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望大師指點。”


    “此乃天機,不可讓旁人聽去,你且靠近來。”


    那女子傾身挨近,算命先生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


    那女子秀眉微蹙,道:“當真靈驗嗎?”


    “姑娘莫問,信之則靈。切記,此乃天機,不可為外人道也。”


    那女子點了點頭,將算命先生的話默記於心,站起身來,取出一個一麵繡著金絲鴛鴦、另一麵繡著一個“夏”字的荷包,欲付酬金。


    算命先生擺手道:“貧道薛一貫,測字算卦向來是先靈驗後收錢,不靈驗一文不取。每月初一、十五,貧道都會在此測字算卦,姑娘若有心,待靈驗之後,再來酬謝不遲。”


    劉克莊在旁聽得,朝那“一貫一貫”的幡子看了一眼,暗暗不屑:“嘴上說不收錢,卻偏要提到一貫,真是不要臉。”


    那女子道:“我怕以後沒機會再出城。”解開荷包,留下酬金,放在卦盤上,不是銅錢,而是一顆珍珠。那珍珠光潔圓潤,一看便價值不菲。那女子向薛一貫施了一禮,道:“多謝大師。”


    薛一貫道:“姑娘照貧道說的去做,定能消災解厄。姑娘慢走。”待那女子一轉身,他立馬兩眼放光,抓起珍珠,準備放入腰間囊中。


    一隻手忽然從旁伸來,一把抓住了薛一貫的手腕。薛一貫抬起頭,看見了劉克莊。


    “好你個算命的,隨便幾句糊弄人的鬼話,就敢收人家這麽名貴的珍珠!”


    “這位公子說笑了,貧道測字算卦,專為消災解厄,哪裏是糊弄人?”


    “你口口聲聲說先靈驗後收錢,卻不等靈驗就收人財物,這不是糊弄人是什麽?”劉克莊一把奪過薛一貫手裏的珍珠,回身道,“姑娘……”


    他想將珍珠還給那女子,一轉身卻見那女子已經走遠。他想追那女子,腳下剛一動,卻被薛一貫一把拉住:“我說這位公子,別人辛辛苦苦掙來的算卦錢,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搶?”又大聲嚷嚷起來:“快來看啊,有人搶錢了。”引來不少路人圍觀,宋慈也走了過來。


    劉克莊氣惱不已,道:“大家來得正好,這人說什麽神機妙算,其實是裝神弄鬼招搖撞騙,大家可千萬別上他的當。”


    “我薛一貫一向神機妙算,凡在我這裏測字算卦的人,沒一個說不靈驗。”


    劉克莊冷哼一聲,一屁股在算命攤前的凳子上坐下,道:“好啊,你既然這麽靈驗,那就來給本公子算算!”


    薛一貫卻道:“日頭已經偏西,我住處離得遠,該回去了,還請公子把算卦錢還來。我初一、十五在此測字算卦,公子真要算,十五再來吧。”


    劉克莊摸出一張價值一貫的行在會子拍在卦盤上,道:“你這算命的倒是奇怪,有錢還不賺?我看你是沒有真本事,不敢算吧。”


    薛一貫見圍觀之人已有不少,此時當眾退縮,豈不真成了招搖撞騙之徒,便道:“既然如此,我遲些走也無妨。公子想算什麽?”


    “什麽都行。”劉克莊指著算命攤前的幡子,“你號稱神機妙算,就須給我算準了,若是算不準,有你好看。”


    薛一貫打量了一下劉克莊的臉,道:“我觀公子印堂發黑,周身有黑氣繚繞,看來不日將有血光之災。”


    劉克莊暗暗心想:“又是這套說辭,你這算命錢倒是好賺。”嘴上道:“是什麽血光之災,你倒是給本公子說道清楚!”


    薛一貫摸出三枚銅錢,道:“請公子擲上一卦。”


    劉克莊也不多言,接過銅錢,隨手丟在了卦盤上。


    薛一貫盯著銅錢卦象,沉思片刻,道:“命恨姻緣不到頭,此生應有斷弦憂。公子這血光之災,不是應驗在自己身上,而是應驗在你親近的女人身上。”


    “笑話,本公子孑身一人,無妻無妾,何來親近的女人?”


    薛一貫上下打量了劉克莊一番,道:“不會吧,公子一表人才,怎會沒有親近的女人?”


    劉克莊見了薛一貫打量他的眼神,便知薛一貫定是看他相貌堂堂、穿著華貴,這才認定他身邊少不了女人。他道:“沒有就是沒有,你算得一塌糊塗,還敢說自己靈驗?”


    “公子會錯意了,親近的女人,未必就是妻妾,娘親、姐妹、姑姨,那都是算的。”


    劉克莊道:“你剛剛咒我斷弦,現在又來咒我娘親?”


    “我薛一貫從不說半句妄言。這血光之災,近日必會應驗。公子若信,我即刻為公子消災解厄,若是不信,等上十天半月,待應驗後,公子大可再來找我說道。”


    “等上十天半月,你人早跑了。”


    “每月初一、十五,我都會在這裏測字算卦,絕不失約,公子盡管來。”薛一貫把手一攤,“剛才那位姑娘的算卦錢,還請公子還來。”見劉克莊無動於衷,攤開的手往下一抓,拿起劉克莊之前扔在卦盤上的那張行在會子,“不還也罷,這一貫錢我就先收下了。”說完就將行在會子揣入囊中,開始收攤。


    “你這人……”劉克莊還要理論,卻被人拉了一下,回頭見是宋慈。


    宋慈將劉克莊拉出了人群,道:“別人討生活都不容易,何必為難。”


    “他那叫不容易?隨便說幾句鬼話,就能拿人那麽多錢。”


    “他在這裏算卦想必不是一天兩天了,卻一直沒人來找他麻煩,自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麽道理?他說我親近的女人有血光之災,那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麽?”


    宋慈淡淡一笑,道:“走吧,回城。”


    回城路上,劉克莊不再閑聊說笑,而是不時歎一聲氣。他性情爽直,心中的氣惱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不把薛一貫算卦的事放在心上,隻是時不時拿出那顆珍珠看上一兩眼。他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隻是見其衣著打扮,一出手便是名貴珍珠,顯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說不定是某位富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可臨安城那麽大,富家大族甚多,真不知何時何地才能再與那女子相見。


    劉克莊有些魂不守舍,心裏總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宋慈卻是一心想著打聽香頭的來曆。一回到城內,宋慈立刻去尋找就近的喪葬店。兩人先是在太學東側的興慶坊找到了一家喪葬店,入店打聽。店主看過香頭後,搖頭說沒見過。兩人隻好又去了鄰近的保和坊,找到了另一家喪葬店,可是一番打聽下來,仍然沒有結果。


    此時日頭已落,天已微昏,四下裏華燈初上。


    劉克莊歎了口氣,道:“幾支小小的香竟也這般難打聽,茫茫人海,要打聽一個人,隻怕就更難了。”


    “難打聽才是好事。”


    劉克莊心中還念著那位女子,道:“打聽不到,又有什麽好?”


    宋慈說的卻是香,道:“尋常香買賣的人多,想從中找到祭拜巫易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越難打聽,說明這種香越罕見,售賣之處越少,也就越有希望找到祭拜巫易之人。”宋慈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天還沒黑盡,我們繼續找。”


    兩人沿街前行,不多時來到明慶寺附近,看見了一家香燭店。這家香燭店不大,店主正在拚嵌門板,看樣子準備關門歇業了。


    宋慈快步上前打聽。店主看了一眼,見是黑簽頭的香,搖頭道:“我這裏沒有。”


    又是白打聽了,宋慈還沒打算挪步,劉克莊便歎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那店主繼續拚嵌門板,嘴上道:“你那是死人用的東西,我這裏隻賣紅燭黃香,孝敬佛祖菩薩用的。”


    宋慈一聽這話,道:“店家,你識得這種香?”


    店主招了招手,示意宋慈把香頭給他看看。他接過香頭,仔細看了幾眼,點頭道:“沒錯,這就是蜀中眉州的土香。”將香頭還給了宋慈,“又不是綾羅綢緞那種值錢貨,誰會跑那麽大老遠,去蜀中販運這種不值錢的死人貨?”


    宋慈先前打聽過兩家大的喪葬店,他們都不知道這種黑簽頭香的來曆,這家小店的店主卻知道得如此清楚。他道:“既是蜀中眉州的香,你又怎會知曉?”


    “我就是眉州人,從小就用這東西,當然曉得。”


    “臨安城這麽大,總該有賣這種香的地方吧。”


    店主攤開巴掌,道:“我來臨安做香燭買賣五個年頭了,城裏有多少同行,賣哪些貨色,我還不知道?我敢說沒有,那就是真沒有。你們不信,大可去找,找不到的。”頓了一下又道,“看你們拿著眉州土香,莫非你們也是眉州人?”


    “你的意思是,隻有眉州來的人,才會有這種香嗎?”


    “那當然,這種眉州土香做工太糙,其他地方的人都看不上眼,根本不用。就算是眉州人,出門在外,誰又會把死人用的東西帶在身上,你說是不是?”店主拚嵌了一塊門板,忽又道,“不過倒也未必,有些人鄉情重,又有至親離世,或許會帶著用吧。你們買不買東西?不買的話,我可要關門了。”


    宋慈向店主道了謝,與劉克莊一起回了太學。


    在太學休息了一夜,翌日天明,宋慈一大早便從中門出了太學。與宋慈一起出太學的,還有劉克莊,以及習是齋的十幾位同齋。


    不久之前,在習是齋中,宋慈將一遝啟事交到劉克莊手中,道:“你去城中各處張貼啟事,張貼得越廣越好,盡可能讓更多人知道。”


    劉克莊接過啟事,見有數十張之多,每張啟事上的文字都一樣,大意是本人是太學外舍生劉灼,除夕夜在前洋街遺失一塊白色玉佩,玉佩乃亡父遺物,萬望尋回,本人會在太學中門相候,若有好心人拾到歸還,必以黃金十兩相謝。


    劉灼乃劉克莊的本名。劉克莊還沒看完,便道:“我又沒丟玉佩,你為我寫什麽啟事?還亡父呢,我爹好端端的……”


    “這是為辛鐵柱寫的。”


    劉克莊頓時想起辛鐵柱講述的入獄經曆,當時辛鐵柱追拿竊賊之前,有一個紅衣公子掉落了一塊白色玉佩,被那竊賊撿到並占為己有。劉克莊一下子明白過來,道:“你想引那個竊賊出來?”


    宋慈點了點頭。


    “你怎麽不寫自己的名字?”劉克莊抖了抖手裏的啟事。


    “昨日開棺驗骨之後,我是提刑官,城中已有不少人知道。寫我的名字,隻怕竊賊不會來。”


    “那你就寫我的?”


    “整個習是齋,就數你最有錢。”


    劉克莊連連擺手:“別別別,你可太高看我了。黃金十兩,小生我可拿不出來。”


    “又不是真給錢,隻是引那竊賊出來。”


    “話雖如此,可那武學糙漢活該入獄,我可不想幫他。”


    宋慈見劉克莊嘴上說不想幫,手裏卻拿著啟事,沒有要還給他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劉克莊的肩膀,道一聲:“多謝了。”邁步便走。


    “你怎麽這樣……喂,宋慈,你去哪?”


    “提刑司。”宋慈應了一聲,頭也沒回,徑自去了。


    宋慈此去提刑司,是想將辛鐵柱從大獄裏帶出來。他要抓那竊賊,但不知那竊賊長什麽模樣,還需辛鐵柱在場辨認才行,畢竟這世上總少不了投機之人,說不定會有人拿假玉佩來冒充領賞,有辛鐵柱在場辨認,才不會抓錯人。他到了提刑司,見提刑司門前圍坐著一群人,都身穿武學勁衣,看起來都是武學生。他雖然好奇,但沒上前打聽,直接進入提刑司,去見元欽,表明了來意。


    元欽聽罷,道:“你要帶辛鐵柱出去,也無不可,但那竊賊若是一直不現身呢?”


    “若是一直不現身,我便另想他法,總要將那竊賊抓到才行。”


    元欽點了點頭,叫來許義,道:“你去大獄,押辛鐵柱出來,隨宋提刑一同前去。記住,務必把人盯緊了。辛鐵柱是嫌犯,若是跑了,唯你是問。”


    許義的眼神有些躲躲閃閃,應道:“是,元大人。”


    許義快步趕去了大獄,心中七上八下。他不是為看押辛鐵柱而擔心,而是因為昨天從淨慈報恩寺後山回到提刑司後,元欽單獨見了他,問他宋慈去過哪些地方,查問過哪些人,又查到了什麽,然後命他繼續不動聲色地協助宋慈查案,記下宋慈的一舉一動,每天回提刑司向元欽稟報。方才元欽對他說的話中,那句“務必把人盯緊了”,宋慈聽來說的是辛鐵柱,許義卻知道說的是宋慈。他不明白元欽為何要掌握宋慈的一舉一動,隻是打心裏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宋慈,但又怕透露給宋慈後,會遭元欽責罰。


    許義去大獄裏押出了辛鐵柱。宋慈見到辛鐵柱後,對辛鐵柱說明了誘抓竊賊一事。


    “此去太學,一切聽我安排,不管遇到什麽事,你切記不可胡來。”宋慈見識過辛鐵柱拒捕時反抗差役的粗莽勁頭,見識過辛鐵柱在大獄中喊冤撞頭的狂亂模樣,生怕辛鐵柱一受刺激又莽撞胡來。在辛鐵柱答應之後,他見辛鐵柱手上還戴著鐐銬,就讓許義把鐐銬打開。


    “宋大人,他是嫌犯,除去鐐銬,萬一他……”


    “放心吧,他不會跑的。”宋慈知道辛鐵柱不想令辛棄疾蒙羞,此時最想要的,便是證明自己的清白,倘若趁機逃跑,再做逃犯,那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隻要辛鐵柱不傻,就斷然不會逃,哪怕辛鐵柱當真逃了,既然知道他是辛棄疾的兒子,早晚也能將他抓回來。


    許義取出鑰匙打開了鐐銬。


    宋慈想走大門出提刑司,許義卻道:“宋大人,我們還是從後門走吧。大門外來了一群武學生,一直在為辛鐵柱喊冤。我們就這麽押他出去,那群武學生見了,還不鬧翻天。”


    宋慈卻道:“無妨。”讓許義和辛鐵柱跟在他後麵,一起往大門而去。


    來到提刑司大門,那群坐在地上的武學生見到辛鐵柱,一下子圍了過來。見辛鐵柱安然無恙,沒有鐐銬束縛,這些武學生還以為辛鐵柱被釋放了,盡皆喜形於色,“辛大哥”的叫聲不絕於耳,可見辛鐵柱在武學甚得人心。


    宋慈知道這些武學生圍在提刑司門前喊冤是為了辛鐵柱好,可長久聚集在此,一不小心惹出事端,反而會害了辛鐵柱。他道:“辛公子,你讓他們都散了,別再來提刑司堵門。”


    辛鐵柱走上前去,拍了拍幾個武學生的肩,大聲道:“眾位弟兄,我好得很,勞你們記掛了。你們都回武學去,別再到提刑司來。”


    有武學生道:“辛大哥,你幾時回來?”


    “我很快就會沒事的。你們先回去,弓馬拳腳,勤加操練,待我回來,與你們好生切磋一番,再喝他一頓大酒!”


    眾武學生歡呼雀躍,齊聲叫好。


    宋慈道:“辛公子,走吧。”


    辛鐵柱走了幾步,見眾武學生緊跟在後,回頭一拱手:“眾位弟兄留步!”眾武學生對他唯命是從,果然不再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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