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傑剛走出沒幾步,停下道:“宋提刑還有何事?”


    “昨晚我問過蟲達一事,”宋慈眉頭微凝,“趙正使當真不知道此人嗎?”


    “真有他國降將來投,朝堂議事定會提及,六年前我已是太常卿,記性也不算差,不記得有哪次朝會上提到過蟲達投金一事。你說的這個蟲達,”趙之傑搖頭道,“我的確沒有聽說過。”


    宋慈點了點頭,行了一禮,道:“多謝趙正使告知。”


    趙之傑極為鄭重地還了一禮,與完顏良弼一起去了。


    轉眼之間,偌大的祖塋園中,隻剩下了宋慈和劉克莊,以及幾個雇來的勞力。


    自打離開府衙公堂,劉克莊便一直提心吊膽,生怕韓?又像上次韓府後花園掘屍那樣早有準備,直至此時蟲惜的屍體被挖出,韓?被差役抓走下獄,他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劉克莊拍了拍宋慈的肩膀,露出了笑容。


    宋慈望著蟲惜的屍體,道:“倘若不是韓太師命我接手此案,邀我來吳山南園赴宴,我便來不了這祖塋園,發現不了墳墓上的裂縫,也就不可能找到蟲惜的屍體。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說完這話,神色微凝,似有所思。


    尾聲


    翌日天氣陰晦,淨慈報恩寺後山荒林深處,劉克莊捐了兩塊地,一塊用來合葬蟲娘和蟲惜,另一塊用來收葬了袁晴。昨日那幾個勞力,又受劉克莊的雇用,將棺材抬來此處,掘土掩墳。劉克莊取出一顆珍珠,那是當日蘇堤上初遇蟲娘時,蟲娘用於支付算卦錢的珍珠,當時被他拿在了手中,一直視作珍寶,隨身帶著。他將這顆珍珠一並埋入了蟲娘的墳墓中。待到蟲娘入土為安,劉克莊點燃香燭紙錢,在剛落成的墳前祭拜。


    “蟲娘曾對我說起,當初薛一貫給她算卦時,指點她去太平觀捐十貫香油錢,說她隻要那樣做,便能尋見月娘。蟲娘當真去了太平觀,捐了香油錢,最後居然真的靈驗了,她當真在清波門見到了月娘。”宋慈站在劉克莊的身旁,想象著蟲娘麵帶笑容走下馬車時的場景,感慨道,“可我真希望那沒有靈驗啊。”


    劉克莊默默地燒完紙錢,良久才站起身來。此時天色已晚,林中寒風漸起,有零星的枯葉從空中飄轉落下。他拿起一瓶皇都春,將酒水傾灑在蟲娘的墳頭,歎息道:“遠林搖落晚風哀,香魂一縷去瑤台,何年何月歸去來?人言酒是消憂物,消不盡此中情懷。隻祈雨露到枯荄!”


    宋慈望了一眼枝丫罅隙間的陰霾天色,道:“天快黑了,回去罷。”


    劉克莊將酒瓶輕輕擱在墳頭,從懷中摸出幾張行在會子,付與幾個勞力,算作酬勞。


    兩人沿山路下山。劉克莊心中鬱鬱,蟲娘之死,於他是莫大遺憾,但真相既已大白,真凶既已抓住,也算有個了結,可還有一事,一直記掛在他的心頭。“葉籟兄的事,”他道,“當真就沒有法子了嗎?”


    葉籟不避囹圄之禍、慨然挺身做證的這份大義,宋慈一直感念在心。他道:“葉公子大盜‘我來也’的身份已然坐實,其偷盜之罪雖難免去,但有一線機會,總要設法救他出來。”


    劉克莊點了點頭,隻要能救出葉籟,付出任何代價他都甘願。他又想起今早太學裏的傳聞,不無憂心地道:“我聽說太學裏有學官傳言,聖上原打算在上元節視學典禮上當眾召見你,如今卻取消了這一安排。你一直想為官,想著重查十五年前那樁舊案,如今你忤了聖上治罪金國使臣之意,算是得罪了聖上,往後可如何是好?”


    聖上取消召見一事,宋慈今早也已聽聞。他奉旨查案,在限期之內查出真凶,成功破了西湖沉屍一案,卻沒有得到來自朝堂之上的任何褒獎,無論是此前一直對他誇讚有加的皇帝趙擴,還是舉薦他查案的韓侂胄,對他都是不聞不問。他昨日破案之時,當眾揭破了韓家一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將韓?定罪下獄,公然得罪了韓侂胄,又沒有將完顏良弼定罪,忤逆了皇帝趙擴的意思,往後的仕途隻怕極為難走。僅僅取消召見一事,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朝堂的施壓,而且他非常清楚,這種施壓,隻怕才剛剛開了個頭而已。然而,他望向山下,遠眺水波浩渺的西湖,神容坦然地應道:“大世浮沉,隨遇而安。”


    宋慈和劉克莊並肩下山後,幾個勞力將酬勞分了,一人得了一張行在會子,竟還多出來了一張,不知是劉克莊不小心給多了,還是見他們辛苦,有意多付的酬勞。各人將自己那份酬勞揣在懷中,多出來的那張行在會子則交給帶頭的勞力揣著,收拾好鋤頭器具,結伴下山,打算用這張多出來的行在會子,找家酒樓好好地吃喝一頓。


    這一頓吃喝選在了清波門入城不遠的一家小酒肆,也就是此前劉克莊和葉籟久別重逢的青梅酒肆,點了幾樣酒菜,篩了幾碗青梅酒,眾勞力吃喝吹噓,轉眼天便黑盡了。


    帶頭的勞力姓葛,喚作葛阿大,眾勞力之中,就數他嗓門最大,話最多。兩碗酒下肚,葛阿大話匣子打開了,說起了他昨晚遇到的一件怪事:“你們不知道,侍郎橋那地方鬧鬼啊。昨天夜裏,我手癢去了櫃坊,帶去的錢輸了個精光,離開時又背運得很,明明白天還晴著,夜裏卻下起了雨。我在櫃坊借了把傘,回家時從侍郎橋路過。當時已是後半夜,路上明明沒有人,可我剛到橋頭,身後忽然響起踢嗒、踢嗒、踢嗒的聲音。那一聽就是木屐聲,可大冬天的,誰會穿木屐啊?當時橋頭的店鋪還點著燈籠,我就看見我身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左一搖,右一晃,居然隻有身子,沒有腦袋!我嚇得躲在傘裏不敢回頭,假裝沒看見,硬著頭皮往橋上走。結果那影子跟了上來,嗖的一下鑽進傘裏,緊挨著我。我可不敢轉頭,慌亂之中,靈機一動,往身邊用力一擠,撲通一聲,那影子被我擠下河去了。我顧不了那麽多,慌忙跑掉了。”


    眾勞力一開始聽得膽戰心驚,聽到最後卻都笑了起來,道:“不知是哪個倒黴蛋子,想借你的傘避雨吧,讓你給擠河裏去了。”


    葛阿大道:“真是鬧鬼,那影子沒有腦袋的!你們若不信,自己去侍郎橋走走。”


    眾勞力起哄道:“走就走,誰會怕?一起看鬼去嘍!”說著叫來酒保結賬。


    多出來的那張行在會子由葛阿大揣著,可他往懷裏一摸,霎時間愣住了。他翻遍全身口袋,隻有一張行在會子,那是他應得的酬勞,多出來的那張卻怎麽也找不著。


    “葛阿大,你可別想賴賬。”眾勞力都道。


    “誰說我要賴賬?”葛阿大很是氣惱,掏出自己那張行在會子,當場付了錢,“你們愛信不信,要去自己去,我不去了!”


    眾勞力都笑著打圓場,葛阿大卻氣不消,從酒肆裏出來,一個人氣衝衝地走了。


    葛阿大並沒有回家,而是打著燈籠沿路往回走,想找一找那張多出來的行在會子掉在了何處。沿路行人頗多,行在會子若是掉在途中,隻怕早已被人撿去,隻有指望行在會子是之前在淨慈報恩寺後山收拾鋤頭器具時遺失的,那還有可能找到。


    他一路找回了淨慈報恩寺後山,一個人提著孤燈,走進了後山密林,回到了蟲娘、蟲惜和袁晴的墳墓前。他在墳墓附近找尋了一陣,居然真讓他在一旁的枯草叢裏找到了那張行在會子。行在會子夾在枯草間,沒有被風吹走,居然失而複得。他欣喜萬分,正要伸手去撿。


    就在這時,一片死寂的密林之中,忽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後山密林大多是墳地,本就格外陰森,這陣突如其來的細碎聲響,令葛阿大一下子汗毛倒豎。


    “是誰?”葛阿大舉起燈籠,朝聲音來處一照,那裏是一片土坡,沒照見人,隻照見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他挨近幾步,卻見那圓滾滾的東西是一個人頭,一個已成骷髏的人頭。


    這個骷髏人頭沒有身子,孤零零地擱在土坡下,忽然動了一下。


    葛阿大嚇得退了兩步,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時,卻見那骷髏人頭又動了一下,往土坡上爬去。那骷髏人頭竟然在爬坡,爬上又滑下,滑下後又爬,其狀不勝駭異。


    “鬼……鬼啊!”


    葛阿大嚇得一跤跌倒,爬起身來,連行在會子也顧不得撿了,抓起燈籠,慌不擇路地奔下山去。他一邊飛奔一邊叫喊,聲音響徹整片山林。


    宋慈洗冤筆記3


    引子


    落滿枯葉的土坡下,蟲氏姐妹的墳墓旁,當又一鍬土挖開後,一隻已成白骨的手從泥土裏露了出來。


    “當……當真有冤……”圍在一起的幾人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幾步,手持鐵鍬之人聲音發顫。


    這幾人是昨日受劉克莊的雇傭安葬了蟲氏姐妹和袁晴的勞力,手持鐵鍬之人是其中帶頭的葛阿大。昨天夜裏,葛阿大為了尋找丟失的行在會子,獨自返回淨慈報恩寺後山,卻看見這處土坡下有一顆骷髏人頭在爬坡,嚇得他倉皇逃下山去。他一整夜懸心吊膽,想起前日在侍郎橋撞見過無頭鬼,如今又讓他撞見了一顆孤零零的人頭,二者合起來,不正好是一隻完整的鬼嗎?轉過天來,他與幾個勞力碰了頭,說起此事,幾個勞力都說他昨晚在青梅酒肆喝多了酒,看花了眼。他卻深信自己是撞鬼了,又想起近來賭錢太過晦氣,隻要一去櫃坊便賠個精光,越想越覺得邪門。他想找個算命先生替自己看看,想起蘇堤上有個測字算卦的道士名叫薛一貫,對外宣稱不靈驗不收錢,心想自己先去算卦,靈不靈驗都是自己說了算,到時候一口否認,錢便不用給了,於是去找薛一貫算了一卦。


    薛一貫讓葛阿大扔了銅錢,對著卦象掐指一算,眉頭皺起老高,道:“好心未必有好報,燒香也能惹鬼叫。貧道若沒算錯,你這是讓冤鬼纏身了啊!”葛阿大忙追問究竟。薛一貫仔細道來,說葛阿大撞上了一隻冤鬼,那冤鬼死於非命,有冤難伸,想借他的口訴冤,這才處處纏著他不放。葛阿大又問該如何化解。薛一貫說冤鬼現身之地,必有冤屈藏匿,讓他去撞鬼的地方仔細尋找,非得找出冤屈所在,替那冤鬼訴了冤,那冤鬼才不會再糾纏他。


    葛阿大對薛一貫的這番話深信不疑,拉上幾個勞力去了侍郎橋,在橋上橋下仔細搜尋一番,沒有任何發現,接著又趕去淨慈報恩寺後山,在這片土坡下尋找了一番,仍是沒有任何發現。


    葛阿大不死心,心想今日若不將這冤屈找出來,豈不要被這隻冤鬼纏上一輩子?薛一貫不是說有冤屈藏匿嗎?這土坡下還能怎麽藏,無非就是藏在泥土裏。他找來鐵鍬,就在這片土坡下開挖,哪知剛挖了幾鍬土,便有屍骨從泥土裏露了出來。


    淨慈報恩寺後山立有不少墳墓,算是一片墳地,可這片土坡下除了新立的蟲氏姐妹和袁晴的墳墓,並沒有其他墳墓,突然挖出來的這具屍骨,顯然不是入土為安地葬在這裏,更像是被草草掩埋在此。葛阿大自認為找到了冤屈所在,當即趕去府衙報案,找來了幾個府衙差役。


    隨著府衙差役的到來,淨慈報恩寺後山發現無名屍骨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少好事的香客跟著來到後山,這片土坡下不一會兒便圍聚了二三十人。


    幾個差役將泥土挖開,使得這具無名屍骨完整地呈現在眼前。屍骨的上身和下身反向彎曲,狀若角弓反張,死狀甚為怪異,骨色慘白之中透著烏黑,尤以肋骨周圍的烏黑色最重。


    幾個差役正打算將這具無名屍骨從土坑裏抬出來,圍觀人群中忽然躥出兩人,攔在無名屍骨前。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身形壯碩,粗眉大眼,雖然長著一張憨實的臉,目光卻凜凜生威;矮者身形瘦小,發髻齊整,肩上斜挎一個黑色包袱,一副精明幹練的樣子。在兩人的身後,一個衣冠方正、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的文士步出人群,蹲在無名屍骨前查看起來,嘴裏道:“府衙司理何在?”聲音中氣十足,說話之時,目光一直盯在無名屍骨上。


    幾個差役聽那文士的口氣隱隱帶有責備之意,那一高一矮的兩人看起來是其隨從,似乎其人甚有來頭。府衙常有朝廷高官出入,幾個差役也算見過不少世麵,可打量那文士幾眼,卻壓根不識得。


    那矮個子隨從道:“大人問你們話呢!”


    幾個差役一聽“大人”這稱呼,麵麵相覷了幾眼,雖不清楚那文士的底細,卻不敢不答,其中一人應道:“司理大人去城北劉太丞家了。”


    “凶案發生之地,不見司理到場,卻去什麽劉太丞家?”


    那文士此話責備之意更重,先前回話的差役忙道:“劉太丞家今早來人報案,說劉太丞死於非命,司理大人一早去劉太丞家,是為了查案……”


    那文士聽了這話,兩眼一掃。幾個差役隻覺那文士的目光中透著一股莫名的威嚴,竟不敢與之對視,紛紛低下了頭。


    一陣山風吹來,樹枝輕響如低吟,枯葉翻飛似蝶舞。一片枯葉從那文士的眼前翻轉飄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無名屍骨的左臂尺骨上。那文士的目光隨枯葉而動,也跟著落在了左臂尺骨上。在尺骨正中偏上之處,一道幾近愈合的細微裂縫,映入了他的眼中。


    宋慈洗冤筆記 3


    第一章 太丞之死


    正月十二一早,劉太丞死於醫館書房,整個劉太丞家鬧得人仰馬翻。


    劉太丞家位於城北梅家橋東,臨街一側是看診治病的醫館,背街一側是生活起居的家宅,無論是醫館還是家宅,都足夠開闊敞亮,其規模足以比肩臨安城中不少富戶宅邸。劉太丞名叫劉鵲,過去這些年裏救死扶傷,活人無數,一直以醫術精湛而聞名臨安。往日天剛蒙蒙亮時,劉鵲便起床梳洗朝食,出現在醫館正堂,開始一天的看診。然而今日天色大亮,一直不見他起床,藥童遠誌和當歸端去洗臉水和河祗粥,卻始終等不到書房門開。遠誌和當歸眼圈兒有些浮腫,臉色也有些發白,時不時地打個哈欠,就像一夜沒怎麽睡好,看起來頗為疲憊,但他倆不敢敲門,生怕打擾劉鵲熟睡,隻能端著洗臉水和河祗粥,畢恭畢敬地等在書房門外。直到醫館後門“吱呀”一響,大弟子高良薑從家宅那邊趕來書房,敲門沒有反應,喊“師父”也沒人應答,這才去推房門,哪知房門從裏麵上了閂,無法推開。


    “師父,您答應今早去太師府看診的,時候不早了。”高良薑隔著房門,有意提高了說話聲,可房中仍是沒有半點聲響。


    高良薑不由得心生奇怪,想打開窗戶瞧一瞧,卻發現窗戶也像房門那樣,全都從裏麵上了閂。他隻好在窗戶紙上戳了個小洞,向內窺望。書房裏甚是昏暗,他先朝臥床的方向看去,看見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卻不見人,接著目光一轉,看向另一側的書案。這次他看到了劉鵲。劉鵲坐在椅子裏,上身伏在書案上。書案的裏側擺放著燭台,燭台上立著半支熄滅的蠟燭,外側放著一摞書和一個圓形食盒,此外還有筆墨紙硯。高良薑知道近來劉鵲有深夜著書的習慣,以為劉鵲是昨晚忙得太累,直接伏在書案上睡著了。他叫了幾聲“師父”,還在窗欞上敲了敲,可劉鵲始終趴伏在書案上,不見絲毫動靜。


    高良薑想起劉鵲患有風疾,頓時覺得不對勁了。他想進入書房,但房門上了閂,隻能破門而入。他用力地踢踹房門,好幾腳後,門閂被踢斷,房門“嘭”的一聲開了。他衝入書房,奔向書案。


    當歸和遠誌緊隨其後進入書房,一個將河祗粥輕輕擱在床邊的方桌上,另一個將洗臉水放在書案外側的麵盆架上,兩人的目光卻是一直落在劉鵲身上。隻見高良薑在劉鵲的後背上推了幾下,不見劉鵲有絲毫反應,又將劉鵲的身子扶起來,這才發現劉鵲渾身冰冷僵直,臉色青黑,竟已死去多時。


    高良薑驚得連退了好幾步,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吩咐當歸和遠誌趕緊去叫人。待到兩個藥童的腳步聲遠去後,高良薑忽然湊近劉鵲身前的紙張看了起來。紙張鋪開在書案上,其上字跡清瘦,乃是劉鵲的手筆,共寫有三行字,第一行字是“辛,大溫,治胃中冷逆,去風冷痹弱”,第二行字是“苦,甘,平,治風寒濕痹,去腎間風邪”,第三行字是“苦,澀,微溫,治瘰鬁,消癰腫”。他眉頭一皺,未明其意。對於這三行字,他沒有過多理會,圍著書案搜尋了起來,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過不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二弟子羌獨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書房。在頗有些敵意地與高良薑對視了一眼後,羌獨活也湊近書案上的紙張,朝那三行字看了一眼,隨即也圍著書案搜尋起來。兩人搜尋了書案,又搜尋了房中各處,其間時不時地瞧對方一眼,最後將整個書房搜了個遍,卻一無所獲,似乎並未找到想要的東西。


    隨著當歸和遠誌趕去叫人,劉鵲死了的消息很快在劉太丞家傳開了。下一個趕來書房的,是睡在醫館偏屋的另一個藥童黃楊皮,一見劉鵲死在書案上,他的神色顯得甚是詫異。接著不少奴仆趕來了書房,然後是妾室鶯桃。鶯桃牽著兒子劉決明的小手,慌慌張張地來到書房,一見劉鵲當真死了,纖瘦的身子晃了幾晃。劉決明哭叫道:“爹,你醒醒啊……”又抓住鶯桃的手搖晃,“娘,你沒事吧……”


    在劉決明的哭泣聲中,一陣拄拐聲由遠及近,正妻居白英身著緇衣,左手捏著佛珠,右手拄著拐杖,在管家石膽的攙扶下,最後一個來到了書房。


    劉鵲年過五十,長須已然花白,近半年來更是染上風疾,時不時便會頭暈目眩,甚至有過幾次突然暈厥,此事劉太丞家眾人都知道,他若是突然風疾發作暴病而亡,倒也沒什麽奇怪,可是他臉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都呈青紫色,一看便不是發病而死,更像是被毒死的。


    “你個狐狸精,是不是你幹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居白英沉著一張老臉,轉頭瞪著鶯桃。


    鶯桃花容失色,將劉決明緊緊攬在懷中,搖頭道:“夫人,不是我……”


    “還愣著幹什麽?”居白英衝身邊的石膽喝道,“還不快去報官!”


    石膽扶居白英在凳子上坐下,隨即奔出醫館,趕去了府衙。等到他再回來時,隨同而來的有幾個府衙差役,還有司理參軍韋應奎。


    韋應奎和幾個差役剛一踏入醫館大門,一陣汪汪汪的狗叫聲便在醫館偏屋裏響起。一隻小黑狗從偏屋裏探出腦袋,衝著來人吠叫個不停。韋應奎朝偏屋斜了一眼,臉色不悅。


    石膽瞪了遠誌一眼,隻因這隻小黑狗是不久前遠誌從外麵撿回來的,一直養在偏屋裏。遠誌生怕石膽責備,趕緊將小黑狗牽回偏屋,又將屋門關上,狗叫聲這才斷了。


    韋應奎去到醫館書房,命所有人退出書房,隻留下他和幾個差役在內。他粗略地檢查了一遍劉鵲的屍體。屍體膚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青紫,身上長有不少小皰,捏開嘴巴,可以看見舌頭上生有裂紋,這明顯是中毒而死的跡象。他走出書房,將所有人叫過來,問道:“劉太丞昨天吃過什麽?”


    “師父的飯食,一直是黃楊皮在負責。”高良薑朝黃楊皮一指。


    醫館裏總共有三個藥童,黃楊皮隻有十五六歲,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是劉鵲的貼身藥童,梳著單髻,麵皮蠟黃,見韋應奎向自己看來,忙如實回答,說昨天劉鵲三餐都是在醫館裏吃的,早晨吃的是河祗粥,中午是金玉羹,晚上是雕菰飯。飯食是火房統一做好的,醫館裏其他人吃的都是同一鍋飯食,沒人出現異常。


    韋應奎又問昨天的飯食可還有剩,火房的奴仆說昨天吃剩的飯食都倒入了泔水桶,泔水桶放在火房,眼下還沒有清倒。


    目光掃過眾人,韋應奎轉而問起了劉鵲的起居狀況,得知近一個多月來,劉鵲一直忙於著述醫書,每晚都在醫館書房忙到深夜,常常不回家宅睡臥,而是直接睡在書房。昨天劉鵲白天在醫館大堂看診病人,夜裏醫館關門後,便回到了書房開始著書。此前劉鵲有過吩咐,他著書之時,除非有要緊之事,否則任何人不許打擾,又吩咐三個藥童守在大堂裏,他著書時若有什麽差遣,方便有人使喚。書房與大堂相連,三個藥童一抬頭便能看見書房的窗戶,可以隨時聽候劉鵲的吩咐,一直到書房燈火熄滅後,三人才能回偏屋休息。昨日醫館新進了一批藥材,夜裏劉鵲在書房裏著書,三個藥童便在大堂裏分揀藥材。黃楊皮說昨晚劉鵲著書期間曾有過三次差遣,第一次是吩咐去把高良薑叫來,第二次是吩咐去叫羌獨活,第三次是吩咐去叫白首烏。


    高良薑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黃楊皮提及,人高馬大的他立刻轉過頭去,盯著身材幹瘦、臉黑眼小的羌獨活,有意無意地露出一絲得意之色。然而,羌獨活的名字緊跟著就被黃楊皮提到,高良薑得知昨晚劉鵲也曾單獨見過羌獨活,神色不由得一怔。緊接著白首烏的名字被提及,高良薑似乎大吃一驚,臉上流露出不解之色。


    “白首烏是誰?”韋應奎問道。


    高良薑應道:“白首烏是已故師伯的弟子,一大早出去看診病人了,眼下還沒有回來。”


    “說吧,”韋應奎盯著高良薑道,“昨晚劉太丞為何叫你去書房?”


    高良薑腦海中不禁翻湧起昨晚他走進書房時的那一幕。當時劉鵲坐在書案前,於燭光下執筆冥思,紙張上還未落墨。見他到來,劉鵲聲音和緩地說道:“良薑啊,為師所著《太丞驗方》,凡五部十六篇,眼下隻剩最後一篇還沒完成。你身為首徒,這些日子替為師打理醫館,起早貪黑,為師一直都看在眼裏。獨活雖然精於醫藥,但他性情孤僻,不懂為人處世之道,實在不值得托付。為師打算書成之後,將《太丞驗方》交由你來保管。”高良薑一聽這話,知道劉鵲有意將衣缽傳給自己,不由得欣喜若狂,當場跪謝師恩。此刻韋應奎問起,高良薑也不隱瞞,當著眾人的麵,將劉鵲昨晚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一旁的羌獨活聽罷,鼻子裏冷冷一哼。


    高良薑冷眼瞧著羌獨活,道:“師弟,你大可不必如此,這可是師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你這些話騙得了別人,休想騙我。”羌獨活道,“師父明明要將《太丞驗方》傳給我。”


    說這話時,羌獨活的眼前也浮現出了昨晚進入書房見劉鵲時的場景。當時他輕步走入書房,見劉鵲坐在書案前,持筆著墨,紙張上已寫有一行文字。見他到來,劉鵲擱下筆,道:“獨活,為師所著《太丞驗方》,凡五部十六篇,還剩最後一篇沒有完成。你平日裏雖然少言寡語,但一直工於醫術,醫館裏的人都不懂你,為師卻是懂你的。良薑雖是首徒,針灸之術也頗有獨到之處,但他心有旁騖,沉迷世俗,這些年一直無法沉下心來研習醫藥,除了針灸,他其他醫術都差你太遠,為師實在不放心將畢生心血托付給他。這部《太丞驗方》書成之後,為師想把它托付給你。”羌獨活聽了這話,心中感激,當場跪謝師恩。哪知轉天,劉鵲竟然死於非命,他又聽高良薑當眾顛倒黑白,大言不慚地說劉鵲要傳其衣缽,於是當場反駁,將昨晚劉鵲所言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最後衝高良薑道:“當眾捏造師父遺言,你是何居心?”


    “捏造師父遺言的分明是你,當著韋大人的麵,你倒惡人先告起狀來了。”高良薑反唇相譏。


    韋應奎目光帶著疑色,瞧了瞧高良薑,又瞧了瞧羌獨活,道:“你們二人所說的《太丞驗方》,現在何處?”


    高良薑與羌獨活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道:“沒找到。”原來二人確認劉鵲已死後,曾在書房裏搜尋一通,要找的便是這部《太丞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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