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鳳山手一抖,茶盞差點摔到地上。


    “你小子還真敢問啊!” 他聲音雖壓得低,一雙眼睛卻直瞪沈延,“這也就是我,換了是旁人,人家告你個圖謀不軌!”


    “是,晚輩也隻敢請教先生而已。”


    沈延心想他還隻是問問,他們齊家可是窩藏了朝廷欽犯,相形之下他這算得了什麽。


    “唉……” 齊鳳山掏出帕子擦了擦沾了茶湯的手,“不過你也算是問對人了。錚兒昨日從宮裏回來,說那位恐怕是……數著手指頭過日子了。”


    “……昨日?昨日午後,皇上可曾召過穎之?”


    沈延突然想到,五爺原本一起等在山下營救語清,可是突然來了個內官,叫他入宮,說不定那就是因為皇上病情突然惡化。


    “正是昨日,太醫院的人會診,陣仗鬧得挺大,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來……” 齊鳳山說到這,突然想到了什麽,“誒,你突然問起皇上,你該不會……你想等那位不在了,讓新君給劉家平冤?”


    沈延笑了笑,算是默認。


    齊鳳山氣得一拍大腿:“我把那閨女的事告訴你,是讓你勸著她點,別讓她鑽牛角尖,你倒好,比她膽子還大。”


    沈延趕忙起身給他茶盞裏加了些水:“先生莫急。晚輩原也覺得此事希望渺茫,但晚輩看語清心意堅決,若是不幫她試上一試,她恐怕會鬱鬱寡歡一輩子。何況晚輩也想還語清一個身份,把她風風光光地娶進門,才算沒有委屈了她。”


    齊鳳山聞言看了他良久,幹淨俊朗的麵容,眸中炯炯一片真摯。


    “你這孩子……也是難得了。你若是真打著這個主意,可得留心了,因為……儲君近況不妙。”


    “……最近倒沒聽說太子的事。”


    “那看來宮裏的消息封鎖得挺嚴實,不過這消息遲早也會傳出來” 齊鳳山苦笑,“你大概聽說過,咱們這位太子殿下自幼患有不足之症,但是因為多年悉心調養,弱冠之後便好了許多,可是太醫院還是每日會派人請脈。前幾日錚兒去清寧宮請脈,發現那宮外多了一排侍衛,裏麵的宮婢倒是少了一大半。”


    沈延略一想:“太子被禁足了?”


    “應當就是。”


    沈延剛勁的拳頭一握:“先生可知是因何事而起?......另外晚輩記得太子是皇上的嫡長子,而五皇子是嫡次子,可是如此?”


    第84章


    齊鳳山一笑:“沒錯, 五皇子就是皇上的嫡次子。而且太子雖有子嗣,卻尚無嫡子。”


    以沈延的聰慧,自然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便不多解釋, 而是將茶盞放到一旁, 做了副說書的架勢。


    “哎, 有道是, 妻妾多了麻煩多。這件事你們前朝還不知道, 那些宮女、內官估計早就偷偷地傳開了——前些日子, 有人看見吳貴妃和太子先後進了禦花園的樂誌齋,後來太子出來了,吳貴妃死在裏麵了。”


    沈延眸中乾坤變幻:“......這位吳貴妃的長兄可是開平衛指揮使吳銳征?”


    “就是他,你知道的不少啊。”齊鳳山端起茶盞, 吹了吹浮在茶湯上的葉子。


    沈延用指尖敲了敲椅子扶手:“據晚輩所知, 這位吳指揮使深得皇上信任, 他的祖父曾是皇上做太子時的詹事,他自己年幼時曾經做過當今太子的伴讀。這樣的話,太子與吳家人的關係應該非常親近,和吳貴妃恐怕自幼便相識吧?”


    齊鳳山看了他一眼:“你這孩子,跟我還繞這麽大的彎子。按宮裏的傳聞,他們可不隻是自幼相識那麽簡單......”


    “先生莫怪, ”沈延淺淺一笑, 微微欠了身, “晚輩猜測皇上昨日病情惡化,說不定也與此事有關......宮裏一直壓著此事不讓前朝知道, 想來皇上還是想保下太子的, 然而他又不得不忌憚著開平衛——開平衛北屏沙漠, 若有閃失,便增加了宣府、薊州兩衛的危險,其它沿線各衛也如同失了門戶。而此時又恰逢皇上龍體欠安......”


    “所以你想趁此時......”齊鳳山半眯了眼睛看他。


    “......晚輩覺得這是天賜良機,隻是還欠了些火候。”


    沈延拳抵著雙唇,眸色漸漸幽深。


    “我勸你悠著點,你們這事本就冒險,再如何謹慎都不為過。”齊鳳山正色道。


    沈延一笑:“先生您是知道的,晚輩一貫謹慎。”


    齊鳳山鼻子裏哼了聲。


    他沈延從前是謹慎,不過他眼下謀劃的這事跟謹慎完全搭不上邊。


    沈延回家後,原想著放下東西,直接去問父親劉家的事。然而他整理自己的東西時,又看見柳青昨日幫他縫的官袍。


    那針腳細致又密實,他忍不住輕輕撫了撫。


    他還依稀記得她粉嫩的小臉上羽睫輕顫,一雙巧手飛針走線的模樣,不覺間便勾起了唇角。


    再抬頭的時候,徐氏已經朝他走過來,雙眼定在他手撫的那處。


    “哎呦,這袍子何時破的?”徐氏將袍子拿到手裏,“......針腳瞧著不錯,是誰幫你縫的?”


    她口氣溫和,還強扯出一個笑。自從她上次察覺了兒子和那個柳青之間的曖昧,她就對刑部衙門的人多了分警惕。


    “母親,是個手巧的僚屬幫著縫的......縫得委實不錯,是個心細的人。”


    沈延的眼裏仍蘊著綿綿的笑意。


    “哦......倒是難得了,一個男人,針線活還做得這麽好。”


    徐氏見兒子一張清冷的臉泛起融融春色,太陽穴止不住地跳起來。


    沈延認真地點頭:“是,的確是極為難得的好......好人,說是萬一挑一也不為過。”


    若說的是她的話,那些誇張的溢美之辭也都隻是恰如其分而已。


    徐氏盯著他的臉:“該不會是上次那個姓柳的後生?”


    沈延抬頭:“還真就是她,您覺得她看上去如何?”


    “......挺好的,長得尤其俊。”


    徐氏麵色平靜,指甲卻差點掐進肉裏去。


    看兒子這副樣子,對那個叫柳青的男人可算是癡心一片了。


    她這個當娘的該怎麽辦。


    沈延卻並沒有留意到母親那些細微的異常。


    因為他看到父親剛好經過門外……


    沈時中也早看見了沈延。


    兒子回家來,讓他倍感輕鬆。


    昨日他被徐氏絮絮叨叨了一晚上,起因就是兒子從齊鳳山家派回來報信的人。


    那人說,他們也不知沈大人怎會突然宿過去,不過沈大人是一路追著家裏的柳公子過去的。


    那人走後,徐氏就拉著他一個勁地說擔心兒子誤入歧途,喜歡上了男人。


    “……兒子這是要逼死我,”徐氏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你看咱兒子這樣,女的裏麵他就隻喜歡劉家那閨女,要麽他就寧可喜歡男的……劉家那閨女多好,你們兩個老頭子當初怎麽商量的,怎麽就非得退婚?”


    他看了一眼徐氏:“你這話都問了多少遍了。那時候情勢危急,我跟她父親反複商量過,覺得這樣最好,誰能料到後來又節外生枝。”


    他覺得徐氏是杞人憂天,他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不過是眼光高而已,哪裏就喜歡男人了。可徐氏是憂心忡忡的,一整夜在床上翻來翻去,讓他也睡不踏實。


    現在好了,兒子回來了,冤有頭債有主,讓徐氏去跟兒子嘮叨去,他好清靜清靜。


    然而他剛回了屋,沈延就跟了過來。


    “父親,兒子從齊先生那聽說了些太子的事。”


    沈延覺得他父親不喜歡旁人繞彎子。越繞彎子,他越警惕,不如盡量直接些。


    “……太子怎麽了?”


    沈時中回頭站定。


    他曾是太子的啟蒙先生,與太子的關係要比旁人親厚許多。


    “太子現在恐怕是身陷囹圄......”沈延便將齊鳳山所說的大致講給他聽。


    沈時中聽得眉頭深鎖,找了把圈椅坐下。


    “我也算是看著太子長大的。比之當麵與人起衝突,他更喜歡運籌帷幄,又怎會光天化日之下將吳貴妃殺害。”


    “兒子也是這麽想。眼下皇上對此事還秘而不宣,若是哪一日,此事傳到坊間,或許皇上會責成刑部調查此案,又或是下令三司會審。”


    “嗯......”沈時中抬頭看向他,一雙冷眸中現出幾分溫度,“若是由你經手,務必要嚴謹查證,萬不可屈枉了誰。”


    沈延應了句是。那個“誰”自然是指太子。父親平日話不多,特意囑咐他這兩句,已說明他對太子極為重視。看來他們二人的情誼委實非同一般。


    “......父親,”他略微想了想,大概應從此處問起了,“兒子有些好奇,您對太子尚且如此,對劉世伯......當初您可曾為他說過話?”


    他除了想知道劉世伯死前的事,其實也想得到某種印證。


    不論外麵的人如何評價父親,以他對父親的了解,他不相信他真的是無情無義之人。但為何這些年來,父親都極少提到劉世伯,即便他問起,父親也不肯多說。


    沈時中突然抬頭看他,雙目冷如冰淩。


    “你這是在質問我?”


    “兒子不敢......”沈延撩袍跪到地上,“旁人說父親作壁上觀,不念昔日情誼,但兒子覺得此事必是另有隱情。兒子這許多年來,一直都放不下語清,甚至覺得我們沈家對不起她。所以兒子很想知道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劉世伯怎會那樣死在自己的值房裏?”


    沈時中看著兒子懇切的神情,眼中的冷意漸漸消退。他背著手在屋裏徘徊了許久,眸中風雲起落,終是歸於平靜。


    他走到門口將槅扇一扇扇全部合起來,又示意沈延坐回去。


    “你劉世伯自然不是畏罪自盡的。他的事,一直以來我也有個猜測。但此事事關重大,稍有差池,可能禍及整個沈家,所以在他殞身之後,我並沒有對旁人提過半個字。


    “我以為,若隻是因為鍾瑞的事,他不至於這樣遇害。甚至,皇上可能隻是雷聲大雨點小,在之後隨便找個由頭減輕他的罪責。他遇害甚至他最初被誣陷可能都是因他發現了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皇上在行宮遇刺的事?那些刺客的上臂內側都有一處徽記,那徽記與五皇子的一塊雙螭虎的玉佩除了大小不同以外,幾乎別無二致。


    “那玉佩似乎是先太後賜給五皇子的,見過的人原應隻有那麽幾個。隻是五皇子搬到宮外後府邸曾經失竊,此物是刑部尋回的。因它形製特殊,所以你劉世伯有印象。自然,僅憑著這些,並不能認定這些人是五皇子指使的,也可能是有人栽贓。


    “你劉世伯將此事告訴了我,一麵又繼續追查。我曾經勸他不要對皇上提起,但是他說他身為人臣,既然知道了有人謀害皇上,總要及時提醒。所以他雖未將此事寫進鍾瑞一案的卷宗,卻打算私下裏告訴皇上。


    “那時都察院已將他所謂的罪狀呈給皇上,皇上還在猶豫之際,我得知了消息,為他向皇上求情,求皇上在下令抓捕他之前,再見他一次。皇上終是同意了。


    “然而他還未及見到皇上,就已經遇害了……”


    沈時中說罷,長長地吐了口氣,那如釋重負的神情,好像將積鬱在胸中多年的濁氣吐出來了一般。


    沈延抵著唇,將父親的話消化了片刻,有些事便明白了。


    “我們沈劉兩家關係甚篤,這是眾所周知的。所以您擔心,若是在劉世伯死後為他喊冤,會讓背後之人疑心他曾將此事告訴過您,從而禍及沈家。”


    沈時中點頭。


    “我怕沈家陷入和劉家同樣的險境,實在不敢冒險……其實你與語清的親事也是那時候斷的,我將都察院暗查你劉世伯的事告訴他後,他擔心此事牽連沈家,便主動提出退婚。他說他會將兩個女兒和他夫人先遠遠地送走,待事態平息,再接回來,重談婚事。


    “於我而言,一方麵,我顧慮著沈家的安危,另一方麵,若是劉沈兩家斷了姻親,也便於我在皇上麵前為他求情。所以退婚的事就此定下。”


    沈延聽了他的話,將那時的前前後後串起來。


    語清說她看到了劉世伯死去的場景。也就是說她還沒有被送走,劉世伯就已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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