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皮肉還有些發僵,她抬手拍了拍,賠了一個笑臉給他。


    “......柳主事,”沈延覺得喉嚨裏有種奇怪的滯澀,他清了清嗓子也順帶清了清腦子,“我倒是小瞧了你,現在連上司的東西都不問自取了。”


    柳青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整排齊齊的貝齒:“下官其實是覺得,把大人的衣裳壓出了褶子,於心不安,才特意拿回驛館讓人燙平。”


    她那時擔心袍子上沾了血汙,不用這外氅擋著,她都不敢出門。


    沈延看著她,莞爾一笑,他是不太信她的話的,不過這種小事他不計較。


    等二人進屋坐下,柳青往前探了探身子:“大人,下官今日來,其實還有件事向您請示。”


    沈延靠在椅背上,抬了抬手,示意她往下說。


    “昨日跟您說起,那孟家姑娘失蹤後又找回來的事。下官今日接到了孟家的傳信,說他家的遠方親戚也丟了閨女,家裏人也早早地報案了。可這兩家的卷宗,衙門裏都沒有,而且單從南京衙門的卷宗來看,近幾年本地掠拐人口的案子少得出奇......”她又壓低了聲音,“下官有七八成把握,南京衙門應當是故意對此類案件隱而不報,若是追究下去,恐怕還有更大的問題。”


    沈延不置可否,卻半眯了眼睛端詳她。


    第35章


    “……怎麽這麽巧?你朋友的親戚家丟了女孩兒, 他家的親戚居然也丟了女孩兒,還這麽快就讓你知道了。” 沈延的眉頭微微挑著。


    他也趁方才瞧了瞧柳青的氣色,她一張小臉看上去比昨日紅潤了許多,說起話來也不似昨日那般綿軟無力, 看來經過了一夜, 已無大礙了。


    “……是啊, 大人, ” 柳青麵上平靜, 一雙手卻下意識地抓了抓側邊的袍子, “這就更說明南京那些掠拐人口的奸人是何等猖獗。”


    她自然不能提起洪敬,隻好把他說成孟家的親戚,這其實不算什麽天大的謊話。可是麵對沈延,她說起謊來總不能像在旁人麵前那麽自如。


    或許是因為從前她每每說謊, 總被他輕易地看穿吧。時隔多年, 他的餘威居然還在。


    沈延看了柳青一眼。她定是有什麽事瞞著他的, 但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況且,他一向隻要求屬下把他交代的事情辦好,旁的小事他並不深究。


    他淺淺嗯了一聲,便略過此事,切入正題。


    “就目前得到的消息而言,我懷疑應天府的府尹和一夥違律的人牙子有所勾連, 但也隻是懷疑, 尚無證據。而且他們勾連的程度, 以及這夥人牙子的勢力究竟有多大,甚至南京三法司是否也與這些人牙子有勾連, 都尚未可知。”


    沈延說到這, 停下來看向柳青的眼睛:“我上次叮囑你的還記得吧?”


    柳青略一回想:“……大人說南京衙門的人一個都不能信, 下官記著呢。”


    “嗯,” 沈延放心地點點頭,“但如此一來,在三法司的嫌疑排除之前,我們查這擄拐人口的事,就不能依靠他們了,主要還得靠咱們自己。”


    “……就靠咱們三人?” 顯然人手不夠。


    沈延一笑:“自然不是,真到了要抓人的那步,我們也有自己人可用,隻是沒有眉目之前,我們得自行查訪,畢竟其餘人等並不擅查案。此外……有些事還不能告訴梁虎。”


    柳青眨眨眼,那不就是靠他們倆?那他口中“有自己人可用”又是什麽意思?是他帶來的人?或者他在本地還有可用的人?


    “……大人,您還帶了人來?那是不是上頭交代了您什麽機密的要務?” 柳青往前蹭了蹭,滿眼的新奇。


    沈延垂眉看了她一眼:“你也說了是機密,那如何能告訴你?”


    柳青撇了撇嘴,讓她幹活還不跟她透露。


    不過聽他這話的口氣,恐怕是真有那麽回事。


    她眼中靈光一閃,所以這是沈延說漏了嘴,還是他也並非真心要瞞著她?


    沈延見她眼波一動,就知道她在揣度他的意思了。


    他有點想笑,忽又覺得這場景是何其熟悉。她這種眼神裏的機靈勁真是像極了某人。


    他自打進門的時候發現柳青的眼神親切熟悉,便越看越覺得這眼神真是和某人的極為相似。


    “大人,” 柳青想到一事,“那些做掠拐營生的奸人曆來難抓捕,一般都是有百姓發現某處民宅有異常,報告官府,官府再去清查,或是官府比對多宗案件,發現某一地點經常有人走失,官府在那處放出誘餌或派人化裝巡查。可眼下,咱們手頭的案件實為有限,這兩家姑娘走失的地點又不同,咱們從何查起?”


    “……” 沈延的目光明明就定在她臉上,卻似乎沒聽見她的問話。


    “大人?” 柳青見他沒反應,又喚了聲。


    “……哦。”


    沈延這才移開目光。


    不覺間,他已經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


    不論是何種神色,驚訝也好,認真也罷,這二人眼中的神韻真是太像了。


    他之前竟從未發現。


    不過也難怪,這二人一為女一為男,且相貌相差甚遠,甚至連眼睛的形狀也不甚相同,一個生了雙帶著甜意的杏眼,另一個則是一雙清麗的鳳眸。


    他自然知道神韻這回事看不見摸不著,而這二人又絕不會有半點關係,可他一時間就是移不開目光,總覺得怎樣都看不夠,隻想再多看一會。


    “……你說的對,” 他垂眸整了整膝上的袍子,“若是全無線索,確實不好查。但是據我得到的消息,有個地方很可疑,你明日可以先去看看。”


    他從書案上尋了張紙,提筆寫了個地點。


    柳青拿起紙來默念。


    “瓊樓。”


    ……


    第二日,柳青托梁虎跟袁侍郎請了個假,按照沈延給的地點找到了那個叫瓊樓的地方。


    這裏是金陵城的南城,所謂的瓊樓其實是兩座以拱形連廊相連的三層樓閣,連廊外種了許多稀有的花草。那各色的花草高低錯落,隨風陣陣搖擺,倒是繽紛絢爛。瓊樓的周遭不算太熱鬧,卻也有些飯館、茶樓之類的。


    沈延先前說他也是才聽說這地方,並不知道此處明麵上是做什麽生意的。柳青狀似不經意地在這條街上溜達了一會,見瓊樓外掛著一條條彩綢,比旁的樓閣鮮豔許多。兩座樓外,一側站著幾個穿紅掛綠的女子,另一側站著幾個打扮妖嬈的相公,都在嬌聲地招攬客人。想來這瓊樓就是家青樓而已。


    或者說,一座是青樓,另一座是象姑館。


    從明麵上看,這地方就該是少女、孌童皆有,且這附近並不是很熱鬧,若作為擄拐人口的中轉站或是臨時的藏匿之所,想必很難讓人發現端倪。


    略販奴婢曆來都是合法的營生,但若所販之人是擄拐而來,則是違律的大罪。雖然眼下尚不能確定此處做著違律的生意,但柳青覺得若她是那些不法的人牙子,便會選擇這樣的地方藏人。


    就她以往的經驗,人牙子把掠拐來的人集中到這種地方之後,會按所謂的“品相”賣給不同的買家,或者成批送往外地,再由外地販出。


    若瓊樓是這樣的藏匿之所,他們總要有個送人進出的隱蔽通道。沈延千叮萬囑不讓她自己進去探路,她便一直坐在斜對麵的茶樓裏,靜靜觀察。


    這一日裏,她先後看到過送水和送菜的大桶運到瓊樓後門。


    她原本懷疑這幾個桶內有玄機,卻見樓裏出來人用水桶挑了水,用竹筐裝了菜送進去。那些取水和菜的人來來回回好多趟,看他們取走的水和菜的量,足以裝滿那些大桶了。也就是說,那桶裏是不可能塞進人去的。


    柳青一直在茶樓裏守到打烊,居然什麽線索都沒找到,頗有些焦慮。


    昨日她問洪敬白紙坊那間鋪子的事,洪敬半個字都不肯吐露,她隻好用他女兒的下落作為交換。洪敬不見兔子不撒鷹,非要她把女兒送到他眼前,才肯告訴她當年的事。


    她心裏想的是,若能抓到那些不法的人牙子,或許可以拿到他們手中的花名冊。許多人牙子會做一本冊子,上麵記錄著從哪裏拐來的人賣到了哪裏去。或許洪芳的名字也在其中。


    自然,並不是所有的人牙子都會記錄這些,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其他的辦法,隻能姑且試一試。


    天色已晚,柳青被茶樓的夥計請了出去,站到了大街上。她腳下踩著瓊樓的月影,心中很是不甘。


    她百無聊賴地踩著這影子曲曲折折的邊緣走了一遍,忽然想到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印證這瓊樓究竟有沒有問題。


    ……


    時辰已經不早,但孟家見到柳青這個客人的時候還是很熱情地接待了她。看來,她給孟家姑娘送的藥有些效果。


    “小民正想好好謝謝大人呢,” 孟老爺親自起身給柳青倒了一盞茶,“多虧大人送來的安神藥,小女這兩日噩夢少了許多,差不多能連睡一整宿,白日裏也有了些精神,不像從前似的,聽到點動靜就哆嗦。”


    柳青口中說著不必客氣,心裏卻有些赧然,她今日要問孟姑娘的事恐怕又要讓她做噩夢了。


    也隻有如此了。她現在就隻有孟姑娘這一條線索。即便不為了洪芳,其它被掠拐的人也需要盡快解救出來,不然若是被賣到了別處,就很難一個個地再找回來。


    上回來孟家,柳青就想問孟姑娘幾個問題,隻是那時孟老爺說,孟姑娘對外男還怕得緊,即便見了也說不出句整話來,柳青便作罷了。


    今日柳青又提了此事,孟老爺很是猶豫,他老婆倒是圓融了不少。


    “哎呀,你這腦子不會拐彎的迂老頭,若是沒有柳老爺,咱女兒現在還連覺都睡不好呢,再說人家也是為了抓那些害咱們女兒的惡人……咱們好歹問問女兒,女兒若覺得能回柳老爺的話,那咱就給柳老爺幫個忙,若是實在怕得不行,咱們再同柳老爺商量,” 她又賠著笑看向柳青,“您說是不是,柳老爺?”


    柳青笑笑點頭:“多謝太太體諒。”


    人家這是告訴她,萬一女兒不樂意,或是怕了,人家也愛莫能助,她就不要再逼問了。


    她心裏本就愧疚,自然不會強逼那可憐的姑娘。


    她在花廳裏坐等了半晌,終於等到孟姑娘走出來。


    孟姑娘由兩個丫鬟陪著,穿了身素色的棉布襖裙。柳青略一打量,見她身材窈窕,肌膚勝雪,半張臉雖被帕子蒙住,卻仍能看出眉眼的清秀。想來毀容前也是個端麗溫婉的美人。


    柳青趕緊起身施禮:“姑娘高義,柳某感佩於心。”


    看這姑娘之前的表現,她對那些日子的經曆甚是恐懼,如今竟願意回答她的問題,這番勇義也是實為難得了。


    “柳老爺客氣了,小女還要多謝柳老爺遠途送藥之誼。”


    孟姑娘的話音算是平穩,可還是隱約帶著戰栗。她在離柳青幾步遠的地方就停下來,再不肯往前走了。她不敢對上柳青的目光,隻垂著眼簾,微微側身行了個禮。


    柳青自然明白她是強撐著的,也想盡早結束,便開門見山。


    “區區小事,姑娘不必掛懷。柳某今日前來,其實隻想請姑娘看看這幅圖。”


    她說著便從袖子裏摸出一張折疊好的畫,交給孟姑娘的丫鬟。


    孟姑娘接過畫後輕輕展開,才片刻的功夫,一雙杏眼便定住了。


    第36章


    “這個地方——” 孟姑娘盯著那圖上畫的瓊樓, 若有所思,雖然有些緊張卻也不至於驚慌失措。


    “這個地方我常常夢到,但是夢裏的樣子十分模糊,沒有這裏畫得清楚。”


    “姑娘到過……或者見過此處?”


    柳青原本還擔心她們找錯目標了, 因為孟姑娘見到畫上的瓊樓並不恐慌, 但她轉而想到一個可能的原因,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孟姑娘既對此地有印象, 又不是十分懼怕。


    “好像是到過的, 但又不是很確定……其實,小女有些分不清是夢裏到過還是真的到過。”


    “那姑娘是不是在回家之後才夢到這種地方?”


    “……正是。”


    柳青已經用了“回家”這個委婉的說法,孟姑娘的臉還是白上了幾分。


    她便試探著問道:“那姑娘在離家之前,是不是從未夢到過此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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