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米多高的白色巨石上。


    那名扛著步槍和大刀的戰士,緩緩站了起來。


    他低頭望著林弦。


    “你剛剛……說什麽?”


    “你在說胡話嗎?”


    林弦的眼瞳,閃爍幽芒,他眼神灼灼的盯著巨石上的任虎。


    “沒說胡話。”


    “真能讓你離開地獄。”


    “真能讓你殺鬼子。”


    “我不相信,一個曾經,嫉惡如仇的戰士,真的會心甘情願的,在這裏,當一個獄卒!”


    “在和鬼子打仗的那些年,有無數,像你提過的,指導員那樣的人,文弱的身體中卻藏著那個黑暗時代裏最強大的靈魂,以不全之軀埋身河山,無怨無悔;也有無數像你這樣的人,戰場上不懼生死,等硝煙散去後,卻會悄悄軟弱一會,為逝去的同誌流一會鼻涕眼淚,等平複呼吸,再帶著戰友遺誌繼續行軍趕路,直到完全勝利。”


    “剛開始隻為了吃上一口小米飯。後來就琢磨為什麽連小米飯都吃不上。再後來就是為了長期吃上小米飯。最後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永遠能夠吃上小米飯。”


    “現在的人間很好……”


    “幾乎人人都能吃上小米飯啦!”


    林弦的聲音一頓。


    他抬起食指,指向這片地獄的,玄青色的天空。


    “但還不夠好……”


    “當年的鬼子,還有很小一部分,滯留在人間。”


    “他們就在金陵城。”


    “他們變成了厲鬼,現在還在謀害我同胞的性命。”


    “這麽多年來,他們已經晉升為了乙等厲鬼。”


    “但地府陰曹的鬼差,卻對他們放任不管。”


    “因為那群鬼子的後麵,有陰司的高階鬼官撐腰!”


    “最近……那群厲鬼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他們想就要晉升為甲等厲鬼了。”


    “一旦變成了甲等厲鬼,他們將可以自由的行走在陽光之下,若非使用特殊術式,甚至難以辨別,“他們”和尋常活人!”


    “這不公平啊!”


    “那群鬼子,當年殺了那麽多人,活著的那群,投降了,不打了,說回家就回家了;死了那些個,在這片大地上,繼續為非作歹,吞吃魂魄,謀害活人。”


    “這種事,不知道也就算了……但凡知道的,有血性的國人,誰能忍得了呢?”


    “先輩,您敢不敢,願不願?再和那群鬼子打一仗,砍了他們的頭顱做酒樽?”


    巨石上。


    林弦此時,清晰的看見。


    任虎的身體,微微搖晃了幾下。


    他的表情不停變化,時而獰笑,時而憤怒,時而悲愴。


    最後他低下頭,眼瞳深處,竟在閃爍赤紅的焰火。


    “什麽時候走?”


    林弦呼出一口濁氣。


    “想走的話就現在!!!”


    任虎沒有半點猶豫。


    “好,我跟你走!”


    張雲匪站在一旁,臉上露出振奮的表情。


    “任虎大人,也認識我身邊的林大人?”


    任虎搖了搖頭。


    “不認識?”


    “他很出名嗎?”


    張雲匪的表情一僵……


    “最近在陰曹地府,挺出名的,算是個明星呢。任虎大人,不認識林大人,還這麽篤定的跟我們走?”


    任虎此刻從那巨石上,一下子跳了下來。


    他看了張雲匪一眼。


    “因為他說,要去打鬼子!”


    “我要打鬼子!”


    張雲匪愣了一下,他點了點頭。


    “明白了,你對鬼子的恨,就像我對大清餘孽的仇恨一樣。”


    “我沒跟林大人,推薦錯。”


    “你活著時,是打鬼子的大英雄,死後也是打鬼子的,盡職盡責的鬼差。”


    任虎此時轉過頭,目光灼灼的盯著林弦。


    “鬼差……我算!”


    “英雄,我算不上!”


    “我殺的鬼子,不算多,滿打滿算,在死之前,才十八個。我們的裝備太差了,和鬼子手裏的沒法比,哪怕不怕死,也根本打不贏,每次打仗都很窩囊!”


    “但是……打不贏也要打,打得再窩囊也要打!”


    “你要真說英雄。”


    “當年,我們遊擊隊的支隊長,才是真英雄。”


    “他是沙威縣,柳棋寨村人,叫,楊三思,之前,曾是我們第四遊擊隊的中隊長,一次遭遇戰,他和我們遊擊隊的,潘子傑,都中彈,被鬼子給抓了。”


    “為了打擊遊擊隊,在當地老百姓中的威信,鬼子們,當時將附近的村民聚集起來,強迫當地的老百姓,圍觀遊擊隊戰士受刑……”


    “我當時和幾名戰友,喬傳打扮,就混在村民的隊伍裏,想把隊長救下來。”


    “但隊長看見了我們,他對我們,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知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們放棄行動,當時村子裏,到處都是鬼子兵,我們自己也知道,貿然動手,不僅我們沒命逃出去,還會牽連當地的百姓。”


    “可就在我們猶豫不決的時候。”


    “那群該死的鬼子啊……先用賣肉的鉤子將潘子傑,穿過鎖骨吊起來,又把五個燒紅的鐵鏊子圍成一圈,讓我們的中隊長,在上麵走。”


    “如果不走,那就跪下,給鬼子磕頭!”


    “否則就必須在那赤紅的鐵圈上,暖暖腳。”


    “當時,百姓們都不說話,周圍寂靜無聲,連風都停了。”


    “結果我們隊長,隻是笑了一下,踩上燒紅的鐵鏊子,邁著大步往前走,每走一步,鐵板就粘下一層血肉,但是他就像沒事人一樣,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走了一圈兒後,他一轉身對著周圍人說,“一圈不夠,我再送同誌們兩圈……鬼子們的手段也就這些了,沒什麽好怕的!””


    “走到最後,他的腳底板已經露出白色的骨頭,但是他還是強撐著身子,站在燒紅的鐵板上,輕蔑地看著周圍的鬼子漢奸。”


    “到最後,那群鬼子眼睛都看直了,他們沒見過骨頭這麽硬的活人!周圍圍觀的老百姓們,一個個都嗚咽出聲。”


    “最後鬼子們,氣不過,直接槍斃了他倆,還把他們的屍體,剁成了碎肉,頭顱,掛在村頭。”


    “我們在隊長犧牲後,第三天的夜晚,才組織人手,把隊長的腦袋,搶了回來!”


    “我死後,一直在尋找隊長的行蹤,但卻沒有找到。”


    “他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鐵骨錚錚的漢子,也不知道他是投胎了,還是也成了鬼差。”


    任虎幽幽的感歎。


    而與此同時。


    林弦也已經抬起自己割破了手腕的手臂……獨屬於“鬼差”的血煙,漂浮而出。


    在他的麵前,勾勒出一個詭異的符籙。


    這枚符籙,一開始還是血紅色的。


    但很快,符籙上的血色褪去,變成了一種白玉質地的符文……


    那符文的繁瑣程度,比“罰罪”要複雜不少。


    林弦用自己的“魂血”勾畫完這道符籙後。


    麵色蒼白了不少。


    張雲匪驚奇的看著這道符籙。


    “林大人……這是……”


    林弦瞥了張雲匪一眼。


    “術式:賞善……”


    “但不完全。”


    “還沒有辦法,能讓我選定的魂魄,直接投胎。”


    “但是,他可以把我們,從這裏,帶到三生河畔,奈何橋邊。”


    “任虎老先生,記得遮一下臉,咱這是秘密行動。”


    任虎沒有猶豫。


    他先是脫下自己的軍裝,隨後一把抓住自己的麵皮,直接撕了下來。


    露出鮮血淋漓的麵部肌肉和骨骼。


    林弦張了張嘴。


    但任虎卻拍了拍林弦的肩膀。


    “不礙事……”


    “咱是鬼差,還能再長好。”


    林弦眼角抽搐了兩下,表情怪異的點了點頭。


    而就在這時,張雲匪也抬起手,抓著自己的麵皮往下一撕。


    林弦震驚的轉過頭。


    張雲匪從嗓子裏,發出嘿嘿的幹笑聲。


    “林大人,一會兒要是在眾多鬼魂麵前露麵。”


    “我的身份還是不暴露的好。”


    “你知道的,你在陰曹地府,身份特殊,有鬼魂,視你為明星偶像,也有鬼官,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


    “我得先自保,才能更好的輔助您啊!”


    林弦眼角抽搐了兩下。


    “我要不,把自己的臉也給撕了吧!這樣咱們仨,整整齊齊。”


    張雲匪愣了一下。


    “也行,但是沒必要。您的魂魄太特殊了!”


    “地府的鬼魂,從沒有一個魂魄,像您的魂魄一樣,帶著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或者說“陽氣”,就算你把臉皮撕爛,地府的鬼魂們,也能一眼認出你。”


    林弦抬起來的,放在自己臉上的手,又垂了下來。


    “這樣啊!”


    “既然遮掩不了,那就不遮掩了……”


    “我不信,那群狗官,當著眾多亡魂的麵,敢對我出陰招。”


    林弦不再猶豫。


    他直接握手成拳,在那枚白玉質地的符籙上,輕輕一敲。


    白玉質地的符籙,立刻向外,延伸出一條條,白色的細絲。


    那些細絲,相互糾纏,很快,變成了一團,蓄著的白霧質地的“人影”!


    那人影,看不清麵貌,但披著寬袖長袍,戴著官帽。


    “人影”此刻低著頭,看了林弦一眼。


    隨後漂浮而上。


    在林悠的麵前,化作了一扇,白玉質地的,兩扇巨大門扉。


    兩扇門扉上,都是白玉質地的浮雕,浮雕是一個個的小人,有行商走販,有恩愛夫妻,有黃發垂髫的孩童,有怡然自得的老人……兩扇大門上的浮雕,遠遠看去,好似一張畫著人間的“清明上河圖”!


    此刻,林弦毫不猶豫的,往前邁出一步。


    手掌按在“白玉大門”上。


    用力一推。


    大門開啟。


    白玉大門後。


    是一道不似陰曹地府的場景……


    玄青色的天空上,竟然掛著一道殷紅的月亮。


    大地上,是一片花海——朱紅色的彼岸花,匯聚而成的海洋……花海的一側,是一道奔流不息的大河!


    可站在花海的這一側,向大河的那一側眺望,卻看不清大河的另一側是什麽。


    隻能看到,一座無比寬,無比長的大橋。


    橫亙在大河之上。


    大橋的一段,立在花海的這一側。


    大橋的另一端,通向河的對岸……橋下便是渡口,有幾艘小船,在大河上飄搖。


    無論是橋上還是橋下……都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亡魂。


    橋上的亡魂,排著隊,往前走——走向橋那頭!


    橋下的亡魂,則在紅色花海中,摩肩接踵,翹首以盼,竊竊私語。


    “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了今天……上了橋,就能投胎了。可是怎麽沒看見孟婆啊!不是得喝了孟婆湯,才能投胎嗎?”


    “都什麽年代了。還孟婆呢?你指望一個孟婆,給這麽多亡魂,挨個發湯?這橋上,一天要走上幾萬人……你當孟婆,是擠奶廠啊!”


    “沒看見,現在三生橋下麵,安了一排會吐水的“龍頭浮雕”嗎,好多年前,“孟婆湯”就是從那裏接的了,喝完了孟婆湯,才能往橋上走,不知道多少年的規矩了。”


    “酆都大帝保佑,下輩子,讓我當富二代吧!我絕對是個孝順兒子,爹媽,你們的兒子,馬上就要來啦!誰都不能搶我下輩子的富貴人生。”


    “第一誌願,京城或者滬上獨生女,第二誌願,江南地區獨生女,第三誌願,東北獨生女……”


    “你們都太天真了……我已經預感到了,我下輩子,估計還是當牛做馬的勞碌命,但那也無所謂了,人間再苦也比地府強!”


    “他奶奶的,等我回到人間,但凡聽到誰敢再在我麵前說一句,“活著不如死了”,我一定撕爛他的狗嘴,雖然這句話,我活著的時候也總說,但是來地府走一趟就明白了,這該死的封建社會,一丁點也活不下去,已老實,求放過,我下輩子,一定珍惜生命,長命百歲。”


    “他娘的,人間好歹還有一個鬼差林弦,願意為駐留人間的亡魂,主持公道,地府呢……底層亡魂的生活命運,根本沒鬼差搭理!林弦要是能來地府,把這個荒唐的封建時代,給改造一下就好了。”


    “啊,你們是因為這個,喜歡林弦的啊!那你隻能算是他的“路人粉”;我可是他的“死忠粉”,我們家林哥哥,長得好看,既有菩薩心腸,又能金剛怒目;在我來奈何橋排隊之前,我把多餘的“陰德”,都打賞給他了,你們說,我投胎之後……能有機會和他談戀愛嗎?戀綜的那些女嘉賓,不認得寶藏,我可認得……我還會疼人呢。”


    ……


    而就在那些橋下亡魂,感慨,忐忑的時候。


    他們忽然有人注意到。


    在彼岸花遍布的花海中央。


    忽然出現了一道白玉質地的大門。


    白玉大門開啟的同時。


    三道鬼影走了出來。


    其中兩道鬼影,麵頰都是血肉模糊,猙獰無比,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臉。


    隻有一道鬼影,麵龐如常人,身上帶著,和陰曹地府的死氣沉沉,完全不一樣的活力,那鬼魂的身上,帶著濃厚的陽間氣息。


    奈何橋下,眾多的,排著隊,等待上橋的亡魂們,在看清,那特殊的亡魂的一瞬間,先是一愣。


    隨後,奈何橋下,爆發出驚天徹地的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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