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蹲在坑位旁邊,吐了很久,也許是心裏作用,老覺得還有東西沒吐出來。


    吐到最後,她把胃酸和膽汁都吐了出來。


    今天周念沒有紮頭發,長發散在身後,讓她吐得特別不方便,頭發總會不聽話地滑到臉頰旁和胸口前。


    她隻能一邊撩著頭發,一邊吐。


    在又一次頭發滑落到臉頰邊的時候,周念剛準備用手去撩,眼角餘光裏突然出現一隻骨瘦的冷色大手。


    周念刹時定住,嘔吐的動作也暫時停了。


    狹小的空氣裏有著淡淡皂香。


    當周念意識到是誰站在她身後時,腦子裏有東西啪地一下炸開。


    餘光裏,是他微涼的長指。


    長指輕柔地替她撩起不聽話的頭發,順在腦後,周念感受到頸部的微涼,是他的指腹輕輕路過。


    他幫她握住頭發,他的手就變成了一根頭繩。


    周念沒控製住自己,鬼使神差地轉頭,撞進鶴遂俯麵望她的眉眼裏。


    時間就此凝固住。


    廁所裏隻有一個昏黃色的燈泡,就懸在鶴遂的頭頂,頂光而站的他,臉孔格外清顯冷鬱。


    他就那麽彎著腰,低著臉,幫周念把頭發在腦後握成一束。


    周念就那麽呆呆地看著他。


    此後經年,周念都沒辦法忘記這一刹那的對視。


    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沉默在蔓延。


    無聲無息間,鶴遂黑色的眸子愈發深沉如夜,周念就在這一片夜裏顯出原型,她感受到心房在震顫,大腦裏的神經在一根接一根地斷裂。


    兩人之間感受到同一種默契,卻沒人主動拆穿這種默契。


    周念心裏很清楚——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最見不得光的秘密。


    “你沒有關門。”鶴遂突然開口,另一隻手遞來一卷衛生紙,“我又想到廁所沒紙,就給你拿來了。”


    周念沒有接過卷紙,狼狽地飛快轉回臉,聲音在顫抖:“鶴遂,你別看我……你別……我不想讓你看見這樣的我。”


    鶴遂什麽都沒有說,但也沒有離開,把紙反手放在身後的盥洗台上後,緩緩在周念的身側蹲下。


    一手握著她的頭發,另一隻手抬起來,輕輕落在周念的背上。


    周念脊骨一僵。


    她感受到鶴遂溫涼的大手自上而下地撫著她的背部,在安撫她,還時不時幫她拍拍背。


    同時,鶴遂摸到她背上嶙峋的骨頭,每一塊都硬得咯手。


    瘦到讓他吃驚的程度。


    一連串的細節在鶴遂的腦子裏串聯起來——在醫院時,宋敏桃給周念買早餐,周念吃雞蛋吃得很勉強,像和雞蛋有仇;上次周念來家中,他給她拿了青團和牛奶,她也是百般推辭,說什麽都不肯吃;再就是今天,如此瘦的她胃裏居然能吐出這麽東西。


    他知道了。


    他全部都搞明白了。


    那天在鶴遂房間的廁所裏,從頭到尾都彌漫著一種詭譎的沉默,除開第一句話後,鶴遂沒有再說一個字。他隻是安靜地等在周念身邊,給她遞了紙,又幫她拿來了畫具箱裏的簌口水,又拿了毛巾打濕給她擦汗。


    做完這些,他就靠在廁所門口,默默等著。


    周念完全沉浸在一種無地自容的情緒裏,好幾次都差點沒忍住要哭出來。


    終於在她擦完臉後,所有情緒在頃刻間反撲,將她圍剿。


    周念失控地蹲在地上,緊緊抱住頭,手指用力地扯著自己的頭發。


    見狀,鶴遂眸光一凝,趕緊伸手製止。


    “周念。”


    “周念!”


    “……”


    鶴遂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周念掙不脫,由他握著,頭低低垂耷著,哭腔很明顯:“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個怪物吧。”


    鶴遂彎著腰,單手撐在膝頭:“我沒那樣覺得。”


    他不覺得她是個怪物嗎。


    周念抽噎了下。


    她又聽見鶴遂低低道:“你到房間休息,冷靜一下,讓我洗個澡,嗯?”:


    周念乖乖地點點頭。


    她知道他是故意給她一個人待著的時間,讓她整理思緒。


    鶴遂將她從地上拉起來,鬆開她的手腕,淡聲道:“別扯頭發,你也不嫌疼。”


    周念吸吸鼻子,慢吞吞地朝房間裏走去,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鶴遂到衣櫃前,拿了一套換洗衣服,進廁所前停下腳步,背對著周念,嗓音清晰:“周念,我很慶幸,發現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說完就進了廁所,把門關上。


    周念耳邊一直在回響他的那句話,慶幸發現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他為什麽會覺得慶幸?


    很快,浴室裏傳來花灑的水流聲。


    鶴遂洗澡很快,也不知道是平時就很快,還是隻是今天快。不到五分鍾的時間,他就推開了廁所門出來。


    外麵的周念在發呆,雙手托著腮,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的天空。


    聽見聲音,周念立馬轉頭,迫不及待地問:“鶴遂,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鶴遂換了件白t,脖子上掛著條灰色毛巾。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濕潤的頭發,懶洋洋地走到周念麵前,低著眼,水汽未散的黑眸氤著層濃霧。


    倏地,鶴遂薄唇微彎,臉上露出很醒目的淺笑:“字麵意思?”


    周念知道他又在逗她,便繼續追問:“到底什麽意思。”


    鶴遂的一隻手落在椅背上,被熱水衝過的肌膚微微泛紅,他看著周念的眼睛,一字一頓格外認真地說:“靜,夜,思。”


    周念:“……?”


    這一瞬間,周念竟然忘記了難過和窘迫,隻想跳起來打他,她站了起來,在鶴遂的胳膊上擰了一把:“你不逗我會死嗎。”


    “對,使勁兒。”


    鶴遂不覺得痛似的,絲毫不躲,吊兒郎當地笑道,“我寧肯看你這樣,實在難得看你剛剛要死不活的樣子。”


    周念手上的力氣立馬減緩。


    他不是在逗她,而是在想辦法讓她開心起來。


    鶴遂怎麽可以對她這麽好。


    第33章 病症


    ==============


    上次來鶴遂家的時候, 院中那顆杏子樹已經有成熟的趨勢,這次來,樹上累累墜著的全是熟透的杏子。


    鶴遂正扛著張矮桌從堂屋走出來, 給周念放畫具用。周念則安靜地站在杏樹底下等著, 仰頭看著其中一顆飽滿的杏子發呆。


    “想吃?”鶴遂注意到周念的目光, 放下桌子後,隨後拿起靠在樹身上的一根長竹竿, “打點下來。”


    周念回過神,視線落在鶴遂的臉上,輕聲說:“沒有,我隻是在想。”


    “想啥?”


    “想你。”


    “?”


    鶴遂剛舉起來的竹竿瞬間落地,他握著竹竿,懶懶站著, 好整以暇地望著周念:“想我?”


    周念抿抿唇,溫吞道:“我在想, 你怎麽都不問我為什麽會這樣。”


    窺私欲這種東西,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


    可是鶴遂從發現她的秘密後, 一句話都沒有問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常的樣子,還是那副萬事不掛心的慵懶樣, 好像知不知道她的秘密,對於他來說, 都沒什麽影響。


    “有什麽好問的?”竹竿頂部綁著鐵叉子, 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固定鐵叉子的橡膠, “萬一把你問哭了, 我還得哄你。”


    “……”


    周念頓一秒,沒好氣地說:“我有那麽容易哭嗎。”


    鶴遂輕扯薄唇:“確實不容易哭, 隻不過我口氣重點就能把你嚇紅眼而已。”


    他是懂冷嘲熱諷的。


    周念淺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在小凳子上坐下,翻開速寫本。


    拿了隻鉛筆出來畫素描。


    鶴遂仰著頭,舉著竹竿去打樹上的杏子,枝葉被打得簌簌作響。


    周念在速寫本上勾出他的身形輪廓,鉛筆沙沙輕響。


    歲月在此刻靜好。


    一個澄黃杏子砸在周念的速寫本上,驚得她筆尖一滑,在畫紙上拉出一道扭曲的線。她不滿地輕聲嚷道:“鶴遂,你別打我這邊的行不行?”


    鶴遂站在滿地七零八落的杏子中間,單眼皮的眼鋒在陽光下很柔和,他故意要惹她生氣般,欠揍地笑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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