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此事事關衛國公府,府尹大人親自登門。


    麵對突然而至的一眾衙役和府尹,衛國公有些氣不打一處來,直到府尹大人將那海捕文書拿給他看後,他才傻了眼,這刺客的確是他府裏的趙海……難怪這麽多日不見趙海。


    眼看父親也要被府尹請去府衙問詢,呂秋月咬了咬唇站出來:“是我,那日是我讓趙海送信給太子殿下的,不得已才用了射投的法子……可那隻是一封信而已,並不是暗器,不會傷及太子殿下。”


    衛國公和國公夫人俱是驚詫不已,匆促間也沒機會細問,隻能眼睜睜看著衙役將女兒帶走。之後夫婦二人也急忙叫馬夫駕車跟去府衙,打算先了解清楚狀況。


    然而到了府衙,呂秋月卻交待不出趙海的下落。


    東宮太子說刺客投的是暗器,府尹自然不敢質疑,可縣主這邊卻咬定投的是信,缺了趙海這個關鍵人物,一時間府尹也判不出是縣主撒了謊,還是趙海瞞著主子有自己的意圖。


    案子再次陷入僵局,府尹大人也隻得先將呂秋月收押。


    其實這便是段禛要將個已死之人的畫像送去府衙的目的所在,過了明路,經由官府查案順理成章引向呂秋月。然而趙海早已斃命不會出現,可他不出現這案子便難以了結,如此呂秋月一時半會兒就不能出來興風作浪了。


    某人,又欠了他一回呢。


    段禛正在靜心齋聽著六和的稟奏,有人來報安逸侯夫婦攜女求見,段禛便讓人將安逸侯他們先延入前殿,好生奉茶招待。而自己則回寢殿換了身衣裳。


    清早他去見過父皇,身上穿的蟒紋襴袍較為正式,這會兒便換了件尋常燕居的紺青直裰。


    段禛甫一進門,坐在椅上的安逸侯府一家便連忙起身行禮,段禛免了他們的禮,請他們入座。


    先是敘了幾句溫涼,夏罡便步入正題,再次離椅拱手抱憾道:“老臣聽聞太子殿下那日離開侯府之後竟遇到了刺客,內心很是驚惶,故而進宮求見,想確認殿下一切安好。又因那日花宴乃是拙荊與小女一手操辦,她二人亦深感不安,便隨老臣一並進宮。”


    段禛清朗一笑,擺了下手:“侯爺無需擔憂,孤無礙,那刺客並未有機會近身。”這話他雖是對夏罡說的,可後半句時目光卻停在了夏蒔錦的身上。


    他細端了端她的眼下,這回連薄粉都未施,也不見那兩團青影了,可見近來睡得不錯。


    可他的目光似若帶著重量和熱度,夏蒔錦莫名覺得臉頰滾燙,匆匆端起角案上的茶盞避開他的目光。


    時已至隅中,再有半個時辰差不到就到用膳的時辰了,段禛便吩咐下去讓人多備幾道佳肴,中午留安逸侯一家在東宮用膳。安逸侯幾番婉拒,卻終是盛意難卻,恭敬不如從命。


    一家人本是懷著一腔忐忑入宮致歉的,誰知竟成了蹭飯。


    離著上膳還有一會兒功夫,段禛同安逸侯隨便對弈上兩局,期間談起朝政。孟氏身為婦道人家自覺不應聽這些,於是辭出後領著夏蒔錦在門前的小園子逛了逛,累了後便在疊石的假山亭子裏歇息。


    春日陽和,氣暖襟韻舒,侯夫人竟就倚著抱柱眯了起來。


    夏蒔錦一人無趣,望著不遠處的幾棵桃樹發呆,這時忽然有個小身影闖進她的視野。仔細一瞧,是隻通體金毛的小猴子,在豔陽漫射下周身罩著一層迷人的金光。


    “東宮怎麽會有金線狨?”夏蒔錦一麵兒納罕,一麵兒敵不住誘惑,上前去看它。


    這隻金線狨太小了,瞧著像是剛出生不久的奶崽崽,坐在樹下一動不動,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樹梢上剛結的栗子大小的桃子。


    夏蒔錦接近它時,它也隻是轉了轉眼珠看她一眼,目光很快又回到那桃子上麵。不過它竟不懼人。


    夏蒔錦愈發覺得可愛,扲著裙角蹲到它身邊:“你是想吃那桃子麽?可是它還沒熟呢,吃起來是苦的。”


    小崽崽一點也不介意,望著桃子吧嗒兩下嘴,依舊很饞的樣子。夏蒔錦忍俊不禁,便起身開始在幾棵樹上找,終於發現有一棵樹上的桃子略大一些,足有核桃大小,想是已有了桃子的味兒,便打算摘幾顆給那小家夥解解饞。


    奈何這棵樹也最高,偏生最大的那幾隻桃子還長在樹的最高處,夏蒔錦踮著腳尖兒跳了幾下,還是沒能夠到。


    段禛出來便恰好看見她夠桃子的一幕,隨手撿了一顆小石子往樹上一投,便即幾顆桃子滾落下來。一時間碩果滿地,砸了夏蒔錦個猝不及防。


    她隱約覺察不對,轉頭看時,段禛已朝她走了過來,她訥訥的問:“剛剛是殿下?”


    “是風。”段禛俯身拾了幾隻桃子遞給她。


    第14章 佳肴


    看著段禛手中的桃子,夏蒔錦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遲疑間,聽他又道:“此時的桃子尚未成熟,你若愛吃,等再過幾日我叫人摘些送去侯府。”


    夏蒔錦連忙搖搖頭:“不是我愛吃,是它愛吃。”說著,她轉身指了指依然坐在樹下的那隻金線狨。


    她蹲身將手伸出,那小家夥便爬過來毫不客氣地將她手中桃子取走,抱到一旁的山上暢快啃食起來,瞧那樣子這還未成熟的桃應當是不苦的。


    見它吃得起勁兒,夏蒔錦的唇角不自覺就彎成了一道月牙兒,一時間忘記段禛還在她身側。


    她被那小家夥吸引了注意力,段禛便可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幾枝未敗盡的桃花映在她清泉般的眸子裏,美如鏡花水月。


    這時隔著山石傳來個粗粗的男子聲音:“我就說躲哪兒去了,原來在這兒!”


    話音未落,便有一隻大手從山石後麵突然伸出,一把鉗住了正在專心啃桃子的小家夥脖子。那小家夥極力掙紮,奈何太過弱小,還是被那隻大手拖了下去。


    那粗魯的手法一看便不是愛惜之人,且小家夥叫得淒慘,夏蒔錦心頭一緊,仿佛那隻手是抓住了她的心,抬腿就追了過去。然而那山石如同一道屏障,隔開了兩端的區域,她看不到那頭的人,急得手腳並用往石頭上爬。


    段禛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將她阻住:“當心!”


    他若不拉她還好,這一拉開她的手,腳下便獨木難支,身體失控地後倒去……


    伴著夏蒔錦花容失色的一聲驚呼,她摔了下去,沒摔在地上,不過這結果倒讓她覺得還不如摔在地上。


    夏蒔錦抗拒地推開那溫熱的胸膛,雙腳落回地麵的同時快速倒退了兩步,與段禛隔開距離。螓首微垂,煙絲一般的細眉擰作一處,明明著惱,可偏偏段禛那樣做是為了救她,又叫她抱怨不出什麽。


    段禛垂眸看著她,眼中流光瑩動,整個人如沐在春風裏,明明心神搖蕩,嘴上卻著急道歉:“剛剛一時情急冒犯了,還請夏娘子莫往心裏去。”


    夏蒔錦繼續別別扭扭地站在原地,不說謝謝,也不說原諒。


    而她不知在亭中小憩的母親,已被她剛剛的一聲驚呼從睡夢中喚醒,尚未睜眼就下意識喚了聲:“時錦?!”


    結果睜開眼見女兒並不在亭中,侯夫人匆忙起身,目光睃巡一圈兒,很快在假山下發現了自己的女兒……確切說,是發現了正同太子站在一處且氛圍莫名曖昧的女兒……


    侯夫人的心驟然一提,看了一會兒愈發印證了心中猜測,便扶著亭柱緩緩坐回原處。漸漸平靜後,她忍不住唇角噙起了笑意。


    她算是瞧出來了,不僅皇後娘娘喜歡她家蒔錦,太子殿下也對蒔錦頗有幾分意思!太子方才那脈脈含情地樣子,女兒沒瞧見,她這當娘的卻瞧見了。這下她便可放心了。


    畢竟若隻憑父母之命,難保不會結出一對怨偶來,哪有孩子們兩廂情願來得穩妥?既然看明白了孩子們的心意,接下來她自會極力促成此事。


    於是侯夫人決定不去打擾年輕人的交談,重新倚著抱柱闔上眼假寐。


    夏蒔錦僵持了會兒,抬頭問:“殿下的宮裏為何會有小猴子?”


    段禛暗暗深吸一口氣,他自是不能告訴她這是北樂郡王府獻進宮來給他做蓐的。


    近來東京莫名刮起了一股以狨皮製作鞍褥暖座的風氣,三張可做馬鞍,五張可做暖座,十張則可做一床蓐子。一時間這金絲狨猴成了世族權貴趨之若鶩的名品,射獵者也愈發多了。


    因著新鮮猴腦亦是一味滋補佳品,故而郡王府獻上來的十數隻便直接以活體形式。其中有隻剛出生的小金絲狨猴胎毛尚未褪,既柔軟綿密又金燦燦的十分悅目,最適合拿來鑲滾邊兒。


    也就是剛剛夏蒔錦喂它桃子的那隻。


    可這些話若直白相告顯然太過殘忍,隻怕她才因陸正業未死而消減的那點畏懼,又要徒增了。是以段禛隻稍猶豫了半刻,便回答:“是這次回京時路過獵場撿來的。當時見它形單影隻地坐在樹下,甚至連爬樹尚未學會,想著將它留在林中必是不能存活,便一時心軟將它給帶了回來。”


    “原來是這樣……”夏蒔錦認真看了兩眼段禛,覺得自己之前對他的了解或許是偏頗了,他也有如此心慈的時候。


    對麵廊上魚貫行過一隊手端托盞的東宮侍女,段禛便道:“娘子不如先將侯夫人喚醒,到了用膳的時辰。”


    夏蒔錦點點頭,沿石階拾級而上,喚醒了母親,一並回去入座。


    東宮的侍女訓練有素,行走間隻見裙擺翻動起細碎微波,卻聽不到任何動靜。她們在案前一繞,便動作極快的將菜布好,轉眼紅木圓案上已擺滿了形色各異的玉盤肴饌。


    水陸珍饈,粲然可觀,有夏蒔錦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


    饒是夏蒔錦自幼生長在安逸侯府這樣的權貴門戶裏,今次也算是開了眼界了。她有些分不清身為太子的段禛是天天如此奢靡,還是因著今日他們到來,特意如此鋪張?


    若是前者,那上回自家擺花宴時,倒還不如他一頓家常便飯像樣。


    當中的菜夏蒔錦不方便夾,便先低頭嚐了一口麵前的湯,這個湯是人手一例的。湯汁濃香四溢,很是對她味口,她拿瓷勺在碗內輕輕翻舀,想看看都有些什麽食材。


    頭幾樣配菜她倒都能認得出,可有一塊雪白軟糯的東西她卻不認得,好奇之下,趁著侍女過來布菜之時悄聲問道:“宮女姐姐,這是什麽菜呀?”


    盡管她的聲量壓得極低,可坐在對麵一直暗中留意著她的段禛還是第一時間就聽到了,目光落在她手中瓷勺上,他頓時眉目糾結起來。


    他的確是吩咐下去多備幾樣好菜,可沒想到他們竟將這道菜給上來了……


    侍女也盯著那勺看了看,正要回答夏娘子的問話,就聽到對麵太子殿下突然清喉嚨的聲音。東宮的下人都極有眼色,一聽便知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多嘴,於是立馬將想說的話吞回肚子裏。


    這時段禛卻開了口:“那是白玉鮮蔬湯裏的奶豆腐,羊奶所製,若是做不好或許會有一絲腥味兒。”


    夏蒔錦生怕自己的一句話連累了禦廚,連忙搖頭澄清:“回殿下,不腥的。”


    段禛臉上掛著笑意,若不仔細看便看不出隱含在其中的那抹不自然:“那便好。”


    待這一餐用罷,安逸侯便瞅了機會起身告辭,離開東宮時,廊上夏蒔錦仍不死心的問身邊宮女:“宮女姐姐,剛剛那道白玉鮮蔬湯裏的奶豆腐你可知是如何做的?為何跟我以往吃過的都不是一個味道。”


    宮女先是納罕,既而便明白她問的是什麽了,不由笑笑:“夏娘子,那可不是什麽奶豆腐,那是新鮮的猴腦呢。”


    這宮女先前並未在殿內伺候,也不知太子殿下有意瞞著,就這麽心直口快的將實情給說了出來。


    夏蒔錦不由頓了步子,錯愕無比地看著她:“那是……猴腦?”


    說完這話,突然就有一股莫名的腥氣從喉嚨深處竄了上來,夏蒔錦拿帕子遮著唇,轉頭幹嘔了兩下。


    心下暗惱自己,她到底是犯得哪門子蠢,怎會相信那人的鬼話?虧她先前還以為是自己誤解了他,可用腳趾頭想也想得出,一個連人命都不放眼裏的人,又怎可能會去救一隻猴子。


    第15章 禮物


    回府的時候安逸侯選擇騎馬消食,侯夫人孟氏則與夏蒔錦坐在一輛馬車裏。


    孟氏瞧著女兒慘悴的臉,既擔憂又想不通:“宮裏的吃食怎會有錯,再說我和你父親都好端端的,怎就你不爽利起來?”


    夏蒔錦不欲多解釋旁的,隻寬慰母親道:“阿娘放心,女兒無礙,剛剛幹嘔隻是吹了風。”


    孟氏歎了口氣,“我看你是去了一趟杞縣,顛簸勞累吃不好不說,還遇到那起子事,便氣結傷身了。回府娘叫郎中給你好好瞧瞧,調理上十天半個月的應當也就好了。”


    話題莫名又繞到了杞縣上,夏蒔錦心下叫苦不跌,心想自己犯的那一回蠢可以叫父母數落上一輩子了。


    提了杞縣的糟心事,愈發襯托出東宮的好來,於是孟氏又握著女兒的手,苦口婆心勸道:“誰一輩子還遇不上幾件糟心的人跟事?過去了便不要再想了,總得往前看才能活得稱意。今日在東宮母親仔細端了端太子殿下,那可真是日表英奇,神姿威峻!”


    聽出母親的意思,夏蒔錦不高興地抽出手來:“母親我都說過了,暫時不想說那些。”


    “不想說那些?你今年是十七了,不是七歲!”娘倆這話趕話的,侯夫人一時也是有些著惱。


    夏蒔錦重重歎了一聲:“好,母親既然想說這些,那女兒也不再瞞您,您可知剛剛在東宮咱們吃的那道白玉鮮蔬湯是什麽做的?”


    孟氏被女兒問得一愣,“殿下不是說那是羊奶豆腐所製。不過你突然提起這個來做什麽?”


    夏蒔錦根本不理會後半句話,隻反問:“母親,他說那是羊奶您就信了,您吃出一點羊奶的膻腥沒有?”


    “那倒是沒有,許是東宮裏的禦廚手藝好……不過你總糾著一道菜是何意?”


    “母親,那根本不是什麽羊奶豆腐,那是新鮮的猴腦!”說這話時,一股莫名的燥怒讓夏蒔錦聲量拔高了幾分。


    “猴腦?”孟氏略一回味,似乎真是這麽個味兒,可她還是不能理解:“猴腦就猴腦吧,之前又不是沒吃過,就算是殿下說錯了,這點事也值得你如此動怒?”


    夏蒔錦眉頭淺蹙,一時有些不知如何與母親爭辯,若她說之前曾與那小家夥一起玩耍故而不忍,母親多半隻會笑她孩子氣。畢竟在汴京所有權貴們的眼中,那鮮活的生命隻是一道滋補佳肴,隻是一塊能做被褥椅墊的布料。


    最終夏蒔錦選擇沉默,一路上沒再多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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