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容煬一麵往門邊去,一麵解開了自己的靈脈。


    召出天樞在手中繞了兩圈,才隱回袖中,抬手拉開了宅門。


    “你還真的在這裏。”門外顏今看著他很無奈地笑了一下。


    容煬神色淡淡,又往旁邊側開一步,“既然來了,就進來喝口茶罷。”


    他自然不能讓顏今踏進屋子,隻是引他在院裏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再折回客堂中取了茶具來,斟了杯茶與他。


    “這裏倒還安靜。”顏今環顧一圈,略有些猶豫地問他,“獨居麽?”


    “是。”容煬麵容平靜,“破軍星君如何尋來的?”


    “許久不見,如今都這樣生分了,你還真是......”顏今搖一搖頭,話沒有說完,喝了口茶才道:“前月捉妖時,偶然探查到了你的靈力大約在這附近,卻不想你居住這樣偏僻,找了這許久才找到。”


    容煬垂眸看著地上的樹影,他靈脈一向都是封著的,前月......想來便是寧辭體內魔氣發作,解開靈脈壓製之時露了蹤跡......他心中不由嘲諷一笑,果真萬事都是因果循環。


    顏今見他沉默著又道,“貪狼。你負氣離山,一走便是二十年,姐姐她......”


    “顏今。”容煬打斷他的話,“不要再叫我貪狼了,我走時便說過,神山諸事皆與我再無半分關係,世上隻有容煬,沒有貪狼星君了。今日,我還拿你作舊友,故而有此一敘,但你若一味提舊事,我隻怕不好再留你了。”


    顏今模樣生得稚嫩,歎一口氣,倒有些和外表不符合的老成:“你這到底是為何?姐姐素來疼愛你,就算當初罰你去鎮魔台,不過愛之深責之切罷了。那日,不過提了一句,讓你早日撤了永明燈,將那孩子安葬,也隻是不願看你消沉下去。你卻發那樣大的脾氣,竟是連堂庭都不回了?你應當知道,為了天魔的事,大家心中尚且隱隱不安,何苦又來這樣一出......往**離山,至少還能知曉你身在何處,此番一走,卻是杳無音訊。每座神山,都暗中派了侍從尋你,便是此刻,隻怕也都仍有在尋你的人。貪狼,你還是隨我回去罷。”


    夜間涼風吹過,盞中茶葉被微蕩的水帶得左右沉浮。容煬輕聲道:“當日之事,的確不值得這樣大動幹戈。我之所以要走,實則也不過因為我想走罷了。我不耐煩做這個星君,也厭惡了神山的一切。難得過些清靜日子,還望你不要強人所難。”


    “貪狼。”顏今端肅了神色道:“不管你願不願意,你生來便是星君,已成定局。如今內憂外患之際,你更應當擔起自己的責任來......”


    “你一言一句還真是得姐姐真傳。”容煬一心隻想快些打發了他,再帶寧辭換個地方,大概還能再安穩一段時日,便也有意不客氣起來,“隻是姐姐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對所謂責任極其厭惡。”


    顏今不料他說出這樣的話來,眉頭微皺,卻又聽容煬道:“你我二人話不投機,是說不到一塊兒去了。既然如此,你還是早些回去,今日見過我,也隻作沒有見過罷。”


    容煬說著,已經站起身,擺出送客的架勢來了。


    “你是執意不肯與我走?”


    容煬麵上一點笑意沉下去,眼睛冰冷:“我若說是,難道你還要和我動手嗎?”


    顏今臉色青了一青,他自然不曾這樣想過,容煬這番話,卻是在威脅他了。


    杜若恒一直教導他們,諸位星君乃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偏偏容煬為了個人族,置神山於不顧,他原先倒是聽說得多,當麵見容煬這樣態度還當真是頭一遭。一時氣得手都有些發抖。又看了容煬一眼,見他毫無退讓之意,咬牙拂袖離去。


    容煬鬆了一口氣,也幸好找來的是顏今,若是旁人卻沒有這樣好打發。正想著,變故陡生,周遭突然湧出暗紅色的魔氣來。


    顏今方才走到門邊,正欲上馬,見周遭魔氣彌漫,猛地轉回身。他還不明白為何會在這裏碰上天魔的魔氣,但也來不及細想,手一揮,搖光弓已在手中,以風化箭,往魔氣中央射去。然而箭剛剛飛出天際,便被天樞截斷。


    顏今一愣:“貪狼,你......”


    容煬也沒料到寧辭會在此刻入魔,知道隻怕是躲不過了。索性屏氣凝神,揮劍朝顏今迎上。


    “貪狼,你到底在幹什麽?”


    顏今勉力抵擋著,尚且有些鬧不清狀況,直到臥房門被推開,一個本因是死人的男子渾身帶著魔氣從裏麵走了出來。


    顏今其實隻見過寧辭寥寥幾次,但因著他和容煬的糾葛,也很難讓人沒有印象,一眼便認出了這張臉。


    容煬見寧辭出來,心下越發焦急。以往魔氣發作,寧辭卻都還算能控製住自己,至少從不曾傷過容煬,現下,想來是有旁人在的緣故。不免出手更加利落,頃刻間便抵住了顏今咽喉。


    天樞劍氣中原本帶著淩厲殺意。顏今雖與他同為星君,傷不了性命,但容煬靈力遠勝他數倍,即使這些年因為寧辭多有損耗,想要重創他也不成問題。隻是最後一瞬,還是撤了劍,轉而將一張符拍在了顏今身上。


    顏今被他定在原地,見容煬一手按住了寧辭後心窩,將自己的靈力一點一點渡進去。這過程並不好受,星君靈力損耗,痛楚便如剝皮抽筋一般。但容煬從頭到尾一聲未吭,隻是另一隻手緊緊扣住寧辭。


    而分明已經入魔的寧辭,雖一直試圖掙脫禁錮,出手時,卻也能看出是在避免傷到容煬。兩人就這樣彼此克製地對峙著,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寧辭眼中猩紅褪去,魔氣也俱消散。往下一跌,昏睡在了容煬懷中。


    容煬將他攔腰抱起,越過顏今便往院外走去。


    “貪狼!他已經成了天魔,你莫不是瘋了!”顏今看著他背影,前因後果頃刻間串聯了起來,語調焦急,忍不住質問道,“難不成你是為了複活他,當初故意放出天魔......”


    天魔之事,實屬意外。但容煬也無心再分辨了,無論怎樣,其實都沒有差別。


    他頓住腳步:“你身上的符,七日之後會自動解開。你自己便不用白費力了,免得遭了反噬。我曾和寧辭說過,會一直護著他。至於其他,天道是否傾覆,都與我無幹。我隻站在寧辭這一邊。這世道容不得他,就不必容我。”


    “破軍星君。我料到會有這一日,卻不想這樣快。可終究也沒有其它辦法,隻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改你記憶,還煩你帶話給他們,來日再見,我不會再手下留情,你們也不用。”容煬最後看他一眼,額上還有方才渡靈力未消的冷汗,“我護著寧辭,你們要護著天下,就各憑本事罷。”


    第107章


    事態與預料中蔓延得一樣快。


    容煬當初離開堂庭,長明宮雖然一直著人尋他,但星君不知所蹤若是被太多人知曉終究會引得轄地不安穩,所以總還是隱瞞著。一切都隻在暗中進行,容煬也才能藏匿蹤跡這麽多年。


    如今,事情敗露,他和寧辭已然便是最不安穩的因素,自然就沒有了遮掩的理由。再則杜若恒這幾百年也的確給足了容煬台階和臉麵,他執意不肯悔改,犯下這樣的大錯,杜若恒自然不會也不能再保他了。不過十天,自夷玉山發出的通緝令便由長明宮傳遍了各族各世家。


    尋常的人族百姓自然是被隔絕在這些是非之外,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地,也有些風聲傳了出來。


    因著那宅院已經不能再住,寧辭那日蘇醒之後,容煬借口出遊,實則一麵避開追兵,一麵尋找鎮魔鏈的殘片。他這些年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在這件事上,也不過粗略探明其中幾塊殘鏈可能的所在地——這是一樁一早便知道來不及,卻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況且,到如今,的確沒有其它事情可做了。勉強還能看見根浮木,再小,總比沒有的強。


    寧辭起先仍是不知原委,但他大抵預感到些什麽,反而並沒有問容煬。麵上仍是常常笑著,容煬說是出遊,他也隻當這是出遊。容煬其實幾度想開口,正如他對顏今所說,他知曉有這一日,不過早晚罷了。他亦曾無數次地想過將真相告訴寧辭的場麵,但到了最後總還是說不出來。他能麵對所有人,卻不知如何麵對寧辭。


    就這樣詭異地繞開那些禁忌的話題,一直到他們途徑的市井中都有了流言蜚語時,容煬卻也終究無法再自欺欺人地認為,寧辭什麽都不知道。這也不是修改記憶,便能繼續隱瞞的事了。


    開誠布公那一日,很突然也很平靜。


    他們一連趕了幾天路之後,歇在一處僻靜的客棧中。


    那家老板娘釀了青梅酒,廂房中都能聞見酒香。寧辭斜靠在木窗邊,看底下小小池塘中開得有些熙熙攘攘的芙蓉花,忽然轉頭對容煬笑道:“去買壺酒好不好?我想喝。”


    容煬自然應了,買了酒上來,寧辭用兩隻粗劣的土碗分了,遞給他一碗。自己仰頭喝了一口,看著窗外道:“我也不是人族,對麽?”


    他的語調和方才讓容煬去買酒時沒有什麽差別,仿佛在談論一件極小的事。容煬沉默著,輕輕抿了一口酒,寧辭也不催他,很久才聽容煬道:“我以前告訴你的那些,都是真的。”


    寧辭想了想道:“所以是後來發生了什麽,我才從人族變成了......天魔?”


    他說天魔那兩個字的時候遲疑了片刻,還是引得容煬眼角跳了一跳,並沒有否認,隻道:“是我害了你......”


    寧辭是想知道的,但他沒料到容煬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這個。看著容煬頃刻間變得沒有血色的臉,登時改了主意,於是打斷他的話,“沒事了,不必再說。”


    寧辭迎著容煬有點詫異的目光,安撫地微笑道:“如果回憶那些事情讓你痛苦,那麽什麽都不必說。”


    “你聽我說完。”容煬緊咬了牙關,一字一句道:“我不能讓你知道了結果,卻不知道緣由,因為這從來都不是你的錯。”


    他深吸了口氣,將那些往事一點點地講出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總算也說完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有沒有人去點燈,寧辭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他聽罷,靜靜喝完了那碗酒,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道:“好,我知道了。以後,咱們不提了。”


    “你不恨我嗎?”容煬問他。


    “怎麽會呢?”寧辭很輕,但沒有猶豫地搖了搖頭。


    他這些日子猜測過,不可否認,知道真相還是有些驚訝事情背後是這樣的麵貌,可的確沒有一絲恨。即使不記得前塵往事,但他明了容煬的情意。所以可以那樣輕易地感同身受地理解他。


    寧辭想容煬或許還是有所隱瞞的,比如隻字未提那些年裏他自己的壓抑與痛苦......寧辭聽得那些過往,從短暫的訝異中回過神來,便隻是心疼容煬,除此外,再沒有其它了。


    他伸手摸摸容煬的臉:“你不用為此歉疚,易地而處,我不能比你做得更好。我這些日子一直有些猜測。今日決定問出來,也隻是不想再讓你獨自承受這些......”


    容煬聽得這句話,麵色一變,忽然重重握了他的手,“寧辭,你.....”


    “你想到哪裏去了。”寧辭麵上掛起笑道:“我沒有要與你問清楚,便自我了斷的意思......不是要尋鎮魔鏈麽?咱們一塊兒便是了。如今你不用再瞞著我,少了這些瞻前顧後,隻怕還能利落些。”


    寧辭說著,伸手抱住了容煬,他身體還有些僵硬,大抵觸及往事,實在勞心勞力。寧辭在他耳畔低語:“不會就這樣丟下你,放心好了,我會陪著你的。”


    容煬終於也鬆一口氣回抱住了他。寧辭的手輕輕撫摸著容煬背後冰涼的長發,他沒有告訴容煬。他的確有過那樣一瞬要自我了結的念頭。但他知道容煬還需要他,希望他陪著他。


    雖然入魔的是寧辭,容煬分明才是魔怔得更厲害那一個,寧辭並不懼怕死亡,隻是不舍得現在便離開,擔心容煬還要犯傻......他貼著容煬的臉,在心裏默默補完了未出口的話。我會陪著你,直到不能陪的那一日。


    第108章


    他們第二日一早,便出發前往西邊一百裏,位於半山腰的一座小鎮上。


    那個原本平平無奇的小鎮在二十年前莫名開始變得人傑地靈起來,一連出了好幾個官拜一品的朝廷大員。這一切皆是鎮魔鏈的殘片落在此處化作龍脈更改了風水的緣故。


    他們一路上已算謹慎,行至山間一片茂密叢林時,前方探路的紙鶴忽然在空中盤旋一圈。容煬眉心一動,當即下馬,反手將寧辭推進旁邊一處狹小山洞中。


    “不要出來。”他道。天樞劍光往樹林深處一劃,登時鮮血湧濺,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靜得詭異的樹林裏,跳出無數人影,手持各色兵器,刀槍劍戟一齊向容煬而來。


    容煬冷笑一聲,從衣袖中扔出一張符去,在空中變幻出火種,燒起那一片林子,將諸人圍困在內,頃刻之間皮肉灼燒的氣味與慘叫聲充斥著整座山穀。不斷有人從其中逃竄而出,衣衫肌膚被燒得斑駁,情狀可怖。


    容煬卻連半個眼神都未再分過去,隻聽身後風聲顫動,唇邊浮起嘲諷的笑容,另一手已握了天樞,回身迎去,正正對上了一杆長槍。


    “容煬,走到今日,犯下如此大錯,你還是不肯悔改麽?”長槍之上,天璣二字灼灼生輝,馮澤麵露悲色,看他道。


    容煬神色不改:“我便知道,即是通緝令出,他們也沒這樣大的膽子來襲我。不想,這裏卻是由你在後頭背書。”


    他們麵上還是平靜說著話,各自身上靈力卻已攪動得四麵一片動蕩。天色不斷變幻著,起先日月同輝,俄頃又翻起陣陣黑雲。


    目及之處,皆隱於一片黑暗之中,天地間狂風大作,馮澤唇邊已經滲出一點血色來:“你非要攪得天地不安,生靈塗炭麽?”


    “我要說的,顏今應當都已經轉告你們了。”


    “那些人呢?他們何其無辜。”馮澤指向一旁熊熊燃燒的火焰。


    “是你們要將這些人扯入紛爭中來,他們今日既在這裏埋伏我,那便是自尋死路。”容煬眼中不是沒有動容,但很快又被其它情緒掩蓋,“你若不忍心,我也不曾攔著你救人。”


    “好。”馮澤咬牙拂袖,另一隻手上用靈力結出一團深藍色的寒冰來。他本就落了下風,如此一來,天樞劍尖便又更進一步,已要抵住他喉嚨。隻是那寒冰拋出,卻並非熄滅火焰,竟是一轉,往山洞的方向。


    容煬瞳孔微縮,天樞卻是略往下一移猛地刺穿馮澤肩頭,足尖一點,追著那亮光而去。躲避已有些來不及,容煬一隻手扣住寧辭的肩膀,將他護在懷中,尖錐狀的寒冰刺進他後背,飛出的細小冰石貼著山洞壁迅速結成密布的冰晶,帶著無數碎石滾滾而落。


    容煬麵色沉沉,在山洞崩塌前,帶著寧辭從裏麵退了出去。


    山洞外,馮澤目光從寧辭身上掃過,眉頭緊鎖,眼睛如同充了血,一手勉強捂著傷口,一手拿著長槍,看著容煬一字一頓道:“貪狼,事已至此,你身為星君,不可包庇天魔!”


    容煬並沒有說話,皺眉隻看寧辭左臂上的血跡,大抵是剛剛被寒冰所傷,劃得極深,透過傷處都能看見隱約白色的骨頭。


    “我沒事,不用擔心。”寧辭勉強道,風卷起容煬墨色的長發,在寧辭指間上掃過留下濕潤的血跡,“你背上的......”


    容煬輕輕搖了搖頭,下一秒,眼風掃見馮澤又已聚起靈力,一劍掀起滔天罡風,將那尚未聚起的靈力打散。逼得馮澤倒退幾步,幾乎半跪在地上。


    “走。”容煬拉過寧辭翻身上馬,扭轉馬頭往山下奔去。


    這隻是一個開始,此後連著十多日,他們一直處於被追殺的境地。寧辭無數次想,是時候結束了,他結束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但每當他有了這個念頭,容煬便仿佛能感應到一般,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憫,對他,也對自己。寧辭便又不忍心了。


    那一日,他們到了堂庭山下。如同回到了事情的開端,一個四麵都是追兵的月夜。


    “上山罷。”


    寧辭說,那其實是唯一一條路。但他竭力用很輕快的語氣,讓一切看起來似乎並不算糟糕,“我隻聽你講過,卻不記得堂庭山上是什麽模樣。既然那裏有我們那樣多的回憶,我想去看看。”


    容煬頷首,策馬躍上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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