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獄乃本朝初建,曆來關押的皆是些大人物,說起來算抬舉識清一個小尼姑。南獄為著的都是些大事,手段與別處不同,武將銅皮文人鐵骨尚熬不過,更何況識清一個柔弱女孩。


    方倩也是不忍,於一旁道:“我奉命掌管平寧寺,屋宇修繕不及時,乃是我的過錯,我願擔此罪責,她是無奈之舉,罪不至入南獄,還望殿下開恩,況素聞貴嬪有好生之德,想來亦不願殿下如此,殿下三思。”


    若要向孟衝求情,提他早逝的母親,往往有奇效,他便會認真想,若是母親在,想來不會讚同我如此,他時常會因此心軟。


    隻是今日毀壞的是他母親的繪像,他雖想著母親的良質,卻又很難將此事隨意揭過,於是他認真想了想,最後道:“我母仁慈,不忍他人因她之故喪命,我秉承著母親的品德,不欲取你性命,卻不會輕饒了你,若如此,是我為人子的失責。你的命便交由天來定,我罰你五日不準進食飲水,若五日後你能存活,那便是天不忍收你,我自不會違背天意,但倘若有任何一人助你,視作與你同罪,同你黃泉做伴。”


    第24章


    孟衝離平成殿尚遠,李豐就瞧見了他,忙吩咐養子宣成進殿通報。宣成應了是,低頭往殿裏跑,李豐換上一張笑臉,腳下步子飛快,遠遠地朝孟衝迎了上去。


    “殿下怎來得這樣晚?一路上還好?”


    李豐自幼侍奉孟愷,比孟愷年紀還要大些,頭發已然全白了,他躬著腰,一副笑臉,慈眉善目。


    孟衝與李豐很親近,先喚了他一聲,再跟他說起話來,“路上耽擱了功夫,陛下現今在做什麽?”


    李豐笑著說:“陛下自午後便開始等殿下來,殿下許久不來,陛下乏了,便先睡了會兒,殿下要來,陛下當然要養足了精神。”


    兩人說話間便到了簷下,孟衝方要抬腳進殿,宣成從裏頭急匆匆出來,正撞到孟衝身上,幸好李豐在一旁攙了一下。


    宣成跪下求孟衝恕罪,李豐一腳踹到宣成身上,大罵:“你一雙眼睛瞎了?作什麽死!”


    知道宣成同李豐的關係,孟衝也不怪罪,說了句沒事便叫宣成起來。孟衝已施了恩,可宣成卻不起來,仍跪在地上,堵著孟衝的路。


    養子這樣沒眼色,李豐心裏生了大氣,又要抬腳去踹,宣成這時候又開口,還是哭腔,“殿下恕罪,陛下此刻還未起,鄭充華講陛下入睡前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違者斬首。”


    李豐很懷疑這口諭的真實性。李豐服侍孟愷數十年,最是了解他,對於情感,他這位主子實是有些淡漠,往不好聽了說就是涼薄,天底下最在乎的是自己,不過自貴嬪去後,他最在乎的人成了貴嬪的兒子,隻是七皇子因母親之死,對他的父親很有些怨懟,愈大愈沒什麽好臉色,皇帝陛下苦盼這心愛的兒子的陪伴,常常是不可得,而七皇子生辰,父子倆是能好好坐一起說話的,陛下明知七皇子今日會來,怎會說那般話?


    李豐當即要入殿,卻被孟衝伸手攔了下來。孟衝道:“陛下既有旨意,我候著便是。”李豐仍有猶豫,“陛下知殿下要來,豈會如此?老奴這便去喚醒陛下。”孟衝又道:“鄭充華轉述,豈能有假?總管頸上有幾個腦袋?我又有幾個?安心候著便是。”說罷甩袖轉身,大步到階前站著了。


    李豐哪裏聽不出來,這祖宗已然是生了氣,不敢馬虎,當即目示宣成,叫他進殿喊人,哪知宣成一動不動。


    滿宮裏盡是內侍,認這個做義子不過是看中他機靈,提攜他有了造化,自己也有了依靠,可誰知道今天偏像個癡兒。李豐氣急,揮手就朝宣成帽子上打,可出乎他意料,宣成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李豐心裏一咯噔,想這小子今日實在反常,愕然去看,宣成正直勾勾盯著他看。


    宣成的一雙眼睛,大而澄澈,此刻卻有些陰霾在,他低聲對李豐說:“充容曾對義父不敬,我心裏不喜。”


    李豐是個人精裏拔尖的,一下子便明白了這義子要做什麽,一時間心內五味雜陳,末了歎了口氣,將宣成被打歪的帽子給扶正了,卻又一手背狠狠抽在宣成嘴上。


    這是這對父子間極私密的來往,旁的內侍宮人不敢瞧不敢聽,站在階前背對著殿門的孟衝,他離得遠,並不知道,平成殿裏被人一兩句話決定了命運的鄭充華,她也不知道。


    鄭丹雲十七歲,杏眼柳葉眉,很白,算得上美麗,隻是這裏是天子的後宮,美貌是最尋常不過的東西。她入宮三年,一直做著灑掃的粗活,每一天都和前一天無甚分別,直到四個月前,那雙以金線繡了雲紋的靴子自她麵前經過又折返。


    她抬起了頭,眼前足以做她祖父的男人問她的名字,她心跳的很快,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是男人聽到了,他喊她,“雲娘。”


    鄭丹雲住進了華美的屋宇,宮人跪在她腳下,她們給她捧來綢緞綾羅金石明珠,盡是她這一生從未見過的好東西。


    她們在一起議論她,說她不過尋常,笑她粗鄙。她們笑著,她在遠處看著。


    她知道,那是嫉妒,因為陛下對她好。陛下答應她會永遠愛她,永遠像現在一樣愛她,陛下說這話時的眼神讓她相信他這一生最愛她。因為她得到了她們得不到的東西所以她們嫉妒,她們有那樣美的臉,卻有這樣醜陋的心腸。


    陛下最愛她,連河陽王也比不得,她會叫她們知道的。


    西邊晚霞如血,孟衝已站得腿疼,而平成殿裏的孟愷仍舊沒有醒。


    四月的傍晚尚不至炎熱,李豐已抹了多回汗,看著孟衝漸漸不耐煩的臉,他有些後悔對養子的放縱。


    孟衝抬了腳,李豐一顆心提起來,孟衝轉過了身,李豐心堵在嗓子眼。


    孟衝道:“想來陛下今日乏累,我為人子,亦為人臣,為些細微小事求見,既是不忠也是不孝,今日先告退,改日再來向陛下請安,總管不必向陛下提及今日之事。”


    孟衝說完話,轉了身便下了台階,李豐登時出了一聲冷汗,大喊著追上去:“殿下不可,殿下!”


    鄭丹雲在學字,聽見喧嘩,放下了酸痛的手腕,正欲遣人去探看何事,榻上熟睡多時的孟愷終於有了要醒的跡象。


    隻要看見心愛之人,鄭丹雲心中便被甜蜜充滿,她笑著快步朝長榻走去,於榻側蹲下,靜待孟愷醒來,好叫他醒來第一眼就望見她。


    孟愷緩緩睜開了眼,一室紅光,逼得他又闔上了眼。


    鄭丹雲的呼喚似蜜糖,吸引了孟愷的注意。孟愷方醒,視線尚不清晰,看著麵前搖晃的一張美人麵,一時不知今夕何年。等了很久,視線仍未清晰,他想起來,他已然老朽了,所以雲娘早已不在了。


    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麵前的這張臉倏忽間便清晰了。


    鄭丹雲自宮人手中接過了茶,捧到孟愷眼前,正要說話,便聽孟愷道:“朕睡到如今?”鄭丹雲輕聲細語道:“陛下累了,多睡會兒又何妨?”說完又將茶碗往前送了送。


    孟愷皺著眉,“朕睡下前,不是告訴了你,朕隻睡半個時辰。”鄭丹雲並沒有什麽察言觀色的本領,此刻也隻是說,“陛下近來總睡不安穩,妾心疼陛下,見陛下睡得熟,便沒有……”


    “蠢婦!”


    鄭丹雲大叫一聲躺倒在地,一時痛到不能呼吸。


    “錦兒……錦兒呢!”孟愷喃喃道,他抬起頭,大喊:“李豐!李豐!”


    宣成連滾帶爬進來,跪在地上,“河陽王殿下久等不見陛下醒來,先行離去,李總管追去勸,還未折返。”


    孟愷大怒,“怎麽不喊朕起來!”


    宣成瞥一眼痛苦不堪的鄭丹雲,“河陽王初到,奴婢入殿稟報,充容講陛下指令,任何人不得驚擾陛下,否則斬首,奴婢等不敢抗旨,河陽王亦不敢入內,隻得於殿門等候。”


    孟愷怒視仍在地上打滾的鄭丹雲,自己講過什麽話,他自然是清楚的,“把她給我拖下去,賜白綾!”


    “是!”宣成爬起來,喊了人來拖鄭丹雲,鄭丹雲一口氣還未上來,便給兩個架著帶離了平成殿。


    “快為朕穿衣!”


    孟愷趕至宮門時,李豐正扒著孟衝的腿哭得涕泗橫流,嘴中不住哀求。


    孟衝嘴裏勸著,扒不脫李豐的手,“總管,何至於此?快快放手!不成體統!”


    “錦兒!”孟愷隔了數十步遠便忍不住喊出了聲,孟衝聽得這一聲,當即變了臉色,手上力氣更大了些。李豐死也不敢鬆手,終於撐到孟愷到了近前。


    孟愷從李豐手裏接過了孟衝的手,“啊呀,這是要幹什麽?”孟衝一臉不愉之色,撇過了臉不看孟愷,手上不停,要掙脫出去。


    孟愷壓低了聲音,“是父親的錯,原諒我吧,錦兒,不要鬧了。”孟衝不說話,孟愷又說,“這兒這麽多人,也給父親留些顏麵。”終於,孟衝停下了手,但臉上神情仍舊不好看,“陛下既有人相伴,又為何要耽誤我的時間?我若早知,一定留在平寧寺陪伴母親。”孟愷有些淒愴,“你思念你母親,我難道就不嗎?”孟衝聞言卻冷笑,“陛下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一切不都是毀在陛下手裏嗎?”


    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沒有半點聲響。


    良久,孟愷歎了一口氣,“錦兒,你今日受了委屈,我向你保證,再沒有下次了,你不要同我置氣,你母親見到我們兩個這般,不知道要多傷心,來,聽父親的話,我帶你回去。”他拉起孟衝的手,“就像你小的時候那樣,父親拉著你的手。”


    不知道那一句觸動了孟衝的心弦,或者是每一句,孟衝咬著腮肉,眼裏帶了淚。


    孟衝今天二十二歲,已經比他佝僂的父親高出了一個頭,早先那塔一樣的男人,他的父親,已經老了。


    父親牽著兒子的手,一步步往他們的家裏走,就像許久之前的那個傍晚,血和霞印在行路的父子身上,前方的路沒有盡頭。


    第25章


    父子家宴,氣氛算不得好。


    孟愷一直殷切說著話,孟衝一句也不肯回應,隻低頭吃飯,夾菜也不肯抬頭,隻夠離他最近的一碟雞絲。


    孟愷瞧見了,話停下來,沉默一會兒後,拿起筷子戳了魚肚送到孟衝碗裏,有細聲囑咐:“鰣魚多刺,父親老了,眼已經花了,挑也挑不細致,隻能你自己當心些了。”


    孟衝嚼飯的動作慢下來,終於抬起頭,父子對視。


    孟愷又舉起筷子挑了幾樣菜夾到孟衝碗裏,“錦兒,我近來常做夢,總能見著過去那些舊人,他們總隔著那麽遠看著我,不說一句話,就那麽看著我……我想著,我恐是大限將至。”他頓了頓,“我去之後,是非功過難免被人評說,身後事如何,我並不在乎,我隻擔心你,錦兒。我這位置,你若是想要,我自然是願意給你,隻是我做了這幾十年皇帝,末了也是覺得沒什麽意思,不想你也一樣折騰。你隻按著我為你鋪的路走,你大哥與你親近,他會待你好的,你隻要不做出格的事,他總能容你,也不要想著就藩,藩地再好也好不過京城,你隻安心……”


    “我不用你安排,你死了,我不會留在這裏,我去找妹妹,地角天涯,我也一定能找到她。”孟衝擱了筷子,側過臉不再言語。


    楊琢在自己房裏喝悶酒,一邊喝一邊砸,動靜很大。


    楊圻才進了院子,一個酒壺便碎在了門框上。管事戰戰兢兢上來行禮,楊圻揮了揮手,管事如蒙大赦,領著侍從魚貫退下。


    楊圻背著手,扣響了門,“哢嚓”一聲,碗碎在門框上。


    “滾出去!”


    楊圻的聲音一如往常平靜,“是我。”


    屋內一陣丁零當啷,楊琢慌張開了門,腮邊酒漬還未幹,惶恐著喊了一聲父親。


    楊圻越過楊琢進入室內,環視一地狼藉而神色不改。


    楊琢拿袖子抹幹了臉上殘酒,又喊了一聲父親,心虛膽怯。


    楊圻說:“你做了什麽事,我已經知道了,辱人者,人恒辱之,我以為你在反省。”


    楊琢低下頭,握緊了拳頭。


    “我早告訴過你,你要收斂些,我們已是眾矢之的,言行不得有失,你自己說,你做的事聰明?”


    楊寶珠從外麵來,聽了這一句,立馬接道:“我不認為兄長有錯,明明是太子他欺人太甚!”李雍跟在楊寶珠身後,聞言蹙起了眉。


    楊圻見了愛女,臉上不自覺就帶了慈愛,可見了楊寶珠形容,不免嗔怪:“怎還沒睡?夜裏還冷,穿這樣少。”


    李雍說:“我也是這樣說,可表姊心急,顧不得多穿衣便趕來了。”


    楊寶珠走到楊圻身邊,拉住父親的手臂,“父親,你得為兄長做主,不能叫他這樣給外人欺負。”


    楊圻沒撥開楊寶珠的手,說的話卻是:“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好了,快回去。”


    楊寶珠不依,叫囂著要她父親給孟紹教訓。


    楊圻恐愛女受凍,想盡早解決這事,轉頭對楊琢道:“你明日便上門去給太子殿下同城陽王賠罪。”


    楊琢低著頭不說話,明顯是不願,李雍在一旁開口:“姑父,我倒不覺得需要這般大張旗鼓,過於鄭重其事反而不好,找個由頭宴請兩位殿下一番,姿態擺出來,看在您的麵子上,殿下們該不會計較。”


    楊圻讚賞道:“這法子妥當,便依你說的辦,若是你兄長也如你這般,我也不必憂心了。”


    楊琢聽得此言,拳頭攥得更緊,牙齒將要咬碎。李雍窺一眼楊琢,隻訕笑以做應對。


    楊圻並不多待,臨去前叫楊寶珠快些回去,楊寶珠應了,楊圻先行離去,楊寶珠卻不動彈。楊寶珠不走,李雍也不走,貼著楊寶珠站著,楊琢一眼瞪過來,他沒法子,也隻好離開。


    李雍走後,楊寶珠向楊琢抱怨:“你為什麽總對阿雍這麽凶?也沒有緣故,你下次再這樣,我肯定不站在你這邊了。”夜色深涼,楊寶珠覺著冷,便想著進屋裏去,可真到了,發現裏頭亂糟糟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不由得驚歎:“天呐,這是怎麽了?”


    楊琢沉默不語,撿起地上一個酒壺,仰頭猛灌,楊寶珠衝上前製止,奪下酒壺,“好了,怎麽還喝!”


    楊琢一拳砸在幾案上,恨道:“父親總是退讓!我真不明白!”


    楊寶珠蹲下來,勸道:“父親總有父親的道理,我們隻要聽話就行了。”


    “可我忍不了!明明——”


    楊琢又是一拳,楊寶珠毫無戒備,嚇了一跳,並不是很高興,捂了胸口:“誰惹了你你教訓回去,同我們厲害什麽?你再這樣,我也要不理你了。”


    楊琢腹內有如火燒,抬手將酒壺扔出去砸了個粉碎,“你走!”


    楊寶珠還未受過如此對待,一點也不退讓,抬起腳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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