溫廷安淡淡地抿了抿薄唇,自袖袂之中摸出了幾本折子:“此則官家的奏章,雖說印璽為真,但手詔出了些許疑慮,怕又是奸人的偽詔,本官要去上奏監察院,茲事體大,委實延宕不得,畢竟事關翌日進奏院與邸報能否順遂刊發,煩請諸兄留個通融為好。”


    閽人看那天昭印璽乃是真真切切的,絲毫做不的假,目露出躑躅之色,叉了叉手,並不鬆口:“官爺之事雖是著急,但眼下外頭賊人四竄,殿前司正四處追剿,官爺若是此番出去,怕是性命不虞,您出了事,奴才也不好向殿帥交代……”


    溫廷安漸漸冷了容色,佯怒道:“你這番話是何意?帝王手諭出了岔子,若是不加急遞呈至監察院校驗,萬一有個好歹,教那奸人鬼祟得了逞,讓聖人陷入不義,屆時不是好不好尋殿前司交代的問題了,而是咱們的項上人頭保不保得住的問題了!”


    “這……”閽人一下子麵如土色,身子劇烈地哆嗦了一陣子,臉上出現了極大的掙紮。


    溫廷安繼續道:“皆說事急從權,你心中當有個定奪,在大事之間理當靈活變通,本官眼下要去監察院一趟,事關閤門之存亡安危,你理當放行。再者,你怎能一昧幫著殿前司,罔顧閤門的憂難,你我本是同根生,本官這端邸報出了差池,又能對你有甚麽好處?”


    閽人徹底被勸服了去,重喏一聲,愧怍地道:“奴才愚鈍不識大局,有失禮數,萬死莫贖,這就為官爺打門!懇請官爺幸勿為怪!”言罷,疾然地撤走了拒馬杈子,青門朝外洞開,便放溫廷安出去了。


    溫廷安眸色冷寂,但薄唇在陰影處淡淡地抿了一抿,挑燈繞開角院,那一輛馬車正在風雪之中候著她,車把式深一腳,淺一腳,在車轅之上掌了一盞六角琉璃風紗燈,見著她來了,眸露欽意,搓著手掌哈了口氣,一麵為其挽簾,一麵躬身,試探問道:“少爺總算來了,讓奴才久等了半刻。”


    溫廷安踏著腳蹬,翻身入車榻裏,語氣沉著且自持:“梁庚堯失了蹤影,陸殿帥疑心他與同夥在附近周旋,閤門就離寰雲賭坊兩條街的距離,遂咬定閤門不鬆,確乎是在情理之中。加之陸殿帥此人疑心深重,在外院設卡,我出來也是多費了些周折。”


    車把式手執韁繩,往馬臀挨了一鞭子,一片轔轔聲間,驅車出了四合重院,雪勢紛揚,偏道之上俱是銀裝素裹,他好奇道:“既是設了重卡,少爺又是怎的出來的?”


    溫廷安將折子自袖中拋開:“就跟他們說有奸人造了偽詔,尋監察院發落,比起罷黜,閽人更在乎項上人頭,狐假虎威這一招屢試不爽。”


    車把式納罕道:“那這些折子是少爺偽造的?”


    “印璽自然是真的,我不過是舊聞重提,舊詔重雕,半句謊可未扯。”


    車把式由衷的歎服道:“大人果真沒看錯人。”


    溫廷安的目光在雪夜裏駐留了片刻,唇角細不可查地抿了一下:“梁庚堯眼下在何處?我們此番是要去哪兒?”


    當初,阮淵陵在密信之中交代她的任務,便是於中宵牌分,護送梁庚堯去一處地方,他為何要從樞密院手上奪人,要將大金諜者押往何處,以及為何要囑托由她護送,凡此種種,密信之中皆未交代。溫廷安隻知道,阮淵陵提過,禁軍之中出現了細作,大金諜者切不可落入樞密院與刑部的手中,此則消息真假與否,她不得而知。


    如今的西廊坊,被陸執的兵馬與鍾伯清的人手包抄,若想護送梁庚堯逃出生天,可謂是難上加難。阮淵陵不欲動用大理寺的勢力,想必是不欲在這一節骨眼兒上與龐瓏與鍾伯清正麵交鋒。


    看來,捉拿大金諜者,並非官家欽奏之事,朝中兩黨明麵上看似風平浪靜,實質上,私底下已然掀起一陣連皮蘸著泥骨的腥風血雨。


    思忖間,隻聽那車把式笑道:“沒見著麽,那姓梁的便躺在少爺下邊。”


    “……”溫廷安心跳如懸鼓,人兒失重了一瞬,視線緩緩下撤,瞅著地龍端視了半晌,心想原來這名堂是有名無實,隻是一個虛造的擺設,她揭開了狐絨氈毯,在車壁處尋索好一陣子,果不其然,在隔板之上尋著一道暗門,她掀板垂望,看到了暈厥其間的梁庚堯,一副儒生模樣,麵容稀鬆尋常,身上的那一席圓領袿衣已經被血蘸濕透了,怕是刑部對其動用了私刑,晦澀昏沉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黏稠濕腥的血氣,梁庚堯悉身上下,怕隻是吊了一口氣。


    溫廷安心中升起了一團異色,有些訝然:“梁庚堯莫不是您救下的?”


    車把式輕描淡寫地悠然笑道:“老朽不才,不過是從禁軍手上竊人罷了,不成什麽事兒,也就這個姓梁的難伺候了些,順走他時,他循著了空子,意欲吞針自盡,其死誌已決,想來是名副其實的諜者無疑了。”


    溫廷安一陣肅然起敬,能在三千禁軍圍剿之下的天羅地網裏搶人,叫陸執與鍾伯清無所覺察,可見這位車把式身手極好,絕非等閑之輩,她暗中正色觀察了車把式好一會兒,發覺其兜帽之下的麵容之上,額角處盤踞著一枚墨色黥印,想來此人的底細可能是個斥候虞侯級別的人物,她恭謹地打了一個揖:“請問前輩如何稱呼?”


    車把式閑淡地擺了擺手:“老朽姓朱,排行行九,少爺喚我朱老九便好。”


    “那晚輩喚您朱叔。”


    朱老九享用似的應了一聲。


    溫廷安複又檢視了一番梁庚堯的傷處,一時頗覺納悶,縱使大金諜者十惡不赦,但刑部也不至於將此人往死裏相逼,梁庚堯是聯絡上金人據點的關鍵線人,循理而言,刑部與樞密院理當是竭盡全力地保住人命才是,當初頗費周折將其擒獲,不就是要問出防輿圖的下落與銷贓據點,但此番見梁庚堯的傷情,教她覺得刑部似是沒準備留活口。


    多種疑緒澆築在心頭,將溫廷安翻攪得心神微鬱,她感覺自己還沒看透事情的本質,尚未從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千條萬緒裏,厘清一種清晰的線頭。


    簾子外邊,朱老九道:“此番我們是去崔府落個腳。”


    溫廷安噢了一聲,繼而很快反應過來不對頭,心中忐忑,忙撫緊了膝頭,問道:“崔府,是崔校尉崔元乾的府邸麽?”


    朱老九沒往細裏說,僅粗淺地道:“崔府地曠人稀,除了崔校尉與嫡千金妹妹,掌事的隻有一個剛抬了正妻之位的姨娘,仆婦甚少,附院眾多,適宜藏人,此處去太常寺不遠,沈雲升會著手為此人療傷。”


    不僅有崔元昭,到時候沈雲升也會來接應她?


    得到了確證的答案,溫廷安稍顯坐臥不安,數日前,她替崔元昭從那奸詐狡黠的牙倌那兒奪回了鋪契,為了走原書劇情,她有意撮合崔元昭與沈雲升,誆瞞崔元昭說自己姓沈,且是太常寺的上舍生,若是三人真真碰了麵,她當如何開口解釋?


    溫廷安心頭微亂,忍不住揭簾往外瞅去,卻是發現馬車並未往太常寺的方向去,一直在繞著西廊坊兜圈子。


    朱老九意味深長道:“自方才出了閤門伊始,便有人一直跟著我們。”


    溫廷安隨之惕然:“是陸執還是鍾伯清那邊的人?”


    “都不太是,此人輕功極好,近乎雁過無痕,蹤影極為低調,依其身量和追蹤招法,都不太像尋常的軍戶出身。”


    正說間,馬車陡然一滯,打了個沉重的趔趄,車把式停了下來。


    溫廷安提緊了一口氣,問前頭是不是人阻路。


    朱老九道:“咱們剛剛提到的那個人,眼下正在廂頂上,他在少爺您頭頂上。”


    第25章


    馬車內闃然無聲,那縞素一般的滿目月色,靜得就連碰撞在支摘窗紙緣的微聲,都能聽得見。


    溫廷安眉宇微蹙,身影靜穆如塑,視線不著痕跡地瞥向了外處,夜色暈濃,月華儼似一泓棄鉤,鉤得寒風之聲如尖哨的鶴唳般,由緩漸急,透著一陣巍峨的重壓,忍不住教人抽搐。


    人籟靜默,皆似靜止凝凍了一般。


    隻聽朱老九輕笑了聲,道了聲『少爺且慢』,溫廷安尚未落下一口氣,卻見朱老九颯然利落地躍上車轅,緊接著翻上華蓋,簾櫳之外漫出了一道暗色人影,如輕燕鴻羽般,從她左側的窗欞處掠過。


    此人縱使與朱老九交手,亦是無風無聲,跟個鬼影一般,靜謐如磐。


    溫廷安隻得瞅見那雪道之上,兩人兔起鶻落的衣影覆照在上,像極了畫紙之上的皮影戲,一招一式皆是凜冽蕭條,充斥著殺機。


    後有殿前司把守,前有刑部圍剿,中途兀自殺出了一個程咬金,也不知此人底細為何,是敵是友,梁庚堯傷情峻重,她亟需將人帶去崔府,但有此人暗中阻撓,朱老九說這廂也不像是要劫人的,溫廷安暗自忖了忖,依其趨勢,倒像是在延宕時間。


    若是讓陸執與鍾伯清尋至此處,拿她是問,那可就麻煩大了。這人的一層目的,怕是要挑起三司與樞密院、刑部之間的黨錮之災!


    正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外如是。


    寒風呼嘯,溫廷安遽地行出了馬車,卻是發現那人著一身夜行衣,身量修長峻挺,衣袂濃如綢墨,玄紋蹀躞長帶收束著他軒挺的腰腹,是少年矯健的身量,正與朱老九交手,隻守不攻,以退為進,似乎並不欲與朱老九纏鬥。


    二人的戰局難解難分,周遭亦是出現了數位暗衛模樣的玄衣客,估摸著與那不速之客乃是同夥,此際,他們本欲侵襲她,但那個輕功了得的人朝她看了一眼,倏然掉轉了個頭,照準了她的位置,勢頭如急瀑盛雨般急襲而至,其餘人轉而攻向了朱老九。


    雪沫子咆哮著,勢若刀鑿斧鋸一般,於此,錯目而視之間,溫廷安微頓了一頓,驀然迎上了一雙幽暗深邃的眸子,似是獵人看向獵物的眼神,透著一股狠戾陰鷙,強悍冷沉,深不可測,仿佛將她吞噬扯碎,對方氣質太過冽銳,教她一時無處可避。


    淺薄的霜雪落在了溫廷安睫羽之上,平寂的心河上驟地掀起一陣一陣漣漪,少年刺客的軟劍在落雪之中劃過,海棠青的劍穗自虛空之中一晃,比雪霰還要張揚狂佞。


    朱老九眸瞳驟縮,破開局陣,正欲喊少爺當心,卻見溫廷安主動迎向了那一位為首的刺客,那刺客大抵沒料到溫廷安會主動投死,大概也不是真要殺她,醞釀在掌心之中的攻勢,猛地朝內收持。


    就在這空當兒,溫廷安行前一步,溫柔地摁住了他的胳膊,一舉將他淺淺攬入懷中,柔聲細語地道:“朱叔方才是不是傷著你了,可是要緊?為兄出門前叮囑過你,你本有腿疾,行走不便,切勿胡亂走動,你怎能如此不聽話?此處備有金瘡藥與芙蓉膏,不若先拿去用罷。”言訖,她煞有介事地輕輕拍著少年僵硬的脊背,示以安撫。


    隔著氅衣與勁裝,兩具年輕的軀體氣息彼此相貼與糾纏,溫廷安貼得極近,穠纖鴉黑的睫羽之下,眸光晴色濯濯,儼似遠山淡影,最是難消美人恩,她生著一張極好的皮囊,唇色在月色稀釋之下,變得胭紅薄軟,語氣且動了情,縱然是像對方這般冷血寡情之輩,心腸子竟然也隨著一軟,思緒微惚,掌中脅勢猶若撞入棉絮之上,變虛了幾分。


    氣氛有一瞬地凝滯,朱老九與一眾玄衣客俱是遲疑地住了手,麵麵相覷,不知溫廷安演得是哪一出。


    朱老九凝視著溫廷安,起初並不解這人跟個愣頭青似的,要直接往刀口上撞,當下覺察到什麽端倪,默了數秒,詫然地道:“你們二人原來認識?”


    溫廷安義正詞嚴,拍了拍胸脯,篤信道:“他是我二弟,我們之間常在族學裏朝夕共處,自當是認得——二弟,你說對是不對?”


    這聲一出,引得眾人移目。


    少年刺客上半張臉都蒙藏在了兜帽之中,下半張臉亦是裹著黑布,隻露出一雙古井般無瀾的邃眸,側顏線條輪廓冷硬,神情隱沒在了昏晦的雪影之中,倏然迫前一步,抬起一截軟劍掐住她的脖頸,音色枯槁冷沉:“你認錯人了。”


    語罷,他身影一晃,迅疾反挪至溫廷安後背之處,一掌掣肘住了她的身軀,一掌靜垂於腰側,掃都沒掃她一眼,對朱老九寒聲囑令道:“帶我去你們的藏人之地。”


    雪碎簌簌而落,酥油燈的光線如連篇累牘的文詞,鍍在了廊坊的每一寸青石磚之上,後頭的巷子裏隱隱傳了禁軍巡邏的槖槖靴聲,排山倒海般的火光眼看要淹沒過來,朱老九勃然變色,目露惕意:“快放了少爺!”


    這一瞬,溫廷安心中某個揣測靈驗了,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不是衝著她來的,倘若梁庚堯是餌絲,那麽她便是釣線,這人是要釣出藏在她背後的操局手。易言之,這人是衝著阮淵陵來的。


    但他的立場並不隸屬於樞密院與刑部,那到底是什麽底細?


    那人根本不會退讓,將溫廷安摁在身前,冷刃抵住了她脖頸處的要害處,似乎隻消她一亂動,那軟劍便能將她一舉穿心,兩人近在咫尺,她能嗅到他身上繚繞著的騰騰弑氣,在這弑氣之下,還有若有似無的冷杉鬆木氣息,是她所熟稔的氣息。


    眼見著朱老九要震刀出招,玄衣客包抄內外,千鈞一發之際,溫廷安驀然出聲道:“朱叔,照他所說的,我們帶他去。”


    這是計劃之中沒出現過的一環,朱老九不懂溫廷安在醞釀著什麽,本欲不同意,但思及了阮淵陵曾前的委托,隻好將信將疑地應了聲:“也罷!”說著,收斂了那一柄繡紋樸刀。


    溫廷安捋平了一口氣,偏了偏眸子,對那人溫婉地淺笑著道:“這位兄台,稍安勿躁,我看你可沒有要將人交付樞密院的意思,如此想來,你我皆是為了同一個目標的,敵人的敵人便是盟友,既是如此,我們又何必兵戎相見?還不如放下刀刃,有任何事,都可以坐下來商量嘛……”


    話未畢,那人已然耐心告罄,掌中的力道沉了一沉,一掌拗住了她的琵琶骨,另一掌揪住她的後頸肌膚,迫得溫廷安呼吸吃勁,身子骨似乎要被他掰碎了似的,隻聽他冷淡道:“閑話少敘,上馬車!”


    “且慢,”溫廷安露出懼意,凝顫著聲,討價還價道,“要咱們捎你一段路可以,但你的暗衛得撤掉,不準跟隨,要不然,待前頭遇上了刑部或是禁軍,你可讓我如何交代?”


    那人靜默片晌,兩害相較取其輕,似是覺得她的話在理,掃視玄衣客一眼,玄衣客皆是悟過了意,影子如山間裏的魑魅一般,少時便隱匿而去,了無聲息,似乎從未來過。


    雙方暫且達成一致,那人押著溫廷安,三步兩步上了馬車,朱老九是有些不放心的,看了溫廷安一眼,她眉眸看上去慌張忐忑,但實質上,格外坦蕩淡靜,朱老九捉摸不透,隻能先重撚馬韁,馬車不再在西廊坊繞著重複的彎子,而是掉轉了個馬轡,一路在朔風和霰雪之間穿行,直直朝著東廊坊的崔府的方向行去。


    車廂內人籟俱寂,脅者與被脅者具未言語,那人將整座車廂審視了一回,最終,寒棱棱的目光落在了溫廷安盤膝底下的狐絨氈毯上,他命令道:“將毯子揭開。”


    溫廷安佯作忐忑哆嗦,但又露出了故作鎮定之色,指尖微微顫瑟著,將毯子揭開了去,那人很是敏捷,當下就尋到了暗門,發現了梁庚堯的藏身之處。


    那人搜查之時,溫廷安是背朝著他的,整座車廂裏隻剩下了肢體挪動的清音,以及彼此衣料蹭磨的窸窣聲響,溫廷安覺得那人黯沉沉的眼神,落在了她脊椎骨處,似乎在端視著什麽,視線如有實質,儼似千斤頂,壓著嗓子盤詰道:“你是在幫誰做事?”


    溫廷安斂著柔眸,應道:“兄台不是見著了,我就是閤門裏一位抄手罷了,自是在為進奏院和監察院效勞,我人微言輕,主子遣人吩咐我做什麽,我便是做什麽。”


    那人定是不信她的連篇鬼話,淡哂了一聲,軟劍沉沉抵著她的喉骨,朝下了一寸:“閤門?閤門乃是禁軍駐地之一,你一個尋常紈絝,若無高人指點,怎會輕易潛入?”


    溫廷安深覺這人有意套她的話,她蓄意訝然抬睫:“你這般說可算是折煞我了,我若是有千金可任意揮霍,何苦蝸居於閤門當個賤役呢?”


    那人冷謔:“少裝傻充愣,車把式喚你是少爺,想必你出於簪纓世胄,亦或是鍾鼎之家,且我看你方才提到族學與二弟,你二弟有腿疾,你們在族學上學,據此,你是國公府的嫡少爺溫廷安,對否?”


    溫廷安展眉,正色道:“我可以不是他啊。”


    那人似是未料到溫廷安會這般說,眸露凝色,隻聽他道:“本官生就一副天人之姿,確乎有幾分像那位風流倜儻的二世祖,很多人皆說我生得像他,就連方才審問的陸殿帥,也質疑我是不是那位大爺,我真是頗感羞恥,我聽聞此人是個虛的,有龍陽之好,好男色,有一回聽那位少爺的家仆說,他對同齋的齋長、樞密院指揮使之子都動過歪心思,甚至,我還聽說,他還打起了他家二弟的主意,因為二弟的貌容是稱得上是秀色可餐,那一雙眼眸,差不多就跟兄台你生得所差無幾……”


    溫廷安言辭近乎孟浪且荒唐,但也是在自貶,尚未講罷,那人陡然氣質沉下了一重,懶得與她周旋,似乎隻消她再多一句謊話,那一柄軟劍便將照準她的身上紮去。


    溫廷安雖然覺知到了疼意,肌膚處定是留下了劍刃的壓痕,但這人腕間馴服的力道彌足奧妙與得體,偏巧是把控於掣肘住她與不見血的力道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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