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溫廷安眼前是一團黑,來者的動作並不算謙和輕柔,一舉將她摜在了竹苑影壁折角處,她的身子撞入了一道溫實的懷裏,鼻腔之間,悉數湧入了清鬱疏淡的鬆香,還有石斛與龍腦的香氣,聞香識人,在昏淡濃密的光影裏,溫廷安的穠纖睫羽,儼似受驚了的蝶翼,悄然輕輕地顫了一下。


    沒料到捂嘴的人,居然是溫廷舜。


    少年著豎領斜襟短襖,一身玄色,氣質幽冥冷沉,眉眸清冷如霜,看著她的眼神添了幾分蔑冷,似是在嘲弄,憑她這點花拳繡腿,還妄想窺探院內牆角。


    溫廷安後背緊密地抵在冷牆下,因是脊椎骨磕著了青磚,肌膚生疼,容色有些不虞,先行調侃道:“幼弟不是在書院循規蹈矩念書麽?怎的來此處了,是打算做些不見光的事兒?”


    溫廷舜尚還嚴絲合縫的捂著她的唇,當下,溫廷安言語之時,用的是氣聲,他的掌心腹地,深切覺知到一陣圓潤醇和的觸感,柔軟到了極致,儼似春夜山澗的山茶花,經受雪風洗濯過,透著一抹涼濕且薄軟的暖意。溫廷安唇瓣的輪廓,隨著那一吐一息,一翕一動,在他的肌膚之間,漸而描摹成一灘蒙昧的黯影,微微的酥,淺淺的癢,淡淡的軟。


    溫廷舜容色沉黯了些許,略微生硬地撤開手掌,眸心垂落,眼神逡巡於苑外,音色僵冷:“別出聲。”


    溫廷安知道溫廷舜城府極深,但此際兩人是同一根線上的螞蚱,他定是不會落井下石的,她適才收住了口,呼吸也變得靜默起來。


    長貴與墩子正在崇文院外來回巡守,他們到底是舊宮出身的掌印太監,耳力驚人,行事慎然,覺察到端倪,瞬即就追了出來,但此際發覺沒了動響,又聞夜風泠泠,霰雪震震,簷下檀木質地的風鈴當啷作響,風燈裏的燭火,倒映著院門斑駁的影子,院外一時了無人聲。


    二人巡守了片刻,適才踅了回去,藏避在折角處的二人沒動,身影庶幾與那一堵青石壁糅合在一處去了,少時,長貴與墩子複出現在了院外竹苑裏,溫廷安適才了悟,方才二人是在佯追,可謂是好沉的思量。


    長貴環視靜謐的四遭,那墩子遍尋無獲,便道:“公公,會不會咱們聽岔了,我事先吩咐各房各院杜戶不出,眾人都守規矩,方才那聲音,應當是哪房的女眷貪玩偷跑出來所致,當是咱們多了心思。”


    長貴眸無波瀾,往竹苑的位置一覷,狀似無意的淡笑了下:“或許真是咱家多了心思。”


    待這兩人離卻,那一番略顯爭執的敘話聲,還在兀自持續。


    崇文院內的正廳檻窗,乃屬冰裂紋的蘭考桐木質地,糊上的窗紙,花紋捭闔錯落有致,一圍簟窗低低斜落逸出,數抹鵝黃燭火隨著榆錢樹的罅隙,偏略斜泄落入竹苑,糅合著密密匝匝的碎雪晴光,裹擁著時斷時續的敘話聲,攜同打在了兩人的衣襟之上,月色為彼此的容色描摹了一團金邊。


    溫廷安正欲行出,倏然聽至了一聲『長房』,院中人爭執就爭執,怎的還論議至了她和溫廷舜的身上?


    溫廷安看了溫廷舜一眼,少年靜靜垂眸,亦是留了心眼,凝聲細聽。


    溫青鬆音質苛沉:“阮大人,廷安不過是個紈絝,脊梁骨弱,耳根子也軟得很,雖說是長房的嫡長子,書念得稍有起色了些,卻是難成大器,反觀之下,廷舜是我最器重的新苗,出身雖寒磣了些,但資質卓爾不群,且胸有丘壑,心性沉得住氣,是可塑之才,若是跟隨大人您麾下做事,好生栽培與拔擢,今後他定當對大人而言,是掃除一切屏障的利刃。”


    溫青鬆對溫廷舜的器重,舉府上下無人不知,溫廷安輕輕負著手,聽著老太爺貶損自己的一番話,並不很是在意,但拿兄弟二人比肩並論,她心情亦難免複雜了些許,按這意思,這位阮大人是打算在溫家裏選賢任能?


    那個阮大人對此不置可否,疏淡地笑了笑,細細斟酌了會兒,忖了忖,隻聽進了前半截話,意味深長地駁斥道:“紈絝子弟?為何我的人說,令嫡孫這數日以來,在三舍苑起勢頗好,不僅於昨日課試奪得頭籌,就連刑部暗中在文庫抓人,茲事如此蔭蔽,她也有能耐,從刑部尚書之子鍾瑾此人套出底細來,可謂是草蛇灰線,浮脈千裏。依阮某之拙見,你們長房真是臥虎藏龍,若是教令嫡孫明珠暗投,豈不是埋汰了真正的好刃?”


    溫廷安身上生了些涼沁沁的寒意,自己這兩日的一舉一動,這位阮大人怎的知曉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遣了人早在暗中窺察?


    溫青鬆眉心深鎖,頗為躊躇:“大人您有所不知,廷安生性慧黠頑劣,做任何事,大抵是依仗一些小聰明的伎倆,您說他課試能奪頭籌,怕隻不過是臨時抱了佛腳,僥幸奪魁罷了。再者,劣孫平素廣結人脈,待人之道端的是長袖善舞,鍾瑾為人淳直,有浩然之氣,定是教劣孫糊弄了,這一點是劣孫做得不對,我今後勢必嚴厲教誨。論才氣與君子之風,還是當屬廷舜好些,二房的溫廷涼與四房的溫廷猷,亦是良才佳木,不過就是年歲小了些……”


    阮大人的嗓音一霎地淡了了幾分:“溫太師,您老三番五次阻薦令嫡孫,字裏行間明貶暗褒,論真實用意,是欲保住你們溫家的嫡出血脈罷?”


    溫青鬆在短瞬的緘默之後,道:“謹言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溫某也自有近憂遠慮。”


    阮大人道:“不引薦令嫡孫,是不欲讓溫家摻和入元祐議和的新案裏,引薦庶子,或是其他房的少爺,跟阮某做事的話,他們大抵是九死一生,假或殉命,溫家便能建功立業,他們的命,倒無甚所謂了。這便是溫太師的考量,此話對否?”


    此話一摞,滿堂岑寂如謎,一歲前的元祐議和舊案,一直是溫家不願去觸碰的心結,這位阮大人說著這般話,偏生便是往眾人的傷疤上撒鹽。


    須臾,隻聽溫善晉淡淡地輕咳了一聲,溫沉地道:“淵陵,你不若跟老太爺交個底罷,否則,老太爺倒是同我生了嫌隙,認為我是借大理寺之手向溫家討人。”


    話落又是一番長久的靜默,不知是滿堂的人靜候阮大人開口,還是靜候著溫青鬆發聲。


    隻見阮淵陵聽了這話,朗聲一笑,“既然是老師敞開了天窗,如此,也請溫太師恕阮某直言,據阮某布下的暗樁說,刑部日前捉了梁庚堯,獲悉此人竊走了畫學院張姓待詔的一幅洛城防禦圖,欲於翌夜在西廊坊與另一位諜者接頭,樞密院已經派遣禁軍駐紮於西廊坊,意欲捉拿另一位諜者,但阮某收到諜報,禁軍之中亦是混有細作,此番接應,怕隻是有詐,大理寺亟需在禁軍趕到之前,擒拿住諜者。”


    溫青鬆悉身起了戰栗,心中升起一番惕意,話辭蘸染了些許凜色,道:“大人想讓廷安摻和此事?他年歲尚小,如何懂得擒拿金賊,又如何抵禦的了禁軍?再者,三日之後的升舍試迫在眉睫,我不欲讓他想旁的,一心專用於念書便好。更何況,擒拿禁軍細作,茲事極是體大,大人可去尋三法司商議,可上報予監察院,可奏請聖人,總而言之——不當是溫家該管的。”


    溫青鬆保守且持靜,三言兩語,便將阮淵陵所述之案,與崇國公府撇得一幹二淨,當下,隻聽一記冷茶潑入硯台的聲響,阮淵陵的嗓音驟地沉了幾分:“教人雙耳不聞國是,一心隻讀賢書,這便是溫太師的育才之道?當今聖上偃文興武,朝內宦豎掌內中饋,朝外龐家權傾朝野,其背後的宰執站位亦是博大,你們溫家日漸疲敝,憑科舉入仕,就便能出人頭地,光耀宗族門楣,又談何容易?”


    阮淵陵沉聲道:“此番大金諜者接連潛入洛陽,在官設書院、太學院、國子監,甚至於聖人腳下的三舍苑,都能覓其蹤影。三月便是春闈,值此關鍵時刻,為何金人行跡如此猖獗,是因元祐議和這一樁舊事!時局動蕩,民心四離,隻消與元祐議和此案蘸染了半絲半毫幹係,勢必皆難逃一劫,你們溫家便是首當其衝,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擒拿金賊事小,但這大鄴的江山社稷眼看不保,官家若是要發落,怕是頭一個發落的便是溫家,值此遭際,溫廷安作為崇國公府的嫡長孫,還有獨善其身之可能麽?”


    溫青鬆重重咳嗽了一聲,緘默了一陣子,晌久,他的嗓音變得蒼鬱透沉,喟歎一聲,才徐緩地道:“溫家主和,於元祐之年簽下議和之約,拂了聖人的顏麵,卻締造了長達一年的和平。”


    “大晉亡朝,晉主流徙以後,收複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願,奈何元祐城地勢懸殊,城界往北便是白山黑水,隸屬金人的地界,十八年以來,大鄴與大金戰事頻發,連年征戰,當說是捷報頻傳,但元祐城內是一片荒頹塗炭,民不聊生,甚至生發易子而食的慘境,遠在洛陽的百官宰執,根本看不到元祐城內的蒼涼民情,他們隻看到了捷報上的人首,罔顧元祐百姓的災情!”


    “天昭六年,也就是去歲春初,朝中主和者寡,主戰者繁多,官家權衡利弊,決意先派遣拍攝龐太保龐漢卿率大師北上伐金,屯兵設寨,攻取關北之地,首戰大捷。詎料,營內糧草殆盡,城內百姓亦是不堪重負,龐漢卿險中求勝,但在二役後腹背受敵,金人晝夜擊鼓,以利劍長弩擊斃將士三萬餘人,軍營人心惶惶,其麾下的天雄軍之中,出了降臣,臨陣倒戈,歸降於金,並攜一函和議書求見官家,此則大鄴唇亡齒寒之際,若是執意險戰,隻會讓更多百姓與軍將做出無謂的犧牲,戰事也將永無止境!”


    “因於此,為了長遠大局考慮,參知政事溫善晉當以議和使臣之身份,前去與金議和。暨乎盟約談成,金人即刻撤兵北歸,元祐城得以恢複一片生機。”


    “世人皆不解我們溫家為何要與金人議和,議和前,世人認為我們清正忠直,頗有文士風骨,日日有四方能人誌士請求謁見,願為崇國公府的幕僚。議和後,溫家地位日趨式微,世人皆議我們忍辱求和,三千幕僚一夜散盡,披罪解離之書堆滿在府門。但我溫青鬆竊以為,為國議和無愧己心,所謂忠良,若為一份解頤捷報而罔顧蒼生社稷,我們溫家毋寧解甲歸田,在故土安分守己,太太平平!”


    “這時局我自當是看在眼底,但若是聖人親自發落溫家,我又何懼之有?”


    溫廷安這算是聽明白了溫老太爺的真正用意。


    溫青鬆是鐵了一門心思,不欲讓各房孫輩,摻和入樞密院與大理寺之間的明爭暗鬥之中,雙方背後代表溫龐兩黨的勢力,溫青鬆可與龐漢卿在朝堂之上爾虞我詐,但在私底下,不願意讓上一輩的恩怨隙故,殃及至孫輩。


    氛圍陷入僵滯死寂之中,這番慷慨言辭,徹底拂了阮淵陵的麵子,其他叔輩聞罷,欲要開口說些什麽話,但礙於什麽原因,最終沒有說出口。


    溫廷安以為那位阮大人會勃然大怒,隻聽他清淺地淡笑一聲,沒再勸說,“溫家果真是忠魂世家,但這時局已定,決非你我所能掣肘的住,於此,阮某囑告您一句——”


    話至此處,阮淵陵話鋒一轉,“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令嫡孫是一株好苗子,若能通過升舍試,今後免不得與阮某打交道,溫太師,您的蔭庇,是縛不住這等少年的。”


    第23章


    昏昏沉沉的天光裏,那鉛粉般的深冬日色,透過馬車內的珠玉簾絡,,一寸一寸沉入西隅鬥拱,溫廷安獨自一人,正襟安坐於通往閤門的馬車上,看到了朱紅描金的宮城,柔和的光歲墜落眸底,教她有些昏眩,便抬袖揉了揉眼,再定了定神,隻發覺宮城外的日色愈發黯然了,數位捧燈的宮奴開始依序掌燈,太監鶴行恭送下朝的官爺,她眼瞅著大內一點一點地融入東升的夜色裏。


    照溫善晉的意思,掌司進奏院狀和邸報要聞的閤門,並不在禁城的宮闈之中,而是坐落於大內外郭東西一角的偏園裏,偏園與西廊坊隔著兩條禦街的距離,格局謂之大隱隱於市,宮卒防守並不算森嚴,途中經過宣武門,司閽會驗察魚袋與路引等物,她的魚袋和路引,據聞是那位阮大人折衷牽線搭橋,為她籌備好的。


    溫廷舜不太清楚,阮淵陵在大理寺具體謀何高職,真實的籌謀為何,可從昨夜裏,其人與溫老太爺敘話過程當中的種種,竟能讓溫青鬆敬三分薄麵,其手腕、風骨、地位與魄力,皆是可見一斑。


    說起來,阮淵陵還是溫善晉疇昔的學生,她記起來,自幼時起,溫善晉常命她抄寫判狀,想必便是敦促她向阮淵陵學習與借鑒,父親每談起這位學生,自豪與驕傲在容色上藏也藏不住,阮淵陵當時已是大理寺的寺丞了,曆經六七年的官海沉浮,想必他的官階隻會節節拔擢。


    此外,此行嚴密,切不可教府內其餘人知曉。


    溫廷安下了學,用過晚膳,有馬車在偏門接她,對溫家的托詞隻說是去呂府,與呂祖遷探討律論課業,她同呂祖遷的來往還算好,理由也教人信服,但此行不可攜帶童仆與傔從,故此,王冕隻能眼巴巴地目送她離去了。


    半個時辰前,車把式狀似無意地問她,要不要吃芣苢堂的壽春茶糕,溫廷安覺得此話絕非空穴來風,淡淡地應了一聲,中晌,車把式挽了簾,遞來了一個尋常無奇的食盒,低聲囑告道:“世子爺,茶糕是食官剛做好的,仔細盤底燙。”


    溫廷安言謝,將食盒輕輕接了過來,她的右手托住了盒底,果不其然,那車把式順來了一封類似於信劄的紙物。這一瞬,溫廷安與那車把式對視了一眼,車把式殷勤之舉,怕隻能是出自阮淵陵的授意,


    溫廷安未與這位大人物打過交道,但言談如其人,她對他的印象大抵是不錯,此番看在溫善晉的師徒情誼上,他助她混入閤門成為抄手,也意味著欠其一份人情,自然地,阮淵陵不可能平白無故幫她。


    這封密信,便是對她的一份考驗。


    夕色斜照而來,鎏金般的光瀑投射於指掌之間,溫廷安垂目而視,施施然看清了掌中之物的模樣,這是一份銅漆封住的鴉玄色密信,紙料乃是極好,紋路是九瓣薙蓮,似乎是特質的紋樣,看著也不太像大理寺會有的紅章官契。


    溫廷安稍稍按捺住了疑竇,靜靜撕開了銅簽,拈出了薄薄的一份鑲黃箋紙。


    箋子之上,隻是書有寥寥數語,言辭凝煉,是交代她做一件事。茲事並不算極難,尚屬在她力所能及的範疇之內,但也有一定的跌宕。


    溫廷安端視片刻,便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隻暖手爐,掌了細火,將箋紙燃著了,輕然一拂袖,扔在了食盒裏的戧金填漆瑞獸金爐,嗶剝聲起,見著橘紅火舌將其變得蜷黃,儼似蕭瑟深秋的枯葉,最終零落一灘灰漬。


    火光燭照了溫廷安的半張麵容,思緒攏在了忽明忽暗的朦朧光線之中,她唯一納悶地是,不太明白阮淵陵倚重她的緣由。


    僅見她一連兩日在族學的行止,便能推揣出她是良才?


    溫廷安思緒不大清楚,又思量起了溫廷舜的事,不知他今夜如何籌謀,但定是不輕易放過與大金諜者暗中聯絡之機,她還得想法子敗了他的好事。


    溫廷安一麵揭了簾子,透了一透風,權當醒醒神氣,遠處日暮薄西,落雪涼冽,眼下,卻見近處有數位官差,首戴單珠梁冠佩綬,身著紺青緣白紗中單,上有繡鵪鶉的團花紋樣,一席青羅長裾蔽膝,下著白襪黑履,這些人跟在了著緋衣紅袍的朝官背後,雖說官階小了些許,但地位卻是不可小覷,中間有的是監察禦史,亦有六科給事中。


    在大鄴,禦史大夫與給事中品級雖低了些許,但是掌事言官之職,於大內蘭台駐事,與大理寺一脈相承,可風聞言事,朝中不論官位大小,皆可上奏彈劾,權勢斷不可小覷,連位極人臣的溫龐兩家,皆要避其三分。


    隻聽車把式同那些言官一拱首,規規矩矩地問了個安,溫廷安亦是揭簾作揖,其時,有一位揮著雪麈的庬眉老者,腰係玉帶板,造相是個巡撫禦史,發覺了她是崇國公府的嫡長孫,先是拈麈打量了她一番,儀態極為威嚴,溫廷安倒也不怵,堂正磊落與之相視,那禦史並未揭穿,隻道敝姓吳,單字嵬,這教溫廷安暗中生訝,吳嵬吳禦史,在原書之中是當朝翰林院老太傅的親弟弟,隸屬元老級的人物,偏巧老太傅器重沈雲升,在去歲的元祐議和案子裏,他、吳嵬與呂黿一樣,是追隨官家的意旨,並不隨意站位。


    溫廷安能在宣武門外遇到吳嵬,總覺是冥冥之中,有一股莫能言喻的力量,在暗有牽連。


    吳嵬問她往何處去,溫廷安言簡意賅地答說閤門,吳嵬和聲細語地道:“大鄴承平已久,近些時日,朝中風雲再起,放眼這洛陽,也是並不太平,老夫久聽阮大人要募集群英,今朝得見其一,可謂是幸甚至哉。你這位抄手,倒有令尊當年的君子儀風,當是能繼承衣缽的好苗子。”


    吳嵬是知情人,話辭未有進諫之官那般犀利,溫廷安聽著很舒愜,得禮回道:“吳禦史過譽,晚輩是承蒙了阮大人重用,定不辱沒使命。”


    吳嵬慈靄地笑了笑,囑告了幾句,便隨著下朝的排車出了宮去,天色暗了一重,車轅上掌了雙燈,宣武門也近了,司閽驗察溫廷安的魚袋和路引,掃了一眼她的官服,態度冷淡了些許,有些怠慢地袖了袖手道:“可是來抄報的罷?路子便在前頭,快走快走。”


    車把式一路曲曲繞繞送至府門,便是沒再朝前走了,對她恭聲道:“少爺,奴才就送您到這兒了,閤門規矩繁瑣得很,雖然不在大內宮中,但您得多多留意,此處離樞密院與進奏院俱是不遠,禁軍駐守森嚴,您一切行事都得留多個心眼,待中宵牌分,亦就是宮禁前一刻,奴才前來接您。”


    溫廷安聽罷,溫文爾雅地道了聲好,入閤門前,先去點了卯。


    這是她頭一回進入閤門,與預想之中的深牆大院不太一樣,此處就是一座回字狀的四合宅院,四圍植有扶疏花木,曲徑通幽,來回抱著禦狀和各郡折子文書的人,奔走於各院各堂之間,俱是行色匆匆,這邸報是五日發行一回,相當於前世的官方機關要報,由國庫撥冗支款,屆時,不僅要在城門布告榜上張貼,也要抄好遞送至京各司與諸路州縣,明日便是發行之期,閤門的氛圍繃緊成了一根弦,端的是如火如荼。


    奏報文書堆疊如山,抄手挑腕奮筆疾書,有個掌事的胖文吏適時見了溫廷安,挑眉怒唆道:“那位新來的,愣著那處做什麽,還不快搭把手!”


    溫廷安恭順地應了聲是,跟著文吏去了一間兩進的坐堂裏,堂內點著蘇和香,抄手眾多,簌簌聲四起,那文書依著次序,堆疊得東一撥西一撥,溫廷安揀了個位置正襟危坐,聽那文吏道:“進奏官翌日卯時便來,抄報之務刻不容緩,但不能學小報那般為了貪快,竊用蠟板做印版,得用聖人欽定的雕版,若是邸報出了什麽紕漏,屆時可是要掉腦袋的!”


    溫廷安忖了忖,大鄴裏,不隻有邸報,還有小報,閤門發行邸報,是為了履行公差,起監察輿情之用,而辦小報之徒,至少有一部分別有用心之徒,以有失嚴謹且斷章取義的虛假內文,意欲影響時局之發展,官家痛恨小報,進歲以來一直在施壓,屢出重敕嚴令。


    很快地,左鄰右舍將一摞摞公牘推至溫廷安近前,溫廷安事先學了瘦金體和雕版印刷,抄起報來很快輕車熟路起來,她一邊抄印,一邊將所抄內容牢記於心。


    邸報刊布的內容,大抵是新近詔令,帝王起居,宰執奏疏,重大變法,官吏遷黜,州路大事等等。而三日後的升舍試,與律學相關的新近案樁,一定會從邸報裏出。


    僅是,她一麵捧讀一麵謄抄,進展了約莫半個時辰,百官遞呈上來的折子,不外乎例行公事一般,稟報近些時日的工作進程,諸如戶部說儲糧幾何,兵部說帶兵幾何,禮部說春日齋沐的支出,尚食局說哪州的郡爺快要生辰,預備采買生辰綱雲雲,三省三司六部之議事巨細無遺,教溫廷安歎為觀止,忽地想起了前世習學過的一句詩:『林下散人看邸報,也疏把酒度遊山。』


    約莫一個小時辰,她終是看著了一折與律學相關的公文,是四日前寫就的折子,以憤慨之筆法寫道:“近歲有所謂小報者,或是邸報未報之事,或是官員進奏未曾施行之事,或是台諫百官之章奏,先傳於外,以無為有,固已不可。抵今之際,小報者佯傳事端,撰造謗議,妄作邸報!懇望聖人纂法盡皆削除,悉皆貶剝!”


    不出溫廷安所料,這一封折子,正係巡撫禦史吳嵬吳大人所請奏。


    原來於近些時日,官家在早朝重敘元祐議和舊案,這件事不知怎的流傳到了外頭,小報便拿溫善晉的議和使臣身份與罷相之事大做文章,捏造了一份偽詔,上書:“前右相溫善晉以鄴金通和之事,歲給金帛,助其軍費,耳不聰而強聽,公行狡詐,行跡諂媚,內外不仁,金人凶頑,生靈塗炭,溫善晉雖自貶,亦難平鄴民之憤,今不察其所為,屬寡人之過失,溫黨之輩,盡皆罷黜!”


    這一篇詔諭寫得有板有眼,製式亦足,未經省部、寺監、知雜司以及樞密院的校勘,在宮城外郭發行,雖發行不久,僅有朝官可見,但勢頭如同風聲鶴唳,教溫廷安心下略微一沉,她想起前夜阮淵陵尋溫老太爺商議之事,莫不是與這個偽詔有所牽涉?


    她留了個心眼,繼續翻找與偽詔相關的折子與文書,捧攬一周,偽詔後續的情勢大致是這般,官家大怒,下了一道禦筆手詔,辟了偽詔的謠:“我朝動蕩,奸人乘隙而入,鼓惑臣心,寡人可立賞錢,內外收捕此等奸賊!”


    官家懸賞了一萬貫錢,捉拿立偽詔的惡奸,但放眼洛陽城內,小報林立,設地以大雜居小聚集之勢,要從眾多報堂內覓捕奸賊,無異於大海撈針,此案於一日前移交於大理寺審理。


    偽詔惡意抹煞溫家,也勿怪大理寺會於昨夜登門造謁。


    雖說那聖人的手詔上未提及奸人的身份,但溫廷安直覺,這與大金諜者脫不了幹係,偽詔流傳之事,會不會與梁庚堯在寰雲賭坊留下密文有所幹係?


    退一萬步,論其升舍試的考題,若是偽詔一案真會作為律學試題,那麽,一定會這般考,『假或奸人收押,三法司當如何懲處此賊?』


    針對試題,溫廷安倏然之間有了頭緒。


    第24章


    溫廷安自浩如煙海的折子與公文之中,終是理出了一個明晰的眉目,先有偽詔刊發,其次是大金諜者獲擒,再是大理寺盤查崇國公府,最後是今夜樞密院鎖封西廊坊,諸種零碎線索貫穿在了一處,她清醒地意識著,一盤隱形的大局已在暗中設伏,兩黨相爭抵牾,她便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無論如何,她若是要退局,也亦是不大可能的了。


    溫廷安拂袖懸腕,擱下了墨筆,那近旁青瓷盞之上的細枝盤燭,燭火儼似被篩卻了棘刺的刺蝟,紅蒙蒙一片,照亮了她腕肘之下的墨痕雕版,像極了一掬稠鬱輕薄的胭脂,放眼遠處,重院之外是積雲翻卷,晚風來急,夜色凝穆,如覆了一層淺淺鐵鏽,更漏已長,將近戍時牌分的光景。


    她已將與律學相關的公文看得七七-八八了,揀重點的稍作銘記,回去後逐字抄下,明日務必給楊淳抄一份過去,叮囑他將這些案子與對應的判狀反複默誦,楊淳的記憶力算得上乘,若是熟記於心,三日後的升舍試之中,不論是應付經義,亦或者是應付律論,都理當是遊刃有餘。


    溫廷安親自給楊淳摸過底,他就對判狀的撰寫吃勁了些許,若是將她寫下的案子判狀逐一默誦,再針對律論部分集中裨補闕漏,他必當有所廣益,升舍試是可以保過的。


    思量完了升舍試的事體,溫廷安想起了阮淵陵囑告過自己的任務,她特地留意了一下窗扃之外的天色,雪仍舊在下,霧凇沆碭,簷角下結著一層參差的冰花,快到了中宵,車把式怕是在外頭候著她了。


    時局刻不容緩,溫廷安當下從容起身,抱起了雕印完備的邸報,一路送入審校堂內,邸報亟亟等樞密院定本,不過,樞密院今夜抄封西廊坊,定本怕是要等明早的事兒了,這讓溫廷安活絡了一下繃緊的神經。


    那胖文吏訝異於她精湛的雕工,尋不出什麽茬兒,但麵露隱憂,暗暗朝她擺著眼色,欲言又止,溫廷安心中還記掛著它事,並未留意到此等端倪,當下掉頭便走,詎料,甫一行至垂花門,閤門之外,猝然傳了一陣傾巢般的槖槖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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