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碎石紛飛的硝煙中, 殷棠才剛摸索著從前線的邊緣繼續向前,卻聽得一道略有急促的女聲。


    出身於神聖麥考林世家的女人褪下華貴繁複的禮裙,一身鎧甲戎裝雙手持聖潔法器複雜地望著自己。“殷棠,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到的消息,但是你現在必須趕緊走。”


    “開戰前我們的消息有誤, 這次黑暗陣營的參戰人數是我們預想中的兩倍, 亞伯蘭又成功拉攏到新的黑暗出身種族, 他們正源源不斷地往前線輸送新鮮血液。”


    莎伊娜麵孔上盡是血液與硝煙, 在周邊同伴們焦急的呼喊聲中深深望了眼殷棠。


    “但無論如何, 感謝你。”


    “謝我什麽?”


    “感謝你沒有加入亞伯蘭的軍隊, 不然我們在這場戰役中沒有勝算。”


    殷棠動作頓了一瞬,回頭望向那個身處紛飛戰火中的女人。“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而且,莎伊娜。”


    “如果神明們親自下場,參與進這場戰爭中, 你們要怎麽辦?”


    “什麽……”


    莎伊娜離去的步伐頓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過來。


    後者朝她搖了搖頭,腳步不停地朝著中央教堂的位置前進。“如果你遇見埃裏克的話,記得跟他說一句,讓他注意自己隊伍中的人……畢竟,黑暗陣營的魔神們都化形參與了戰爭,那些居住在九重天之上的‘正神’們,又憑什麽不會來?”


    在莎伊娜徹底怔愣住的目光中,殷棠腳尖點地,極速在魔法與炮火紛飛的聖塔利亞前線奔跑起來。


    她一視同仁地掠過魔種與人類,穿越光與暗交織旗幟的界限,目光中隻有那座磅礴衝天的宏偉建築。


    聖塔利亞大教堂,在上世紀的宗教戰爭中不幸被焚燒摧毀,又在三十年前卡洛斯皇室的支持下修複重建,與曆史中那座承載著無數信徒們厚重記憶的聖所一模一樣。


    那件事情之後,殷棠再也沒有來過聖塔利亞地區,也再未參觀到達過這所大教堂。


    她步伐逐漸在兵戎交接的戒備線外停止,屏住呼吸隱匿身形,靜謐地同建築下的陰影融為一體。


    在層層魔種與騎士們打得火熱的外圍防線內,身披銀甲的金發騎士手持利刃,同中央教會的教皇背靠背站立於主殿建築的中心。


    而兩個麥考林所麵對的境況遠比外圍地區要棘手數倍,隻見密密麻麻來自深淵的魔獸怪物咆哮低吼,自那些詭物們眼冒紅光的背後,一對遮天蔽日的巨大骨翼展開在教堂的上空。


    名諱為亞伯蘭的魔神低垂眼瞼望著大地上慘烈的鬥爭,在祂身邊周圍,殷棠竟是看見一張張同記憶中長桌上如出一轍的麵孔。


    這些黑暗種族的始祖神們,收割普通法師的性命宛如割草。層層堆積如小山的屍體交疊著,滲下的濃稠血液已經溢到快要淹沒聖塔利亞大教堂的第一層樓梯。


    “父神,若您仍加冕於聖堂,求您低下尊貴的頭顱來看看我們……”


    “請救救我們吧,父神,您的子民正在痛苦哀嚎,請您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間。”


    “救救我們!”


    在職的神父修女們雙手合十,戰栗著跪在教堂外圍被血淹了一層的台階上。他們身上的白金教袍被厚重的血汙盡數濕透,頭頂上空回蕩著魔神們放肆的怪笑。


    而蘭斯特的日輪懸掛在蒼穹,散發著冰冷的耀光。


    ……那些正神都到哪去了?都殺成這樣了光明與大地母神還不來管下界?


    殷棠看著快要淹到自己腳踝的血河,狠狠皺了皺眉。


    而就是在般慘景中,她驀地呼吸一窒,看見那個被釘死在大教堂主殿的逆十字上.披散著慘白色頭發的深淵族。


    那人裸露在外的深膚色胸膛甚至沒有起伏呼吸的跡象,垂墜的發絲遮蔽住麵孔,像條奄奄一息的死狗。


    一瞬間殷棠仿佛心髒都驟停了一刻。


    而她隨即反應過來,那可是邪神的化身。以撒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這種滑稽屈辱的手段之下。


    盡管心裏無數遍地這樣安慰道,她終是難以抑製地心慌。隱去氣息穿過屍體堆積的長廊,在橫跨教堂主殿建築中心的時候,持著斷劍的金發騎士似有所感,遙遙望過來一眼。


    “保重。”


    黑發魔女偏過頭,朝之做出一個無聲的口型,緊接著手握九星法杖以詭譎的步伐消失在魔獸包圍圈內。


    “……”


    埃裏克神情微怔。


    “父神……”


    “求您看看這世間,求您……救救我們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神的悚然狂笑響徹在天地間,金發騎士重新肅穆下神情,仿佛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揮劍。


    在萬般慘痛到極致的嚎哭中,來自黑暗巫妖種族的始祖神大手一揮給地麵上的所有巫妖們施加了庇護,一邊大笑道:


    “沒啦!你們的父神.光明,大地母神,統統都沒啦!哈哈哈哈哈哈!!!”


    似是為了回應,正大肆殺戮著的其他魔神們也在長空中放聲大笑。


    “上個世紀,光明神率領中央教會,把我們的子民當成豬狗一樣屠殺殆盡!現如今,黑暗卷土重來,就是為了報這屠戮之仇!!!”


    一名在當今生物百科書上被標注“滅種”的始祖神咧開劇毒的獠牙,毒霧噴灑飛濺中,數名法師與主殿中央雕刻著的神明雕塑在頃刻間被融化成一灘液體。


    “感謝偉大之主!感謝血腥王座賦予我們至高無上的力量,偉大的邪神憑一己之力血洗整個九重天!抹殺光明.傾覆大地.蒸發濁酒.屠戮歡笑!!還不明白嗎蠢貨們,你們再怎麽求神也不會獲得回應的,就像是上個世紀的屠戮戰爭中那些正神們對我們做的那樣!而世間如今,沒有正神,沒有光明,隻有深淵聻底!哈哈哈哈哈!!!”


    “以撒.以……”


    正悄無聲息繞過主殿摸到逆十字附近的殷棠話語頓住,半晌,不可置信地回頭望向漫天魔神。


    不隻是她,所有齊跪在血汙之中禱告的人群紛紛止住動作,瞳孔緊縮。


    “伯修。”


    巫妖神歇斯底裏的狂笑被一道平靜嗓音阻止,片刻後祂默默將臉上的嘴巴摘了下來,示意自己不會再說話。


    那一頭的亞伯蘭似是歎了口氣,在一眾始祖神們晦澀下來的目光中,惡魔神收起背後遮天蔽日的膜翼,緩緩降臨在血流漂杵的教堂空地上。


    “……你們是為了發動戰爭,才.才這樣騙我們的,是嗎?”


    突然,跪地祈禱的人群中,一名年輕的少女戰栗著嗓音這樣道。看見亞伯蘭瞥過來的目光,少女喉頭不受控製地發出細聲的尖叫,但她片刻後顫抖著身子,仍堅持道:


    “你們.你們都是自願墮入黑暗深淵的瀆神者,你們就是為了一個屠殺的由頭,才.才編出這樣的謊話的吧……”


    出乎意料的,亞伯蘭麵容始終平靜,甚至窺不到一絲怒氣的痕跡。


    “我也希望這是謊言,但是很遺憾,親愛的。你看到的這些邪魔中有的說了幾千年的謊話,但在這一刻,我們的心情卻是一樣的。”


    祂半蹲下身,抬手緩緩勾起少女被血黏在麵頰的一縷發絲。


    “看服飾,你是從出生起就待在教會祈禱的那一批光明信徒吧,真可憐啊親愛的……你替光明神傳播了十幾年的福音,可你從小就信仰的神祇,竟然已經死了半個世紀了。”


    少女戰栗的幅度愈發大了起來,亞伯蘭說著目光從她身上一一掃過跪著祈禱的人群,笑容更加燦爛。


    “你們的好父神.包括部分人所信仰的,孕育了大地萬物的母神,正是上世紀宗教戰爭的發起者,這件事情,你們恐怕還不知道吧。”


    祂緩緩站起身,又一步步地行至神情冷冽的埃裏克與教皇身邊。


    “上世紀,光明神與大地神化作教眾來到大陸,鼓動群眾策反君主,開始了一場大肆屠殺黑暗種族的慘烈迫害。到此為止,你們一定很好奇,那個時候,我們這些老家夥們去哪了,對吧?”


    亞伯蘭輕聲笑道,在漫天始祖神們變得愈發暴戾仇恨的目光中,祂緩聲說出了遲來大半個世紀的真相。


    “那場戰爭——哦不,應該說,那場迫害中——共有超過十萬的黑暗陣營種族向他們各自的始祖神明祈禱,請求祖先降臨,庇護祂們免受折磨。看著自己庇護的子民受到如此迫害,我們也確實怒火衝天,然而,就在我們憤怒地想要降臨讓那些正神們付出代價之際……”


    “你們所信仰的.一個個所謂的.大義凜然的正.神.們,從九重天之上墜來,來到了祂們一向最看不起的深淵聻底。”


    亞伯蘭原本輕緩的嗓音低沉,其中帶上了咬碎牙齒的怨毒恨意。


    “祂們憑著正在世間大肆屠戮信徒們的信仰之力,聯手將我們困在聻底,連一絲死氣也擴散不出去,更別談降臨世間去幫助我們的子民。”


    “神界與下界的時間流通是不對等的,祂們正是利用了這個時間差,等到片刻後偉大之主終於帶領我們打破桎梏,想要殺回大陸之際——宗教戰爭已接近尾聲,大半黑暗種被屠戮殆盡,超過七十二個種族全部滅種,隻餘下他們在深淵悲切的始祖神!”


    話音中濃烈的恨意傳染至每一個魔神,望著那一雙雙毛骨悚然的染血瞳孔,連教堂的大主教此刻都再說不出質疑謊言的話語。


    死寂到不可思議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還是亞伯蘭嗤笑一聲,打破這般氛圍。


    “再後來麽,偉大之主在去往人間過後,突然隻身殺上了九重天。等我們接到消息匆忙趕去的時候,就隻來得及看到一地的組織碎片與正神們的屍骨,到現在,你們信仰父神的骸骨還好好地在聻底長桌之下躺著呢,哈哈哈哈……”


    “行了,我也不再多說廢話,今日就算讓你們死個明白,也讓我們永遠長眠在地底的同胞們徹底瞑目!”


    亞伯蘭說著,突然振翅揮手,轉瞬間聖塔利亞大教堂終年不滅的長明燈盡數化為齏粉,所有人視線移至祂指尖所朝的方向望去。


    “數年前偉大之主不知為何,抹了自己的神識力量選擇一無所有地降生在世間一個黑暗種身上。十八年過去,也該恭迎聻底的主人回家,來看看我們為祂親手摘得的榮耀了。”


    被捆縛釘死在逆十字上的深淵族低垂著頭顱,胸膛處被鋒利的祭祀刀劃開一道縫隙,露出其下鮮活鼓脹的心髒。


    第56章 56.隻要你說一句


    “……”


    “能聽見我說話嗎, 以撒?”


    殷棠腳尖踩著教堂主殿搖搖欲墜的欄杆,伸手去夠那個被釘在逆十字上的深淵族。


    足有巴掌長度的透骨釘穿透皮膚, 直直刺穿四肢的手腕腳踝將之固定在牆體上,血液已經流幹發黑,更別說胸口處還有道被祭祀刀刨開的血洞。


    她看得心悸,指尖撫上以撒頸間的血管,感受到其下微不可察的脈搏跳動之後,忍不住又喊了遍他的名諱。


    魔女死死抿著唇,半晌動作利落地開始替他解下周身枷鎖。


    半小時之前,她橫穿過整個聖塔利亞地區來到主殿建築的外圍,一抹荊棘叢林攔住她去處,自黑暗法師梯隊的戰線中伊娃徑直朝自己衝來。


    “你找到以撒了沒?”


    荊棘魔女避過黑暗陣營法師們的視線,快速道:“殷棠, 這場戰爭的本質不再是你我預想之中那樣了。九重天上下的神明們親自下場, 具體情況我還不太清楚但是……我剛才聽見幾個黑暗祭祀在說,他們要獻祭以撒來喚回邪神。”


    伊娃握著她手腕, 壓低嗓音道:“雖然我不太明白他們所說的‘邪神在人間的化身’是什麽意思。但是你我參與了那麽多年的召喚儀式, 應該都清楚一旦邪神降世, 以撒不可能活著。”


    “……”


    事到如今, 殷棠其實也說不清自己對於以撒也好.還是那位在數十年前降臨到她生活中的邪神抱有的情感是否純粹。親情.愛意.仇恨.戰爭.絕望.希冀, 太多太多複雜到梳理不清的冗長因素隔在他們中間, 她分辨不出了。


    而此刻,有種信念卻在她心中久久回蕩。


    她不想讓以撒死。


    不想讓“以撒”這個個體, 在痛苦艱難地在塵世裏掙紮了十八年之後, 最後仿佛是作為另一個神祇降世的踏板一樣的東西,死在聖塔利亞的教堂裏。


    從此,世人隻知向降臨於永夜的主人俯首奉承。無人再記得那個以教典中被獻為燔祭的孩子為意的名諱, 沒人再會知道十八年前誕生遺棄在密林的混血。


    ——乃至邪神自己。


    世上沒有人比魔女們更清楚黑暗祭祀的本質,當作為“獻祭品”的生命心髒停止跳動的一瞬間,就意味著他將會被這個世界徹底抹去存在。


    當血腥王座的主人降臨世間,連祂自己都不會記得有過這樣一段堪稱恥辱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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