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小六仍將頭重重磕在地上,求道:“娘娘如何處置奴才,奴才都心罪有應得,但求娘娘念在彩屏姐姐一直冒死為仁明宮作眼線的份兒上,找一找她……”


    如今小六俱皆招認,算是有了人證,段禛便起身請示劉皇後:“母後,夏娘子已不辱使命將人給找出來了,不如便由兒臣帶著他去奏請父皇做主。”


    劉皇後鎮定須臾,抬了抬手:“先不。”


    景嬤嬤打起簾子,劉皇後穩步走出來,“就算人證物證齊全,鄭婕妤也不過隻毒了一隻貓兒,她的叵測用心並未落到實處,官家再惱也頂多將她打入冷宮。”


    “那母後的意思是?”


    劉皇後繼續往前走,走到角案前,將一個蓋子打開,露出裏麵碎成小塊的帶有銀杏芽汁的點心,而後撚起一小塊,塞入自己的口中!整個過程她未有一絲遲疑,就連緊跟在身後不足一步遠的景嬤嬤都未反應過來。


    “娘娘!”


    “母後!”


    ……


    所有人的驚呼聲中,劉皇後嘴角噙著笑,此時已有幾滴血從她的唇角流出,帶著詭異的色彩:“去請太醫。還有,去請……官家。”


    說罷,人便脫力般向後仰倒過去,得虧段禛眼明手快,大步騰躍至她身後,將她穩穩接住。


    將劉皇後安置回寢殿後,很快太醫來看過,好在因著服用量微小,並無太大危險。而崇安帝也很快趕來,守在鳳榻旁溫聲安撫著皇後。


    段禛走出殿外,看到仍舊有些目瞪口呆的夏蒔錦:“怎麽,嚇到你了?”


    是啊,的確是嚇到她了,先是貓兒,再是皇後娘娘,一個接一個的倒下,而且那碟點心本來還是給她準備的。


    段禛極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囡囡不必擔心,母後不會有事的,她僅吃了那一小塊,充其量在鳳榻上將養幾日,而這幾日父皇也會得空便來陪著她。”


    打從小皇子出生後,皇後多年來打壓後宮嬪妃的罪行便昭然若揭,崇安帝怨著她,不肯來見她。所以劉皇後此番,也算是苦肉計,比起徹底搬倒鄭婕妤外,她更想得到崇安帝的原諒。


    可這些後宮算計聽在夏蒔錦的耳中,隻覺駭人聽聞。


    宮裏的生活,就是這樣殘酷的麽?


    第35章 心疼


    太醫宣稱劉皇後鳳體並無大礙後, 崇安帝又留在寢殿陪了劉皇後許久,直至太醫將煎好的藥送來,崇安帝親自喂了後, 這才離開。


    候在殿外的段禛略俯下高大身姿,拱了拱手:“父皇。”


    這還是夏蒔錦頭一回見到當今聖上, 西傾的金芒斜鋪在崇安帝的身上, 正紅龍袍上繡著的五爪金龍盤踞在雲端, 麵目猙獰, 駭得夏蒔錦竟一時忘記了行禮。


    身旁傳來一聲低抑的笑, “父皇,這就是安逸侯的嫡女,夏蒔錦。這丫頭剛剛逃過了一劫, 想是被嚇壞了。”


    被段禛打了個圓場化解當前尷尬, 夏蒔錦這才清醒過來,趕忙跪下:“臣女夏蒔錦,拜見陛下。”


    崇安帝點了點頭:“起來吧, 今日你也算苦主之一,朕聽聞那盒點心本來是賞給你的, 得虧叫你給打翻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頓了頓,崇安帝瞟了段禛一眼,接下來的話便透著幾分慈愛:“你這丫頭福大命大, 該是後福無量, 你放心,此事朕必會給你一個說法。”


    夏蒔錦恭敬聆聽, 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周邊安靜了許久, 直到一隻大而有力的手攙扶在她臂彎處時,她才意識到陛下已經走遠了。


    段禛脈脈看著她,正要說點什麽,這時景嬤嬤出來了,先朝著他欠了欠身,道:“太子殿下,娘娘請您進去。”


    說完又不大情願地瞥了眼夏蒔錦,“夏娘子也一並進去吧。”


    夏蒔錦微微一怔,隨之跟上段禛的步伐,往寢殿裏去。


    行過禮後,二人俱都被賜了坐。劉皇後合衣坐在鳳榻上,背靠著引枕,麵色蒼白,目光卻清潤:“這回多虧了夏娘子,才能這麽快將那內賊揪出來,本宮已命景嬤嬤親自帶人去搜歧陽宮了,相信很快就會傳回好消息。”


    夏蒔錦不敢居功,謙虛道:“其實是皇後娘娘平日寬厚待人,宮裏下人即使不得已做了錯事,也承不住心裏那份愧疚,才會這麽快泄了心思。”


    劉皇後輕笑,寬厚?她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不過這頂高帽子她戴得倒是稱心。


    方才崇安帝在,有些話段禛不方便說,這會兒才道:“母後,您以身犯險,這又是何苦?”


    “太子,上回你聯合西梁滅了趙國,不僅令鄭婕妤失去了母國,還令她所生的小皇子失了寵,再無當太子的可能。因此鄭婕妤對你我母子早已是懷恨在心,這回冒險行事,想來也是孤注一擲了。咱們將計就計,趁此機會徹底將這根刺拔除,便再也沒有人能危及東宮。”


    段禛微微側眸看向夏蒔錦,他沒料到母後能將這些話毫不避諱的當著她的麵說出來。想來是因著今日一連串的事情,她都應對得當,得了母後的信任,便將她視為自己人了。


    隻是這些話,恐會嚇住她。


    夏蒔錦此刻也的確如段禛料想的一樣,表麵上雖沒什麽波動,內心卻已是翻江倒海。段禛那時突然去攻打趙國,原來竟是為了保住東宮太子之位?


    這沒有刀光劍影的壯美宮庭,卻處處都是看不見硝煙的戰場,且這裏的陰謀還會蔓延至邊疆,一個小國,頃刻間便因這些後宮陰謀而覆滅。


    這樣的亂局,真的是她以後想要麵對的麽?


    她,真的要當這個太子妃麽……


    不一時,景嬤嬤便帶著搜宮得來的物證回來複命了,將一個小瓷瓶呈給劉皇後看:“娘娘,您瞧,這就是那銀杏芽汁,如今是人證物證俱都齊全了。”


    劉皇後的臉上露出一抹明快的笑,先前她已得了陛下默允,隻要人證物證齊全,確保不會冤枉了鄭婕妤,之後的處置便全由她一力做主。


    劉皇後很快斂卻了麵上笑意,正言道:“傳本宮旨意,鄭婉兒以下犯上,意圖毒害本宮,今廢去其婕妤身份,賜白綾一端,鴆酒一壺,準鄭氏二擇其一,留下全屍,以全體麵。其子交由惠妃梅氏撫養。”


    景嬤嬤領了旨,即刻便下去準備。


    這一樁事總算畫上了句點,夏蒔錦也很快從仁明宮辭出,段禛本要送她出宮,奈何劉皇後仍有話單獨與他談,他隻得立在門外目送著小娘子獨自離開仁明宮,直至那個纖盈的身影消失在宮垣盡頭,他才悠悠歎了口氣,回到劉皇後身邊。


    夏蒔錦方才離開仁明宮後,後背一路炙熱,她知道段禛一直在看著她。


    其實她對段禛,從初見時的畏懼,到接觸下來懼意漸漸消散,最後被某種感激之情取代……這幾番相處,有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愫在心底慢慢滋生。


    原本她以為,若就這樣嫁入東宮也不壞,比起那些隻能盲婚啞嫁的人來要好上許多。


    可她這還沒成為太子妃呢,僅僅是進宮拜謁一回皇後,就發生這麽多可怕的事。她真的願意將餘生交付這裏麽?


    心中思緒紛亂,夏蒔錦仰頭望了望天,兩側高大的宮牆,將青天夾成了長長的一條線。


    這時有亂糟糟的腳步聲傳來,夏蒔錦驀然回頭,看到幾個中官正抬著什麽快步從她身後行來,有的還皺眉捏著鼻子,滿臉的晦氣。


    那些人從她身旁經過時,她細瞧了一眼,像是抬著一麵門板,上頭還蓋著厚厚的被子。那些人為了避讓她錯身而過時,顛簸了下,便有一條纖細的手臂從那被子裏垂落出來,搭在烏沉沉的門板上,沒有一絲血色,一黑一白間,映襯得極為詭異。


    夏蒔錦這才恍然,那就是鄭婕妤啊……


    數月前鄭婉兒誕下大周朝唯一貨真價實的小皇子時,滿汴京的人都將她視為能攪動後宮風雲的人物,畢竟在劉皇後那樣的威迫下,還能有人全須全尾的將小皇子生出來,想來是不簡單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心思並不簡單女子,如今就躺在一扇舊門板上,斷了氣。


    宮廷的爭鬥裏,輸家總是下場淒慘,而贏家也不能保證次次贏,鄭婕妤又何嚐沒當過贏家?可這樣的賭局裏,或許贏隻是一時,輸才是結局,又有幾人能笑到最後?


    目送著被漸漸抬遠的鄭婕妤,夏蒔錦突然心裏有了答案,她不想。


    她不想當這個太子妃。


    隻是這一回無關段禛的好壞,她隻是不想在這種地方生存,一日也不想。


    可夏蒔錦卻不明白,為何明明衡量利弊後做了最明智的決定,眼淚卻沒征兆地流了出來……


    *


    此時正在同劉皇後商議著事情的段禛,莫名的心口一痛,他手捂在左胸,眉頭微鎖。


    “太子,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適?”劉皇後緊張的問。


    段禛擺了擺手,隻道:“無事。”


    然而他卻比誰都清楚這種感覺,心被突然揪一下的痛,自他八歲那年起便是如此——每逢那個小丫頭掉眼淚,他這處就會莫名的疼。


    第36章 決定


    十二年前的那個冬日, 一場盛雪過後的汴京城,處處堆銀砌玉,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


    堪堪八歲的段禛乘著馬車, 一路跋山涉水,從淮南來到了汴京。


    九個孩子裏, 父王獨獨舍棄了他, 將他過到了劉皇後的名下。父王口中這一切皆是為了他好, 可那時的他最想要的隻是母妃。


    世人都道東京繁華, 叫人流連忘返, 可段禛初來東京之時,他撩開車簾看到的不過隻是冬月裏的一片敗景,沒有半點另人稱奇的地方。直到街角一個小姑娘的出現, 才將這暮氣沉沉的東京映出了幾分顏色。


    小姑娘一身豔麗至極的洋縐裙紅綾襖, 站在賣糖葫蘆的攤販身旁,個頭還不及那稻草靶子的最下緣高。


    她伸長了胳膊,嘴裏耍賴一般喊著:“我要嘛~我就要嘛~”


    牽著她小手的嬤嬤一臉為難, 蹲身認真向她解釋:“我的小女君,小祖宗!你眼下正值換牙的時候, 出來前兒侯爺和侯夫人再三交待過,說什麽也不能給你買糖吃。”


    “可這不是糖!”


    “那它為什麽不叫葫蘆,偏偏叫糖葫蘆呢?”


    小姑娘有些說不過嬤嬤,一下就給氣哭了。也就是在這時, 正撩簾看著這一幕的段禛, 猝不及防地心口傳來一陣劇痛!簾角落下,他緊緊捂著胸口, 麵色刷地變白,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角滾落……


    身邊兩個侍從嚇得手忙腳亂。


    可他們初來東京, 加之段禛身份特殊,尋常的民間醫館不敢亂投,是以隻能催著護送的車隊加快行進,想著早些進了宮好叫禦醫來診治。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段禛這心病來得快,去的也快,不一時說好就好了!段禛不置信地按了按心口位置,竟怎麽按也不再疼了。待入宮後又叫禦醫來看過,禦醫道他心脈流暢有力,並無任何不妥,隻推測興許是這一路車馬勞頓,累的。


    之後一段時間段禛便開始適應宮中的生活,轉眼到了冬至這日,他要隨父皇一道參加祭天大典。


    當日不僅百官參與,命婦貴眷等也一並前來觀禮,而段禛就隨父皇立在圜丘上,據高臨下。


    冬日的冷陽帶著寒氣,段禛隻穿一件襴袍強忍著寒冽在父皇身邊站得筆直,直到那陣突然且莫名的心痛再次出現,他身子才晃了晃,險些立不住當眾出醜。


    艱難支撐間,段禛好似聽到一個女娃的哭聲,就與那日在街角時聽到的一模一樣。那哭聲愈大,他心口處痛的就愈發厲害,恍似插了枝箭一般!


    所幸這過程並未持續太久,隨著耳邊的哭聲漸歇,段禛的身體終於恢複如初。


    待大典結束後,段禛雖覺那時聽到的哭聲多半是幻覺,但還是找來值守的侍衛問了一句,結果侍衛稟道:“殿下,方才的確有個小姑娘在觀禮之時哭鬧起來,好像是從洛陽來的安逸侯的嫡女,不過很快就被侯夫人安撫住了。”


    段禛聞言怔然,又聽那侍衛低聲疑惑:“不過她們離著殿下所在的圜丘極遠,不應該驚擾到殿下才對……”


    那是段禛頭一回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心痛,同那小姑娘的啼哭聯係到了一處。


    這因果委實可笑,讓人難以置信,但既然有了這層疑慮,段禛便在父王撥給他的那隊侍從中挑了一個有速繪之才的,命他去安逸侯在京中的臨府盯梢,記錄小姑娘的日常。


    打那之後,小姑娘的畫像如流水般源源不斷被呈到段禛的手中,她每日的喜怒哀樂,他比她自己記得還要清楚。


    有了這些,段禛對應著每張畫像上標注的時辰,他也確實從中摸索出一個怪誕不經的規律:


    小姑娘哭的時候,他的心必然會痛;小姑娘笑的時候,他便覺心神疏朗。


    饒是諸多證據已擺在眼前,可彼時的段禛仍不願相信會有這等離奇之事,加之安逸侯一家不多久就回了洛陽,他的心痛之症再未犯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直至兩年前,安逸侯攜家眷遷居來了東京,起初倒還相安無事,後來的某個夜裏,段禛再次犯起了心疾,且這次較多年前那兩回要嚴重上許多。


    這讓他不得不又聯係到那小姑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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