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之中,唯有方雲蕊指尖微凝,絞緊了自己的帕子。


    她便是在鈴蘭閣。


    準確來說,她是在鈴蘭閣後頭挨著的那個小院裏,因著實在偏僻,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


    怎麽會......二夫人為何要將楚嵐安排與她的住處一起?難不成是打定了主意讓她速速嫁去忠勇侯府,便也不差這幾天日子了?


    事關自己,方雲蕊忍不住抬眸看了馮氏一眼,然馮氏回完話便麵色如常,好似也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方雲蕊想,若非如此,那就是二夫人壓根不記得她住在哪裏,她那處實在偏僻,日照不大好,周圍都沒有什麽人住,確實是沒什麽人記得,也的確沒什麽人在意。


    “原不是說後日才來?”榮國公問詢,“怎麽今夜就到了,倒讓家裏的措手不及。”


    “益州水患,孫兒見勢頭嚴重,便加急趕了回來。”楚嵐道。


    他雖是晚輩,坐在下首,可周身氣度不容忽視,本就是仙玉之姿,托著一副文人風骨,實在是好看。


    在座的年輕女眷們不少時有偷瞄。


    嘉寧郡主坐得離楚嵐最近,聞言驚道:“那真是好險回來了!要是被困住可就糟了!表哥,你這次回來,有沒有帶什麽禮物給我呀?”


    聽聞楚嵐回來的馬車上有好幾箱禮,都是送給各房備的,眼下嘉寧既然問了,也不缺她這一份,沒有人會莫名搏了她的麵子。


    楚嵐道:“他們正在卸貨,你自己去挑。”


    嘉寧聞言努了努嘴,沒太高興,二夫人見狀笑道:“帶了帶了,你表哥哪兒會不給你帶呢?放在我那兒,你一會兒來拿。”


    嘉寧這才又笑了,得意地往姑娘們這邊哼了一聲。


    國公府無人敢惹嘉寧郡主,她是康王爺的獨女,康王爺老來得女,寵她寵得厲害,嘉寧的性子便也火辣驕縱,就連到了今聖麵前她也是放肆的,地位堪比公主,方雲蕊平常都是要躲著她些的,一旦不慎招惹了,她這樣卑微的身份,說不定便是性命之憂。


    方雲蕊稱不上討厭嘉寧郡主,相反她極是羨慕,人一旦低著頭久了,看什麽都會覺得是天上的太陽一般遙不可及。


    本就是夜裏,時候也不早了,說過幾句話後榮國公便讓大家都散去,小姐們三三兩兩走著,興高采烈地議論著燈市上買到的好東西,她們俱是開心,唯有方雲蕊一人眉心凝著散不盡的愁緒。


    海林自然也在掛心著方雲蕊的事,可她更是人微言輕,根本幫不上什麽忙,她家姑娘穩重,遇上這麽大的事還能一直麵不改色,她早就白了臉色了。


    “或許......”主仆二人走在安靜的小道上,方雲蕊忽然輕輕說了一聲。


    她年紀不大,出落得十分標致,身子還是少女模樣卻已玲瓏有致,一雙狐狸似的烏目水靈靈的,仿佛能看進人的心裏去。


    “您說什麽?”海林迫切地問,她真是太希望姑娘有什麽自救的法子了。


    可方雲蕊隻吐露了那兩個字,便沒再往下說了,她無聲往回走著,指尖卻被自己掐得像是要滴血,很多道聲音混在她的腦海裏,雜亂的像一鍋粥。


    “你出身低微,能去忠勇侯府已是高嫁,做妾也是好的。”


    “表哥真是光風霽月,年紀輕輕連中兩元,在京中早有盛名!”


    “你也不想因你累了國公府的名聲罷?”


    “看啊!方雲蕊和那個浪蕩子劉善在一起,衣服都被扯破了,他們不會早就有了什麽罷?”


    “別胡說!別為了她討了國公府的嫌!”


    “小賤人!你敢咬我,我弄死你!”


    劉善的聲音像是在她耳邊炸開,驚得方雲蕊一股寒意瞬間竄上脊椎。


    不行!她不能嫁!她會死的!她絕對不能嫁!


    “姑娘!?”海林大驚失色,怎麽好好地走著路,姑娘就出了這樣多的冷汗來?


    分明是酷暑,夜裏風也灼熱,方雲蕊通身寒意,麵色卻冷。


    她道:“海林,咱們屋裏,有梯子沒有?”


    海林不明所以,還是道:“雖然沒有,不過這種東西,哪裏都借的來。”


    “不,不要借。”方雲蕊道,她語氣格外冷靜,慢慢順了口氣,“你現在即刻出府,買一架能折疊的梯子來,越輕越好,選在子時末刻回府,那個時候守衛長都會躲到廚房去吃幾盞酒。”


    這便是不讓外人知曉了。


    海林雖不知她要幹什麽,但都一並應下,即刻出府去了。


    方雲蕊回到居所,一言不發足足在凳子上板正坐了一刻,反正都是一死,她憑什麽不能求生?這國公府千浪萬浪,人人都有靠山,憑什麽隻她沒有?


    若她豁出這條命去,也為自己尋一個呢?


    一麵高牆之隔,隔壁院子收拾得很快,又很安靜,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


    可他們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一分不落落在方雲蕊耳中,她靜靜聽了一會兒,起身進了內室。


    海林回來的時候沒在院裏見到方雲蕊,等她放下梯子進了屋,才聽見內室隱約傳來水聲。


    她正打算進去服侍,剛踏進去就見方雲蕊已經洗好了,她攀在桶沿,身上被照得雪白,正從裏麵起身更衣,美得仿佛月下仙子。


    海林恍神了一瞬,才忙去拿幹淨的寢衣,卻聽身後道:“不必,你去將我那身蟬翼紗衣拿來。”


    海林愣了一下,梯子加上紗衣,她心底似乎是有個答案要呼之欲出,可又覺得不可能。


    怎麽可能呢?她家姑娘是那麽謹慎又穩重的人,怎麽可能會想出這種法子來。


    紗衣做得貼身又輕薄無物,分明是純色,卻因它精巧的設計引人遐思。


    方雲蕊穿上它,在伏熱中輕輕打了個寒顫。


    她讓海林為自己梳了個不易散開的發髻,一張純稚絕色的臉蛋染上些風情。


    “把梯子搭好。”方雲蕊道。


    海林其實已經猜到了,可她還是急急握住了方雲蕊的手。


    “姑娘,您可要想清楚了,這事......可不是小事。”


    “我想清楚了。”方雲蕊回答道。


    “今夜就去,會不會太急了些?”海林麵色發白,她比方雲蕊自己還要緊張。


    方雲蕊道:“此事最怕夜長夢多,倘若二夫人性急,明日一早便將我送去忠勇侯府,怎麽辦?”


    海林滿腦子想挽留,她覺得這樣不對,怎麽能用這樣玉石俱焚的法子?再說,姑娘怎麽就敢斷定,楚嵐少爺會留下她過夜呢?


    她急得眼珠子都發疼,目光卻落在方雲蕊精致小巧的鼻尖上,進而入目整張嬌豔欲滴的臉。


    姑娘平日裏為了低調不起眼,總是把前額的頭發梳下來,她那雙勾人的眼睛便被緊緊埋沒,可今夜姑娘的頭發都梳了上去,海林隻覺得她再也找不到一點瑕疵了。


    是夜,方雲蕊攀上竹梯,越過了那道高牆。


    與此同時,剛浴後的楚嵐聽見底下人稟報:“公子,咱們牆對麵住著的那位表小姐...好像要過來了,要不要將她攔下?”


    回家之前楚嵐早就打聽好了國公府的現狀,知道現在府上的學堂裏念書的有哪些人,其中自然包括那個方雲蕊。


    她是祖母姐姐的女兒所生,隨父母入京時遭遇匪患,雙親被殺,留下的隻有她的和身邊一個叫海林的女使,寄養在國公府已三年有餘。


    不過楚嵐第一次聽說她,並不是自己的人探聽到的,而是在一張席麵上。


    他不止一次地聽同僚們提起她,說容貌驚豔,實可納之為良妾。


    “不必理會。”楚嵐淡聲道。


    第3章


    頭頂月明,清清冷冷的光輝落下來,方雲蕊落地的時候,沒在院子裏瞧見一個下人。


    分明是盛夏,她穿一身紗衣,外麵還披著夏衫,並不至於寒涼,可她腿上就是虛得厲害,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下定決心是一回事,真實去做了又是一回事。


    隻是奇怪的是,直至走到了門口,方雲蕊都沒在院裏瞧見一個下人,她過來的時候都想好了說辭,可一個都沒用上,就這麽長驅直入進了屋子。


    屋子裏黑漆漆的,一盞燈都沒有,唯有前方隱約有光。


    每向前走一步,她身上的力道好像就被抽走一分,心口撲通撲通地跳,可她想起二夫人那一臉的厲色,想起劉善那令人作嘔的嘴臉,便隻得繼續往前走。


    周圍靜得連一聲蟬鳴都聽不見,方雲蕊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淺淺的呼吸聲,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步子已經邁出來了,千萬別回頭。


    直至到了門外,方雲蕊才知楚嵐是在書房,她在窗戶上看見一點殘影,聽見裏麵隱約傳來翻出的聲音,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腳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向前一步了。


    外麵的動靜很細微,像是路過了一隻貓,卻逃不過楚嵐的耳朵,他翻頁的手隨著那一聲聲腳步近了,也愈發緩慢下來,之後那很輕的步子停下,他也不覺聽了翻書的手。


    然而等了許久,都不再傳出什麽聲音來了,他目光冷冷,繼續投在眼下的書頁上,並未再分心。


    方雲蕊在外麵足足站了一刻鍾的時間,她甚至開始有些後悔,想轉身回去了,就當今夜什麽都沒有發生。


    可是窗外突然傳來兩聲下人說話的聲音,驚了她一瞬,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跨過了那道門,站在了楚嵐的書房門口。


    案上擺著兩盞燈,光暈交相輝映在一起,暖色的柔光撲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楚嵐正斜倚著看書,姿勢慵懶又隨意,那雙壓抑感極強的眼睛也沒有朝她望來。


    便是這樣,便是他沒有看她,便是他們兩人之間還隔著數步的距離,方雲蕊都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在害怕。


    她害怕眼前的這個人。


    但與此同時,方雲蕊又在絞盡腦汁地想著,以色侍人時,該當如何?


    她該開口說些什麽?她該如何稱呼他?


    方雲蕊想起在去往榮壽堂的路上,那個姑娘喚他楚嵐表哥,她想起嘉寧郡主親熱地喚他表哥,若是論輩分,她也是要喚楚嵐做表哥的。


    方雲蕊心中又狂跳起來,她鼓足了勇氣,一雙烏溜溜的眸子看著楚嵐,出聲道:“表哥安好。”


    楚嵐指尖微頓,他很是隨意地瞥了她一眼,忽覺她哪裏有什麽不對,然而他已經不想再去看第二眼了,隻是腦子裏又浮現出同僚說過的話——容貌驚豔,可為良妾。


    見楚嵐沒有理她,方雲蕊反而大著膽子又往裏走了幾步,至少她沒有被趕走。


    她這身夏衫的下麵就穿著那身不成體統的紗衣,她緩緩向前,一步比一步邁得堅定,聲音中的那一絲顫意被嬌甜壓了下去。


    “表哥。”她又喚。


    楚嵐終於正眼看向她,第二眼,他才發現她的不對之處,原是她將額前的頭發梳了上去,露出光潔的前額,那雙烏俏的狐狸眼仿佛有靈光在閃,熠熠看得人心癢。


    他多半知曉這位遠房表妹的來意,多半是謝恩來了,隻是楚嵐頭回看見有人謝恩是空著手來的,還是在這樣一個深夜。


    然而方雲蕊的再次開口卻擾亂了楚嵐的思緒。


    “我有一事...想求表哥幫我。”方雲蕊小聲道。


    她每說一個字,便離楚嵐更近一步,幾乎站在了他的腳邊。


    她仍是怕楚嵐的那雙眼睛,可她知道自己眼下隻有往前這一條路可走。


    “你想求我什麽?”楚嵐道。


    他的聲音清冷疏離,明明近在咫尺,方雲蕊卻仿佛聽見遠處的神佛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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