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紹乃是副君,如此態度,已給足了楊琢麵子,為的是息事寧人。可楊琢卻不是好打發的。


    楊琢出生時,楊圻已是實際上的北境之主,統禦著大魏北方邊境二十萬大軍抵禦外族入侵。楊琢生於邊境長於邊境,以他的父親為天,眼裏沒有別人,待他更大了些,眼裏便更沒有別人了。


    對於要向除卻父親以外的人行禮一事,楊琢十分不滿。他覺得不公,甚至不滿。明明他的父親才是當世最勞苦功高之人,其他人算什麽東西呢?


    楊琢看著孟紹,嘴角緩緩彎出一個頗有意味的笑,在他一旁的從兄弟李雍扯了扯他衣袖,眉目間多是憂慮神色,微微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挑起事端。


    此時確實該有人出來勸,但這個人不該是李雍。在場眾人,要論楊琢最厭惡誰,孟紹還隻能排第二,排第一的當屬李雍。


    楊琢厭惡孟紹,無非是因他的身份,因他對楊圻的“不尊敬”,楊琢厭惡李雍,則是因為他的父親是他此生最崇敬的人,可他卻不是他父親最愛的孩子。楊寶珠之外,楊圻最疼愛的兒輩,不是楊琢這個親子,而是李雍這個內侄。


    李雍是楊圻妻子李清的侄兒,李氏全族為楊圻效力,男子悉數戰死,隻留李雍一個遺孤,李清後又為救楊圻而死,楊圻功成名就,最感念的便是李氏一族的恩情,對於撫育李雍一事絲毫不留餘力,以至於到了讓楊琢憤恨的程度。


    今日景林苑之宴,楊琢並不想來,還是李雍在楊圻麵前多嘴,說什麽天家不可得罪。笑話,天底下還有他楊氏不能得罪的?可他這樣說了出來,得到的確實一頓訓斥。而楊圻聽了李雍的話,於是楊琢不得不來。


    楊琢本就有怨氣,又被孟衝一箭射中衣角,若不是他躲避及時,被射中的又豈是一片衣角?他是無意?


    姓孟的還能坐穩天下,不過是因為他父親不願意做皇帝罷了,如此這般,卻還要叫他忍?


    楊琢一把甩開李雍手臂,大步走到孟紹身前,與孟紹四目相對,眼神放肆。


    孟紹是太子,是君,楊琢是臣,便是楊圻亦不能以此種目光直視孟紹,此為僭越,是以下犯上。


    孟紹已皺起了眉。


    楊琢猛然回顧,看向孟衝的雙眼厲如鷹隼,說話卻帶著笑音,“太子殿下講玩笑話,聽說河陽王殿下的射術乃是陛下親自教授,豈有失手射偏的道理?”


    此話一出,孟紹眉頭皺得更緊。


    楊琢接著道:“不若叫河陽王殿下同我比試一番,我得親自見識了河陽王的射術,才能知河陽王是否是無心。”


    河陽王孟衝作為當今聖上孟愷最疼寵的兒子,自幼一直是由孟愷親自教養,孟愷母家勢微,最後卻能登上皇位,絕非泛泛之輩,孟衝由他精心養育,詩書禮樂雖不過平庸,可禦射卻很是精通,這也是為何孟紹舉今日之宴為孟衝慶祝的緣由。


    若真要比試,孟紹倒不擔憂孟衝會輸,隻是,這番比試,贏了,楊琢便可說孟衝先前是有心施為,做一做文章,勢必引得楊氏不滿,輸了,不僅孟衝的臉,連帶著孟愷的麵子也要一並丟一丟。楊琢又是這番不依不饒的架勢,想善了怕是很難。


    孟紹權衡一番利弊,丟麵子也還隻是小事,孟衝如今又是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屆時也好找補。如此,他便笑著應準了這場比試。


    場地快速地被清理出來,一個靶子擺到了正中央。


    比試內容由楊琢來定,一人三支箭,孟衝白羽,楊琢玄羽,二十步之外,一決勝負。


    宴上眾人全都圍攏過來。


    孟紹想囑咐兩句孟衝,叫他不要與楊琢爭鋒,將此事輕巧揭過為要,可看到孟衝此時神態,不由得長歎。明明是旋渦的中心,卻是一副無精打采到仿佛世事與他無關的模樣,倒也不必費心囑咐了。


    比試開始,除卻弓弦聲,箭羽破空聲,箭矢入靶聲,在場鴉雀無聲,氣氛冷凝無比。


    楊琢麵色得意,孟衝從頭到尾雲淡風輕,而孟紹已要繃不住神情。


    杜擎看著熱鬧,偏了頭很小聲地對元衍道:“這過了吧?”元衍沒有回應,杜擎這時才發現,此刻他竟然戴著笑,眼中光芒跳躍。


    正經比起來,以孟衝的箭術,他絕不會輸,可他今日狀態不對,心思全不在這場比試上,輸是必然的,隻是楊琢未免欺人太甚。


    楊琢總在孟衝之後放弦,孟衝射出的箭本就綿軟無力,而楊琢的箭矢總要在後挾千鈞之力猛力撞擊,白羽箭根本不能撞靶。


    這已是明晃晃的挑釁,饒是孟紹想要息事寧人,也不能任由事態繼續發展,楊琢有意羞辱,若是忍了下去,孟愷那裏便不好交代,遑論眾多看著孟紹的臣工。


    孟衝楊琢皆是隻剩最後一箭。


    孟衝四箭脫靶,楊琢因前番著意幹擾之故,雖四箭在靶,卻也離靶心甚遠。


    楊琢此刻心情已大好,他已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還想要贏的更漂亮些,於是一轉策略,在孟衝之前射出最後一箭,穩穩正中靶心。


    場上無人言語。


    第23章


    最後一箭離弦,勝負已成定局,楊琢心情大好,收弓的同時還有心思同身邊人說笑,隨意攬了一人的肩膀回身,不再往場中看上一眼,輕慢至極。


    場中無人言語,楊琢的笑聲便顯得尤為刺耳。


    楊琢權臣之子,於副君麵前,置帝室威嚴於腳下。


    場上諸人或視孟紹或望楊琢,亦或左右相顧,卻無一不在等待孟紹的回應。


    孟衝遊離眾人之外,似傀儡被無聲操縱,僵硬引弓,要射出他最後一箭。


    楊琢的笑聲已漸遠了,衣袂翻飛聲裏,箭羽破空入木之聲響徹雲霄,楊琢數十步之外遽然回頭,場上又一片鴉雀無聲。


    眾人環繞之中,孟紹立於孟衝之後,二人接肩並踵,共持一弓,此刻仍保持著引弓之勢。


    靶心隻一支箭,白羽。


    屬官上前,拔下箭羽,躬身承至孟紹身前。


    在場之人無不看的清楚,孟紹一箭雷霆萬鈞,穿心而過,將原先靶上的玄羽箭從中破開。


    如此一來,勝負倒也難講。


    楊琢已收歡笑之態,麵雖無怒色可看向孟紹的眸光如毒,叫身旁人膽寒身顫。


    孟紹隻看向孟衝,話語間盡是兄長麵對幼弟的無奈,嗔怪之語也講的溫和,“你若是不想來,大可以告訴我,你我兄弟,你又何必為顧著我而勉強自己呢?來了做這副樣子,掃所有人的興,瞧著真叫人生氣!”說著歎了一口氣,笑著說,“好了,去吧。”


    孟衝笑得靦腆,對著他的兄長行了一禮,再不理會旁人,大踏步去了。


    太子殿下重拿輕放,河陽王既去,熱鬧也就散了場,在場之人心照不宣,紛紛安靜離場。


    杜擎對元衍道,“楊琢睚眥必報之徒,此一番可有的要鬧。”


    元衍笑說:“那不是如你的意,我曉得你愛看熱鬧。”


    杜擎咋了咋舌,誠懇道:“此言差矣,熱鬧得是別人的才好看,千萬不能扯上自己。”他歎了口氣,“莫說我,便是你,豈能獨善其身呢?”


    元衍神色不變,“沒辦法的事。”


    杜擎望天長歎,“誰說不是呢,都是沒辦法的事,想想就頭疼,我是一點都提不起精神。”這些個他不愛談,總有他愛談的。“你說,河陽王匆匆離場,是去了哪裏?”


    元衍不假思索:“平寧寺。”


    杜擎驚奇,“去平寧寺做什麽?”


    “河陽王生母於平寧寺殞身,他時常去那裏,今日自是要去。”


    “河陽王最得聖心,坊間皆言乃其母之故。”杜擎又要問,“這位貴人,我知之甚少,你既是天家近親,想來要比我等,不妨告知,解我饑渴。”河陽王生母係誰,實乃一樁懸案,不知姓名,不明來處。平寧寺年長的女尼講她風華萬千,盡態極妍,能得帝王寵幸,美貌自不必多說,杜擎想要知道更多,他料想元衍知曉些旁的秘辛,可想不到他卻隻是輕飄飄說——


    “我哪裏又知道呢。”


    識清覺得不安。


    柳絮吹的到處都是,好像永遠掃不幹淨似的,她攥著掃帚,眼皮毫無預兆地瘋狂跳動起來。這隻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午後,同昨日或前日沒有什麽分別,天氣幹燥,風吹著樹葉,嘩啦啦地響,有些躁熱。


    識清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扇禁閉的房門,攥掃帚的手握的更緊——


    “這畫我是仔細描的,同之前並無不同,你自己不也這樣說,如此一來,根本不必憂心,你不說我也不說,這世上便沒有其他人知道此事,你自然無恙。”


    湛君描畫那幾日,識清就在一旁看著,她清掃時很多次仰頭觀望,仔細回想了,沒瞧出假的同真的有什麽不同,就如湛君所說,她其實是可以放下心來的,可是她就是不能安定,她就是覺得事情會敗露,有把刀懸在她脖子上,等著要她的命。


    識清快要瘋了。她已經是一根繃緊了的弦,隻要再輕輕勾一點,她就要斷了。可是腳步聲由遠及近,真真切切。


    這腳步聲如此熟悉,識清甚至能想象到那隻靴子是如何抬起又如何落下,明明沒什麽力道,卻能輕鬆將她碾碎。


    掃帚啪嗒一聲落在地上,那把刀落了下來。


    “終於結束了。”識清這樣想。


    孟衝抬頭,看見了中庭的女尼,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於是孟衝又看了她一眼。


    這小女尼孟衝已很熟悉了,她在這兒兩年,還沒有這樣過。她很怕他,在他跟前幾乎不敢抬頭,每次都慌亂到手腳都不是自己的,說話也結結巴巴,那麽長時間過去了,沒有半點長進。其實比較起來,先前那個倒比這個成器,隻是對於比自己年幼那麽幾歲的女孩子,孟衝一向是寬容的。


    她還是沒有動彈,已經擋了他的路了。


    孟衝心裏道怪,開口問她:“你失了魂了?”


    識清狠地瑟縮了一下,僵硬地轉了臉,舌頭像打了結,半天說不出話。


    孟衝並沒心思同她說話,略有不耐,“還不讓開!”


    識清於是又狠狠抖了起來,猛退一步讓出了路。


    孟衝無意關心一個小女尼的異狀,他快步向前走去,伸手推開了門。


    門環撞響的一瞬間,識清身體晃蕩兩下,摔坐在地上。


    孟衝從沒有一刻忘記過自己的母親,他深深地記著她的臉,記得她的笑容,曾有過那樣的溫暖和柔軟。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今日猶甚。


    他坐在幾前,麵前玉盞中的還是當年的茶葉。茶是他泡的,他怎樣取了茶葉,取了沸水,怎樣循著指導泡出了那樣一碗茶,一步步記得清清楚楚,他還記得水色的清亮,如紗的水霧,還有清淡的茶香,可是任憑他記得如何深刻,眼前也隻是當時的茶盞當時的茶葉,再沒有別的了。


    已經十七年了。


    他自認不甚聰慧,記性不佳,但該刻骨銘心的,他沒有忘記,為此他很是慶幸。


    塵埃在光裏遊動,他坐在那裏,望著盞底十七年前的茶葉,目光寧靜平和。


    孟衝喜歡在這裏自言自語,說著自己身上發生的平凡事情,樁樁件件都講的清楚,都是些小事,沒什麽趣味,以至於說到最後他自己都要笑出來。


    “我每次來都講這麽許多話,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得厭煩。”他頓了頓,又說:“或許你也不在這裏。”


    他有一段時間的靜默,隨後起身。


    孟衝並不能在這裏待很久,他還要往宮裏去,景林苑已耽誤他太多時候。


    隻是轉身時驚鴻一瞥,孟衝抬起的腳便滯留空中,他回頭盯向梁下懸掛的白描人像,慢慢蹙起了眉。


    湛君午間睡過了頭,到蓮台的時間比往日晚些,隻她才踩上石階,便察覺蓮台與素日不同。


    蓮台清靜,少有人來,今日門前卻站著好些人,這些人臉上雖沒什麽神情,盡是慈悲模樣,可湛君的心還是怦怦跳了起來,腳步也停下。


    識清跪在地上,她身邊站著孟衝,還有方倩。


    孟衝手持卷軸,又將畫中人的眼睛仔細看了一遍,母親的畫像他看了多年,絕無可能認錯,如今他手裏的,乃是一幅偽作。


    孟衝記得清楚,母親那時尚未離宮,眼中蕭瑟無生意,畫師奉命為母親繪像,對母親衰敗並無美化修飾,繪像承與君王時,君王大發雷霆,若不是母親相阻,那畫師必然命喪黃泉。眼前這繪像,眼神已非那時的母親能夠所有。


    識清握緊了拳頭,她心中已做出了決定,說話時語氣堅定,“隻是我一個人的錯,罪責我一人承擔。”


    孟衝連十幾年前的茶葉都要悉心保存,更何況母親的畫像,識清自知難逃一死,於是泰然接受,隻是不肯連累朋友。


    孟衝在一旁冷笑,“自是有人要擔罪,隻是你一人怎夠?誰同你一道欺君?我要他一並受死!”


    識清咬死了不肯說,“隻我自己,沒有別人。”


    識清的勇敢並不能打動孟衝,他冷笑著說了兩聲好,“你骨頭既硬,我倒要瞧瞧你能在南獄裏撐上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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