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他忽然?開口:“阿黎,我?什麽時候能?回家?”


    “醫生說多住一段時間比較好,等?身體更好,情緒更好的時候。”


    燕羽垂眸想了下,看看自?己的手指,喃喃:“我?四天?沒彈琵琶了。”


    黎裏當時正坐在病床邊寫卷子,聽言,手裏的筆停了一下:“徐醫生給你爸媽提過,琵琶,或許也是你的刺激源……”


    燕羽很輕地摳了下被單:“嗯?”


    “燕羽,你沒有?想過……”


    “不想。”他說,“我?不會考慮,你也沒必要講。”


    黎裏吸一口氣,沒講話,握著筆看卷子。紙麵的白?光反射得有?些刺眼。


    “燕羽,我?希望你活下去。”


    “沒有?琵琶,我?活不下去。”


    她換種說法:“那,如果說停下來,三四年。我?們把病治好……”


    “不可能?,也停不下來。”他忽然?打斷,像是生氣了,盯著她,“琵琶就是我?的另一個世界。因為我?能?活在那裏,我?才能?勉強在這個世界存活。你讓我?跟個空殼子一樣活三四年,不可能?。我?也絕對不允許技術下降。”


    “可這圈子裏的人和事一直在刺激你,傷害你,命沒了什麽都沒了!”黎裏一口氣說完,又輕聲勸,“哪怕下降一點、落後一點沒關係的。燕羽,趕得上來的,你已經很好了。”


    “有?關係!”他望住她,眼中一瞬含了淚水,疾速的嗓音裏竟透出一絲淒楚,“黎裏,我?這一生都跟琵琶相連,從小到大,我?不遊樂不玩手機不虛度光陰,不管冬天?多冷,夏天?多熱,我?一直在練,從不停下。一個轉弦片段,我?能?練幾千遍;外?頭都說我?輪指厲害。他們不知?道光是一個小指輪,我?練成千上萬遍。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別人枯燥了,放棄了。隻有?我?,”他說到此處,眼睛通紅,狠烈中全是淚,“為了突破瓶頸,我?一直練、一直練,琵琶換了無數根弦,假指甲斷了無數片,也不停。你也以為現在這些是我?天?生就有?、是上天?本來就給我?的嗎?不是。是我?自?己一點一點用無數時間爭取來的。黎裏,我?不可能?放,”他狠狠咬牙,有?著平日裏少見的偏執和瘋狂,“絕對不可能?放。技藝這條路上,比上不去更痛苦的是掉落下來。見過高山,就再也看不下去土丘。”


    黎裏望著他,一瞬淚流滿麵。


    忽想起謝菡有?次說他柔軟,嗬,怎麽可能??隻有?她知?道,他這人意誌力?強到嚇人、目標堅定得可怕。是啊,能?到他這種程度的人,怎麽可能?軟弱呢?


    國樂最講神?韻。他要是沒氣性,沒骨氣,不會取得如今成就,也奏不出那樣神?韻精絕的曲子。


    是啊,他骨子裏怎麽可能?是個無所謂的弱者??他要是真柔軟如沙地一樣,傷痕早就愈合了。


    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寧折不彎,偏偏那些加之在他身上的傷,跟他刻在皮膚上的割痕一樣,一道一道,他含著血和淚記得清清楚楚,刻骨銘心。麻痹著說不在乎,不去看,可全支離破碎地嵌刻在那裏。


    黎裏都明白?,她懂他,她理解他的一切痛苦、夢想、堅持、掙紮、淒恨與悲哀。但當下這一瞬間,她快承受不了。她發現她原來沒那麽強硬,不能?負擔承受所有?的苦難。


    她淚落下來,問:“那我?呢?”


    燕羽深深望著她,淚水彌漫上眼眶,輕漾著,說:“你是一樣的巫山,我?見過你,這一生眼裏就不會放得下別的人。”


    他說:“黎裏,我?會一直喜歡你,隻喜歡你,到我?死為止。”


    黎裏輕聲:“那我?寧願你不喜歡我?,不要隨便就死。”


    許是太?意外?這句話,燕羽沒能?做出反應。空虛的光橫亙在兩人之間,病房裏很安靜。


    良久,他淚落下,很輕地搖了搖頭。


    ……


    又是一個靠鎮定劑沉睡的夜。醫生說,他今晚不會再醒,讓黎裏回家好好休息。


    黎裏舍不得,在病房裏守了許久。直至夜裏,才垮著肩膀回到小屋。推門進去,磁吸牆上貼著許多便簽,他們日常的留言記錄在上麵。


    她呆望了會兒?,繞過拐角,愣住。書桌上放著兩個朱紅色的首飾盒,一隻小綿羊,一束紅玫瑰在燈光下鮮豔地綻放。雖已過了幾天?,花仍很精神?。


    她輕撫著玫瑰花瓣,低頭嗅了嗅,很香。花間夾著一張卡片紙,折開,燕羽的字跡在上邊:


    “和你分開兩個小時了,好想你。”


    第103章 chapter 103


    燕羽醒來時, 有些頭疼胸悶,睡了?太久,腦子昏沉了。他眯眼望向窗子, 快中午了?, 天光很亮。空中一層極淡的藍, 聊勝於無。


    “你醒了??”


    燕羽回頭,黎裏蜷坐一旁椅子裏,書本?墊在?膝蓋上?,在?做卷子。


    她眼圈下有淡淡青色,但精神還行,脖子上?戴著他送的項鏈,很簡約的款式。一枚閃耀的鑽石,隱嵌在玫瑰金托裏。他盯著看。


    她摸了?下,微笑:“我?戴著好看嗎?”


    燕羽點頭。


    “今天要幹活, 手鐲就?先不戴了?。”黎裏把書本?卷子和筆放上?床頭櫃,從櫃裏拿出袋子, 裏頭裝著從家裏帶來的洗漱用?品,“洗澡洗頭, 刮個胡子, 好不好?”


    燕羽摸摸下巴,確實?冒出來了?。他撐坐起身, 頭有些暈, 黎裏上?前扶他,將床頭搖起來。


    “黎裏, 想喝水。”


    她遞來水杯:“我?告訴你媽媽了?, 他們明天來帝洲。”


    燕羽看她一眼,她說:“雖然你說不想讓他們知道, 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他們。”


    他沒太多異議:“好吧。”他喝完水,道:“黎裏,我?想選你當我?的家人。”


    “我?不已經是?你家人了?嗎?”


    燕羽看著她,眼角很淺地彎了?下,住院以來第一次。


    “走?吧。”黎裏攙住他。他體力不濟,腳有些軟;她撐著他,把他扶去衛生間,坐在?裏頭的椅子上?。


    他自己慢慢脫掉衣服,臉有點紅。


    黎裏還從沒見過他洗澡,也不太好意思,眼神躲閃地拿噴頭給他淋水。他自己塗香皂,安靜而認真地四處揉揉搓搓。


    他動作有點慢,她沒忍住幫他摸摸,碰到他肚皮,他縮了?下,低聲;“有點癢。”


    “不碰你了?。”她專注拿噴頭,噴濕他的發。燕羽拿洗發水打了?泡,低頭搓搓,像一隻?大?狗。末了?,水量開到最大?,滿頭滿身的泡沫隨著水流衝刷進下水道。毛巾擦幹,胡須剃掉,一身清爽。


    燕羽回到病床上?又躺了?會?兒,黎裏去食堂買來雞湯和米飯。他吃得很慢,但這?次勉強吃掉一半。吃完人像是?累了?,又看著窗外發呆。


    黎裏低背著課文,讓他自己靜處半小時後?,問?他要不要午休,他說:“我?想去樓下走?走?。”


    “今天有點涼誒,再說,你有力氣嗎?”


    “有的,陪我?走?走?吧。”


    ……


    春天的帝洲,尚未回暖。剛過中午,住院樓後?的小花園裏空無一人,幾株白櫻花靜靜開著。


    燕羽拉著黎裏的手,緩緩從樹下走?過,抬頭望了?眼,櫻花繁盛,天空微藍。


    “坐會?兒吧。”黎裏牽他坐在?長椅上?,風吹在?臉上?涼涼的,但陽光送來了?淡淡暖意。


    黎裏靠在?椅背上?望天,櫻樹花枝在?招搖:“我?家的梨花估計都?開始落了?。你家櫻花開了?嗎?”


    燕羽說:“開了?吧。”


    “你家櫻樹結的小櫻桃很好吃。”黎裏說,“這?棵樹會?結櫻桃嗎?”


    燕羽看著上?空的花兒:“不知道。感覺結了?也不會?好吃。”


    “我?也這?麽覺得。”黎裏說著,看他一眼。


    他仰望上?空,陽光透過花枝籠在?他臉上?,很潔淨,也略顯蒼白。她看見他大?片露出的脖子,伸手將他衝鋒衣外套領口往上?立了?立,拉鏈拉到頂,防風。


    燕羽緩緩低頭,看她的手在?他下巴邊來來回回;忽覺這?一刻很安靜,靜到天地間隻?有她的手指在?他衣料上?刮過的輕擦響。


    “黎裏。”


    “嗯?”她給他領口扣好,食指指背觸到他臉頰上?。


    “我?知道我?這?樣,你很受傷。”他呆了?幾秒,嘴唇又啟開,“但黎裏,我?不能沒有琵琶。它是?我?的另一個世界,我?活在?那個世界裏,就?好像……它是?我?唯一能掌控的、能讓我?感覺自己有力量的東西。我?……”


    “我?懂。”黎裏握住他,安撫住他顫抖的手指,“我?知道你意思燕羽。你忘了?,我?們討論過音樂世界是?什麽樣的。對於我?,那個世界也是?一種逃離、一種解脫、是?另一種生命。何況是?你呢。我?懂的。”


    他怔了?怔,輕聲:“黎裏,你對我?太好了?。”


    “你也對我?好,燕羽,從來沒人像你對我?這?麽好。”


    他有些懵:“可我?好像也沒有做什麽。”


    “你做了?很多。”


    他搖了?搖頭:“那都?是?我?願意的。你對我?更好。”


    她微笑:“我?們就?不要比來比去了?。”


    燕羽也彎唇,笑容略顯蒼白,低著頭像是?醞釀什麽,又輕喚:“黎裏。”


    “嗯?”黎裏感到他手指握緊了?,在?顫,像有什麽大?事要跟她講。


    “我?好像,一直有所隱瞞。不對,應該說,我?一直無法麵對最真實?的自己,所以也沒辦法讓你看到最真實?的我?。但,我?不想對你有保留。有些事,我?想和你說,不然,總覺得對不起你。”他眼神挪開,有些淩亂地看著麵前的鵝卵石小徑。


    黎裏看出他內心在?混亂激烈地掙紮,一時也緊張起來,又怕開口會?打斷他,所以沒出聲。


    燕羽臉頰顫了?下,手掌緊摁膝蓋上?:“在?你麵前,我?一直很……羞恥、自卑。有些話,和心理醫生說過,但說了?,好像也沒什麽作用?,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實?。再怎麽痛苦,再怎麽後?悔,也改變不了?了?。”


    黎裏一下就?知道他要講什麽了?,是?他從來不曾跟她提及的那件事。她看著他錯亂的神色,覺得很殘忍,想打斷;可又感覺,他或許真的需要讓她知道,讓她知道究竟是?什麽。


    六七年前,跨年夜。他去陳家上?課。


    他從小學四年級就?跟著陳乾商學琵琶,學了?幾年,場地也多變,在?他工作室、學校琴房、陳家宅子的琴房。


    那天放假,陳乾商不去學校,所以燕羽去陳家找他。他一貫都?是?這?麽做的。


    他那天其實?有些感冒,師愷讓他別去了?,說請假一節課不要緊。可他不想偷懶,而且有個新指法想學,就?背著琵琶琴盒出發了?。


    下公交時,下了?雨。他忘了?帶傘,淋著雨跑去陳家。


    是?跨年夜,章儀乙帶陳慕章和章慕晨出去看燈會?了?。陳乾商說,他本?來也想去,但想著燕羽的性格,估計不願被取消課程,所以獨自留在?家裏。


    那時,燕羽還很感激他。


    師從陳乾商三年,燕羽一直很敬佩他,尊敬他,也愛戴他;像小孩子仰望一個父親。


    但那天的課上?得不順利,不知是?路上?吹了?風還是?淋了?雨,感冒變嚴重了?,發了?燒。他腦子越來越沉,鼻子裏呼出的氣跟火熱的鐵水一樣。


    他撐不下去了?,想回學校。


    陳乾商摸了?他額頭,說很燙,有點嚴重,家裏有感冒退燒藥,讓他吃了?睡客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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