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連著個小間可以用飯,她們便就在那裏坐下。


    “我拌得不如你拌得好吃。”


    沈延把自己的碗推到柳青麵前,柳青瞪了他一眼,他劍眉一蹙,隻好拖回碗來自己拌。


    韌滑的麵條入口,油稠的肉醬在唇齒間緩緩爆出濃厚的香醇,沈延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覺得心裏、胃裏都被有滋有味的東西填得滿滿的。


    他動作雖斯文,卻也吃得極快,等他兩碗麵下去,柳青這邊一碗還沒吃完。他就拖著腮,眼睛亮晶晶地瞧著她吃。


    “語清,日後也做給我吃,好不?”


    “……你把頭回過去,不許再看我。” 柳青不想回他的話,卻被他瞧得實在受不了。


    沈延燦然一笑:“我看自己的媳婦有什麽不對。”


    “……你們家退婚了,我早不是你媳婦了。” 柳青低著頭,看不見表情。


    沈延略一愣,他早年知道的是劉家退親,但如今想來此事應是父親為了保沈家周全,才斷了與劉家的姻親。


    “此事我沒同意,不能做數。”


    他沉聲道,口氣堅決。


    柳青抬頭看了他一眼,戳了戳碗裏的麵,垂眸苦笑。


    “你不同意又如何,劉家早就不在了,你要向誰家提親……你再看看我,”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我這張臉,哪還有一點劉語清的痕跡?……還有,我已經許多年沒彈過琴,沒畫過畫,我整日和死人打交道,我混在男人堆裏,你覺得我還是當年那個劉語清麽?”


    她語氣雖平靜,眼睛裏卻是掩不住的悲傷。沈延看她看得透,聽她說著話,心裏一抽一抽地疼。


    聽先生說,他們救起她的時候,她差不多隻剩下半口氣,穿著身囚衣蜷縮成一小團,倒在一片野林裏,懷裏抱著一顆不知從哪挖來的帶著泥的番薯。


    他們帶她回客棧,給她服藥、治傷,可是她之前不知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上吐下瀉不說,高燒連著幾日不退。先生怕她熬不過去了,就跟她說這關她一定得挺過去,否則誰還能訴劉家的冤屈。


    先生其實也覺得此事乃天方夜譚,但她卻當了真,從此,心心念念的隻此一事。


    “……語清,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且不說這整骨之痛,即便是現在,衙門裏的差事也是又辛苦又危險,就拿這次的案子來說,我看見她的刀架在你脖子上,我這心真是……”


    他長長歎了口氣,那種感覺實在無法形容。


    “......即便沒有這些,若是哪一日你被人發現是女人,那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柳青捏著手裏的筷子,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你所圖之事,我已經知曉。但此事成功的希望恐怕不到萬分之一。你沒必要為此冒險……”


    她想為劉家平冤,可這冤屈本就是皇上有意造成的,這等冤屈如何能平。


    “此事你不必多說,” 柳青等不及他說完就站起來,“若不是為了給劉家正名,我早已活不到今日。若不是為了查案,我才不稀罕冒著旁人的身份苟活。此事,我此生定要做成,即便我餘生隻能堂堂正正地活一日,那我也心甘情願。”


    這件事情於她而言有多重要,旁人不會理解,她也不需要旁人理解。


    “你站住!”


    沈延見她又要走,起身喝住她,目光灼灼帶著罕有的熱度。


    “劉語清,既然如此,那我也告訴你。我此生有一事也必要做成。那就是娶你為妻,所以我不會看著你白白送死。”


    第83章


    柳青腳步一滯, 側回身看他。


    暖黃的日光明媚,灑在一張年輕俊朗的臉上,他濃鬱挺直的劍眉微微蹙起,日光下連成一道深影。


    她年幼的時候一直嫌他這長相太冷峻, 但他向來言出必行, 漸漸地她才知道, 他眉宇間凝著的其實是赤誠。


    她承認他這話讓她有些動容, 不過終究還是覺得他天真了。


    即便他肯, 他們沈家怎會讓他娶一個連正經身份都沒有的人。


    不過他這後半句話聽起來好像是他知道什麽內情似的。她想起他曾將父親的卷宗帶回家去, 難道他是從中看出了什麽?


    “你怎麽就知道一定是白白送死……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她張口問他。


    沈延一見她問,一顆心才放下來。


    他方才直怕她一氣之下拂袖而去,根本沒工夫琢磨他的話。


    “你回來,坐下好好說。” 他笑了笑, 又恢複了氣定神閑的樣子。


    柳青隻好坐回桌邊。


    沈延想了想, 還是先問她:“河神案結案的時候, 你要求進庫房,是不是為了看劉世伯的卷宗?”


    “是。”


    “可是後來沒看到?” 他記得他那時正好把那套卷宗借回家看。


    “……看到了,不過很粗略。”


    沈延一怔,她什麽時候看到的。他上次有意試探她,給她機會進庫房,她可是碰都沒碰那一年的卷宗。


    “你……” 他突然想到一事, “你那日非要搭我的車馬, 隻是為了偷看那套卷宗?”


    “……何來的偷看?那本就是家父的案子。” 柳青理直氣壯。


    沈延眸色一暗, 那她就是承認了。


    他後來想到那件事的時候還有些竊竊的欣喜,一度希望她是想與他親近些, 才故意要搭他的車。


    原來她根本就是為了旁的。


    “……竟是如此, ” 他長歎了口氣, 揉了揉眉心,“......那鍾瑞謀反的事你也清楚了?”


    柳青眼前一亮,聽他這話,他果然是知道些什麽的。


    “並不十分清楚,當時實在太倉促,我隻看到卷宗上寫,鍾瑞作為騰驤衛指揮使,與歹人串通,令皇上在行宮陷入險境。”


    沈延點點頭,神色暗淡:“那個鍾瑞擅離職守,在歹人行刺之時,剛好不在,那些歹人又不肯供出幕後主使,皇上便定了他的謀反之罪。”


    柳青聽得一愣:“這未免有些草率了吧……”


    “的確,按理說更應該懷疑了解行宮內部各通道的人和與皇上同行的人。但是那些人正好是幾個當時在京的皇子,而負責行宮內各處守備的是太子。”


    “......” 柳青突然有些明白了,“所以,皇上是有意袒護自己的兒子,便將這個罪責推到鍾瑞的頭上,可父親不想冤枉鍾瑞,便沒有將他判為謀逆。此時有人誣陷父親勾結鍾瑞,皇上也並不深究?”


    沈延默默地看著她,算是同意她的話。


    柳青越想越覺得心寒:“……皇上不想查自己家裏的糊塗賬,就這樣對待肱骨之臣?……那父親當初一心為朝廷,究竟圖個什麽……他對得起朝廷,朝廷可對得起他?”


    難怪沈延說她隻會白白送死,這根本就是皇上不可能承認的錯誤。


    她幾乎是咬著牙在說話,直說得喉頭酸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衝進口裏。


    沈延見她眼中血色彌漫,知道她心裏苦,很想將她攏到懷裏好好安慰。然而他也猜到她大抵是不肯的,便隻有坐在她身旁守著她。


    若是能早日將她娶進門就好了,自己的媳婦,想怎麽哄就怎麽哄。


    柳青默了許久,突然抬頭看他。


    “此事其實還有一層,他們都說父親是畏罪自盡,但我敢肯定,真相一定不是這樣。我最後見到父親的時候,是那日下午,他還穿著官服坐在值房裏,隻是……”


    隻是他胸前插了把匕首,濃稠的血液已經在他腳下匯成了小河。


    那情景其實常在她的夢裏出現,她卻從不敢主動去想,因為隻要稍加回憶,那種墮入黑洞的暈眩感就會一下子直衝後腦。


    “我記得我進了值房後,發現父親已經沒了呼吸,過了一會功夫,那些差役才衝進來宣布他的罪狀。那種感覺,倒像是有人怕父親被審訊時吐露出什麽,所以先害了他。又或者……”


    她臉色漸漸有些發青,沈延明白她的意思,便替她說下去。


    “又或者劉世伯當時並不覺得自己會被定罪,所以照往常一樣去值房辦公,隻是有人先下了手,害他性命......那說不定皇上當時是有過猶豫的,而有人因此擔心劉世伯最終沒被定罪。他們為了永絕後患,才殺人滅口……你這樣的猜測,我覺得很有道理。”


    柳青抬頭看向他,雙眸濕潤。她就是這麽想的。


    這些年來,這許多的想法和猜測她隻能藏在心裏,一個人翻來覆去地琢磨,哪怕是麵對師父,她也覺得不知從何說起,說了又有何意義。如今有人能替她說出來,還能認同她,就像是讓她得到了某種宣泄,覺得心裏一下子暢快了許多。


    沈延滿眼溫柔地看著她,他自然知道這些話她已經憋在心裏很久了。


    “要確認你的猜測,還需要了解些劉世伯殞身前的情況,這個我或許還能問到一些,你且等等我。”


    上次他問過父親這事,但父親似乎隻說了一半,後麵便不肯說了。


    越是不肯說,可能越是更要緊的事。


    柳青聽他這麽一說,即刻猜到他是要回去問他父親沈時中。畢竟既了解劉家的事,那時又在朝為官的沒幾個人。


    “問不到也無妨,” 她笑得淺淡,“我們劉家的事,原就該我自己查。”


    當年他父親都不肯替劉家說話,此時又怎會幫忙。


    沈延聽出她話中的冷意,心裏難受,探身將她的小手握到手心裏。


    “語清,給我些時日。許多事可能並非表麵看上去的那樣,權且信我,好不好?”


    他的手掌溫厚幹燥,柳青任他握著手,並沒有抽出來,沾了細碎淚珠的羽睫輕顫。


    她從未料到此案的背後竟還有這樣的事,一時隻覺得看不到希望,那如今也隻有先等等沈延的消息。


    ……


    沈延回家前,又去見了齊鳳山。


    齊鳳山看沈延進來,笑嗬嗬地打量他,把他打量得有些局促。


    “不錯,神情氣爽,” 齊鳳山目光如炬,一見他的神色便將他和柳青的事猜到個七八分,“比早上的氣色好太多了……肉醬味道不錯吧?”


    他遠遠地從廚房外經過,已經聞見那肉醬打鼻子的香,可就因為怕壞了這小子的事,都沒好意思過去嚐嚐。


    沈延聽出了他的意思,赧然一笑:“晚輩一夜叨擾,實是不得已,讓先生見笑了。”


    齊鳳山爽朗地笑起來:“這有什麽見笑的,年輕人便該如此,有喜歡的姑娘就得去求,幹耗著有什麽用,” 他說到這又暗自嘀咕了句,“我那傻兒子就是不懂啊。”


    這叫好女怕郎纏。他那傻兒子就沒這本事,明明心裏喜歡人家喜歡得不行,還是讓人家師兄師兄地叫了三年,現在好了,什麽也沒叫出來。看看人家沈延,才一個早上,人也有了,醬也有了。


    “……您說什麽?” 沈延沒聽清他方才嘀咕的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 齊鳳山大手一擺,“你還有事要問我吧?”


    “正是,原本想問問穎之,但是穎之恰好不在。先生最近可曾聽說過宮裏什麽特別的事?”


    齊鳳山一手端著茶盞,一手捏著茶蓋,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麽叫特別的事?”


    “比如……這半年來皇上日漸消瘦,最近也有快一個月沒上過朝了,不知龍體是否安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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