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無可救藥地聽進她的話,現在才會如此低微無助。


    霧藍繡線的纏枝蓮衣擺,被抽離出了縞白指間。


    夠了。


    擊潰他,這些話夠了。


    “叁絕。”宿半微側身闔眼,等咒起。


    由於絕情尺有延遲,非令出即顯,因而這期間,於兩人都是透徹的折磨。


    她好狠心啊,鶴淩序真的快要崩潰了。


    第三式,瞬斬情根,絕除後患。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即使是深入骨髓裏的愛與情,都會被一點一點抽出來剔出來,心動、甜蜜、酸澀,全部全部都不再沾有分毫。


    他又是乾澤的淩序仙君了,可他就不是鶴淩序了。


    突至一陣壓抑的沉默。


    ……如果除卻痛楚喘息的話。


    “宿半微,是本君一再從你,才讓你一再欺騙本君後還可隨意抽身?”


    帶啞的厲聲突起,讓她驚轉過頭。


    白袍上的血滴刺眼,但到底比不上他那染上強烈情緒的雙眼來得刺人。


    恨意,怒意,懼意……複雜到她沒法一眼辨認。可不敢再多看一眼,因他質問的目光有如實質,比劍更割人疼。


    嗬,都不敢與他對視了。


    恨不能咬碎銀牙,生啖其骨,淩序仙君這輩子都沒這麽恨過一個人,恨得淚滴似血,曲脊成弓。


    “你怎麽敢,擅抹本君情識?!”


    瑩透的淚生生沁出眼眶,劃過下睫根的赤紅,看起來真是難受到了極點。


    “鶴淩序,你為什麽要執……”


    話並沒有說完,轉回眼的宿半微被他眼中水澤給灼到了。


    哭了。


    她竟然把一個男子,一個仙君給逼哭了。


    情之一關於他,果真難過。


    蹲下,她撥開他臉頰邊沾上的發絲,動作輕柔到恍如夢境。擦過他的眼下至眼尾,宿半微勸他:“淩序,別這樣。”


    她的驀然接近,讓本無力的他奇異般撐起肩胛,像要悶死她一樣摟住她。曳著無拘青絲的頭擱落在她肩上,咬她露在外的頸部肌膚。


    唇抵上頸部的時候,宿半微就有所預料了,但她沒有躲。


    牙嵌肌膚,有疼痛由神經傳到大腦了。


    靜聲等痛的時候,他鬆開了牙。


    鶴淩序垂眸,看頸上的殘留牙印,上麵有血跡。他知道,是他的血,不是她的。


    他根本沒咬破她的肌膚。


    可笑這個時候,他都不舍傷她。


    聲啞得脫力,“你當真過分。”


    我也當真無可救藥。


    ……


    “淩序,如果斷完情,你還喜歡,我就誓死奔赴你,可好?”


    假話,十足的假話。


    不論斷完情鶴淩序是否還會喜歡她,單她而言,就不會讓這個假設存在。


    這是她最後的溫柔,也是他吃過最為殘忍的棒前棗。


    向來不為情.愛所累的鶴淩序,愛人之法竟這般飛蛾撲火,自撞南牆,這是她乃至許多人都想不到的。


    別無選擇,她隻能一截一截打斷他的執念,不讓絕情尺的發揮餘有變數。


    喉結在不穩攢動,無力靠倒她身的男子沒有答她的話,隻在她耳畔喘著,淚漬薄藍肩衣。


    發絲因汗黏於額際與頰邊,明明不再說話,卻讓人感受到他的絕望痛苦。


    鶴淩序好生聰睿,即便不明確知曉她下一步又要如何待他,他也清楚……


    宿半微又在騙他。


    果不其然,“肆清。”


    宿半微安撫他發顫微弓的背脊,輕輕念出了第四式。


    鶴淩序,你重登雲間吧,別再這樣難過了。


    明日,就明日,一切都會變好了。


    斷情尺的第四式,清除所絕情根的相關記憶,人事物,通通不再記得。


    然而第四式,一般都少被啟用,因為沒必要。


    就像宿半微不懂他為何如此慘烈掙紮,拒絕斷情,鶴淩序也想不到,她竟然要把事做絕,連記憶都不給他留。


    “你要絕本君記憶?”


    她聽到了哭腔,不算激動的語氣,卻滿是絕望與冷意。


    “是。”


    睫根至尾端如炎霞滿天,腥紅血唇輕微張合,“宿半微,你最好保佑不要讓本君想起來。”


    “不然……”


    不死不休。


    — —


    絕情尺總算起效了,鶴淩序終於闔眼,昏了。


    被輕放於金紋月白的無塵地麵,滿頭烏發散落地麵,漆睫濕,丹唇血,青眉白膚。


    像個不小心被凡塵虐了一通的仙人。


    給他一點點擦盡眼淚與唇血,宿半微沉默地攏理幹淨他那附頰邊,黏頸處的細碎發絲,然後動作輕輕地解開了銀紋祥雲腰帶。


    站了起來,“鶴淩序,祝你劍道坦順,從此無憂無苦,一生順遂,遍受景仰。”


    摘下腕間鐲,她把它放到了安靜躺著的人身側。


    一至地,鐲化成劍。


    鐲子裏竟然藏了全部淩序劍的劍意,要說剛知道的時候吃驚到懷疑人生,現在就已經不奇怪了。


    這鶴淩序動情後奉獻精神過於強了,雖說十足昏頭,但不可否認確實挺感人的。


    剛現出原本形狀的淩序劍如霜鑄雪瀝一樣,嗡嗡擺刃,劍尖指地,劍柄斜靠,似是想貼過來。


    “回你主人身邊。”她厲聲斥道。


    劍身肉眼可見的愣住,委委屈屈縮了回去,縮一點就小幅度地轉轉,像人一步三回頭。


    捏著腰帶的手緊了緊,宿半微最後瞥了眼一下地上昏迷的男子,接著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迎接他的也隻會是康莊大道。


    到了外麵,陽光依舊明媚,好像萬年不變一樣。


    如願拿到了腰帶,卻並沒有起初想得那樣開心。


    就像摩拳擦掌之後,手段輩出,對方隻能一再妥協,甚至主動送上命門,以致贏了後反倒有種勝之不武的感覺。


    乾澤派占據數座山頭,在山腳有零星人家,直至延伸到百裏外,才是人員密集的城池。


    因為怕被乾澤的人發現,鍾遲沒有直接守在山腳,而是等在城池與乾澤腳下的中間地段。


    到約定地,宿半微必須跨越個毒蛇遍布的野林,這也是她單獨跟著湯念上山時才發現的。之前混在劫仙島隊伍裏那次,坐在飛舟上,根本就沒注意過地勢。


    按理來說應該有人護送的,就像來時湯念帶著她一樣,但自她出了刑牢,等候在外的長老掌門要麽對她橫眉豎眼,要麽焦心裏麵剛斷完情的昏迷仙君。


    所有人都關心著鶴淩序,沒人會考慮到她一人下山的危險。


    也許對他們來說,她本就該死,因斷情之功尚且饒她一命已是大發慈悲。


    隻在乎所在乎之人,在哪,都是人之常情。


    結果很榮幸,千防萬防,她還是被毒蛇咬了。


    看著腳腕上的傷口,宿半微服了——這下好了,跟賀錄學的缺德事做多了,報應這不就來了。


    “呀,誰在那裏啊?”有清脆女聲突出,打斷了她試圖自救的過程。


    聞聲轉頭,就見到一年紀不大的粗布女孩,邊走近邊拿木棍小心撥動及踝野草,待近了看清她腳上的蛇牙咬出的傷口,低呼一聲後連忙手忙腳亂脫下從背著的竹筐。


    她從裏麵翻找出一株還顯新鮮的草,放嘴裏皺巴著臉嚼吧嚼吧,然後吐出蓋到她傷口處,緊緊按著。


    “姐姐,你不是這裏的人吧,都被毒蛇咬了還不趕緊敷解毒草。”


    因為距離近,跟琉璃一樣剔透的眼珠子裝的滿是坐石上的女子,看起來就像很緊張的樣子。


    活潑善良的凡人女孩,和狡黠機靈的神秘女子,這是任何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有的第一認知。


    “多謝。”暈眩的感覺好了點,宿半微低頭朝她感激地笑了下。


    拿出塊灰色幹淨的麻布,把傷患處連同草藥一起纏裹了起來,女孩露出個虎牙,笑嘻嘻回她:“姐姐客氣了。”


    蜜色與白皙之間的膚色,跟貓兒眼一樣的眸,彎彎密眉,朝人笑起來真是討喜。


    “我叫黎翠,姐姐你呢?”


    “宿半微。”


    邊被攙著走,宿半微邊跟她探討了兩人名字的確切字義。


    一藍一褐,相撐著慢趕至了一座陳舊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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