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天明,劉克莊在齋舍中早早醒來,第一眼便向宋慈的床鋪望去,卻見宋慈裹著被子,鼾聲綿長,睡得甚是香甜。


    “我真是佩服你,桑姑娘被下獄關押,你竟能睡得這般安穩。”劉克莊這麽想著,起身來到宋慈的床鋪前,將宋慈一把推醒,道:“昨晚回來的路上,你不是說今早要去府衙見韋應奎嗎?日頭都出來了,還不趕緊起來。”


    宋慈朝窗戶望了一眼,已然天光大亮。他立馬將被子一卷,起床下地,胡亂抹了把臉,再將青衿服一披,東坡巾一戴,便要往齋舍外麵走。


    “我雖然催你,可你也不用走得這麽急啊,飯還沒吃……”劉克莊話說一半,已被宋慈拽著往外走。


    兩人出了太學,在街邊的早點浮鋪買了些饅頭和餅子果腹,然後一路南行,不多時來到臨安府衙,直入司理獄,找到了韋應奎。


    “原來是宋提刑和劉公子。”韋應奎微微有些詫異,“今天這麽早,我才剛到府衙,不知是什麽風把二位吹得到此?”


    “城北劉太丞家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去年正月十二在家中後院上吊而死。”宋慈開門見山地道,“聽說這案子是韋司理去查的?”


    “劉太丞家?讓我想想,好像是有這麽個案子。”


    “關於此案,想必韋司理還記得清楚吧?”


    韋應奎卻把頭一擺,道:“那可不巧,我記不大清了。”


    劉克莊道:“才過去了半年時間,你又不是老來多健忘,怎會記不清?”


    韋應奎朝劉克莊斜了一眼,道:“我平日裏既要掌管司理獄,管理那麽多囚犯,又要處理各種積案,公務繁多,半年前一樁上吊自盡的區區小案,說了記不清,便是記不清。”


    劉克莊正要還口,卻被宋慈攔下道:“記不清也無妨,此案的案卷應該還在吧?”


    韋應奎卻道:“又不是殺人放火的凶案,這種婢女自盡的小事,臨安城裏每年都會發生不少,連案子都算不上,哪裏會有案卷留存。”


    “紫草的脖子上有兩道索痕,”宋慈問道,“你還記得這兩道索痕是何形狀,長短闊狹各是多少,彼此可有交叉重疊嗎?”


    “宋提刑,你這是審問我來了嗎?”韋應奎口氣一冷。


    宋慈便如沒聽見般,繼續道:“但凡上吊自盡,繩套無外乎活套頭、死套頭、單係十字、纏繞係這幾種,隻有用纏繞係上吊,將繩子在脖子上纏繞兩遭,才會留下兩道索痕。這兩道索痕之中,上一道繞過耳後,斜向發際,在頭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呈八字不交狀,下一道則平繞頸部一圈,乃是致命要害所在。遇此情形,查驗屍體時,必須將兩道索痕照實填入檢屍格目,兩道索痕重疊和分開之處,更是要分別量好,把長短闊狹對驗清楚,韋司理卻說記不清?”頓了一下又道,“紫草的脖子上除了兩道索痕,還有一些細小的抓傷。按常理來講,脖子上既有索痕又有抓傷,極大可能是死者被繩子勒住脖子時,為了自救伸手抓撓繩索,以至於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傷。這樣的案子,通常不是自盡,而是遭人勒殺。”


    “索痕也好,抓傷也罷,我說過了,記不大清。不過單論你方才所言,未必便是對的。”韋應奎道,“上吊自盡之人,瀕死時太過難受,又或是上吊後心生悔意,都會伸手去抓脖子上的繩索,留下些許抓傷,那是在所難免的事。單憑脖子上存在抓傷,便認定是遭人勒殺,豈不過於草率?”


    “可是有抓傷存在,便意味著死者有可能掙紮自救過,也就意味著有他殺的可能。關乎人命的案子,但凡有些許存疑,便該查驗到底,倘若輕易認定為自盡,那才是真的草率。”


    韋應奎冷眼看著宋慈,道:“宋提刑說的是,被勒死之人,伸手抓撓脖子上的繩索,是有可能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傷,這抓傷通常位於咽喉附近。可若這抓傷不在咽喉附近,而是在後頸上呢?”


    “在後頸上?”宋慈微微一愣。


    “兩道索痕長短闊狹是多少,脖子上的抓傷又有多少,我是記不清了,但我記得一點,那婢女脖子上的抓傷,是在後頸之上,她的指甲裏還有皮屑,可見後頸的抓痕就是她自己抓出來的。那婢女若是遭人勒殺,自己抓傷了脖子,抓傷應該位於前脖子上,可她的抓傷位於後頸上,那隻可能是她上吊之後,心生悔意,將手伸向頸後,抓撓吊在空中的繩索,試圖自救,這才會在後頸上留下抓傷。”韋應奎白了宋慈一眼,“宋提刑懂驗屍驗骨,查起案來刨根究底,任何蛛絲馬跡,有關的無關的,一概不放過,我韋某人深感佩服。可天底下的司理、推官,沒有幾千也有數百,不是人人都像你這般較真,也不是人人都如你這般身在太學,清閑無事。你是提刑幹辦,要翻我查過的案子,盡管去查便是。我韋某人還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了。”說罷將袖子一拂,不再搭理宋慈和劉克莊,轉身走出了司理獄。


    “這個姓韋的狗官,我真是一見就來氣!”劉克莊望著韋應奎的背影,恨得牙癢癢。


    宋慈卻是一言不發地愣在原地。他之前向祁老二和白首烏查問時,得知紫草的脖子上有抓傷,想當然地以為抓傷是在前脖子上,卻沒想到抓傷竟是位於後頸之上。一個人遭人勒殺,的確不大可能抓傷自己的後頸,韋應奎雖然查驗草率,但方才這話倒是沒有說錯。


    宋慈暗暗思索之時,劉克莊扭頭朝獄道深處望去。他沒有忘記葉籟被關押在司理獄中,既然來了司理獄,那就必須見一見葉籟才行。他拉著宋慈沿獄道而行,很快找到了關押葉籟的牢獄。


    葉籟因自認大盜“我來也”的身份,連日來被關押在司理獄中,等候論罪處置。身陷囹圄,而且這一次很難再脫罪出獄,可葉籟依然神情輕鬆,見宋慈和劉克莊一臉擔心,爽朗大笑道:“克莊老弟,宋兄,幾日不見,怎的這般愁容滿麵?”


    葉籟戴著重枷,身上多了不少新傷,顯然他這次入獄,又遭受了韋應奎不少折磨。劉克莊道:“葉籟兄,讓你受苦了!你隻管放心,我爹在朝中還有不少舊交,我一定會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老弟不必費心,我最初劫富濟貧時,便知道會是這般後果,我從未有過半分後悔。我爹來探望過我,我也叫他不必費心,不用想辦法救我出去。”葉籟頂著重枷,抬起頭來看了看四周,“其實這裏倒也不苦,隻是沒酒,總覺得缺了些滋味。”


    “我這便去給你買酒!”


    劉克莊正要轉身,附近牢獄中忽然傳來獰笑聲,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你個驢?的,想要酒,怎麽不到我這裏來拿?”


    這聲音一聽便是韓?,他被關押在斜對麵的牢獄中,宋慈和劉克莊早就瞧見了,隻是一直沒有加以理會。


    劉克莊轉頭望去,見韓?沒有戴任何枷鎖,高舉著手臂,很是得意地搖晃著手中的酒瓶。比起周圍肮髒潮濕的牢獄,韓?的那間牢獄卻收拾得極為幹淨,獄床上鋪的不是幹草,而是被褥,還特地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擺放著隻吃了幾口的上好飯菜。


    明明都是因罪入獄,府衙卻專門給韓?安排這等待遇,劉克莊心中甚是不滿,嘴上冷笑道:“韓?,睡得這麽好,吃得也這麽好,看來你是離掉腦袋不遠了吧。”


    “要掉腦袋,也是你和宋慈先掉。”韓?笑了起來,“等我明年出來,有你兩個驢?的好看!”


    “你殺害蟲惜一事,早就在臨安城中傳開了,你這案子休想糊弄過去,還想著明年出來?”劉克莊道,“你好好在這裏麵躺著,繼續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看來你還不知道啊。”韓?笑得更加得意了,“蟲惜是我韓家的奴婢,我這做主人的殺了她,隻用關押一年,不是明年出來,那是什麽時候?宋慈,你不是張口閉口大宋律法嗎?難道你連這都不知道?”


    劉克莊大為驚訝,轉頭看著宋慈,卻見宋慈麵無波瀾,似乎對此早有所料。他不清楚大宋是否有這樣的律法,道:“當真?”


    宋慈點了一下頭,道:“韓?所犯之罪,罪不至死。”


    劉克莊指著韓?道:“他明明殺了蟲惜,還是一屍兩命,怎麽能叫罪不至死?”


    宋慈應道:“大宋刑統有律,主殺奴婢,輕則杖一百,重則徒一年。”


    劉克莊一臉的難以置信,道:“殺人償命,不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他殺害蟲惜,手段何等殘忍,就因蟲惜是個婢女,便隻徒他一年,這……這是什麽狗屁刑統?”


    宋慈默然不語。他熟知大宋刑統,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能將韓?下獄收監一年,已屬萬分難得,要知道天底下的王公貴胄,殺人犯法而不受懲處的比比皆是,能將權傾朝野的韓太師獨子治罪下獄,哪怕隻是短短一年,那也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甚至還要為此賭上身家性命,去吳山南園挖掘韓家的祖墳,才能換來這樣的結果。他知道律法多有不妥,可大宋刑統就是這麽規定的,他又能有何法?他不由得想到了紫草,紫草身為劉太丞家的婢女,一切隻能聽憑劉鵲做主,哪怕劉鵲逼得她自盡,也無須為此負任何罪責。想著這些,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劉克莊的胸口如被一塊大石頭堵住,想起自己為了定韓?的罪,不惜與辛鐵柱擅闖太師府掘土尋屍,葉籟甚至為此甘願認罪下獄,換來的竟隻是徒一年的結果。韓?的獰笑聲一直響在耳邊,那張狂妄無比的嘴臉一直出現在眼前,他越聽越覺得受不了,越看越覺得惡心,片刻也不願多待,忽然“啊”的一聲大叫,轉身奔出了司理獄。


    “克莊!”宋慈望著劉克莊消失在獄道盡頭,沒有跟著追出去。


    “宋慈,”韓?的聲音在牢獄裏響起,“我倒真有些佩服你,明知我這罪隻關押一年,你還敢處處跟我作對,想盡法子將我定罪下獄。你就不怕我明年出來,與你新仇舊恨一並算嗎?”


    宋慈回頭看著韓?,道:“你殺了人,還是一屍兩命,至今竟沒一絲悔意?”


    “誰說我沒一絲悔意?我可是後悔得要死。”韓?冷笑道,“我後悔處理蟲惜的屍體不夠幹淨,更後悔沒有早點弄死你,居然讓你能在這世上多苟活一年。”


    宋慈好一陣沒有說話,就那樣站在牢獄外,目不轉睛地看著韓?。


    韓?高舉酒瓶,灌了一大口酒,“噗”地噴在地上,罵道:“驢?知府,送的什麽酒,難喝得要死!”手一甩,將酒瓶朝宋慈的方向用力擲出,“啪”地砸碎在牢柱上。碎瓷片頓時四散飛濺,一部分濺到了宋慈的身上。宋慈右側臉頰微微一痛,已被一塊碎瓷片劃破了一道細細的口子。


    “啊喲,你杵在那裏做什麽?”韓?笑道,“一時失手,宋提刑大人大量,想必不會介意吧。”


    一絲鮮血沿著傷口慢慢流出,泛起一陣陣的疼痛。宋慈任由鮮血下淌,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忽然道:“你還記得蟲達吧?”


    “不就是蟲惜那臭娘皮的爹嗎?”韓?哼了一聲,“一個叛投金國的走狗,我記他做什麽?”


    “我說的是十五年前,那個跟在你身邊寸步不離的蟲達。”宋慈聲音一寒。


    韓?臉色微變,冷笑一僵,道:“原來你還記得?”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從不敢忘。韓?,一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很多東西,你我後會有期。”宋慈留下這句話,轉過身去,大步走出了司理獄。


    從府衙裏出來,四下裏早已不見了劉克莊的影子,宋慈深知劉克莊的性子,每逢心煩意亂,總會借酒消愁,想是又去哪家酒樓了吧。韓?隻徒一年的結果,對劉克莊的打擊極大,隻怕他這次會喝得一塌糊塗。宋慈歎了口氣,打算先回太學。這時街北忽然急匆匆行來一人,遠遠望見了他,招手道:“宋提刑!”


    那人是文修。


    宋慈在原地立住了腳步。


    文修快步來到宋慈身前,道:“宋提刑,你可讓我好找。”他方才去太學尋找宋慈,聽習是齋的同齋說宋慈和劉克莊一早去了府衙,於是又匆忙趕來府衙,正好在此遇到。


    “文書吏找我何事?”


    “桑老丈已經認罪,喬大人命你即刻去提刑司。”


    “桑老丈認了罪?”宋慈心中一驚,立即隨文修前往提刑司。一路上,他問起桑老丈認罪一事,文修隻說三言兩語難以說清,讓宋慈去了提刑司,一切便知。


    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提刑司,宋慈在提刑司大堂裏見到了喬行簡。


    喬行簡背負雙手,已在堂中來回踱步多時。見宋慈到來,他從案桌上拿起一紙供狀,遞給了宋慈。宋慈接過供狀,飛快地從頭看到尾,上麵是桑老丈招認的毒殺劉鵲的經過。


    原來今早天剛亮,喬行簡去到提刑司大獄,照例在刑房裏提審了桑老丈。喬行簡這些年提審犯人,除了窮凶極惡之徒,從不動用刑具,對桑老丈自然不會用刑,隻是口頭上的訊問。然而昨天問什麽都說不知道的桑老丈,今天卻招認是他在糕點中下了砒霜,想將劉鵲置於死地,還說他並非桑榆的親生父親,之所以毒殺劉鵲,是為了給桑榆的親生父母報仇。


    喬行簡追問究竟。


    桑老丈臉上皺紋顫動,兩眼一閉,老淚流下,道:“那是十年前,麻溪峒寇作亂時的事了……”


    桑老丈的思緒回到了十年前,那時他在建安縣東溪鄉的桑家,是家中一個侍奉了三代人的老仆。桑家在十裏八鄉還算富足,家裏都是良善之人,待他這個老仆親如家人,知他年老體衰,很多重活累活都不讓他做。桑家育有二子一女,桑榆是其中最小的女兒,時年六歲,活潑好動,兩個哥哥都已十好幾歲,平日裏用功讀書,少有陪她玩耍,桑父桑母忙於操持家業和日常瑣碎,陪伴她的時間也很有限,年老多閑的桑老丈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那時桑榆最愛玩的遊戲是捉迷藏,家中偏屋的房梁上鋪架了一層木板,用於堆放一些不常用的雜物,算是一個小小的閣樓,那裏成了桑榆最喜愛的躲藏之處。每次與桑老丈玩起捉迷藏來,她都會爬上梯子,躲在閣樓之上,桑老丈總是在偏屋裏轉來轉去,假裝怎麽也找不到她。這時閣樓上會響起貓叫聲,那是桑榆養的一隻狸花貓,整日跟在她的身邊。桑老丈聽見貓叫聲,這才爬上閣樓尋找,裝作好不容易找著了她。她愛與桑老丈玩各種遊戲,也常與桑老丈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她遇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比如看見狸花貓捉住了一隻大老鼠,又或是遇到了什麽不開心的事,比如在兩個哥哥那裏受了氣,總會纏著桑老丈說個不停。桑老丈很喜歡聽她說,每次等她說完,都會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些好吃的點心,桑榆開心時會更開心,不開心時也會立馬高興起來。


    日子就這麽無憂無慮地過著。可是桑家院牆之外,東溪鄉並不安寧,整個建安縣境內都不安寧,隻因麻溪一帶峒寇作亂,四處劫掠,已經鬧騰了大半年。東溪鄉雖然離麻溪較遠,尚無賊寇侵擾至此,但時常有逃難的饑民路過。桑家人樂善好施,總是拿出存糧救助饑民。饑民們哭訴賊寇如何凶悍猖獗,如何劫財掠糧,如何害得他們家破人亡,桑家人聽多了這些慘事,免不了擔心賊寇隨時會殺來,私下裏商議要不要舉家外出避禍。好在好消息很快傳來,朝廷派出了大批官軍進剿,說是不日便將蕩滅麻溪賊巢,平息這場寇亂。


    然而峒寇作亂,還隻是賊過如梳,官軍進剿,卻是兵過如篦。入夏後的一天,一支官軍分道進剿,從東溪鄉路過,突然汙蔑鄉民暗資賊寇,在鄉裏大肆燒殺起來。桑家本就是鄉裏富戶,首當其衝,亂兵一撥撥地衝進了家門,桑家人慌亂之下四散奔逃。桑母找到了兩個兒子,卻尋不見桑榆在哪兒,四處哭喊,被趕來的桑父拉拽著,躲入了地窖之中。當時桑榆正與桑老丈玩捉迷藏,桑老丈知她躲在閣樓上,慌忙衝上閣樓,果然找到了她。這時亂兵衝了進來,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慘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桑老丈慌忙將梯子抽上閣樓,抱著嚇壞的桑榆躲在雜物堆中,捂住桑榆的嘴,不讓她出聲。


    亂兵將桑家洗劫一通,很快發現了地窖,將桑榆的父母和兩個哥哥抓了出來,逼問還有沒有其他藏起來的財物。桑父將所有存放的財物都交代了,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求饒。可是亂兵沒有放過他,一刀將他砍死,又將桑母和兩個哥哥一一砍倒在地。


    這一幕就發生在偏屋外的院子裏,閣樓壁板上有接縫,桑老丈湊近接縫,緊張地看著外麵的一切。接縫就在桑榆的眼前,她親眼看見父母和兩個哥哥被摁跪在地上,在求饒聲中一一被殺害。她的嘴被桑老丈緊緊地捂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渾身不住地顫抖。她瞪大了眼睛,亂兵手中沾滿鮮血的刀口每一次砍下,她渾身便抽搐一下,腳尖不小心蹬到了堆放的雜物,雜物倒塌,發出了響聲。院子裏那夥亂兵聽見了,一抬頭瞧見了閣樓的入口,就舉著刀挨了過來。桑老丈緊張萬分,隻能緊緊抱著桑榆一動不動,聽天由命。


    就在這夥亂兵聚到閣樓入口的正下方時,忽然幾聲貓叫響起,一隻狸花貓從閣樓上跳下了地,躥進了不遠處的花叢裏。這夥亂兵嚇了一跳,有的罵罵咧咧,有的哈哈大笑。這時其他幾夥亂兵搶走了財貨,割下了首級,紛紛在各處屋子放起了火,陸續退出了桑家。軍賞以計首論功,殺賊斬一首級,可賞絹三匹、錢三貫,這夥亂兵又搬又扛地搶走了眾多財物,臨走時還不忘將桑榆父母和兩個哥哥的腦袋割下。這時起火的裏屋衝出來一個人,有亂兵笑道:“劉二,你個治病救人的郎中,居然也來幹這事。”亂兵所說的劉二,渾身掛滿了財貨,訕訕一笑,隨著這夥亂兵一起去了。


    亂兵走空後,桑老丈悄悄地放下梯子,小心翼翼地抱著桑榆下了閣樓。放眼望去,片刻前還是一片安寧祥和的家園,此時已是一片狼藉,桑榆的父母和兩個哥哥橫屍在地,脖子斷口還在往外汩汩地冒血。桑老丈趕緊捂住了桑榆的眼睛,可是她已經看見了,小小的身子不住地發抖。四處濃煙滾滾,大火翻騰,桑老丈來不及給桑家人收屍,隻能抱著桑榆逃了出去。偌大一個東溪鄉,被這支官軍殺得沒留下幾個活口,一座座村舍也在大火中被夷為平地。錢糧洗劫一空,留下來沒有吃的,還會擔心遭遇賊寇和官軍,桑老丈隻能帶著桑榆背井離鄉,如曾經那些饑民一樣,踏上了流亡之路。


    一路上與不少饑民為伍,饑民們大多來自東溪鄉至麻溪一帶,都是被這支分道進剿的官軍禍害,淪落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桑老丈聽饑民們談及,這支官軍的將首名叫蟲達,所過之處燒殺搶掠,殺良冒功,雞犬不留。桑老丈記下了這個名字,桑榆也記下了這個名字,後來聽說蟲達因為這次進剿殺賊眾多,論功行賞,竟受到皇帝召見,還被封為了大官。


    蟲達是如何“殺賊立功”的,桑老丈比誰都清楚,可他清楚又有什麽用?他需要盡快找到落腳之處,盡可能地照顧好年幼的桑榆。他牢記著桑家待他的恩德,在一處破廟宿夜時,他懷抱著滿臉淚痕好不容易才睡著的桑榆,對著殘破的佛像暗暗發誓,無論如何要將桑榆撫養長大,以報答桑家的大恩大德。他帶著桑榆一路流亡,最終來到了還算太平的建陽縣。桑老丈早年學過木工活,後來在桑家做了仆人,這門手藝便擱下了,沒想到年老之後,靠著重拾這門手藝,先是給別的木匠打下手,後來自己攬活掙錢,好歹在建陽縣立住了腳。桑榆漸漸長大,變得越來越懂事,她知道桑老丈年事已高,於是洗衣做飯,攬下所有能做的家務,閑暇時還幫著桑老丈做一些簡單的木工活,兩人以父女的名義相依為命,在建陽縣過了幾年還算安穩的日子。隻是自從被桑老丈捂住嘴不能出聲、目睹父母和哥哥慘死之後,桑榆便不再說話了。從前她很愛說話的,總是纏著桑老丈問這問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然而經曆家破人亡的變故後,桑老丈再沒聽她出過一聲,說過一字,哪怕桑老丈攢錢請人教她識字,她也隻是跟著點頭搖頭,從不做聲。桑榆平日裏當著桑老丈的麵,臉上常常笑著,可是背著桑老丈時,臉上的笑容便會消失,變得鬱鬱寡歡。桑老丈看在眼中,常常擔心桑榆會想不開。他知道自己老了,沒多少年可活,等他一死,這世上便沒人照顧桑榆了。他趁著自己還有力氣,拚了命地雕刻木作,到處挑擔售賣,一來讓桑榆跟著四處走動,也好散散心;二來多賣些錢,好給桑榆置辦嫁妝,將來為桑榆找個好夫家。這樣他才能死得安心,將來去陰曹地府見了桑家人,才能有個交代。


    今年桑老丈帶著桑榆來到臨安售賣木作,這是他們二人初次踏足京城。京城的繁華熱鬧,遠遠超乎桑榆的想象,尤其到了夜裏,燈市如晝,人流如織,寶馬雕車,芳香滿路,她畢竟隻有十六七歲,置身其間,隻覺目不暇接,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爛漫,第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身上。然而好景不長,桑老丈染病臥床,桑榆為之憂心,後來宋慈和劉克莊請來劉太丞為桑老丈看病。這本是好事,然而桑老丈一見劉太丞,立刻想起了十年前桑家家破人亡時,那個隨亂兵進入桑家劫掠的劉二。當年透過閣樓的壁板接縫,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劉二的長相,這些年來從未淡忘過分毫。劉太丞與當年的劉二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多了幾許鬢白和皺紋,再加上他記得當年有亂兵說劉二是郎中,這使得他更加確認無疑。


    時隔十年,想不到當年參與劫掠桑家的仇人竟會出現在眼前,桑老丈雖躺在病榻之上接受劉鵲的診治,卻在那時暗下決心要殺了劉鵲,為桑家枉死之人報仇。待病情稍好一些,他讓桑榆做了一些糕點,送去劉太丞家,以感謝劉太丞的救治之恩,於是他在桑榆做糕點時,偷偷將砒霜下在了裏麵。他知道劉鵲吃過糕點後必死無疑,打算即刻離開臨安,這才連夜收拾好行李和貨物,轉天一早雇好牛車,帶著桑榆一起離開,卻不料在清波門被武偃追上,隨後被帶到提刑司,關入了大獄。


    桑老丈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最後道:“砒霜是我下在糕點裏的,榆兒全不知情。當年桑家遭難時,榆兒隻有六歲,她早已不記得劉二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桑家人待我恩重如山,我雖說撫養榆兒長大成人,但遠不足以報答這份恩德。好在老天開眼,讓我撞見了劉鵲。如今劉鵲已死,我也算為桑家人報過了仇,便是立馬死了,也無憾了。”


    桑老丈招認罪行後,喬行簡回到提刑司大堂,從文修那裏拿來所錄的供狀,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他思慮了一陣,吩咐文修去把宋慈叫來,這才有了後麵的事。


    此時宋慈一邊看著供狀,一邊暗暗搖起了頭,尤其是看到劉鵲很可能是十年前參與劫掠桑家的劉二時,不由得想起白首烏曾提及劉鵲做過隨軍郎中,心想劉鵲麵相慈祥,又是救死扶傷的大夫,想不到以前竟在軍中幹過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他看完供狀後,覺得桑老丈認罪之事存有不少疑問,抬頭道:“喬大人……”


    宋慈剛一開口,喬行簡便打斷了他,道:“如今有了這份供狀,桑氏父女的殺人動機便有了,難道你還覺得他父女二人不是凶手?”


    “劉鵲若真是吃了糕點毒發身亡,他的死狀絕不可能那麽安穩。”宋慈搖頭道,“劉鵲之死還有太多疑問,真相恐怕沒這麽簡單。”


    喬行簡直視著宋慈,就這麽直視了好一陣子,見宋慈的目光始終堅定不移,他忽然臉色肅然,正聲道:“宋慈,你乃本司幹辦公事,現我以浙西提點刑獄之名,正式許你兩案並查!你受聖上破格擢拔,任期至上元節為止,眼下隻剩三日。三日之內,你能否查清劉扁與劉鵲之死?”


    這番話來得太過突然,宋慈不由得一愣。此前案情未明時,喬行簡以他與桑氏父女是同鄉為由,始終不許他接觸劉鵲一案,哪怕有所鬆口,也不許他明麵上調查此案,可如今桑老丈認了罪,喬行簡反而正式命他接手劉鵲一案,實在令他始料未及。他身軀一震,朗聲應道:“三日之內,宋慈一定竭盡所能,查明兩案真相!”


    喬行簡目光如炬,道:“你能保證不管遇到什麽阻力,都會追查到底,決不放棄嗎?”


    宋慈聽出這話隱有所指,似乎劉扁和劉鵲的案子牽連甚廣,會有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現。但他未加絲毫猶豫,道:“縱然有天大的阻力,不查出真相,宋慈決不罷休。”


    “好,但願你能記住今天說過的話。”喬行簡道,“查案期間若有所需,你盡管開口。”


    “多謝喬大人成全!”宋慈雙手作揖,向喬行簡鄭重一禮。


    “不必多禮。”喬行簡道,“文修,你把早前在劉太丞家查問的各種事,講與宋慈知道。”


    文修當即將昨天早上喬行簡趕到劉太丞家,遇見韋應奎查案,以及後來對劉太丞家眾人的各種查問,事無巨細地講了一遍。宋慈獲知了一些新的情況,比如劉鵲死的那一晚見高良薑、羌獨活和白首烏時,分別對三人說過什麽話,又比如桑榆送糕點上門道謝時,曾給了劉鵲一張字條,劉鵲看過字條後便與桑榆在書房裏閉門相見達半個時辰之久。宋慈向文修道了謝,轉身走出提刑司大堂,打算拿著供狀,即刻去見桑氏父女。


    剛出大堂不遠,身後忽然傳來文修的聲音:“宋提刑請留步。”


    文修從大堂裏追了出來,來到停步等候的宋慈身邊,伸手朝供狀的末尾一指。


    宋慈看向文修所指之處,不禁微微一愣。通常而言,嫌犯招認罪行,都會在供狀的末尾簽字畫押,然而這份供狀的末尾卻留著一片空白,並沒有桑老丈的親筆畫押。


    文修微微一笑,道:“這是喬大人有意為之。”說完向宋慈行了一禮,轉身回了大堂。


    宋慈聽了這話,霎時間明白過來。方才喬行簡命他接手劉鵲一案,他雖然求之不得,但一直不明白喬行簡為何突然有此轉變。此時得知喬行簡有意不讓桑老丈在供狀上畫押,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是喬行簡認為桑老丈認罪一事存在蹊蹺,桑氏父女很可能不是凶手。他又想起方才喬行簡變相提醒過他,追查此案會遇到極大的阻力,似乎喬行簡知道一些他並不知道的內情,喬行簡本人不便在明麵上調查此案,這才命他接手。他手捧供狀,在原地站了一陣。


    此時已近午時,日頭開始移向中天,他身下的影子漸漸向腳下收攏。他微微側著頭,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了幾眼,卻見影子慢慢消失了。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不知何時移來一大片陰雲,將日頭徹底遮住了。


    臨安這個天,已經許久沒有放過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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