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蒔錦跑到夏徜麵前,這才發現他麵色蒼白,除了爬滿血絲的雙眼外,其它地方沒有一點血色。


    她不由擔心起來,“阿兄這是怎麽了?病了麽?”


    “徜兒昨晚回來報了信,當即便昏了過去,今日服了藥後原是大夫叮囑不該下床的。”孟氏在旁解釋。


    夏蒔錦娥眉輕蹙,挽住夏徜的胳膊便往聽風閣送,夏徜也不反對,隨著她往那處去。


    夏蒔錦邊走,邊以一副訓斥淘氣孩童的口吻對他道:“多大個人了,怎的不聽大夫話呢?大夫不讓你下床,你著急下什麽床呢?我回來了便是回來了,又不會今晚回來明早就消失不見,阿兄晚些見我又能……唔……”


    夏蒔錦正絮絮叨叨說著,突然被夏徜轉身擁進了懷裏!


    這處已離聽風閣不遠了,除了水翠和阿露跟過來,並沒其它什麽人瞧見。畢竟是成了人的兄妹,不能同小時那樣親密無間,諸如摟抱之類,多少還是應當避忌著些。


    不過今次的情況特殊,水翠和阿露倒也未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退了幾步,容出兄妹間說話的空。


    夏蒔錦以前很願往阿兄的懷裏靠,可是來了東京後就少了,她及笄了,阿兄也行過冠禮了。


    此時被阿兄抱著,夏蒔錦說不上是哪裏不對,總覺得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是阿兄抱她抱得太緊了?


    猝不及防的,崔小娘的話在夏蒔錦的耳畔響起:“侯爺明明有個成器的兒子,卻偏偏不是自己親生的~”


    也不知為何,夏蒔錦此時想起這話,突然就打了個寒顫!夏徜有所察覺,鬆開她,雙手扶在她的肩頭擔心的問:“怎麽了,是不是路上吹了風,著了涼?”


    稍一頓,他突然徹底放開夏蒔錦,退後半步,自責道:“我怎麽忘了,自己尚在病中,隻怕剛剛會將病氣過給你……”


    “沒、沒事。”夏蒔錦強自笑笑,隻是心裏那股別扭勁兒一時還緩不過來。


    她抬眼看著麵前的夏徜,鬆風水月,儒雅俊逸。即便身處病中,仍身姿筆直,不失風度。這麽好的人,怎麽會不是她的阿兄呢?


    夏徜意識到她的反常並非因著冷,也並非是身子有何不適,她像是在……畏怯?


    “阿蒔,你怎麽了?”


    “阿兄,”夏蒔錦眨巴眨巴眼,長睫撲朔,清冷的月色鋪在她的額麵上,似染著一層霜。她嘴裏叫著他“阿兄”,可夏徜卻莫名感覺到一種疏離。


    四目對望良久,夏蒔錦斂回了目光,用一個微笑化解當前略顯尷尬的氛圍,“沒什麽,就是、就是有些擔心阿兄。”


    “對了,阿兄昨夜是如何回來的?”


    夏徜長出了一口氣,便開始同她講起自打那晚畫舫沉了之後的經曆。


    第77章 謝恩(一更)


    原來那日畫舫沉了後, 夏徜便抱著一扇門板在湖裏隨波逐流。船上的護衛大多都識水性,很快便遊到了黑龍山的岸邊,隻有夏徜趴在門板上, 隨著風向一會漂向東,一會漂向西。


    就這樣他在湖裏漂了兩日, 終於遇到一艘遊船。彼時夏徜已完全沒了氣力, 趴在木板上眼皮都睜不開, 幸而遊船上的人發現了他, 這才在瀕死之際救了他一命。


    夏徜醒來後, 第一件事便是急著回東京將事發經過告訴父親。原本他是打算隨父一同進宮麵聖的,奈何體力終是不支,倒了下去。


    他說這些時, 夏蒔錦已扶著他進了屋, 寬慰他兩句後,便道:“阿兄,這一趟也累你遭罪了, 你還是先好好將養身子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說罷這話, 夏蒔錦轉身想走。夏徜突然又叫住了她:“阿蒔,”


    夏蒔錦頓足轉回頭去,莫名的看著夏徜,夏徜與她對視了須臾, 才問:“你剛剛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夏蒔錦心下一凜, 這點心思竟是被夏徜看出來了,不過以他當下的狀況, 也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是以笑笑, “也沒什麽要緊事,等阿兄好些再說。”


    “現在說。”夏徜異常堅持。


    夏蒔錦遲疑一會兒,頻繁著眨巴著眼,緊張問道:“阿兄……永遠都會是我的阿兄對嗎?”


    夏徜先是一怔,隨後便有一股愁緒湧至眉間,像化不開的雲翳。


    他垂眉斂目,避開夏蒔錦的目光,他答不出妹妹這個問題。


    夏蒔錦的心莫名有些發冷,像是破了個洞,冷風呼呼往裏灌。又等了一會兒,她見夏徜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便問:“阿兄為什麽不說話?”


    “那你希望我永遠是你的阿兄麽?”夏徜抬眸,對上夏蒔錦清泠泠的目光。


    說完,他才恍覺自己大抵是省了一個字,他想問的其實是“你希望我永遠隻是你的阿兄麽?”


    不知為何,這一瞬夏蒔錦覺夏徜有些陌生,是那奇怪的語氣,還是那仿佛將她心思看透的淩厲眼神?


    且這種眼神,她感覺好似在另一個人身上也曾看到過。


    段禛。


    “我自然是希望的!”夏蒔錦萬分篤定的答他。


    同時,她也看到夏徜的眼底掠過兩分失望情緒。這不由引起她的懷疑,難道崔小娘所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且阿兄也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夏徜看了她一會兒,決定略過這個話題,改而問起:“阿蒔,這幾日你與太子……”


    夏徜這邊話還沒問完,夏蒔錦驀地就捂住自己的雙耳,並揚高了聲量壓過他的聲音:“好了,阿兄別說那麽多話了,還是好好將養身子要緊,我先走了。”


    她突然什麽也不想問,什麽也不想聽了。


    眼看著夏蒔錦離開,夏徜有種悵然若失之感。雖則他沒親眼看見這幾日妹妹同太子是如何相處的,但他總覺得經過這次後,妹妹對太子的感覺起了變化。


    以前他問起太子的事,妹妹都會如實同他說出心中所想,可這一回,妹妹竟直接拒絕了與他聊太子。她與段禛之間的關係,變得不願意讓第三人窺探了。


    “咳咳咳——”夏徜虛攥著拳抵在唇邊,壓製著某種情緒。


    這廂夏蒔錦跑出聽風閣後,便徑直回了自己的倚竹軒。


    水翠和阿露早已備好熱水和幹淨衣裳,夏蒔錦好好沐了個浴。明明坐在澡桶裏時被那熱氣熏蒸得一陣一陣犯困,可真躺到了床上,卻是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落入賊窩的險境是解了,可接下來的這些難題,她要如何解呢?不論是段禛,還是阿兄,都叫她有些頭疼。


    她不得不承認,經過這次的事情後,她對段禛的感覺與之前大不相同了。她不再懷疑他,畏懼他,甚至習慣了依賴他。


    可是她想依賴的,隻是那個在墜涯時緊緊將她護在懷裏,在山穀裏為她抓魚吃的段禛。而不是高踞東宮,遲早有一日會繼天立極的太子。


    她喜歡看他穿淺青襴衫扮士人的樣子,也喜歡看他在獵戶村穿農家衣的樣了,卻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身穿龍袍站在她的麵前。


    直到很晚,夏蒔錦才終於睡去,可是她做了一個並不算美好的夢。


    夢裏段禛頭戴旒冕,身穿袞龍袍,英偉峻拔地站在她麵前。而他看向的卻不僅僅是她一個女子。夏蒔錦站在一群嬪妃之中,每個女子都端麗韻秀,對年輕的帝王笑意盈盈。


    醒來時夏蒔錦的情緒久久不能緩和。


    ……


    禁軍在黑龍山山穀已搜尋了整整三日,夏鸞容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方項龍那日身中數箭後,由於並未傷到要害處,故而苟延殘喘至今。


    黑龍寨山賊這些年橫行鄉裏,作惡無數,官家正好決定趁此機會一平民憤,順帶震懾少數逃走的山賊。故而判了兩日後在菜市口當眾斬首,以儆效尤。


    行刑這日,汴京城的百姓們紛紛來行刑台前圍觀,觀者如潮。


    有不少人還帶了爛菜葉子臭雞蛋。有想的不周全忘記帶的,正好隔壁就是菜市場,現買也趕趟。是以行刑場上場麵格外震撼,成百上千的百姓毫不吝嗇的抓起各式各樣的東西往方項龍身上招呼!


    有準頭不行的,難免牽連了旁邊押送的衙役,故而一左一右兩個衙役都盡量站得離方項龍遠遠的,麵上不敢表露,心裏卻叫苦不迭。


    方項龍倒是端得穩實,任憑菜葉雞蛋在自己臉上頭上亂飛,跪在那處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若不是惡貫滿盈,前科累累,倒真有幾分慷慨就義的架勢。


    天翔茶肆的二樓,小二正端著一壺酒送入雅間。客人特意跑來茶肆裏飲酒,難免叫他覺得怪異,這酒還是現去隔壁酒坊買的,若不是客人打賞還算闊綽,他都不願伺候這樣的主兒。


    進雅間後將酒擺到臨窗的桌上,小二挑眉看了客人一眼,滿臉堆笑:“上好的女兒紅,客官您請~不知可還要點兒別的什麽?”


    那客人也未開口說話,隻是將手從帷帽裏探出,擺了擺,示意他出去。


    外頭紛紛攘攘的戴個帷帽倒也常見,可這都進雅間了卻還不肯摘,難道臉有什麽見不得人不成?小二忍不住在心下腹誹。


    不過客人既然嫌他礙事,他自當是哈腰點頭出去,轉身時他還順帶瞥了一眼窗外——此處剛好對著行刑台,今日趕上要當眾斬首黑龍寨的賊首方項龍,品茗飲酒時瞧著這些屬實有些晦氣,可這客人倒也不介意,還主動挑了這間,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走到門口後,小二回身將門帶上,就在門隻剩下一道窄縫兒的時候,他仍不死心的往裏偷覷了一眼,正巧趕上客人將帷帽摘下。然而這一眼,卻叫小二險些嚎出聲來!


    小二趕緊跑下樓去,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那客官的臉……


    雅間內,滿臉猙獰傷疤的女子兀自飲下一杯酒,而後又將酒杯斟滿,對著窗外將要行刑的方項龍遙敬了敬。


    這處雅間,是唯一能看到行刑台,卻能不被別人看到自己的地方。今日,她是特意來送大哥一程的。


    夏鸞容那日賭贏了,她墜下懸崖後果然沒死,掛在了一棵樹上,隻是她的容貌已盡毀。她從穀底爬上來時,非人非鬼,她深知自己已無去處,第一個選擇投奔的是段興朝。


    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然而他們之間的恩義,就隻值白銀十兩。段興朝丟給她這十兩後,揚長而去。


    夏鸞容第二個選擇投奔的,是段瑩。


    這兩年來她幫段瑩也算做了不少事,段瑩將夏蒔錦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便頻頻買通她打聽夏蒔錦的一些消息,她回回都是知無不言。那時段瑩許諾,若日後她也有需要她幫忙的地方,定會盡力相幫,她自以為和段瑩已稱得上密友了,然而段瑩給她的,也不過就是一點碎銀子,並勸她快些離開汴京。


    所有人都隻拿一點碎銀打發她,就像打發一個乞丐。沒有人在意這點銀子夠不夠治她臉上的傷,亦或夠不夠她去客棧住一晚。


    後來夏鸞容走投無路隻得去當方項龍送她的一隻琉璃鐲子,那隻鐲子瞧著做工精美,方項龍曾說那鐲子值一座金山!然而當她拿到當鋪去後,掌櫃打了打眼,卻道這東西根本一文不值。


    氣極之下鸞容怒摔了那鐲子,卻發現裏麵居然藏著一張小紙條,而那紙條赫然是一幅藏寶圖!


    難怪禁軍沒能搜到黑龍寨這些年四處搶掠來的金銀,原來竟被方項龍早早轉移到了別處,且還將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了她保管。


    過去夏鸞容瞧不上這些山賊,隻拿他們當一把能聽自己話的刀來用,可到這時候才發現山賊遠比東京城的許多貴人更有情有義。這世上真心對過自己的,除了阿娘,就隻有山賊了。


    隨著方項龍的人頭落地,夏鸞容將斟滿的這杯酒緩緩灑在了地上,而後起身朝著行刑台的方向拜了三拜。


    夏鸞容重新戴上帷帽,離開茶肆。她雇了一輛馬車,遞了銀子過去後,吩咐道:“送我出南城門。”


    汴京,她是不得不離開了。


    但終有一日,她還會再回來。


    *


    安逸侯府的花廳裏,夏罡正同夫人孟氏,還有女兒夏蒔錦準備用飯。看著滿桌佳肴,夏罡悠悠歎了口氣。


    他雖一個字未說,孟氏和夏蒔錦皆都心中有數,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人,如今能坐下來一起用飯也就隻有他們三個人而已。就連夏徜,也因著病尚未痊愈,怕過了病氣給旁人,故而這幾天在院子裏開了小灶,不來這邊與他們同吃。


    孟氏夾了一筷子夏罡平日最愛的烤肉放到他麵前的碟子裏,提議道:“不然將老太君接來汴京吧?”


    夏罡頗為意外的轉頭看她,“你樂意?”


    夏罡之所以問出這話,倒不是孟氏與老太君姑媳間有什麽齟齬,而是老太君在洛陽,一直由大哥一家照料。如今將老太君接來,便是大哥不親自來送,大嫂多半也是會跟來的。


    說起大哥大嫂和他們這邊的關係,那是兄弟鬩牆,妯娌不睦。若非委實無法在同一門裏過日,兩年前他們也不會突然遷來汴京。


    孟氏也有些犯難,但看著眼下的淒清,歎了口氣:“總歸是一家人。”


    “此事容後再說吧。”夏罡一句話將這提議暫時揭過,轉而又說起另一樁事。


    夏罡目光落到夏蒔錦身上:“囡囡啊,明日你隨為父一同進宮去謝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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