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百分鍾


    “霍桑,你真是個卑鄙小人。”我說。他似乎對我的口頭攻擊無動於衷,仍然揚揚得意。“你一直都知道我弄錯了,卻利用我來報複格倫肖。”


    “我以為你會很高興,老兄。她會很丟臉。助理局長也不會高興的。”


    “但她會毀了我!她會破壞電視劇的製作——”


    “她什麽都不會做,卡拉隻會裝腔作勢,不會真的做什麽。相信我,你不會再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她在職業生涯中犯了許多錯誤。這次小事故發生後,他們甚至可能解雇她。我說過,她很笨!大家都知道的。”


    “我更笨。”我說。我很難過,不僅我的高光時刻消失了,而且我仍然不明白自己哪裏出了錯。


    我和霍桑打了一輛出租車,我們挨著坐在一起,在交通高峰時段,車行緩慢。倫敦征收交通擁堵費,但顯然並不管用,大多數時候,你一瘸一拐地走路都比開車快。我經常從公寓步行到老維克劇院,這樣比坐公交車還快,通常我外出都選擇步行。不過,隻有這一次,我不介意被堵在路上,即使計價器的價格不斷攀升。我想單獨和霍桑待在一起,我需要聽他解釋。


    “你不笨。”他這一次略帶同情地說,“隻是考慮得不夠全麵。”


    “我各方麵都考慮了,”我堅持道,“藥片、越橘、眼鏡和瓶子。如果我考慮不周,那我忽略了什麽?”


    “好,我可以說一兩點。”霍桑回答道。


    “說!”


    他抿著嘴,就像一個醫生要宣布不幸的消息一樣。“好吧,就從阿德裏安·洛克伍德的眼疾開始說,你叫它什麽?”


    “夜盲症。”


    “你上網查的。”


    “對。”


    他搖了搖頭。“也許他確實有夜盲症,我不知道。但他吃越橘可能隻是因為喜歡,而且服用維生素a有各種各樣的作用:對牙齒、皮膚、生育能力……都有好處。”


    “你從網上查到的嗎?”


    “沒有,我剛好知道。另外,戴太陽鏡也許是他認為這樣看起來很時髦,就像紮馬尾辮和穿切爾西靴子一樣。但問題是,如果他在黑暗中無法視物,你真的認為隻要帶著手電筒,他就可以一路穿過漢普斯特德公園?他可以把車停在海格特,然後走下山。一路上都有路燈,或者他可以打車。”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其他的呢?”我問。


    “關於殺人動機,或者說你所認為的殺人動機。阿德裏安·洛克伍德在威爾特郡有價值三百萬英鎊的藏酒。但是,據他說,理查德·普萊斯對這件事隻字未提。是的,理查德發現了藏酒,他很不爽。不過,實際上他們並沒有起過衝突。”


    “他這麽說是因為他不想讓我們知道普萊斯在調查他,他在撒謊。”


    “既然這樣,他為什麽又要告訴我們有人闖入了他的辦公室,侵入過他的電腦?托尼,你想想看。他知道有法務會計師為普萊斯工作,甚至還可能知道洛夫蒂。畢竟,洛夫蒂也在暗中監視阿基拉。所以如果他事先知情,就不會和我們分享這些信息了。畢竟這是他最不願意讓我們知道的事情。”


    又一次,我無法反駁霍桑的推理。


    “那把傘呢?花壇的凹痕怎麽解釋?”


    “很多人都有傘,但這無關緊要,因為那個凹痕本來就不是雨傘的痕跡,而且在這件事情上,亨利·費爾柴爾德也弄錯了,那不是手電筒。”


    “那是——”


    霍桑舉起手:“我不想說兩遍,老兄。等講到那裏再說吧。”


    我沒有聽到霍桑告訴司機我們的目的地,但發現我們已經駛過了尤斯頓路,正在往北走。我以為我們要去位於菲茨羅伊街的普萊斯家……好像繞了一個大圈。但車子到了拱門路後,右轉在牧羊山停下。我總共付了三十英鎊車費,包括小費——我並不驚訝。


    戴維娜·理查森給我們開了門。她看上去非常焦慮。“我聽說他們逮捕了阿德裏安,是真的嗎?”她問。


    霍桑點了點頭:“是的。”


    “但這太荒謬了。阿德裏安絕不會傷害任何人,他不是那種人。無論如何,他不可能那麽做。我告訴過你,他和我在一起!”


    “理查森夫人,我們可以進去嗎?”


    “可以,當然可以。不好意思……”


    我們跟著她穿過萬花筒般的房間,來到廚房,我們第一次來就是坐在這裏。她剛剛在喝酒,有一瓶玫瑰紅葡萄酒和一個玻璃杯擺在桌子上,旁邊還有一包煙,一包品客薯片。她看上去比前兩次更加狼狽。她的丈夫去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緊接著又失去了最親密的朋友,現在她的情人也進了監獄。她把四周堆滿東西,用以支撐自己。


    “科林在家嗎?”霍桑問。


    “是的,他在樓上。不用擔心——他不會打擾我們。他正在上網。”


    我們圍著桌子坐下。戴維娜拿出一支煙點上。“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她說,“我知道阿德裏安是被冤枉的。我告訴過你們,他當天晚上和我在一起。”


    “理查森夫人,你能確定嗎?”霍桑用他最擅長的方式直截了當地問,讓她沒有回旋的餘地,“我們說的是十月二十七日那個周日晚上,就是把時鍾調到冬令時的第二天。”他看了看門旁的小型落地擺鍾。


    “你確定記得在周六晚上調過時鍾?”


    “我當然確定!”她盯著時鍾,然後把煙湊到嘴邊,卻無法掩飾手的抖動,“我肯定調過!”


    “但你確實跟我這位朋友提過,說你可能忘記調了。”我的朋友,霍桑指的是我。


    “我說過嗎?”戴維娜的一切——長長的栗色頭發、圍巾、閃閃發光的運動衫以及她的整個身體——似乎都散發著頹喪的氣息。


    “我想你是這麽說的。”


    “好吧,也許你是對的。我可能是星期一才調的時鍾,我真的記不清了。”


    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我以為霍桑已經否定了我告訴卡拉·格倫肖的一切,包括洛克伍德的不在場證明。但現在看起來他至少同意我說的一部分內容,讓戴維娜承認我的推斷,這就意味著洛克伍德還有可能犯罪。


    “我幫不了你們,”戴維娜悲歎道,她看起來筋疲力盡,快哭了,“是的,我忘了調時鍾,我總是忘記。科林上學遲到時,對我大喊大叫。但是,這有什麽區別?阿德裏安直接回家了,他之後給我打了電話。”


    “是什麽時間?”


    “大約他離開一個小時後。”


    “打的你的手機還是座機?”霍桑仍處於最咄咄逼人的狀態,“你知道我們會去查證的。”


    “他也許是第二天給我打的電話。我沒法說了,我什麽都不知道。”她又給自己倒了些酒,喝下一大口。


    霍桑稍微停了一會兒。再繼續說的時候,態度變得溫和了一些。“我們來是為了幫助洛克伍德,理查森夫人。他已經被卡拉·格倫肖逮捕了,但我認為不是他幹的。”


    “你認為不是?”她的眼中充滿了希望與恐懼。


    “你願意聽一下我的想法嗎?是我自己的看法。然後有一些問題,需要你回答。”


    “好的。”她點頭,“我願意。”


    “好。”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說。


    “你已經很難過了,我不想再讓你難過,理查森夫人,但這一切都與多年前你丈夫在長路洞的死有關。你得承認那隻是個巧合,不是嗎?格雷戈裏·泰勒從約克郡的裏布爾德出發,跋涉了二百英裏。他已經很多年沒來過倫敦。他拜訪了老朋友理查德,之後的二十四小時內,他們兩人都神秘地死去。現在,你不會告訴我兩件事之間沒有關係吧?我的意思是,發生這種事的概率有多大?”


    “我在報紙上讀到了格雷戈裏的事,”戴維娜說,“那是個意外。”


    “我認為這不是意外。”霍桑說。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謀殺的?”我問。我又一次感到困惑。我們之前明明都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不是的,托尼。他沒有摔落,也沒有被推倒,他是自殺的。這一點,我一直認為很明顯。”


    “但是……為什麽?”


    “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吸一支煙。”霍桑說著,從戴維娜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按照自己的習慣夾在手指間,然後點燃,空氣中開始煙霧繚繞。“我一直跟你說,你得找到犯罪形態,”他對我說,“謀殺講不通。被意外絆倒,也講不通。但是,如果是自殺,一切就說得通了。”


    “他沒有理由自殺!”


    “如果你相信他對妻子說的話,那他確實沒有理由自殺。但他可能在撒謊。”


    霍桑吐出煙霧,又看著煙霧在他麵前的空中消散。


    “我對這件事是這樣看的。”他說,“格雷戈裏·泰勒已經被確診為埃萊爾-當洛綜合征,這是很嚴重的疾病。他需要做手術,否則就會腦死亡。他身無分文,住在約克郡,但他有一個富有的朋友——理查德·普萊斯。他們已經六年沒見過麵了。自從他們的另一個朋友去世後,兩人幾乎沒有過交流。但即使如此,格雷戈裏在妻子的勸說下,還是認為理查德會在困難時期幫他一把。


    “現在讓我們假設真實的情況是:理查德·普萊斯讓他滾蛋。我不知道具體原因。但如果真是這樣,我並不會吃驚。假設周六下午他們在蒼鷺之醒——順便說一下,這是我聽過的最愚蠢的名字之一——理查德直截了當地說他不會提供幫助,也不希望與格雷戈裏有任何瓜葛,讓他離開。”


    “但是,普萊斯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戴維娜問,“已經有過一次全麵調查了,他們兩個都不應該對那次事故負責。理查德和我說過這件事。他們盡己所能去搶救查爾斯,還險些為此喪命。他們都非常難過,從那以後再沒見過麵。但你說得好像他們互相憎恨似的。”


    “也許他們確實憎恨對方。”霍桑說,“因為他們可能沒有說出事情的真相。讓我告訴你,理查森夫人。當人們保守秘密時,這些秘密就會潰爛,非常惡心,還會變成毒藥,也能殺人。”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霍桑歎了口氣,彈了彈煙灰。“我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在長路洞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因為僅有的三個目擊者現在都已死亡,而且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可以告訴你,格雷戈裏·泰勒和理查德·普萊斯給出的說法並不合理。他們的同伴戴夫·加利萬,也就是帶隊營救的那個人,也知道這一點。他參與了調查,但決定不提出質疑。死因已經很清楚了,他不想讓任何人傷心。


    “但有些本該被問出來的問題,卻沒人吱聲。第一,你丈夫在德雷克通道被衝走,接著被衝到了多層立交橋處。那裏地勢較高,他為什麽不在原地等待,直到洪水退去?雖然可能不好受,但他可以在那裏坐上二十四個小時,直到有人來救援。


    “第二個問題是最主要的。據當地農民克裏斯·傑克遜所說,當天四點鍾開始下大雨。他向窗外望去,看了看房子外麵的一條小溪,他稱之為‘提示’,因為溪流可以提示洞內情況。到了四點鍾,那就已經不是一條小溪了,而是一條洶湧流淌的河流,對任何被困在地下的人來說,這都意味著死亡。一個小時後,有人來敲他家的門,是剛剛曆經悲慘遭遇的格雷戈裏·泰勒和理查德·普萊斯。


    “據格雷戈裏的妻子蘇珊·泰勒說,遇到洪水後,格雷戈裏和理查德努力逃離山洞。我們知道,他們還得再走四百碼,也就是四分之一英裏左右。但後來他們發現查爾斯落在了後麵,又奮力往回去找。他們一邊搜尋一邊大聲呼喊查爾斯的名字,但無濟於事。於是,他們走出山洞去求救。英巷農場離那裏足足兩英裏遠。即使當時他們已經精疲力竭,還是選擇了徒步前往。


    “我們計算一下。四點鍾,大雨傾盆而下。他們在發現查爾斯·理查森失蹤前,在洞裏最多走了十五分鍾,所以他們不得不再花十五分鍾往回趕。就算他們用了十分鍾尋找查爾斯吧。後來,他們放棄了,決定去尋求幫助。走到洞口大約要三十分鍾。你覺得他們不開車,步行去英巷農場要花多久?我們算三十分鍾可以嗎?加起來是一百分鍾。但救援隊的戴夫·加利萬是在五點零五分接到的求救電話。那時是洪水發生後六十五分鍾。無論怎麽看,這都說不通。”


    “我不明白。”戴維娜說。霍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在大口地喝酒。瓶子裏隻剩下一點酒了。


    “他們沒有盡力救援。”霍桑平淡地說,“不管在長路洞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發揮英雄主義精神去營救,這一點格雷戈裏·泰勒和理查德·普萊斯都明白。這就是他們不再見麵的原因。隻要見到對方,他們就不得不麵對這個現實。”


    “他們殺了查爾斯?”


    “查爾斯被落在了後麵,他們都沒有試著去救他。現在回到二十七號的那個星期天吧。格雷戈裏已經絕望了,沒有錢做手術,他就會死。理查德又把他趕走了。他會怎麽做?”


    “他自殺了。”我答道。還能有什麽其他答案?


    “是的,托尼。但是他先給朋友戴夫·加利萬打了電話,說自己想告訴他長路洞的真相,但那隻是煙幕彈而已,他明白自己再也見不到戴夫了。他決定實施計劃。你知道嗎?他有一份二十五萬英鎊的人壽保險。”


    “當然知道。蘇珊·泰勒和我們說過。她開了一個淒涼的玩笑,說竟然無法用這筆錢來支付可以挽救他生命的手術費用。”


    “格雷戈裏擔心自殺無法獲得保險賠償。可能在合同中規定了關於自殺的條款。通常,保險有兩年的等待期——但誰知道呢?為了獲得賠款,他不想讓自己的死看起來像自殺,所以他打電話,說一切都很順利,他要好好活下去,生活很美好。


    “格雷戈裏打電話安慰妻子,分享喜悅,並邀請她第二天晚上去馬頓兵團餐廳共進晚餐。問題是,他為什麽要在這個時間打電話告訴妻子?他明知道此時她要帶女兒上舞蹈課。會不會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想讓妻子接到電話?他不相信自己能騙過她,而且他需要把這個信息錄下來,這樣就可以放給警察聽。


    “格雷戈裏還打電話邀請戴夫星期一和他一起喝酒。他甚至還在霍恩西巷自拍了一張麵帶微笑的照片,距離所謂的自殺橋——海格特大橋隻有一分鍾的路程。這除了向全世界發出‘我不會自殺!’的信號還會是什麽?最後,他又在車站買了一本又厚又沉的書,想讓我們以為他要在車上讀。這是他從未讀過的係列小說的第三部 ……事實上,他根本不看書,因為我到過他家,親眼看到他家沒有書,也沒有書架。”


    “他是自殺的。”戴維娜喝完最後一杯酒後重複道。


    “但是,在他自殺之前,他按了自毀按鈕。”霍桑說,“他到底在霍恩西巷做了什麽?那地方離這裏隻有五分鍾的路程。”


    “你說,他自拍了照片……”


    “他做的不止這些。他來過這棟房子,和你說了發生在長路洞的真相。”


    一陣陰沉的寂靜。房間裏隻有細微的動靜,也許是風吹動窗簾的聲音。霍桑抬頭看了一下,這裏隻有我們三人,所以他也就沒有理會。


    “你不可能知道。”戴維娜嘟囔道。


    “當你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無論是什麽,都一定是事實。”[1]霍桑答道。


    “格雷戈裏來過這裏?”我脫口而出,被這個信息(或者說是推論)驚呆了。


    “在回國王十字車站的路上來過。是的,他告訴了理查森夫人長路洞的真相。我猜是理查德·普萊斯,她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她孩子的教父,致使查爾斯被淹死。是這樣嗎,理查森夫人?”


    戴維娜緩緩地點了點頭,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滑下。


    “洪水事件他們撒了謊。”她說,“查爾斯並沒有和他們分開,就像你說的那樣。他被卡住了,他們離他很近,但他們太害怕了。理查德最壞。他勸說格雷戈裏出去。實際上,他們聽到了查爾斯的呼聲,卻拋棄了他。他們隻顧自己逃命,查爾斯被淹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關鍵句是死亡(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英]安東尼·霍洛維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英]安東尼·霍洛維茨並收藏關鍵句是死亡(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