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他給我?的,還是旁人給我?的, 這有何幹係?”龐禮臣似乎哂了一下,眸色稍冷,道,“爹, 溫廷安差點中箭, 命懸一線,這些都是您唆使陸狗幹的麽?”


    龐禮臣對陸執印象極為不佳,疇昔打過幾次照麵, 才知此人是鎮遠將軍蘇清秋的同門師弟,後來叛出師門, 行事狠鷙乖張,下手?從不留活口,暗地裏戕害不少純臣忠良,縱然錯殺一人,也不會有絲毫愧意,委實是劣跡斑斑,故此,龐禮臣厭惡此人,就稱陸執是幫龐瓏賣命的走狗。


    “大人的事,你切忌多問,總之,我?是為了?整個龐家,為了?你好。”龐瓏麵沉似水,眸底卻蘊藏有一絲惻隱之色,“禮臣,你何事都毋需問,待我?大事將成,會慢慢告知予你。為今你要做的,便是與溫家大郎斷了?來往,莫要教人落下話柄。”


    龐禮臣臉上哂意更濃,看得出龐瓏是在敷衍他,輕描淡寫地揭過這一茬,龐瓏說為了?龐家好,說為了?他好,卻欲害了?溫廷安!


    他今兒好不容易見上溫廷安一麵,慢慢確證自己心意,這一份牽絆,又豈能是說斷就斷?他不願讓溫廷安有事!


    龐禮臣迫前一步,雙臂支在了?烏案邊緣兩?側,繼續方才的話茬,道:“爹,這箭枝上的徽紋孩兒真真切切認得,正是從殿前司弩庫裏抽調出來的,品級極好,若無樞密院的玉璜調令,尋常的兵卒絕不可能妄自取用。”龐禮臣行前一步,將箭簇摁在了?烏案上,將箭枝鏨刻有徽紋的一麵,對準了?龐瓏,口吻清冷緊勁,彷如能割透長夜厚雪。


    龐瓏並未看那枝箭簇,心曉龐四郎這是要對峙到底的意思了?。偏執較真這一點,龐四郎完全是隨了?他,十?二?年?前,龐瓏還是泉州盂縣知縣身邊一位卑言輕的弼馬官時,少年?風華正茂,不曾掩鋒芒,對任何事都打破砂鍋追責到底,後來,碰了?無數南牆,棱角盡數磨平,他才懂得圓滑世故的妙處。而今,在四郎身上看到了?當年?初生牛犢般的自己,不知是該幸喜,還是該憂患。


    龐瓏攏斂雜緒,聲辭極淡,“溫家樹敵眾多,想害溫大郎的人可不少,你今兒不僅不站在龐家這邊,卻隻憑這位紈絝的一麵之詞,便踅回來質問我??”話至尾梢,隱隱摻雜一抹厲色。


    龐禮臣有些?怵,但他脾氣一旦硬實起來,並不以為忤:“爹,我?跟您說過了?,您愛跟溫青鬆鬥法,您就跟他鬥去,你們與溫家怎麽拆台、怎麽爾虞我?詐、怎麽站位,我?都眼不見為幹淨,黨爭與我?無涉,橫豎我?高不成低不就,沒三個哥哥有能耐,待春闈高中後,我?一心奉旨當個先鋒官,戍守邊關領兵打仗,我?生是龐家人,死?是龐家鬼,就遂了?您老的意。”


    龐禮臣牙關緊咬,眸色銳利,咬肌繃緊,看著父親,一字一頓地懇求,“但,請您高抬貴手?,甭打溫廷安的主意,成不成?”


    “砰——”不知是龐禮臣的話,觸怒了?龐瓏哪條神經,他倏然掀袖,摔碎了?酒樽,戧金填漆的托盞四分?五裂。


    龐瓏的胸線劇烈起伏一下,儼似崩倒的疊嶂,庬眉如悍戾的草書,奔狂揮出一捺,他辭色俱厲:“你這吃裏扒外的孽障!誰教你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你知不知道溫廷安的上峰是誰,靠山是誰,未來他若中榜,將在何處謀官!此人上峰是當朝大理寺卿阮淵陵,靠山是東宮的那位主兒,若不出意外,溫廷安今後定是官拜大理寺!”


    龐禮臣下意識想說一句“溫廷安去了?大理寺,那又何妨”,但話隻講了?半截,便教龐瓏強硬地阻斷。


    “大理寺是統攝三法司的地方,受命於太子,溫廷安是太子的一柄新刀,未來要捅在龐家的身上!你倒好,這般魯直莽撞,一昧護著他,受其挑撥還不知,竟是盤詰並威脅你老子來,龐禮臣,龐家生養你十?八年?,沒想到竟是養了?一頭昏聵的白?眼狼!”


    龐瓏極少在龐府動怒,此番真真切切地動了?氣,廊廡飛簷處的雪悉數震落下來。曲氏聽著大老爺發怒的聲音,整個人心驚肉跳,戍守在外院的藺苟,見著曲氏想進?去,當下抻臂攔住。


    曲氏絞緊絲帕,她何時見過大老爺發過這般的怒氣,憂心四郎這一耿直脾性,兩?番抵牾衝撞,就怕會兩?敗俱傷。


    奈何,藺苟隻聽命於龐樞密使,對她的哀切置若罔聞,縱使擺出了?主母的架子,藺苟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這廂,龐瓏怒火攻心,顯然還在氣頭上,前有大金諜者被劫掠,後有太子欲被立為儲君的風聲傳來,龐瓏最初隻欲讓溫廷安為餌飼,掣肘住阮淵陵,但陸執這人素來心性急燥,沒待他布好全局,匆遽地吩咐血衛營的人動了?血刃,眼下不僅丟了?溫廷安這一餌飼,掣肘大理寺的籌謀化?作?虛無泡影,龐家還在朝堂之上,遭台諫官狠狠參了?一折子,這是何等奇恥大辱!


    龐禮臣被龐瓏訓斥得狗血淋頭,諒是鋒芒再盛,此刻到底也殞滅了?三分?氣焰,態度放軟了?些?,道:“我?與溫廷安有很?深的交情,他待孩兒一片赤誠,必不可能會害了?孩兒。爹,我?不明白?,您針對溫青鬆就好,為何還要針對溫廷安?據孩兒所知,他不曾過傷天害理的錯事,更不肯可能礙著您的道兒……”


    龐禮臣與溫廷安有不淺的酒肉情誼,溫廷安什麽德行,他可都是一清二?楚,以前是有些?看不起他,打從有了?那一份情意在,他看溫廷安竟是哪兒都順眼了?許多,近些?時日見其發奮讀書,他不禁替溫廷安感到欣慰,希望他能升舍,他想看到溫廷安身著白?襟滾銀斕袍的模樣,於是,就差濰坊的老師傅燒製了?一隻沙燕紙鷂,祈福溫廷安能順遂過試。


    龐瓏似是聽到了?一樁笑聞,不知該笑四郎耿率,還是該恥四郎天真:“確實,你與溫廷安來往甚密,但你看到的,怕隻不過是他想給你看到的模樣罷了?。疇昔不學無術的紈絝少年?,搖身一變,一蹴而就,成為了?深受東宮與大理寺器重的良才俊彥,四郎,你覺得這裏中毫無蹊蹺麽?此則大鄴內外交困之際,太子為何會器重這樣一個人,阮淵陵為何扶植這樣一位阿鬥,為何呂博士呂黿與吳巡撫吳嵬會為他鋪路,為何當初溫廷安要救下楊淳,與沈雲升交好,凡此種種,難道你當真看不清楚時局麽?”


    龐瓏道:“一切皆是因為一年?前的元祐議和舊案!媵王與你祖父率兵赴元祐城禦敵,意欲收複關北失地,亦即為元祐十?六州,結果?遭致金賊屠害,數千將士殉命於白?山黑水之間,溫廷安的父親溫善晉成為議和使臣前去與大金國主合盟,因是議和一事,廣受大鄴百姓之蔑視,但溫善晉確乎給大鄴帶來了?長久的邊疆和平。”


    “明麵上,官家偃文興武,溫家勢力單薄,實質上,官家心底向著先帝的文治與宗策。太子、溫家、阮家、吳家、呂家,都是隸屬開國文臣之氏族,其中以溫家尤甚,溫廷安為嫡長孫,這數以來一直給人玩世之形象,其人是否在韜光養晦,亦未可知。不過,最至為關鍵的一點是,太子要借溫廷安之手?,查清元祐議和舊案,怕是早已在朝中埋下草蛇灰線之局。”


    龐瓏告知龐四郎這般多的道理,隻想告誡他,溫廷安並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簡單。龐瓏其實還竊自秘查溫廷舜,此人的底細比溫廷安的身份更為難查,帳籍之上毫無紕漏之處,路引上更是一片空白?,毫無一絲疑點,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詭譎,龐瓏對溫廷舜多留了?那麽一絲心眼,不過茲事較為隱秘,他並未告知龐禮臣。


    龐禮臣聽父親所述之言,隻是囫圇地聽了?聽,左耳聽右耳出,並未往深處作?想,他捏緊了?那一隻蘸血的箭簇,掀眸道:“我?知曉爹是為了?我?好,我?雖不清楚元祐議和舊案的來龍去脈,可論及溫廷安為人究竟如何,我?隻相信我?所看到的,若是溫廷安升舍,我?與他接觸也會頻繁些?,我?會觀察他。至於他到底像不像爹所說的那般情狀,孩兒心中自有定數。”


    龐禮臣眸色堅定,後撤半步,長揖一禮:“不過,孩兒的立場也擱在這兒,若是爹要害溫廷安,孩兒定不會做出任何退讓。”


    龐瓏一聽,知曉自己終究是枉費口舌了?,胸中攢有一團鬱結,低聲盤詰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龐四郎,你好自為之!”


    龐禮臣抿了?抿嘴唇,知曉自己終究還是威脅住了?父親,這一時半會兒,父親是不會對溫廷安如何的了?。


    龐瓏現下根本不欲見他,龐禮臣也識趣,便是自書房裏退出去,離卻前,龐瓏複又沉聲喝住了?他:“慢著。”


    龐禮臣適時止步,隻聽龐瓏問道:“此番校考,覺之如何?”


    龐禮臣閑散地靠在門楣下,挽著胳膊,渾不在意地笑了?笑,繃緊的肩脊恢複一貫的吊兒郎當,道:“不論是武經六藝,還是縱馬射騎,小爺我?自然都不再話下。”


    龐瓏鎖住眉庭,涼涼道:“我?是問你新添的律義,答得如何?”


    龐禮臣腿軟一截,撓了?撓後腦勺,“這個嘛……自然也答得是尋常的水準,我?尋常學得如何,升舍試裏自然就答得如何。”


    龐禮臣是武院上舍生,上舍生本是三舍苑之中最高的位置,循理而言,上舍生是毋需參加升舍試的,但先帝有旨,上舍生若是通過了?升舍試的校考,便可領九品或是從八品的一官半職,到州路就職,放在前世的語境之中,便是短期頂崗實習。當然,上舍生仍需赴春闈趕考。


    知子莫如父,聽這一孽子的心虛口吻,龐瓏便知曉龐禮臣考得了?什麽水準,揉了?揉眉心,寒聲命他退下。


    有鎮遠將軍蘇清秋的照拂,龐禮臣此番升舍試一定全無問題,屆時將有兩?月的光景,四郎要被遣去州路好生磨礪一番。四郎的人生路,龐瓏已然為他築砌鋪好,四郎雖桀驁不恭了?些?,但從小到大,一直從未偏過道。早晚有一日,四郎一定會明曉他這位做父親的良苦用心。


    龐禮臣自然不知父親在思慮些?什麽,出了?書房,一麵將箭簇藏好,一麵見到眸眶暈紅的曲氏,忙大步上前,雪勢大,替曲氏將毛氅朝內攏了?攏,道:“娘,您這是怎的了??”


    曲氏摁著龐禮臣的袖裾,將將全須全尾好生打量了?一回,確認他無恙後,才舒下了?一口氣,憂慮道:“四郎,你可是說了?甚,惹得你父親這般生氣?”


    曲氏的手?心手?背俱是透心涼,龐禮臣無奈地笑了?笑,少年?將母親的手?掌裹在了?氅衣的絨兜之中,讓掌腹的肌膚好生捂暖。


    曲氏與龐禮臣走至了?褚慈院,在暖室裏鋪氈坐下,曲氏麵露愁色,仍在等著四郎的解釋,龐禮臣卻看向了?院庭中央的碧植,霧凇沆碭之間,掩映著寒梅,白?鬆,水仙,唯獨沒有那人喜愛的柿子樹,龐禮臣收回視線,他不願與母親道實話,他對溫廷安這等複雜的心情,母親是傳統宗婦,大抵是理解不了?,甚或是難以接受的。


    但他把心事藏得久了?,也難免有一些?傾訴欲。


    待屏退了?嬤嬤與侍婢之後,他沉默了?一會兒,適才對曲氏道:“母親,不瞞您說,孩兒眼下有了?想要守護一生的人,那人時常處於危難之中,父親讓我?明哲保身,但孩兒不願,忤逆了?父親的話,適才生發了?齟齬。”


    一語掀起千層浪,饒是曲氏也想著了?此事,但震愕之色難以掩飾,她怔忪了?好一會兒,她是過來人,怎的聽不出龐禮臣的言外之意?


    曲氏看著龐禮臣,少年?說這番話時,雙掌直直撫在膝頭,眼眸深邃,儼似閃爍熠熠的宿星,青鬢之下的頸部?,卻不知不覺地泛著微紅。哪怕是被訓斥得重了?,那綿綿情誼,卻像是籠中鳥,遲早會掙脫出來。


    曲氏亦是納罕,龐四郎喜歡得是哪家閨門的千金,大老爺竟會不允?


    曲氏才迫不及待地忙問道:“是哪家的姑娘?娘可認識?”


    龐禮臣還有兩?年?便是弱冠之年?,依照大鄴刑律,男子要二?十?才能娶妻生子,這兩?年?的光影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曲氏計劃著等龐禮臣高中了?後,再為他籌謀一樁好親事,洛陽的水土好,生養得千金佳人也是炙手?可熱,憑龐太保的門第,龐禮臣若是相中了?哪家的千金,隻消讓恩祐帝賜婚便好。


    龐禮臣卻是避而不答,“待三月春闈後,我?自會告訴母親的,眼下還不是合適的時候。”提早告知,隻會害了?溫廷安。


    龐禮臣道:“這件事兒,孩兒隻能母親一人說,母親別跟任何人說,更別對父親說,父親的脾性,您方才也見著了?。”


    “好,娘不說,娘不說,四郎現在真的不能跟娘透個聲兒?”


    龐禮臣搖了?搖頭,立場異常堅決。


    曲氏從龐禮臣這兒探不到口風,待他去了?校場後,她忽然靈機一動,將府邸最機靈的管事兒尋來,低聲吩咐道:“幫我?去打探打探,今日四郎去了?哪些?地方,接觸了?哪些?人家。”


    曲氏了?解龐禮臣的性子,龐禮臣尋常去秦樓楚館,從未對她說相中了?哪位名妓優伶,他近日鮮少不光顧抱春樓,今兒說有了?心儀之人,這人絕非空穴來風。


    四郎禁了?三日的足,按照少年?心事,解禁後,相見的第一個人肯定是心尖尖上的人兒。


    吩咐管事去查四郎今兒去了?何處,見了?何人,是有曲氏自己的道理的。


    管事兒這一去,便是一個時辰的光景,太保府用過晚膳後,管事兒便急衝衝回來稟事了?,壓抑的嗓音透著揄揚:“大夫人,尋著了?!尋著了?!”


    曲氏遣散左右,坐在金絲楠木倒垂卷珠炕桌上首座,撥弄著皓腕上的如意鐲子,問道:“尋著四郎去了?何處?還是尋著四郎的意中人?”


    “都尋著了?!”管事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先將龐禮臣今兒去何處細細說來,“是這樣,四少爺先去芣苢樓,買了?好幾些?甜糕酥食,想來女兒家都愛吃甜,大夫人請看,這便是四少爺采買的食單。四少爺去了?芣苢樓,又去了?一趟南榆林巷子,尋了?一座名曰濰坊的鋪子,命一位老師傅燒製了?一架紗黃紙鷂,說是要送人。”


    曲氏看著食單上的琳琅食色,抿了?抿唇角,“又買吃的,又買玩的,倒是個慣會討女孩兒歡心的,四郎最後去了?何處?”


    管事兒道:“四少爺去了?崇國公府,名義是去尋溫家大少爺,但小的打聽過了?,溫大少爺那一房有個待字閨中的妹妹,名叫溫畫眉,乃是庶出大小姐,年?歲雖幼小了?些?,但模樣生得俊俏,繡活兒也頂頂好的。”


    “慢著,”曲氏細細地聽著,緩回神,喃喃道,“四郎相中的竟是溫家女,也勿怪大老爺會犯怒。”


    曲氏是養在深閨的誥命夫人,但朝中黨爭激烈之事,她有所耳聞,文武兩?派素來不共戴天,背後各有盤根錯節的派係與勢力,哪一位皇子能夠得登大寶,便決定著文武兩?派今後的地位。龐家上麵三個少爺,娶得都是武將世家之女,大老爺拉攏老牌武將之人心,打破溫家疇昔“儒以文亂法”之局麵,此則龐家約定俗成的宗族規矩,哪能到了?龐禮臣這兒就破了?呢?


    於此節骨眼兒上,眼下瞅著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龐禮臣千不該萬不該,竟是相中崇國公府的大姑娘,還是個庶出的姐兒。


    管事兒察言觀色,發覺曲氏麵容不虞,但並未有明顯不悅之色,叉著手?,恭謹地試探問道:“大夫人,小的可還要繼續說?”


    曲氏有一絲躑躅,回溯著龐禮臣慕少艾的奕奕神采,最終仍是點了?點螓首。


    管事兒遂是繼續往下說道:“正所謂一家女百家求,若四少爺真心喜歡,小的為夫人尋個媒人來,交換個草帖,待四少爺三月春闈高中,小的便安排相媳婦,為少爺籌備個湖舫壓驚。”


    “茲事不急,”曲氏道,“你再去打探打探,將溫畫眉的畫像以及她的帳籍帶過來。”曲氏聽聞溫府還有三兩?位待字閨中的姑娘,本想連著打聽打聽,又怕龐禮臣隻中意溫畫眉,情人眼裏出西施,根本容不下任何外物,便也隻好作?罷。


    翌日,管事兒便是麻溜地將畫像與帳籍捎過來了?,絹布之上,少女如一枝小荷,才露尖尖角,生得婉轉淑美?,薄唇點朱,一張鵝蛋臉盤兒襯得小巧玲瓏,繡的東西也確乎很?精巧,可就是人兒太小了?,小了?四郎整整五歲,看起來不太能掌飭中饋的模樣。


    其實這也不打緊。


    溫畫眉乃是長房庶出,她的造化?,得看她的長兄溫廷安,若是溫廷安能高中,興許曲氏能給龐瓏那邊吹吹軟風。


    “夫人,小的倒有個好主意。”管事兒是個腦子活絡的,當下便道,“三日後升舍試放榜,閬尚貢院會有唱錄官兒沿街唱報,若這溫家大少爺中了?,咱們略備薄禮,造謁國公府一遭,權當喝個喜,那溫家大小姐也會露個麵兒,到時候您好生觀摩,心中也能有個成算。”


    曲氏斟酌了?會兒,覺得這主意可行,便是允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大雪過後, 春色遍城,崇國公府內,不光是柿子樹綻果了, 就連蘆花也開始四下飄蕩起飛絮來, 勢若一夜春風拂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目之所及之處,皆是一派欣欣向榮的輕熟時節。


    日頭昨日還是冷颼颼的,過幾日, 便?是漸漸然轉暖了,府內各房的女眷小姐,為?求少爺能順遂升舍, 悉數摘采蘆花, 碾成一筐鎏黃貢香與藤黃紙,貢香燃青煙, 禮拜文魁星,藤黃紙卷成金錠, 禮佑家子高?中。


    貢院放榜前四?日,洛陽的貴胄門閭,不論高?門主母,亦或豪門小姐, 悉數湧往南廊坊的黃狀元廟祈福。


    一片青煙嫋嫋, 溫廷安跪在了蒲團上,長揖三拜,且聽著溫老太爺說起黃狀元廟的舊事。


    “這一位黃狀元, 單字昀,乃屬大鄴二十年前首位一甲進士及第, 憑一手雲錦天章引天下仕子競折腰,那上京裏,更讓無數達官顯貴掀起榜下捉婿的熱潮。後來,這位黃狀元黃昀,娶了忠國侯府老封君的嫡次孫女為?妻。”


    “洛陽名流成三足鼎立之勢,除了我們?溫家、龐家,另一足當屬宣家,亦就是崇國公府。趕巧地是,老封君的嫡孫女乃是前太子妃宣春霖,亦即是如今隨藩王戍守邊疆的結發妻,福珠郡主。因著這一份親緣,黃昀頗得聖眷,一路封官加爵,二十年的九品文吏,如今已是煊赫有名的都察院左都禦史,隸屬三法司,與大理寺分庭抗禮。”


    “前太子遭廢黜,恩祐帝登基之時,黃昀官拜左僉都禦史,在照磨所與司獄司熬資曆,文武百官皆認為?前太子倒台,老封君失勢落獄,侯府滿門抄斬,黃禦史身為?孫婿,也勢必遭罹貶謫。孰料,黃昀官職不升反降,接連拔擢兩品,奔著左都禦史的官銜去了,出乎眾人之意料。”


    “後來,才發現黃昀早已投誠於恩祐帝門下,與宣家締結良緣,不過是因為?老封君宣薑宏是前太子藩王的左膀右臂,兵權在握,功高?震主,恩祐帝欲要斷皇兄之韌臂,需要暗度陳倉,黃昀便?是一枚棋子,攪亂了藩王精心布下的棋局,讓其功虧一簣,甚至不惜逼迫老丈人落獄流徙。”


    連元妻宣夏蟬,亦即為?福珠郡主的親妹妹,也一並算計了進去。最後,黃昀扶少帝坐上鎮山河的純金龍椅,位極人臣,風光無量。


    “大概是黃昀太過於喋血冷情,受了天譴,恩祐帝登基第二年暮冬,他奉旨前往幽州官廨的路途上,突地遭遇千年一遇的雪崩,若不是附近獵戶及時救下,黃昀將命懸一線。”


    “還朝述職時,他脫烏帽,歸官玨,恩祐帝不允,又憫其忠直,命其歇養七日,不成想,七日後黃昀仍乞求致仕,恩祐帝準奏,追思其功,下手詔命工部於南廊坊修築狀元廟,供天下士子頂禮參拜。”


    黃昀在士族心中頗有名望,眼下雖未至春闈,但來狀元廟焚香祭拜的人可謂是絡繹不絕,比肩繼踵,殘冬尚未褪盡,氛圍卻稱上一句沸反盈天,也不為?過,焦灼的氣息如繁亂的春花兒,簪在了每一位士子的發鬢上,捂出了涔涔的虛汗,眾人坐臥不安極了,有人暢飲大醉,有人流連秦樓,有人戲樗打馬。


    溫廷安許是最淡定的人了,參拜回府,風寒泰半愈了,她精神?頭恢複得很好,可以照常做事,白晝照常花四?個時辰讀書,補讀沒讀完的大鄴輿誌、叢文稗鈔以及誌怪話本,她來到大鄴其實沒幾日,對人文與風俗並不甚了解,原主記憶雖在,但不能一勞永逸,她覺得,若是今後入朝為?官,免不得要同更多人打交道,一些當地的術話官話,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總得了解一二。


    當然,前世在體製裏待了長達七年的光陰,溫廷安還是有穩操勝券的把握的。


    白晝讀書,夜內便?是習學瘦金體,打從溫廷舜教授過她學習瘦金體的奧妙,溫廷安便?是銘記在心,每次搦墨書寫之時,總會?下意識默念他說過的方?法,時而久之的熏陶之下,連溫善晉見了都要撫掌稱歎,說火候有了,鑽透紙背,稱不上入木三分,至少也入了兩分。


    溫善晉也察覺了一絲端倪,摸了摸她烏絨的腦袋,道:“今兒是驚蟄,涼哥兒與猷哥兒都出城踏青去了,你又是個好玩的,怎的不多出去走動?走動?,認識些哥兒們?也好。”


    溫廷安其實並不嗜玩,這與尋常的春閨倒是南轅北轍,閨人囿於深院,恨不得多出去長長見識,但溫廷安是在外邊看?夠了,玩夠了,想清淨清淨,書牘之中的天地,比外邊的花花世界敞闊了不知?多少倍,亦是她能靜守己心的去處。


    溫善晉想起了升舍試前的開?支用度,對她道:“可是月例不夠?爹給你些,你拿著點,想玩便?出去玩,否則,待至放榜日,饒是要玩,也沒這個機會?了。


    溫廷安自然沒收。她前一陣子給阮淵陵做事,護送梁庚堯去崔府,獲銀百両,她想上交給溫善晉,可溫善晉讓她自個兒放著,她也一直沒怎麽用,文房墨寶都是溫老太爺賞賜的,不消她額外去添置,她吃穿用度也比尋常紈絝儉省些,不會?買這個買那個,每月分發的月例,花一半存一半,偕時累積之下,慢慢攢下了一賬小有充裕的數目,存入洛陽一家顧家錢莊裏。


    顧家錢莊在當地並不知?名,溫廷安回溯原書,關?於這位顧莊主顧恒,是周遊異域的行腳商,自有一本生?意經,此人頗有頭腦與遠見,提出了一套較為?先進的生?財之道,隻?遺憾無人願意涉險,更不敢將錢存在莊上,溫廷安算是顧家錢莊的第一位大主顧,被顧恒視為?座上賓,每半月延請溫廷安去莊上點賬,事實證明,溫廷安的冒險是值得的,她的存賬整整翻了四?番。


    這意味著,若她有什麽東西想要的,不會?尋家裏拿,自個兒往錢莊取便?是。易言之,雖說養個讀書人耗財,但她眼下可以慢慢不依靠溫府了。


    溫廷安將銀票推了回去,溫聲笑道:“父親,我若有銀兩需用,自當會?尋您說一聲的。”


    見女兒不收,溫善晉失笑,伸出手揩了揩溫廷安的鼻梁窩子,道:“你這性格,怎的跟舜哥兒越來越像了?我給舜哥兒什麽,他也是用大致的話來搪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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