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如何,刺殺之後,她還是發生了一些改變。她疑心更重,對待不聽話之人,也更為嚴酷。


    一日,鬱行安看她處理政事,搖頭道:“旱災之事應加急處置,饒禦史之事可暫且延後。”


    西南道發了旱災,饒禦史在私下對鬱幽不滿,說了一些不敬之言。


    鬱幽道:“饒禦史今日不敬,明日便可鼓動人生事。”


    鬱行安平和道:“旱災之事,晚一日撥款,便多無數人死去。”


    她露出迷茫神色。


    鬱行安望了她一會兒,她低頭先處置旱災,過了幾日,她聽見蘇綰綰道:“你父親欲遣你去西南道賑災,你願意去嗎?”


    鬱幽沒有異議。


    她去往西南道,帶了無數精銳的守衛。接待她的刺史名叫鄭無饑,因為他的名字少見,她多看了他幾眼。


    鄭無饑眼睛小,翻天鼻,皮膚又黑又皺,這樣的相貌本不應為官,但鬱幽聽說,他有一身本事,還和蘇綰綰、鬱行安共事過,開國後得到提拔。


    鄭無饑對她彎腰行禮,淚流滿麵,訴說西南道如何民生凋敝。她早已親眼目睹,開倉放糧,還斬了一個汙吏。


    她在西南道逗留多日,親眼看著西南道的情形逐漸好轉。有時她看見百姓呼她為“貴主”,在她麵前感激地俯首,她的心中產生了奇怪的心緒。


    像是滿足,如同和蘇綰綰、鬱行安坐在一起吃玉錦糕。


    她也漸漸聽說了鄭無饑的事,知道了他被提拔的過程。


    鄭無饑本是前朝蘺州刺史的文書官,但他很清廉,在蘺州從上到下的貪汙裏,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偶爾的,他也不得不隨大流貪汙一把,否則太“不懂事”,那些人難免覺得他會猛然參一本子,不讓人放心。


    他貪汙來的錢,都被他散給了貧苦百姓。他的阿娘又瘦又小,臉頰枯瘦,每日紡布,眼睛已經瞎了,那年蘺州發了水患,連他和阿娘的住所都被淹了,他連夜背起阿娘,將阿娘背到了一個不容易被水淹沒的地方,給他阿娘留了米麵,又去賑災。


    那年的賑災糧被一車一車地賣掉,他無力勸阻,於是當蘺州一些知內情的難民湧去閬都告狀的時候,他裝模作樣攔了一把,卻故意放跑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


    欽差終於來了,當年的德宗派來了鬱行安、百裏嫊,百裏嫊還攜上了蘇綰綰。他認真地觀察欽差一行人,衡量他們的愛民之心,但蘺州刺史介紹他時,隻是笑道:“我有一個下屬,醜了些,你們莫被嚇到。”


    鬱幽平靜地聽人說鄭無饑的故事,聽完,繼續去賑災。她希望盡快回到閬都,看見饒禦史被處置。


    信步走到一條長巷時,她聽見隔著一堵牆,有人在說話。她停了片刻,才意識到這是鄭家的院子,鄭家竟然住在一個這樣簡陋的院子裏。


    “阿耶,你為何叫無饑?兒今日讀書,認識了‘饑’字。這是不好的字,阿耶怎會用這樣的字作名?”一個稚嫩的童聲問。


    隔著牆,鄭無饑道:“阿耶的名字是你阿婆取的。她年輕時遭了饑荒和貪官,生下我,便叫我無饑,你阿婆說,願天下無饑餒、無蠹役。”


    童聲道:“阿婆總是在紡紗,手上全是厚繭,原來也認得‘饑’字。”


    “她不認得‘饑’字。”鄭無饑道,“她隻認得‘為民請命’四個字,是她讓我教她的。”


    童聲問什麽是為民請命,鄭無饑解釋了。童聲道:“阿婆為何看重這四個字?阿耶,你額上的傷口,不就是為民請命來的嗎?”


    鬱幽記得鄭無饑額上的傷口,細長一條,在黝黑的肌膚上不是很顯眼。那似乎是當年被蘺州刺史用硯台砸的,原因是他放跑了幾個郎君,讓他們去往閬都告狀。


    院中響起一個年老的女聲,似乎是鄭無饑的母親,正不悅地喝止那個孩童。鄭無饑半晌問孩童,是從哪裏聽聞此話。


    孩童道,是從賣糧的商人們口中聽來的。商人們本打算囤積居奇,奈何這回賑災太快,他們私下回憶了前朝時如何用賑災糧大賺一筆。


    鬱幽抬起腳步,守衛們做了一個可要敲門的手勢,她擺了擺手,繼續往前。


    她隻是探訪民生,信步來此,不存在鄭無饑特意讓她聽見這番話的可能。但她也不想一直聽人牆角。


    她走了兩步,卻聽見鄭無饑說:“那些人膽大包天,說了些酸話,你勿信以為真。你讀了書,便要記住,為民請命會有好結果的。”


    孩童問:“被砸破額頭的好結果嗎?”


    鬱幽想笑,卻聽見鄭無饑道:“不。這世上人人手上都有一根眼睛看不見的蠟燭,一些人點亮了它,一些人熄滅了它。當年在蘺州,有人點亮蠟燭,放跑告狀的郎君、斬殺貪官蠹役、認真修繕河渠;有人熄滅蠟燭,賣掉賑災糧食、不顧萬民塗炭。點亮蠟燭之人,讓人看見希望;熄滅蠟燭之人,讓人陷入黑暗。孩子,你是想點亮蠟燭,還是熄滅蠟燭?”


    孩童道:“兒怕黑,若有蠟燭,自然是點亮它。”


    鄭無饑道:“點亮蠟燭之後,總有人想方設法,要來吹熄你的蠟燭。所以阿耶被硯台砸了,那些去告狀的郎君也被一路追殺,隻活了一個。”


    “那怎麽辦呢?”孩童問。


    鄭無饑道:“可是隻要這世間點亮蠟燭的人足夠多,你就總會被照亮,你的蠟燭也永遠不會被熄滅。當年,你阿娘才十五歲,卻幫一個郎君隱瞞行蹤,讓他順利抵達閬都,還追了一路,去向如今的聖人和皇後娘娘送口信。孩子,你點亮蠟燭,照亮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其他人。你站得越高,照亮的人就越多,點亮蠟燭的人也會越多。”


    孩童的嗓音變得憧憬:“那——阿耶一定握著很亮的蠟燭,皇太女殿下的蠟燭也很亮吧?兒聽聞許多人在誇讚你們。阿耶定然握著世上最亮的蠟燭。”


    鄭無饑:“不,阿耶見過更亮的蠟燭。”


    孩童:“在何處?”


    鄭無饑:“在大夏,在閬都。當年他們還未成親,未曾入主皇城。阿耶看見他們不辭辛勞,體恤民生。那是阿耶有生以來見過的最亮的蠟燭。”


    鬱幽停住腳步,心神震動。


    她想立即回到閬都的欲望不翼而飛,在這個刹那,她隻覺得眼前晃動起很多人的臉,饑民枯瘦的臉,大臣觸柱死去的臉,鬱行安沉默凝望她的臉,蘇綰綰停頓片刻、輕撫她的臉。


    她明白了鬱行安將她派來西南道的原因,她的心神從長久的政鬥中離開。她開始仔仔細細觀察饑民,無法再產生急切回去的心情。待到西南道的災情全然平息,才回了閬都。


    支援她的朝臣又是一番頌揚,她麵目平靜,入了長昭宮。


    蘇綰綰在分自己的書卷,鬱行安在喝茶看她。宮女通稟鬱幽入內,兩人的視線都望過來。


    鬱幽上前行禮,蘇綰綰放下書卷:“此行可還順利?”


    “順利。”鬱幽道,“兒明白了一個道理。”


    蘇綰綰示意她說,鬱行安也將目光從蘇綰綰身上挪到她臉上。


    鬱幽沉默,半晌道:“權力很重,他人命運也很重。”


    她說得很簡短,但她想,蘇綰綰和鬱行安應該都聽懂了。


    “很好的領悟。”蘇綰綰笑眯眯的,“過來和阿娘一起整理書卷。”


    鬱幽上前幫她整理,鬱行安放下茶碗,也幫著一起整理。


    時光靜謐,鬱幽低著頭,看見蘇綰綰和鬱行安的手指無意間碰到同一張紙卷,又分開,鬱行安的指尖在方才兩人碰過的紙卷上停頓片刻。


    鬱幽抬起眼睛,看見鬱行安的視線落在蘇綰綰身上。


    “兒還領悟到一事。”鬱幽道。


    蘇綰綰:“何事?”


    “兒希望和母親、父親一起吃玉錦糕。”


    蘇綰綰微笑:“那今日便吃玉錦糕。”


    鬱幽也露出笑意,在心中補充道,是永遠一起吃。


    永遠一起吃玉錦糕,一家三人,天長地久,不願分離。


    第60章 番外三:日常


    蘇綰綰站在禦船的甲板上,雙手搭住闌幹。江麵的風迎麵吹過來,將她的長發和裙擺往後揚。


    有腳步聲走近,隨後她嗅到熟悉的雪鬆和檀香木氣息。


    鬱行安停在她身邊,看了她片刻,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蘇綰綰手背微燙。她抬頭,望向鬱行安:“將幽娘留在閬都理政,果真可行嗎?”


    “她十九歲了。”鬱行安嗓音溫和,“總要試一試她。”


    蘇綰綰放了心。她的女兒鬱幽,並不是一個太讓人操心的孩子。鬱幽知曉他們要去江南道之後,怔了片刻,很快答應會認真料理政務。


    鬱幽道:“兒會常吃玉錦糕,阿娘和父親也要時常來信。”


    蘇綰綰答應每三日給她寄一封信。他們的計劃是在今年三月去往江南道巡遊,來歲開春再回去。


    禦船往前駛,天光灑在粼粼波光上。過了幾日,他們在沿途一州暫歇。此州位於虞江沿岸,湖景一絕。


    帝後巡幸,眾官員一路恭迎。鬱行安帶她入住行宮,蘇綰綰坐了幾日的船,有些疲倦,連歇了好幾日,又聽聞有一處溫泉,便打算去溫泉洗浴。


    她去往溫泉所在的宮殿,鬱行安一路牽手陪著她。他總是陪在她身邊,蘇綰綰早已習慣。


    入了內殿,蘇綰綰發現鬱行安還牽著她的手。她耳根一燙,將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來,說道:“你在外殿等我可好?”


    鬱行安視線安靜地落在蘇綰綰身上,蘇綰綰在他開口之前,捏了一下他手指:“好不好嘛?”


    鬱行安停了停,應一聲“好”,去了外殿。


    蘇綰綰腳步輕盈地去洗浴。


    陶節度使便是在此時求見的。


    在前朝,節度使權重望崇,掌數十州的兵力、民生、財政。新朝聖人高瞻遠矚,一步步削弱節度使的職權,陶節度使總要為自己的仕途合計,正好他新得了一美娘子。


    陶節度使在行宮外站了不久,宦者便道聖人傳見。


    他隨著宦者入內,一路並不多看,但行禮時仍然窺見了鬱行安的臉。


    他視線下移,心想,聖人如此風姿,到時候究竟是聖人對美娘子一見鍾情,還是美娘子對聖人一往而深,倒真不好說。


    鬱行安問他有何事要奏。


    陶節度使不提獻美之事,而是先說了幾件要緊的政事。說完,陶節度使道:“此州湖景甚美,聖人可要前往一覽?”


    他打算等鬱行安來到湖邊,便讓美娘子嫋嫋娜娜地出場。鬱行安看中了人,便是他體察上意;若沒有看中,也不至於觸怒天顏。


    鬱行安卻道:“這幾日不去,你且退下。”


    陶節度使一愣,恭敬告退。


    許久後,蘇綰綰洗完出來。她換了一身衣裳,行走時故意用衣袖拂過他肩頭。


    鬱行安坐在榻上,握住她袖子,抬眸看她。


    蘇綰綰笑道:“這溫泉果然不錯,精神都好了許多。我們今日出行宮玩吧。”


    鬱行安輕拉她袖子,讓她坐下,他將她攬在懷裏:“想去何處?”


    “去看湖?”蘇綰綰尋思道,“聽聞此州湖景一絕。”


    鬱行安道:“可以。原以為你還要再歇幾日。”


    宮人動作迅速,半個時辰之後,就將儀仗收拾妥當。蘇綰綰和鬱行安乘同車出行,到了湖邊,隻覺湖波瀲灩,又有一遊船在此等候帝後臨幸。


    兩人登船,遊船穩穩地往湖心駛去。


    陶節度使匆忙下了車,擦著額角的汗,眺望越來越遠的遊船:“聖人怎忽要遊湖?方才還說過幾日再來。”


    “下官不知。”傳話的官吏陪笑道,“好在遊船前些日子便備好了,不至於手忙腳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綠萼落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雪落千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雪落千山並收藏綠萼落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