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楚俊風是我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這絕對是謠言。”有那麽一刻,莫西北覺得自己簡單的心忽然變得複雜到難以形容,那是一種紛繁複雜,剪不斷理還亂,其中也隱隱的有她說不清楚的傷悲,那種傷悲不是頂痛的,但是絲絲縷縷,纏繞在心上,每呼吸一次,都仿佛在拉扯著自己的五髒六腑,隱隱的痛著,而這每一次拉扯之間,自己的心也在一沉再沉,本能的,她要反駁這種說法,就像是在對抗心中的另一個自己。


    “你的嘴實在是硬。”慕非難搖頭,“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嗎,那天你來東廠大營之前,把紅綠托付給了他,紅綠於你是什麽人還用我說?即便她不是你的全部身家性命,一半總抵得過,我還真是不明白,楚俊風究竟有什麽地方值得你這麽相信?”


    “我聽說,知道得太多的人通常都不長命。”莫西北狠狠地瞪了慕非難一眼,被窺伺的感覺任誰也不會喜歡,被窺伺了,然後窺伺你的人還敢當麵說出來,就更讓人心裏不爽,有點像被迫裸奔,隻想把看見你的人的眼睛統統處理掉。


    “自從認識你,我想,我已經有這樣的覺悟了。”慕非難居然笑了,很是自得。莫西北以為他笑了,這個話題就此也就蒙混過關了,不想,他卻繼續問道,“在我這裏,你別指望著能蒙混過關,你還是沒回答我,你為什麽那麽相信姓楚的。”


    “慕公子,慕大爺,你的好奇心能不能有點限度,我為什麽相信他是我的事情,人的感覺是很奇妙的,沒有道理可言,就像,你說你是因為我才弄到這步田地,那麽請問你,為什麽,我們那個時候還算不上朋友吧。”莫西北有些惱了,被踩到尾巴的感覺讓她很想還以顏色。


    “因為那個時候,我忽然發現,其實我喜歡你。”慕非難的回答讓莫西北幾乎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於是嚴重懷疑,這會慕非難一直拉扯著楚俊風說事,就是在等自己跳入這個陷阱。


    “哈……”想同這點,心裏一輕,莫西北大笑了幾聲,見慕非難仍舊是滿臉認真,不免有心刁難他,於是說:“你喜歡我什麽?我長得平平常常,紅綠也比我美幾分,連雲就更不用說了;錢我倒是有不少,不過別說我一分也不可能給你,就是給你,你也未必稀罕;還有,從我做的生意你就可以看出,三從四德於我來說都是狗屁;嗯……讓我想想,琴棋書畫我都是半吊子,而且估計這個半吊子你也沒見過;武功嘛,我覺得自己算過得去,但是你也比我高明很多,說起來我基本上是缺點大於優點,你說謊話居然臉都不紅。”


    “我喜歡你,和你有多少缺點、優點有什麽關係,”慕非難搖頭,“喜歡一個人就是一種感覺而已,就像你直覺上就會選擇相信什麽人,不相信什麽人一樣,對於一個人,我喜歡還是討厭,隻看一眼就足夠了。”


    “好吧,既然你這麽說,我就當自己非常榮幸能被你一眼看到就喜歡好了。”莫西北打了個哈氣,決定在不同眼前這個思維模式很跳躍的人辯論這些毫無意義的話題,“不過先說好了,你喜歡我,你就偷著喜歡好了,別影響我的生活,還有,喜歡也不能要求回報,你別指望我也喜歡你。”


    “真是無情的女人。”慕非難聞言立即翻身躺在炕上,站了大半的地盤,轉身背對莫西北說:“既然你這麽無情,我也不擔心你受涼生病了,你喜歡睡屋頂就去睡吧,這麽寬的地方歸我一個人,也好伸展一下,這幾天總是一個姿勢睡覺,動一下都怕被你睡夢裏當登徒子給砍了,想想真是不值。”


    莫西北知道他說笑,想想潮濕的稻草確實沒法睡人,便伸手推了推慕非難的被,讓他靠邊,然後躺在了另一邊炕上。


    這一夜她睡得並不安穩,說不上是因為睡前慕非難的那一席話,還是此時身上收藏的那把刀,總覺得心口沉甸甸的,像壓了什麽重物。


    第二天清早,辭別了虎子一家,兩個人順著虎子爹給指的山路,緩緩繞出了這一片的山林。


    “慕容鬆濤可能沒死,你回去自己小心點。”眼見著走過一道山坡,河南府遙遙在望時,一路沉默的慕非難開了口。


    “我知道。”莫西北點頭。


    “回頭如果慕容連雲在你那裏,還是勸她把地圖交出來,交出來才能安心,不然,你們怕也離不了這河南府。”慕非難又說。


    “我明白匹夫無罪的道理,那東西,本不該屬於我們。”莫西北仍舊點頭,手指無意中觸到懷裏硬硬的東西,一時不免想,如果這刀真是寶藏的關鍵,那麽,該如何處置此物才能遠離是非。


    “出了這片山,以後的事情很難說了,要是有一天你和我為敵,我可不會手軟。”慕非難這幾天都離奇的絮叨,莫西北不免懷念初見時,一聲不出,戴這金屬麵具的那個冷冰冰的人。


    “你怎麽不說話?”慕非難見她不出聲,腳步就放得更慢。


    “好話壞話你都說了,讓我說什麽,說好吧,再見麵,要是你找我麻煩,我也不會客氣,我會幹脆殺了你?”莫西北微微惱怒的問。


    “西北,你為什麽不說,我不會和你為敵,所以,我們會一直是朋友?”慕非難輕輕笑出了聲,伸手攔住前路,微微低頭,眼睛看著莫西北的,眼神烏黑如深潭之水,波瀾不驚間,卻寫滿了引誘。


    “差點上當。”莫西北乍被他一看,目光也不由自主的淪陷,然而也不過片刻,她就掙脫那充滿誘惑的目光,強硬的將頭轉到一旁,玩笑般說,“同樣的伎倆,第一次就不管用,還敢再拿出來。”


    “被你發現了。”慕非難笑了笑,收回扶住莫西北肩頭的手,腳步更不停留,居然一閃身,已經躍出了十數丈,幾個起縱,便消失了蹤影。


    莫西北進城的時候,已經日暮黃昏,自己先前帶紅綠住進的客棧仍舊門庭冷落,想到方才進城時,覺得街上也不似往日熱鬧,莫西北也知道,東廠的人怕是還沒有撤走。


    倒是店裏的小二,因著客源稀少一直閑著,此時遠遠瞧見莫西北走過來,就連忙迎了出來。當然,走近時腳步很是遲疑了一會,似乎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這個人,是前幾天還鮮衣怒馬的翩翩貴公子。


    “怎麽,幾天不見,不認識了?”莫西北揶揄道:“不是因為我此時衣衫不整就謝絕我入店吧?”


    “小人可不敢。”小二連忙說。


    因著身上穿的衣裳多日未換,莫西北也不想多話,直接就叫小二準備些熱水送到自己的房間,小二點頭答應了,卻又說:“公子爺,您走了這些日子,店裏又住進一位公子,每天都呆在您房間裏,說是和您認識,一直等您,小的見他同公子爺的丫頭很熟悉,也沒敢阻攔。”


    莫西北的腳步微微一滯,那小二卻一直留心著莫西北的神色,見她如此,連忙小心的說:“要不您先在外麵坐坐,小人這就過去,請那位公子先回自己房間?”


    “哦,那倒不必。”莫西北搖頭,幾步上樓,走回自己的房間。


    “莫少——”房門一開,屋子裏的幾個人似乎都是一愣,還是紅綠反應最敏捷,幾乎是立即就蹦了起來,幾步衝到莫西北身邊,拉住她的手臂,上下左右的看來看去,手勁之大,幾乎要把那本就有些髒亂的衣袖整體扯下來了。


    “紅綠姐,是有幾天沒見到你了,可是你有必要表現得這麽激動嗎?”莫西北微笑,見到紅綠無恙,她才真正覺得放下心來。


    “你還敢說?”紅綠抬頭,紅紅的眼圈之中,淚珠滾滾匯集而下,這幾天的急切和擔憂,這時才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出口,如果不是在外人麵前莫西北還是個男人,如果不是屋子裏恰好還有把莫西北當成男人,並準備嫁給莫西北的女人在,她想,她肯定會衝上去抱住她,好好的哭上一場。


    “好了,我知道錯了。”莫西北伸手在紅綠肩上拍了拍,眼睛迅速看向紅綠身後,其實這間客房真的很熱鬧,小小的空間裏,居然擠了這麽多人,此時各人看她的神態各異,莫西北一時也說不清自己該高興或是怎樣,隻覺得慶幸,幸好這個世上還有一個紅綠,讓她在任何時候,都會覺得心裏暖和。


    紅綠很快止了哭聲,淚未抹乾,就退到了莫西北身後,屋子裏站的其他人方才一直很安靜,直到莫西北看向他們,才有了動作。


    楚俊風露出的是任何時候都得體而溫和的笑容,此時輕輕說了聲:“回來就好了。”


    田心站他身後,正略有揶揄的朝紅綠做了個鬼臉,瞧見莫西北看他,飛也似的挪開了目光。


    慕容連雲一直愣愣的瞧著莫西北,眼神若悲若喜,卻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上一動。


    倒是婉兒“咚”的一聲跪在地上,未曾開口,淚已如雨。


    “我姑且把你們的反應當成是歡迎我曆劫歸來吧,”莫西北笑笑,走過去拉起婉兒,轉頭對連雲說,“看見你沒事就好,這幾天怎麽樣?對了,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我答應了婉兒,這次回江南,讓她跟紅綠一起打理些生意,回頭叫紅綠再給你找幾個人照顧你,或是你自己喜歡隨意挑幾個也行,你看如何?”


    “你既然都計劃好了,我難道說不行?”慕容連雲垂下頭,略有疲憊的說,“婉兒從小服侍我,怎麽安置,你看著辦就好,隻要不虧待她就行。”


    “小姐!”婉兒退開一步,又跪在地上,隻含淚說,“婉兒從小被慕容府收養,小姐待婉兒如同姐妹,婉兒現在哪也不去,就服侍小姐您。”


    “你——”慕容連雲看了她一眼,終是長歎一聲,扭過身說:“你別這麽傻了,女人總是要有個歸宿的,莫公子既然願意為你設想今後,再推托就是不知道好歹了。”


    “小姐……”婉兒垂頭,跪在地上並不肯起身。


    “紅綠,你帶婉兒去吧,先把簡單的賬本找幾冊出來,跟著我做生意要從小處學起,從前我怎麽教你,你這會就怎麽教她,”莫西北吩咐,她心知慕容連雲大概有了什麽誤會,不過婉兒在東廠的遭遇她不想多說,這事關乎人命,越少人知道越好。其實今天本來也不是安排這些的時候,隻是如今事事紛繁,不早作打算,怕事到臨頭忙亂不堪,何況今天一看婉兒,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也猜到她必是被過往的經曆折磨得寢食難安,與其胡思亂想妄送了性命,不如盡早給她找一點寄托。


    安置了婉兒,莫西北找了把椅子坐下,心裏雖然有千頭萬緒,隻是,卻不知如何開口,隻得問連雲:“連雲,你是如何找到這家客棧的?”


    “我遇到了楚大哥,是他帶我來的。”慕容連雲回答得不鹹不淡,心不在焉。


    “你遇到了楚兄,這麽巧,”莫西北點頭,心裏卻不由自主的想到慕非難的話,原本她並不相信他的話,所以,雖然對他胸口的傷有所懷疑,但是她仍舊不肯相信,那天山崖之上,楚俊風也到了。隻是,就當時慕容連雲近乎癲狂的樣子,是怎麽順利下山回的河南府,又是怎麽會這麽巧遇到楚俊風?這些,莫西北卻也全然想不明白。


    “不算太巧,”楚俊風卻接過了話頭,“那天,我晚上到過東廠營地四周查看情形,後來瞧見慕容鬆濤當先出了營地,你也跟在後麵,心裏有些擔心,就也隨後跟上,可恨慕容鬆濤準備的馬匹都是難得一見的千裏良駒,我追出一程就被甩開了。”


    “你當晚去過東廠營地?”莫西北似乎很吃了一驚,追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我追不上慕容鬆濤,隻能退回營地,準備找匹馬用,誰知,瞧見東廠裏發現你們逃走後全然不見混亂,隻有一個人,就是那天同我比武的那位慕公子跟蹤而出,我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楚俊風說,“我雖然沒有跟上慕容鬆濤,不過我偷的馬還是能勉強跟上那位慕公子,隻是終究是慢了些。”


    楚俊風後來的講述,大部分倒是和莫西北的經曆沒有出入。說話的時候,他叫田心去看看給慕容連雲燉的藥好了沒有,田心就知道他有話要單獨同莫西北說,於是找了個接口,把慕容連雲也拉了出去,這樣一來,屋子裏,也就隻剩下莫西北和楚俊風兩人了。


    楚俊風那日跟蹤慕非難,但是因為對方武功高強,所以不得不保持一定距離,是以,待他趕到山崖之上時,慕容鬆濤已經墜崖,而莫西北為了救慕容連雲,也懸在崖邊。


    “這麽說來,我把連雲拋上去的時候,你正好到了山崖上,然後,刺傷了那位慕公子?”莫西北問得很平靜,隻是心裏卻很不是滋味,她以為自己不會太介意,畢竟自己今天仍舊完好無損坐在這裏,從現代刑法來講,即便楚俊風真有心想殺自己,自己沒事,他也充其量判個未遂,何況,他要殺的人,還未必是自己,當時自己已經被拉了上來,所以他要殺的也許隻是慕非難。但是,道理是這樣擺著,人的心要怎麽想,那就是心的主人也難以控製了。


    “西北,你在怨我,還是,你已經決定恨我了?”楚俊風問得很直接,眼睛盯著莫西北的,眼神裏不是沒有懊惱和期盼。


    “正常人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怨吧,那山崖挺高的,下去一趟也不是玩的,”莫西北擺弄自己的幾根手指,緩緩說,“至於恨你,倒說不上。”


    “嗬嗬……”楚俊風笑了起來,說不出是特別開心還是特別難過,隻是自顧自的笑了好半天,才說:“西北,你知道嗎,你有時候很殘忍,其實,我倒寧願你是恨我的。”


    “我恨你有什麽好,你不是相信那些什麽沒有愛就沒有恨之類的傻話吧?”莫西北分析了一下楚俊風話裏的意思,暫時放下了心裏的失落和一點難過。


    “難道不是嗎?”楚俊風卻反問。


    “當然不是了,恨從來就不是愛的反麵,如果是真的愛著,那麽,對方的一切過錯都是可以被理解和包容的,所以,愛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變成恨。”莫西北搖頭,瞥見楚俊風眼裏漸漸閃爍出的光華,眼睛一轉,繼續道:“我從來都不恨別人,和愛不愛無關,主要是因為我太懶了,人生如浮萍聚散無蹤,可恨之人太多,逐一去恨實在太累了,浪費細胞。”


    楚俊風良久無語,最後起身走到門口,開門時才說,“其實我這幾天一直都很後悔,早知道你會傻傻的去拉他,那一劍,我不會刺出的。”


    “是嗎?”莫西北聳聳肩,“可惜這世上沒有那麽多早知道,當時我也沒想到自己會伸手去拉他。”


    駐足門口,聞言,楚俊風似是愣住了,直站到紅綠帶著小二提了大桶的熱水走過來,方才長歎一聲,出去了。


    “照我看,這位楚公子對你可很不一般呀。”洗過澡換好衣衫,莫西北躺在床上,聽紅綠絮絮的念,“那天他失魂落魄的帶回不言不語滿眼是淚的慕容大小姐,可嚇了我一跳,這幾天一直下雨,外麵的路根本沒法走,可是難為他還是每天到山裏去找你,早晨出去,總要天黑才回來,一身的濕,一身的泥濘,好像自打我見到他,還沒見他這樣狼狽過,說真的,就這份心意,實在是難得了。”


    “難得的怕不是楚俊風的心意,倒是田心的心意呢。”莫西北輕笑,“還不從實招來。”


    “你怎麽知道?”紅綠大窘,一開口,就知道自己又錯了,隻氣得連連跺腳,好半天才說,“你又詐我,田心有什麽心意。”


    “不承認和惱羞成怒都沒有用,”莫西北翻了個身,舒服的把頭倚在柔軟的被中,“我沒吃過豬肉也是見過豬跑的,你們一個眼神,我就知道,哈哈……有情況。”


    “真夠粗俗的比喻。”紅綠臉一紅,轉身把地麵踩的山響,隻說要出去張羅晚飯。


    “紅綠姐!”莫西北拉住她的手,神態誠懇的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很該成個家,過點正常女人過的日子。隻是楚俊風究竟是什麽人,他是好是懷,我實在說不好,本來也該攔著你,叫你不要和田心多就接觸的。隻是人和人之間,很有些微妙的東西,即使賭咒發誓也是不行的,不過我看田心看你的眼神不像假的,若真嫁了他,倒也勝似戲文上說的那什麽金玉良緣了。”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倒叫你說的好像真事一樣,到時候還怎麽見麵。”紅綠低頭揉搓著自己新衣裳的衣角,半晌才說,“莫少,我的事情是小事,倒是你,可得早點有個打算,如今慕容府敗落了,你救了連雲回來,她還一直把你當成男人,當一輩子的依靠呢,你還是早點找個時間和她說清楚的好。”


    “哪壺不開提哪壺,”莫西北聞言立即抱著頭,在床上滾來滾的哀叫。


    “怕就怕你煩的日子在後頭,”紅綠也不多說,自己拿了莫西北換下的衣裳轉身出門,這件衣裳刮破了幾處口子,眼見也是穿不得了。


    第二天一早,莫西北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敲慕容連雲的房門,好半天,慕容連雲才自裏麵將門拉開,瞧見是莫西北,隻側身讓她進來。


    “連雲……”在屋子裏轉了兩圈,見慕容連雲一直沉默,莫西北隻得說話。


    “你先什麽都別說,讓我說,”慕容連雲歎了口氣,抬起頭來,眼中清淚滾滾而下,“你來是勸我把爹的那張地圖交出來,對不對?”


    “連雲……”莫西北遲疑了一下,也不否認,“那張圖,你留在身邊確實很危險,隻是,我也不是要勸你即刻交出來。”


    “不是即刻交出來,早晚也要交出來,又有什麽分別?”慕容連雲略有嘲諷的說:“我原本以為你是個輕權貴薄富貴的真英雄,不想,你卻出賣了我們,事到如今,又何必擺出這樣假惺惺的嘴臉,來和我說什麽危險。”


    “你是這樣想的嗎?”莫西北不怒反笑,“我出賣了你,然後還要拚死救你?”


    “難道不是嗎?”慕容連雲騰的站了起來,語氣激烈的問,“如果不是,你為什麽會好好的出現在東廠的大營?如果不是,那個姓慕的家夥為什麽會跟蹤到我們?如果不是,你會在我爹的麵前承認自己引來東廠的人?我是天真,但不是傻子,這次如果不是楚大哥救了我,也許今天我已經死在你手裏了,你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


    慕容連雲的語氣和神態,都讓莫西北覺得一陣的恍惚,曾經的記憶,再一次掙脫時間和空間的束縛,潮水般湧上心頭。那分明是17歲時的莫南離,她的妹妹莫南離。


    莫西北和莫南離是性格截然相反的兩姐妹,西北性子懶散而平和,南離性子調皮而急躁。那一年暑假,母親學生時代好友的兒子張韓考上了莫西北家鄉的大學,母親受命照料,他們家便同張韓往來頻繁。


    張韓年紀比西北大兩歲,比南離大三歲,是個標準的清俊男孩,不張揚,更不張狂,陪兩姐妹出去的時候,總是安安靜靜伴在她們身旁。


    同所有青梅竹馬的故事一樣,年少的時候,愛情總是來得即突然又強烈,南離愛上了張韓,不是年少的懵懂,而是近乎瘋狂的執著;西北也喜歡張韓,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張韓的誌向,張韓說,他希望一份平淡的幸福。而那時的西北,在看過很多武俠小說後,也一心向往那種笑傲江湖後攜手紅塵的平淡幸福,她的世界當時還是很小的,所以她隻能看到張韓,她覺得,張韓就是那個可以同自己放舟四海,琴簫問答的知己,


    不過不幸的是,張韓已經有了自己的知己,他高中時代的同學,如今大學的校友,為了在最恰當的時候表白,他不惜追隨她的足跡來到莫西北的城市,於是,莫西北十八歲那年的情人節,成為了留在她心底深處,永遠的痛。


    那是高考前的幾個月,二月十四日,是春節後不久,本來高三已經開學了,但是,張韓的電話還是讓莫西北第一次蹺課溜出來,“我要挑一件禮物,可是你們女孩子喜歡什麽,我總是弄不清楚。”張韓說起心愛的女孩時靦腆而眷戀的微笑,讓她愕然。莫西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樣的紛亂情緒中幫助張韓挑選了禮物,她隻記得一件事,就是張韓有了喜歡的人,不是她也不是南離,而那一天,張韓就要去表白了。


    遊魂一般回到家,就看見南離正對著鏡子反複的試著衣服,一見她回來,就迫不及待的說:“姐,張韓哥回來了,我一會去他的寢室看他,你看我穿這件衣服好不好?”


    “你為什麽要去看他,他回來了都不來看你,你為什麽要去看他?”莫西北難得一次,覺得自己火冒三丈。


    “姐,你怎麽了?”南離滿臉錯愕。


    “不許去看他,我不許你去看他。”莫西北於是說,順便關死了房門。


    “為什麽不許我去看他?”南離也火了,生平第一次,姐妹倆吵了起來。


    南離後來說了什麽?莫西北想著,南離說:“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你喜歡張韓哥,可是他不喜歡你,他喜歡我,他喜歡的是我,我早就知道,他對我笑得不一樣,你嫉妒了,所以你騙我,你騙我說他有喜歡的人了,你想讓我死心,然後你就會有機會是不是,我告訴你,我是天真,但是我不是傻子,你想騙我到什麽時候,這次除非他親口說,不對,除非我看到,否則我絕對不相信你的話。”


    最後的結果,是南離奪門而出,臨走時說,“姐,我對你很失望。”


    莫西北很想說,我不讓你去是害怕你看見了更傷心,隻是,南離的話深深的刺痛了她,於是,她終於沒有再說什麽,而是眼睜睜的看著南離跑出去。


    南離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莫西北都無從得知,她隻記得,那天很冷,南離回來的時候臉色紅得極不正常,一言不發的把所有人關在門外,獨自睡去。到半夜的時候,她實在不放心,偷拿了鑰匙打開了南離的房門,濃濃的血腥味,刺激得她大聲尖叫,南離自殺了,醫院裏搶救了幾個鍾頭,南離也隻清醒了短短的幾分鍾,她對莫西北說,“姐,我不後悔。”後來又說,“姐,你該攔住我的。”到了最後,南離說,“姐,我愛你,所以你要幸福,把我那份加上,兩個人的幸福……”


    落了厚厚灰塵的往事被重新翻出,塵土飛揚下,結痂的傷口重新撕開,莫西北隻覺得痛,她害怕這種痛,也被這種痛折磨得疲累不堪,於是她站起身,背對著慕容連雲說:“怎麽想都隨便你吧,我明天就要回江南去了,就像你自己想的,你已經是大人了,雖然天真但不笨,所以,你該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明天早晨,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一起走,我不敢說能給你什麽,但是隻要我有的,你一樣也不會少。如果你不願意,那麽也隨你高興,我隻奉勸你,人活著不容易,為了活著,別給自己多找別扭,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其實楚俊風也是個不錯的男人,就是太聰明、城府太深了,不過如果能把握住,也未必不是個好選擇,還是那句話,自己的路,自己選擇怎麽走吧。”


    “你明天就走?”走出兩步,慕容連雲的聲音軟了下來,說話的時候鼻音也重了,仿佛哭了一般,楚楚可憐。


    “你這麽討厭我,不走幹什麽?”莫西北搖搖頭,聲音卻是疲倦的,那是從心底滋生的疲倦,她隻想去睡一覺,睡一覺,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她可以將不想回憶的統統深深埋葬,於是,她又是那個活的恣意,笑看浮生的莫西北了。


    “可是,你答應過,要照顧我的,現在,你反悔了?”慕容連雲又問。


    “連雲,你其實還是個孩子,”莫西北終於忍不住回頭,看著慕容連雲紅紅的眼圈,“我說過的話不會反悔,現在問題在你身上,你如果選擇相信我,就別再質問我這些幼稚的話題,如果你不信我,那麽就堅持自己信任的東西,別被我三言兩語左右了。”


    轉身開門,手剛剛按到門閂,慕容連雲卻猛然撲過來,手臂自背後環住了莫西北的腰,頭埋在她的背後,嘴裏輕輕的說:“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我好害怕,我害怕爹要殺我,我害怕你不要我,我怕……”


    第二天一早,慕容連雲將一塊看起來很有年頭的牛皮拿了出來,對莫西北說:“這是你說我該拿出來的東西,現在我拿出來了,該怎麽處理,都隨你的便好了。”


    莫西北皺了皺眉頭,也不多話,隻抓起牛皮到了客棧樓下,黃錦居然正在一樓的小圓桌上喝茶,很優悠閑,端杯的手高高翹起小指,做蘭花狀,見了莫西北倒似有幾分驚喜,臉上堆滿了笑容。


    他們究竟說了什麽,除了他們彼此之外,再無人知曉,所有人知道的,就隻是結果,紅綠帶著婉兒在當天一早就起程離開河南府回了江南,替莫西北繼續打理四樓的生意,而莫西北則帶著連雲,跟隨東廠的人,轉道去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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