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冬日,正殺到激烈處,亭外忽然落下雪來,是那年的初雪。他們於是放下手中棋子,依偎在一處看外麵雪景。寧辭半靠在他懷中,又偏過頭去吻他,眼角都是溫柔笑意,唇邊有淡淡的銀毫香氣。


    那場雪一直下到天黑,棋局就留在了這裏。原想著日後在繼續,連著幾日,卻一直沒再找到機會。沒過多久,那一世寧辭也病了,挨過那個冬季,春暖花開的時候,便去了。


    往事曆曆在目,今又物是人非。


    容煬坐下來,補全那盤棋,仔細數了子,輕聲道:“你輸了。”


    沒有人回答他。


    若是寧辭還在會怎麽辦?大抵是瞪他一眼,飛快地去收了棋子,道,這局不作數,我們再下一盤......隻怕話沒說完,他自己卻又撐不住笑起來。


    容煬單手撐著額,低垂著眸,半伏在冰涼的石桌上,自己也像一尊石雕了,周身一片寒意。直到火光在他麵頰上投下陰影。


    容煬偏頭看去,那是天邊升起的盞盞祈願燈,映照著夜空。山下的百姓會求些什麽,風調雨順還是闔家安康?他曾求一個人平安順遂,一生得償所願,為何到了今日,隻落了個一塌糊塗的境地?


    其實並不像,但容煬還是想起了那日。他忽然有些惱怒,他們為什麽會有那樣多的回憶,那樣多好的,能把此刻襯托得如同煉獄般的回憶。但除了回憶他還能有什麽呢?寧辭沒了未來,他也沒了,不是便隻能守著過去,挨下去麽?


    祈願燈越來越多,幾乎要映亮半邊天,容煬有些嘲諷地看著。心想能實現麽,天道怎會遂人意呢?隻是火光愈發明亮,影影綽綽間,竟然顯出了遠處一個模糊的輪廓。


    容煬辨認了一會兒,忽地意識到那是鎮魔台。


    隻那一瞬間,天魔的聲音便又在耳邊回響開了,或許從來沒有忘記。


    容煬不可遏製地又想起了鎮魔台上發生的一切,真的可以讓寧辭活過來麽?此情此景之下,這句話仿若用蜜糖包裹住的鶴頂紅,明知踏出這一步,或許就是萬劫不複,卻依然會被引誘......代價嗎?還有什麽代價比此刻更難忍受呢?


    容煬盯著繈褓中寧辭小小的臉。他若是不試一試,寧辭的生命便隻能永遠停在這裏了......他怔了半晌,良久,喉結上下動了動,緩緩地伸出手去。


    一滴血從指尖被逼了出來,容煬沾著自己的血,手並沒有顫抖。倒是永明燈的火焰,似乎搖晃了幾下。但容煬未曾留意到,他隻是極其緩慢而細致地在寧辭額間一點點地描下那個圖案。當日明明隻看了一眼,此刻回想起來,卻是無比清晰......


    “星君。”


    圖騰快要繪完,一片寂靜中,忽然傳來白術的聲音。如驚雷咋破,容煬似是剛回過神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皺眉向外看去。卻是白術領著幾個侍從尋來了。


    “何事?”容煬起身道。


    白術從身後的侍女手中拿過狐裘與他,有些擔憂地看著他蒼白的麵色:“冬日天寒,更深露重,山巔風這樣大,您還是早些回宮罷。”


    容煬不動聲色道;“那便回罷,隻是下次,你們不用來尋我。”抬手接過狐裘,卻是裹了繈褓,徑自越過一眾侍從離開了。


    容煬一直回到天樞宮中才低頭去看自己方才未曾描繪完的圖騰,卻見寧辭額間一片光潔,血跡不見了。


    他不知這是何種緣由,卻也明白自己剛才實在是鬼迷心竅了,若是白術他們未來,指不定真的會去斬了鎮魔鏈,放出天魔......容煬輕輕呼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一些,手指在方才描圖的地方滑過,心中有些擔憂。


    左右思索,一夜未眠,天快亮時,才囫圇一會兒,睜眼,卻又是新的一年了。


    歲除那晚的事,便如同一個疙瘩一樣,一直鯁在容煬心中。此事無法與旁人說,他私下暗中翻閱不少古籍,也並沒有查到任何記載。容煬隻得想,大約是因為圖騰未畫全的緣故。


    在這樣輾轉的思緒中,一晃,又是半年過去。七月半那日,陰司忽然有大批亡魂越過鬼界,出逃人世。


    亡魂出逃,時有發生,本算尋常。但數量如此之多,卻是記載以來第一遭。那些亡魂逃躥的方向乃是樞餘轄地,這原應是顏今的差事。但他應付這樣多的亡魂,終究是有些吃力。杜若恒便修書托容煬前去,再換顏今來暫時守著堂庭山。


    容煬領著一幹侍從,花了整整半月有餘,才完全鎮壓下來。將亡魂遣送陰司時,正巧碰見一幹鬼仙正在修複鬼界的裂縫。容煬隨意一瞥,忽然覺得不對勁。走近一看,那裂縫竟然有些許被魔氣腐蝕過的痕跡。


    容煬忽然湧起一個念頭,當即丟下侍從,便往堂庭返回。


    還未到山下,遠遠便可見山巔已是陰風四起,黑雲密布。他暗道不好,一隻紙鶴在颶風中跌跌撞撞飛到他眼前,口吐人言,是顏今的聲音:“鎮魔台有異,速回!”


    山上侍從都已躲避在殿中,容煬徑自去了後山,一路踏著青石階飛快往鎮魔台上去。


    黑石中央,其餘星君都已趕到,那團暗紅霧氣膨脹得無比大,中間人影更是清晰,身形竟然有幾分熟悉。隻是麵上看不見五官,一時半會兒容煬也來不及分辨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貪狼!”杜若恒焦急喚他,容煬手腕一轉,劍尖指向天魔,用靈力壓製住天魔魔氣。


    天魔的聲音這時又傳了出來:“貪狼,你可要想好,殺了我,你的寧辭可就再也沒機會回來了。”


    容煬左右看去,他們臉上並無異色,顯然,隻有自己能聽見。他咬著牙,並不說話,隻是繼續將靈力往劍尖注去。


    那天魔還在堅持道:“何必呢?你本來就不稀得做這個星君,他們壓不住我,是他們無能,並不**的事。又不用你額外幹些什麽,隻要撤了你的靈力,安心作壁上觀......你不想他麽?你用永明燈困住他的魂魄,隻是為了讓他像個活死人一樣麽......”


    “閉嘴!”


    容煬咬牙吐出這兩個字,隻是心中到底動搖一瞬。


    也就是這一瞬,一聲巨響炸開,無數碎裂光影滑過,鎮魔鏈斷了!


    魔氣四溢,鎮魔鏈的殘片從空中飛出,容煬隻勉強記下消散方位。頃刻之間,山河色變,整個堂庭陷入沉沉黑暗中,天地間隻聞一陣狂妄笑聲,烏雲如沸水般翻騰起來,許久才又重現天日。


    諸位星君皆從鎮魔台中央震開,臉上全無了血色。杜若恒失了一貫從容,支起身抹去唇邊血跡道:“即刻尋著魔氣濃烈處去找,天魔尚還未成氣候,得快些殺了他,否則這人世便要大亂了!”


    眾人雖都不同程度負了傷,但事出緊急,也都強撐著四方追了出去。


    然而下了鎮魔台,卻連一絲魔氣都窺探不到了。這實在反常,焦頭爛額之際,容煬心念一動,趁著未曾有人留意,轉身回了天樞宮中。


    搖床中,寧辭仍然靜靜躺著。容煬舒了口氣,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正待回身離開之時,卻見寧辭手指似乎動了一下。


    容煬愣住了,一時竟有些不敢動,許久,才艱難轉過頭去。


    方才那並不是幻覺,隻見寧辭的睫羽輕輕顫抖著,睜開了眼睛,黑色的眸子看著容煬,緩緩地,嘴角浮出一個笑意。


    第105章


    寧辭睡意朦朧地睜開眼,聽窗外隱隱打更聲傳來。隻略微動了一動,便被身側的人摟住了。


    “醒了?”容煬掌間的溫度透過中衣貼在他腰腹間,在略顯寒冷的早春夜裏帶出一絲暖意。


    “嗯。”寧辭握住他的手,嘀咕了一句,“怎麽才四更天,感覺倒像是睡了一天一夜似的。”


    容煬輕聲道:“睡迷糊了罷,可要我去倒盞茶給你?”


    寧辭搖一搖頭,轉過身,頭埋在容煬肩窩,嘟嚷道:“不渴。”


    “那便接著睡一會兒罷,左右再兩個時辰,天也該亮了。”容煬手輕輕撫著他的背,寧辭應了一聲,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氣,漸漸又睡了過去。


    容煬卻一直睜著眼,半分睡意也無。這確然是四更,但距離寧辭以為的時間,中途又過了兩日。前日清晨,寧辭體內的魔氣再一次發作,容煬用靈力暫時逼下去,又抹去他記憶,寧辭便陷入了昏睡中,一直到方才才醒來。


    如今,距離鎮魔鏈斷,已經二十年過去。


    二十年前,寧辭剛剛轉醒後,容煬其實並沒有在他體內探查到魔氣。


    隻是他心裏了然,表麵無礙,但事情定然是有異。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抱著一絲僥幸隱瞞下來,連夜將寧辭送下山去找了戶人家藏好,又另尋了個剛出生的死胎帶回堂庭。


    因著一向是容煬親手照看,侍從們並沒有發現孩子已經被換掉了。如此又過了三年,天魔一事,雖然始終讓其餘星君不安,但由於一直沒有動靜,漸漸地,戒備的確鬆了一些,甚至一度懷疑,是否是被鎮魔台的罡風所滅了。隻有容煬明白,自己一直抗拒的猜測,隻怕是作實了。


    但容煬依然什麽都沒有說,他也沒有可說的。難道告訴他們天魔十有**附身在了寧辭身上,再看著他們殺了他嗎?容煬自問做不到。於是他借機尋了事端,故意與杜若恒爭吵。假作負氣之下離了堂庭,實則帶著寧辭隱姓埋名起來,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們就這樣在僻靜的鄉野間住下。


    寧辭一點點長大,容貌性情都與當年別無二致,連對容煬的愛意都與過往的每一世一樣。


    所有看起來都是好的,隻是靜水流深處方有暗潮。容煬始終覺得有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們頭頂,他也曾期望,哪一日天魔會在其他地方現世,可惜這隻是個自欺欺人的幻想。以至於寧辭十七歲體內第一次出現暗紅色魔氣的時候,容煬甚至有種刀終於落下的痛快感。但他沒得選擇,隻是用靈力壓製下去,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寧辭對此一無所知。


    容煬在寧辭今生對他坦露愛意那日,告訴了寧辭他們的前緣。隻是隱瞞了他胎死腹中再到複活那一段,寧辭也一直以為自己這一世仍是凡人。甚至有一次去廟宇進香時,容煬聽見他偷偷許願,希望自己能活長一些,陪容煬久一些。


    容煬當時隻覺心下酸楚。這個願望在某種意義上大概算是已經實現了,寧辭自己不曾留意過,所以尚未發覺,但容煬卻知道他的外表自成人之後再也沒有發生過變化,這是容煬過去幾百年一直所希望的,可代價卻是這樣的大。


    如果早知道所謂複活是這樣......容煬有時也會想。可隻怕早知今日,亦會有當初。命運的可怖之處從來不是它的無常,是即便知道結果,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這兩年,寧辭年歲越大,體內的魔氣發作得就越頻繁,容煬壓製得也愈發艱難。他試圖找尋鎮魔鏈的殘片,指望能在不傷到寧辭的情況下,重新鎖住天魔。隻是心裏也明白,按寧辭如今的狀況,隻怕根本不夠時間了。


    他們仿佛走在懸絲之上,底下便是無盡深淵。可容煬還能如何呢?如果不曾遇見寧辭,容煬並不知道身為星君的自己也是這樣渺小,可若說是因著愛意才讓他顯得無能為力,他卻又心甘情願。


    時至今日,容煬隻能繼續替寧辭粉飾出一片安然,維持著這岌岌可危的幻象,拖過一日便賺一日。他不知深淵之下是什麽,但不管怎樣,他都是要陪著寧辭到最後的。


    畢竟前麵睡了太久,待到雞鳴,寧辭卻是再也睡不著了。天邊一層灰色,將明未明的,他側在容煬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他的如墨的頭發。兩人又隨意說些閑話,待到日頭出來,便起身去了東廚。


    他們隱居之處極其偏僻,離最近的村莊都還有好幾裏地,兩人隻偶爾去采買些雜物,自然也未雇仆從,凡事都是親力親為。


    寧辭坐在矮凳上燒火,見容煬挽了衣袖伸手揉麵,忽然笑起來:“你虧不虧啊?”


    容煬偏過頭看他:“怎麽了?”


    寧辭仍是望著他道:“好端端一個星君,陪我在這杳無人煙的地方,過這樣洗手作羹湯的日子。”


    “不好麽?”。


    “好。”寧辭笑盈盈答他。灶上沸騰的水,升起緲緲的霧氣。寧辭滿足地歎了口氣又站起身貼過去吻一下容煬的臉:“一輩子這樣,最好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不外乎看書寫字,下棋釣魚,再一道備了簡單的膳食吃。都是些最尋常不過的瑣事,但隻要有彼此在身側,便沒有什麽不滿了。


    清明前後,他們上山去采茶。並不是什麽名貴茶葉,隻是普通的毛尖。因著這片茶園太偏遠,容煬當初隻花很少的銀兩便從原主人手中買了過來。他們也不大管,隨它胡亂長著,反正也隻兩個人,多少都是夠的。


    說是采茶,天氣那樣晴朗,倒更像是踏青。迎著日頭出去,待到夜黑了,才踩著月色往回走。兩人一手提著一籃茶葉,空出的那隻手十指緊扣著,間或對視便又笑了,也不知在笑些什麽。


    一路說說笑笑回到宅子裏,已是星子漫天。


    “茶先放著罷,明日再炒。”容煬見寧辭發間不知何時也夾了片茶葉,伸手替他摘下。


    寧辭應一聲,道:“那我拿進東廚去。早晨用蜜糖浸的枇杷也該好了,我夾一個來你試試。”


    “莫不是你自己想吃。”容煬道。寧辭作勢瞪他,卻忽聽院子外傳來扣門聲。


    “誰啊。”寧辭皺皺眉,便要去看。容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怎麽了?”寧辭挑眉低聲問他。容煬不知怎麽回答,他為了不被發現,封了自己的靈脈,所以現下也不知門外是誰。但這裏這樣隱蔽,有人找來,他都不得不防備著。


    屋裏燭火亮著,想要裝出無人的樣子,也是不行了。院子倒還有後門,可門外若真是......想要不知不覺帶寧辭逃走隻怕也不容易。


    片刻之間,容煬已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扣門聲還在持續響著。大有不開門便要闖進來的架勢。容煬下了決斷,對寧辭道:“我去開門,你先回臥房去,別點燈。”


    “為什麽?”


    “沒什麽,我以後再和你解釋。”容煬笑一笑,“去吧。我要是沒叫你,你不要出來。”


    寧辭擔憂地看著他:“容煬,門外是誰?到底發生什麽了。”


    “是誰都不要緊。不會有事的,你別擔心。”容煬一麵說著,便將他推進了臥房,伸手就要合上門。


    寧辭手撐著門框,容煬還是溫聲哄他:“聽話。”


    “那你不許上鎖。”寧辭堅持道。


    “我不鎖,但你千萬別出來。”容煬摸摸他的臉,“乖,不會有事的。”


    臥房的木門終於還是被關上了。


    宅子前的叩門聲始終沒有停,容煬定定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提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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