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行吧。”陳慕章笑了下,挺謙遜,“照他話說,就一破民辦學校,比不上各地附小附中。”


    “哪兒啊,民辦學校,不到一年就這成績,很?牛了。我看新聞報道,你爸爸還?專門?給?偏遠地區窮困地區小孩機會?,讓那些上不了附小接觸不到音樂的孩子能學音樂學民樂,真功德無量。”段峻寧讚歎。


    上課鈴響了,燕羽翻開書。


    一節課上完,李新木約他去琴房。燕羽說好?,但要去錄音棚跟老師約下錄專輯的時間?。李新木說:“那我幫你占個琴房。”


    “好?。謝謝。”


    燕羽去了錄音樓,跟設備老師約了房間?跟時間?後離開。要下樓時,聽到有?人低低地喚:“哥哥——”


    燕羽戴著耳機,一開始沒注意,他快步穿過走廊拐進樓梯間?;身後那聲音大了點,朝他追來:“哥哥!”


    燕羽回頭,定?定?看了那人兩三秒,才將耳機緩緩拿下來,竟是一諾。


    他穿著件小小的文化衫,左胸口印著“陳乾商琵琶藝術學校”的字樣。


    莫名地,燕羽腦子裏嗡了一下。


    一諾走到他麵前,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停下。小男孩仰望著他,一張臉上沒了當初那害羞又期盼的生動表情,取而代之是木然和空茫。


    虛白的天光從窗戶外?打進來,照得樓道內一片慘白,如?死人的臉。樓梯一道一道折疊著向上向下蔓延,扭成詭異的幾何圖形。


    樓梯間?裏很?安靜,靜到恐怖,靜到能聽見某個錄音室內隱約漏出的一點兒歌聲,歡快的歌聲。


    燕羽看著他,兩人對視著,誰也沒再說話。


    許久了,他靜靜開口:“你怎麽會?在這裏?我跟你說的話,你忘了嗎?”


    一諾站在一道陽光的背後,聽言可憐地擰起眉心,顫抖著朝他走了一步。白光一下斜打在他臉上,照得他臉上陰暗與光明交疊,竟很?可怖。可他又含著淚,淒楚乞憐:“哥哥,老師他……你能不能救救我……”


    “我救不了你。”燕羽像躲避某種陰暗的病菌,條件反射地後退,搖了搖頭,轉身想走,卻又回頭看他。


    年輕人捏緊拳頭,克製著洶湧的情緒和狂亂的心跳,一字一句:“王一諾,你為什麽不聽我的?為什麽不躲開?為什麽不反抗?”


    那孩子可憐地揪住衣角,淚水大顆砸落:“可是我想學琵琶呀。”


    燕羽一下表情煞白,如?遭重擊。他退後半步,一不小心踩空台階,劇烈一晃,跌下樓梯。他肩膀腦袋摔撞到牆上,連滾帶爬地抓著牆壁台階狼狽爬起,跌跌撞撞下樓去了。


    第102章 chapter 102


    下午快五點時, 黎裏給燕羽發了條消息:「晚上回家做飯吃吧。」


    他沒立刻回複。黎裏起先沒在意,以為他在琴房。她做了幾道完形填空,再看手機, 五點半到飯點了, 他還是沒回消息。


    黎裏察覺不對, 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她收好書包,出了圖書館直奔音樂樓;途徑錄音樓,一群身著文化衫的中學生從裏邊湧出來。


    她急著繞過去,卻撞見一張熟悉的臉,愣住:“一諾?你怎麽在這兒??”


    一諾比去年高了半個頭,當初那個害羞靦腆卻眼裏光芒閃閃的孩子不見了。麵前這十?一二歲的男孩很沉默,黑眼睛憂鬱地看著她:“姐姐。”


    “你……”黎裏看到他文化衫上“陳乾商琵琶藝術學校”的字樣,怔了怔, “你還記得那個彈琵琶的哥哥嗎?他當初是不是跟你說過什麽話?”


    “我?剛才碰見哥哥了。他很生氣我?沒聽他的話,我?覺得……”小孩說到這兒?, 眼中含淚,嘴巴可憐地抖了抖, “他以後不會理我?了。”


    黎裏心一沉, 預感出事了,但還是扶住一諾肩膀, 竭力?寬慰:“他不會生你的氣, 隻是心疼你,希望你保護自?己。他真的不會生氣的。”他停了抽泣, 她又問, “然?後呢,他去哪兒?了?”


    一諾搖頭:“我?不知?道, 他走了。”


    他的同學們陸陸續續出來,一諾說:“姐姐,我?要走了。”黎裏看見他電話手表,忙說:“我?記個號碼。”


    一諾告訴她了,表情相當無助。


    黎裏看得心疼,但此刻也別無他法:“我?先去找他,等?有?空了,我?們一起去找你,好嗎?他真的不會生你的氣。”


    一諾又含淚點頭,跟著同學們走了。


    黎裏跑去音樂樓問,琴房阿姨說燕羽下午就沒來;她立刻給崔讓打電話問燕羽在不在宿舍,崔讓找了說不在。


    “你去洗手間、淋浴間都找一下。”


    崔讓覺得奇怪,但還是按她說的去了,都沒有?。


    黎裏掛了電話又打給燕羽,還是沒人接。她站在冷風呼嘯的黃昏,嚇得渾身發抖,心一度度發涼,正絕望地想要聯係於佩敏,一個帝洲區號的座機電話進來了,並非騷擾電話。她立刻接起:“喂?”


    對方聲音溫和而耳熟:“是黎裏嗎?我?是徐醫生。”


    ……


    黎裏趕到醫院病房時,燕羽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麵容沉靜。要不是他脖子上纏著的紗布,她會以為他隻是睡著了。


    他右手掛著點滴,冰冰涼涼的。她雙手為他捂著,顫吸了口氣。


    她原不知?一諾究竟發生什麽,但從一諾口裏的“他很生氣”,以及此刻他的狀態,她能?猜到。


    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到她頭頂。她捂著他冰涼的手,深深弓下腰去,彎曲的脊背像即將?崩斷的弓。


    護士走到門邊,很輕地敲下門。黎裏將?燕羽的手塞回被子,隨她去了醫生辦公室。


    徐醫生簡單說了下情況。據燕羽表述,一諾被性侵了,且不止一次。至今應該有?十?個月了。燕羽問清楚後,失控斥責了一諾。他無法麵對一諾,也無法麵對自?己,跑了。但他知?道自?己狀態很差,給徐醫生打了電話。徐醫生派車接他來了醫院。


    他起初還很平靜,能?講述發生的事。可在徐醫生問他心中是種什麽感受時,他不說話了,開始呼吸困難、情緒激動。


    徐醫生認為他應該住院治療,燕羽同意了,竭力?配合著,也被醫生護士一道安撫下來。但回病房時,他忽然?再度失控,拿刀割了脖子。後來醫生強製打了鎮定才順利給他縫合了傷口。


    徐醫生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透明小袋子,一把沾滿鮮血的壁紙刀封在袋子裏。


    黎裏隻看一眼,捂住眼睛。她壓抑住嘴唇的顫抖,許久後,問:“傷口深嗎?”


    “不深,他因為情緒太?激動,反而沒力?氣了。”


    她肩膀落下去一點兒?,哽聲:“他答應過我?,買壁紙刀的時候,會跟我?商量的。”


    “他好像知?道你會問刀的事。讓我?解釋,他買這把刀是為了做別的事,不是想自?殘。”


    黎裏一愣。


    徐醫生又說:“其實,他在那麽低落消極的情況下,能?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很慶幸。得這個病的人,會羞恥,覺得說出去是一種無能?和軟弱,也不願聯係醫生。我?做了他醫生大半年,才勉勉強強能?聽他吐露半點。”


    “我?知?道。但醫生,現在這件事……我?不敢想象對他打擊有?多大。接下來該怎麽辦,他醒了該怎麽辦?”


    醫生沉默半刻:“盡量讓他多住一段時間的院,配合治療,先讓情緒穩定下來。你要盡量給他安慰和陪伴。他現在的情況,需要一直有?人守著了。”


    後頭這話叫黎裏心裏一沉。


    “我?會的,但,我?不是質疑。”黎裏勉強笑了下,很無助,“治療有?用嗎?他以前也住院過很多次……我?不知?道……真的有?用嗎?怎麽……”她太?混亂,低下頭去,聲音小了,忽莫名想哭,哽咽一下又死忍住,“我?知?道他很努力?了,我?也努力?了……可怎麽就這麽難呢?……像一點用都有?。他像是一直都在痛苦裏打轉。”


    徐醫生放緩語氣:“首先,治療肯定是有?用的;治也肯定比不治好。但每個人嚴重程度不同。他的情況確實很難。他生病的年紀太?小了,一個人心理發育最關鍵的青春期,秩序完全摧毀,陷入紊亂,一直沒再好好重塑過。家庭、學校對這類病情也看護不當,各種因素導致他時好時壞,反反複複。精神?抑鬱影響了身體健康,身體上的疼痛又反過來折磨加重精神?壓力?。”


    “我?明白?。”黎裏點點頭,很快抹掉眼睫上的霧氣,“我?不是懷疑和抱怨,我?隻是太?心疼他,也太?害怕了……我?真的很怕他……”她死死咬了下嘴唇。


    “這個病有?時像癌症,陪伴病人的親人也很痛苦。你知?道嗎,曾經有?病人家屬和我?說,舍不得病人離開,又希望他幹脆死了。”


    黎裏怔住:“怎麽能?這樣!”


    “因為病痛折磨的從來不單單是患者?本身。”徐醫生歎,“也有?病人和我?說,死其實是解脫,讓我?不要救。可能?誰不是當事人,很難了解他們究竟有?多痛苦。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的壓抑……而就燕羽的病情,居然?能?技藝精湛地彈琵琶,隻能?解釋為超強的意誌力?、或者?說是對琵琶太?深的執念吧。但是……”她說到這兒?,停下。


    黎裏看向她,徐醫生思索一下,還是說:“我?其實給他父母建議過,遠離刺激源,但考慮到他應該不願意,而且究竟有?多大效果也不確定,就沒再提。”


    “什麽意思?”


    “停學,不再彈琵琶了,遠離這個圈子,至少三四年內不要再接觸。”


    “這怎麽可能?呢?不讓他彈琵琶,等?於要他的命。”


    “我?明白?。這也隻是我?的設想,不見得一定起效。重度抑鬱已經不是說遠離刺激源就一定會好。隻是我?認為,隻要有?可能?有?希望,就該嚐試。”


    黎裏怔忡半刻,問:“您覺得,琵琶也是他的刺激源?”


    “琵琶本身不是,反而是他的精神?支柱,某種程度上在拯救他;但琵琶附帶的其他一切,對他是很大刺激和傷害。就比如那位陳姓男士,以及他派係裏的那麽多人,他以後的路,怎麽繞得開?”


    黎裏無言許久,搖了下頭:“他不可能?放棄的。”


    “是很難,但作為醫生,我?覺得,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


    由於藥物作用,燕羽第二天?才醒。醒來後,他一直望著窗外?,不知?在看什麽。但窗外?什麽也沒有?,連天?氣都不好,白?蒙蒙的,略顯灰沉。


    黎裏端來醫院食堂的粥,可他不吃。她輕聲勸了幾遍,他也不開口,甚至不看她一眼,隻是望著窗外?,那眼神?說不上是空茫又或是執拗。


    他又在想他的玻璃世界了。


    她知?道,他在精神?極度抑鬱時,會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和外?界做任何?交流,但她不想太?孤單,所以輕握住他的手。他應激似的顫了下,想縮回去,但力?度和幅度都不太?大。黎裏把他手握緊,他就沒掙脫了,任她握著,也沒回握,像沒有?一點力?氣了。


    “燕羽,一諾的事跟你沒關係,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保護他並不是你的責任。你不要自?責。”


    他望著窗外?,不知?聽也沒聽。


    “等?你好了,出院了,我?陪你一起去找一諾的爸爸媽媽,救他出來。帶他來看徐醫生,他會慢慢好起來的,好不好?隻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他依然?沒反應。


    “燕羽,你心裏在想什麽,告訴我?,好不好?不管你說一個字,還是很多話。”她輕聲,“我?希望知?道。”


    但他很輕地側過頭去,閉上眼睛。


    黎裏的心下墜時,他的手卻稍稍收緊,握了她一下又鬆開,給了她一個疲憊的回應。


    接下來兩三天?,燕羽始終不太?好,他絕大部分時候在睡覺,醒來了就放空發呆,一句話也不說。東西也不吃,全靠營養液點滴。


    第三天?傍晚,黎裏又端了碗瘦肉粥來,他不吃。她試圖喂,他沉默別過頭去。


    黎裏這次沒有?依從他,勺子跟過去;他偏頭,她又跟過來;往複幾次,燕羽垂眸看著嘴邊的勺子,不動了,一直盯著,胸膛開始起伏。


    黎裏覺得,他要揮手把勺子打開了;可他沒有?。他像是很生氣,呼吸急促,但最終張口含住勺子,很痛苦地皺眉,艱難地將?那點粥吞下去,仿佛在吞咽最苦的毒藥。


    黎裏疼得不行,一瞬想放過他,可不能?。她又舀起一勺粥,遞到他嘴邊。這回,燕羽盯著那勺粥,狠狠皺了眉,生理想嘔吐;但他還是張口含住,像用盡全部的力?量咽了下去。


    與此同時,兩行淚從他臉上滑落,滴在他緊攥著的拳頭上。


    黎裏一見他那掛著眼淚的慘淡模樣,眼淚唰地掉下來,但她舀了第三勺遞過去。燕羽沒吭聲,掙紮地去咽下第三勺。


    他流著淚,她也流著淚。兩人一句話沒有?,隻有?勺子在傳遞。被單上噠噠地滴落出一個個濕潤的圓點。隱忍的抽泣聲一陣接一陣。


    燕羽硬撐著吃掉半碗,抹一下臉上的淚,搖了搖頭。黎裏將?碗和勺拿走。他滿臉的淚水和汗水,脖子胸膛全濕了,人靠在床上,有?些虛脫。等?她給他擦眼睛時,他才抬眼看向她,看著,眼中便再度含了淚。


    黎裏與他對視,也湧出更多眼淚來。兩人皆是一句話不說,相對默默哭了會兒?。


    但這次,他吃完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吃藥,就自?然?睡去了。


    次日早上再醒來,他狀態就好了點,不再隻望窗外?,眼神?會落向黎裏了。早餐雖仍隻喝了小半碗粥,但不像前一晚那麽惡心艱難,還多吃了半邊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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